第十八章 拉齊爾
「克萊莉?」
賽門坐在農舍後面的門廊台階上,望著通往蘋果園與湖畔的小徑。伊莎貝與馬格努斯走在小徑上,馬格努斯朝湖邊望過去,又抬眼望向周圍的矮山。他在一個小簿子上做筆記,筆尖發出青綠色的閃光。亞歷克站在稍遠處,看著山脊上成排的樹,那道山丘則將農舍與外面的道路隔開。他似乎在聽得見的範圍之內盡可能站得離馬格努斯越遠越好。在賽門看來──事實上他必須承認自己對這種事情向來不是很有觀察力──儘管在車上大家有說有笑,馬格努斯與亞歷克近來看得出有一點疏遠,他不能很精確地形容,但他知道是有那麼一回事。
賽門的右手托著左手,手指環握著那個金戒指。
克萊莉,拜託。
接到梅雅傳訊說到路克的狀況之後,他就每個小時都試著聯絡她,但是什麼回音都沒有,毫無一點回應。
克萊莉,我在農舍這裡。我想起妳跟我在這裡的情景。
今天天氣異常暖和,微風吹拂著枝頭僅存的一點樹葉。他們花了太多時間推想應該穿什麼樣的衣服跟天使見面──穿西裝似乎太過頭了,即使他還留著參加喬瑟琳與路克訂婚派對時穿的那一套──之後,他還是穿著牛仔褲與T恤,短袖外面露出雙臂曬著太陽。他有許多晴朗歡樂的記憶都跟這個地方,這座農舍有關。就他記憶所及,他與克萊莉幾乎每年夏天都跟著喬瑟琳來這裡,他們常在湖裡游泳,賽門曬得黑黑的,克萊莉的白皙皮膚也會一再曬傷,肩膀與手臂上的雀斑增加千百個。他們還在果園裡玩「蘋果籃球」,搞得髒兮兮的但是好玩無比。在農舍裡則玩拼字遊戲與撲克牌,每次都是路克贏。
克萊莉,我要做一件愚蠢又危險而且可能是自殺的事。如果說我想跟妳最後一次講話會不會很糟?我這麼做是為了讓妳安全,而我連妳是否還活著讓我幫助都不知道。但是如果妳死了,我會知道的,對吧?我會感覺到的。
「好了,我們走吧。」馬格努斯來到台階底下說道。他盯著贊門手上的戒指,但是沒有說話。
賽門站起來,拍一下牛仔褲,然後領路穿過果園。前方的湖面閃閃生輝,像一枚冰藍色的錢幣。走近之後,賽門可以看見湖邊的舊碼頭伸到水中,他們從前都把小艇繫在那裡,後來有一大片碼頭斷掉漂走了。他彷彿可以聽見蜜蜂的嗡嗡聲,感覺到陽光沉重地壓在肩上。他們走到湖畔,他轉頭看一眼農舍,望著那漆成白色的魚鱗狀牆板、綠色百葉窗,以及擺著舊藤家具的遮棚陽台。
「你真的很喜歡這裡,呵?」伊莎貝說道。她的黑髮被湖面微風吹動得有如旗幟招展。
「妳怎麼知道?」
「你的神情,」她說道。「好像在回想一些很好的事情。」
「是很好,」賽門說道。他抬手要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才想起自己已經不戴眼鏡了,於是放下手。「我那時候很幸運。」
她低頭望著湖面。她戴著小小的金耳環,有一個鉤到一點頭髮,賽門很想伸手去幫她解開,想用手指摸她的臉頰。「現在不幸運了嗎?」
他聳聳肩。他看著馬格努斯,後者正拿著看起來像一根有彈性的竿子在湖邊濕沙地上畫著,一面畫一面唸著一本攤開的符咒書。亞歷克也在看他,神情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你害怕嗎?」伊莎貝問道,同時微微朝賽門移近一點。他可以感到她手臂上的暖意。
「我不知道。很多害怕的事是生理方面的,像心跳會加快,會流汗,脈搏加速,但我已經沒有那種情形了。」
「真可惜,」伊莎貝喃喃說道,眼睛望著湖水。「渾身是汗的男生很性感。」
他半笑地瞪她一眼。這比他想像的難,也許他是在害怕。「不要再撒嬌頂嘴了,小妞。」
伊莎貝的嘴唇在顫抖,似乎想笑出來,然後她嘆一口氣。「你知道有一種東西我從來都沒有想要過嗎?」她說道。「一個會讓我發笑的傢伙。」
賽門轉身對著她,握起她的手,也不在乎她的哥哥是否在看。「小伊……」
「好了,」馬格努斯喊道。「我這邊好了。賽門,到這裡來。」
他們轉過身。馬格努斯站在微微發著白光的圓圈內。其實是兩個圈,一個大圈裡面有一個小圈,兩個圈之間畫著幾十個符號,每個也都閃著藍白色的光,像是湖水反射出來似的。
賽門聽見伊莎貝輕吸一口氣,他移開一步好看清楚她。那只會使得事情做起來更難。他走上前,跨過圓圈,走進中心,站在馬格努斯旁邊。由圓圈內往外看,就彷彿隔著水看東西,外面的世界似乎在模糊晃動。
「拿著。」馬格努斯把書塞到他的手中。紙頁很薄,上面畫滿扭曲的符印,但馬格努斯列印出來一張紙,上面用音標拼出來,貼在符文上面。「把這些唸出來就好,」他低聲說道。「應該會有效。」
賽門將畜抱在胸前,摘下聯結他與克萊莉的金戒指,將它遞給馬格努斯。「如果沒有成功,」他說道,心裡懷疑自己這種出奇的鎮定是從哪裡來的,「就應該有人留著這個。這是我們跟克萊莉的唯一聯繫,只能透過它知道她知道什麼。」
馬格努斯點點頭,將戒指套上自己的手指。「準備好了嗎,賽門?」
「嘿,」賽門說道。「你記得我的名字。」
馬格努斯金綠色的眼睛用不可解的眼色瞪他一眼,然後立即也變得模糊起來。亞歷克站在他一側,伊莎貝在另一側。伊莎貝抱著自己的雙肘,即使隔著蕩漾的空氣,賽門仍看得出她看起來有多不快樂。
賽門清一下嗓子。「我想你們最好走開。」
但是他們沒有動,似乎在等他說些別的。
「謝謝你們陪我來,」他絞盡腦汁想說一些有用的話,終於這麼說道,他們似乎在期待他說。他不是會蹦溫烈烈跟別人道別的那種人。他先看看亞歷克。「嗯,亞歷克,跟傑斯比起來,我一直比較喜歡你。」他轉頭看馬格努斯。「馬格努斯,我希望自己有膽穿你那種褲子。」
最後是小伊。他隔著霧氣看見她也在看著他,眼睛有如黑曜石。
「伊莎貝,」賽門說道。他看著她,看見她眼中的疑問,但是當著亞歷克與馬格努斯,他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沒有話能涵蓋他所有的感覺。他朝圓圈的中央退一點,低下了頭。「再見,我想是吧。」
他以為他們也對他回了一些話,但蕩漾的霧光使他們的話也模糊起來。他看著他們轉身,沿著那條小徑穿過果園走回農舍,直到幾個人身影都變成小黑點,直到他再也看不見他們。
他想不出在死前沒跟克萊莉最後一次講話是什麼樣子──他連他們上次講什麼都不記得了。然而如果他閉上眼睛,卻能聽見她的笑聲在果園上方飄揚,可以想見他們小時候,在所有的事情改變之前的樣子。如果他死在這裡,或許也算是死得其所。畢竟,他有些最好的回憶就是源自這裡。如果天使用火燒他,他的灰可以飄散到果園裡與湖上。這種想法似乎讓人平和許多。
他想到伊莎貝,然後又想到他的家人──他的母親、父親,以及貝琪。最後他想著,克萊莉,不管妳在哪裡,妳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妳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舉起符咒書,開始唸了起來。
❖
「不要!」克萊莉站起身,濕毛巾掉落下去。「傑斯,你不能去。他們會殺你。」
他伸手去拿一件新襯衫,穿上身之後扣著釦子,眼睛沒有看她。「他們會先設法將我與賽巴斯欽分開,」他說道,不過語氣彷彿連他自己也不信。「如果沒有用,他們才會殺掉我。」
「那不夠好。」她對他伸出手,但他轉開身穿靴子。等他再轉回身,臉上表情嚴肅。
「我沒有選擇,克萊莉。這麼做是對的。」
「這是瘋狂的事。你在這裡很安全。你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拋開──」
「如果我要救自己,那就是背叛,等於把武器塞到敵人的手裡。」
「誰在乎什麼背叛不背叛?或者律法?」她問道。「我在乎你。我們會一起想出解決之道──」
「我們想不出來。」傑斯將符杖塞到口袋裡,然後拿起聖杯。「因為我只能有一點點時間做自己了。我愛妳,克萊莉。」他托起她的頭給她依戀的一吻。「為我這麼做。」他低聲說道。
「我並不願意,」她說道。「我不要幫你讓自己被他們殺死。」
但他已經朝門口走去,一路拉著她走在甬道上細聲說著話。
「這樣太瘋狂了,」克萊莉由齒縫間說道。「讓自己走上死路──」
他無奈地吁一口氣。「好像妳就不會似的。」
「對,而且那會讓你發怒,」她低聲說著,一面快步跟著他走下樓梯。「記得你在艾嵐坎迪對我說──」
他們走到廚房,他將杯子放在櫃檯上,然後伸手去掏符杖。「我沒有權那麼說,」他對她說道。「克萊莉,我們就是這樣,我們是闇影獵人,我們就是做這種事。我們要面對的危險不僅僅是在戰場上。」
克萊莉搖著頭抓住他的雙腕。「我不讓你去。」
他的臉上閃過痛苦之色。「克蘿莉莎──」
她深吸一口氣,簡直無法相信自己即將做的事。但她心裡只想到「緘默之城」的停屍間,那些闇影獵人的屍體停放在大理石桌上,而她不忍見到傑斯也是其中之一。她所做的每件事──到這裡來,忍受各種必須忍的事,都是為了救他的命,不是只為了她自己。她想到曾幫過她的亞歷克與伊莎貝,還有愛他的瑪蕾西,於是幾乎連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她拉高嗓子喊了出來:
「強納森!」她尖聲喊道。「強納森‧克利斯多夫‧摩根斯坦!」
傑斯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克萊莉──」他說道,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鬆開他的手,身體往後退開。賽巴斯欽可能已經過來了,她沒有辦法告訴傑斯說這並不是因為她信任賽巴斯欽,而是因為賽巴斯欽是她唯一能讓他留下來的武器。
隨著一個閃電動作,賽巴斯欽已經現身。他根本沒有跑下樓梯,只是從旁邊一翻身就跳到他倆之間。他的頭髮睡得亂翹,身上穿著黑T恤與黑長褲,克萊莉一時不禁懷疑他是否都穿著衣服睡覺。他瞄一眼克萊莉與傑斯,黑眼睛打量著狀況。「小倆口吵架?」他問道,手裡有東西一閃。是刀子嗎?
克萊莉的聲音在發抖。「他的符印毀掉了。這裡的。」她比著自己心口的位置。「他想回去,把自己送上門給政委會──」
賽巴斯欽伸手就將杯子拿開,用力放在櫃檯上傑斯碰不著之處。仍舊臉色蒼白的傑斯看著他,一絲肌肉都沒有動。賽巴斯欽走過去抓起傑斯的襯衫前襟,上方的鈕釦撐開,露出他的頸部,然後賽巴斯欽用符杖尖端在他皮膚上面劃一下,畫出一個療傷符。傑斯咬著下唇,眼睛充滿恨意。賽巴斯欽鬆開他,退後一步,手裡仍拿著符杖。
「說實在的,傑斯,」他說道。「你以為你這樣就能離開,真要讓我震驚得昏倒。」
傑斯手握成拳,那個漆黑如炭的療傷符開始滲入他的皮膚。他喘著氣擠出話來:「下一次……你想昏倒的時候……我會很樂意幫助你。或許用一塊磚頭。」
賽巴斯欽口中發出嘖嘖的聲音。「你以後會感謝我的。即使你必須承認,你這種求死的願望有一點太極端了。」
克萊莉希望傑斯能再回嘴,但是沒有。他的目光緩緩在賽巴斯欽的臉上游移,從這一刻起,這房間裡就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傑斯開口說話時,咬字冰冷清晰。「我以後不會記得這個的,」他說道。「但是你會。那個言行像你朋友的人──」他往前一步,拉近他與賽巴斯欽的距離。「那個言行好像喜歡你的人,那個人不是真實的。這才是真實的。這才是我。而我恨你,我會永遠恨你。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符咒或其他任何東西能夠改變這一點。」
一時之間賽巴斯欽臉上的笑容有一點動搖。但是傑斯沒有。反之,他將視線由賽巴斯欽臉上移開,轉而看著克萊莉。「我需要妳知道,」他說道,「真相──我並沒有把所有真相告訴妳。」
「真相是很危險的,」賽巴斯欽說道,手裡的符杖像刀一樣舉在身前。「小心你要說的話。」
傑斯驚縮一下,胸口快速起伏,顯然胸部的療傷符印使他感到痛苦。「那個計攤,」他說道。「讓莉莉絲再生,做一個新杯子,創作黑暗大軍──那不是賽巴斯欽的計畫。那是我的計畫。」
克萊莉通住了。「什麼?」
「賽巴斯欽知道他想要什麼,」傑斯說道。「但我想出來他要怎樣做到。做一個新聖杯──是我給他這個點子。」他痛苦地一陣抽搐,她可以想像在他的襯衫底下發生什麼事,那裡的皮贘開始癒合起來。莉莉絲的符印又變得完整而光亮。「或者我應該說,是他給的。那個看起來像我但又不是我的東西?如果賽巴斯欽要他燒毀全世界,他會做的,而且還會一面做一面笑。妳要救的就是那個,那種人。妳難道不明白嗎?我寧願死掉──」
他彎下腰,聲音哽住,肩部肌肉緊繃,彷彿有一陣痛楚的波動襲遍全身。克萊莉想起在「緘默之城」那些長老怎樣深入他的腦子裡尋找答案──然後他抬起頭,臉上神情迷惘。
他的眼睛不是先看她,而是先望向賽巴斯欽。她的心一沉,不過也知道這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傑斯說:「怎麼了?」
賽巴斯欽對他咧嘴一笑。「歡迎歸來。」
傑斯眨眨眼,一時顯得很困惑,然後他的目光似乎往內移,像克萊莉想讓他想起他無法消化的事那時候一樣──麥克斯之死,艾嵐坎迪的戰爭,他給家人帶來的痛苦。
他說道:「是時候了嗎?」
賽巴斯欽刻意看一下手錶。「差不多了。你何不先動手,我們隨後就來?你可以先把東西準備一下。」
傑斯環視四周。「聖杯──在哪裡?」
賽巴斯欽將它從櫃檯上拿起來。「就在這裡。你是有一點心不在焉嗎?」
傑斯的嘴角翹起,伸手抓起聖杯,心情很好的樣子,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他還站在那裡說他恨賽巴斯欽。「好吧,跟你在那裡見。」他又轉頭看克萊莉,她仍震驚地僵立著。他親一下她的臉頰。「還有妳。」
他站直身子,對她擠一下眼睛。他的眼中帶著愛意,但是那不重要。這不是她的傑斯,非常明顯不是她的傑斯。她木然看著他穿過房間,符杖一閃,牆上就出現一道門。她瞥見一角天空與多石的平原,然後他走出去,門就不見了。
她的指甲深深掐到手心肉裡。
那個看起來像我但又不是我的東西?如果賽巴斯欽要他燒毀全世界,他會做的,而且還會一面做一面笑。妳要救的就是那個,那種人。妳難道不明白嗎?我寧願死掉。
淚水哽在她喉頭,她只能忍著,這時她哥哥轉頭看她,黑色眼睛非常明亮。「妳叫我來的。」他說道。
「他想自己去找政委會投案,」她細聲說道,心裡不確定自己是在保護誰。她做了自己必須做的事,利用手頭的唯一武器,即使那是她所痛恨的東西。「他們會殺死他的。」
「妳叫了我,」他又說道,然後朝她走近一步,伸手將一綹長髮從她臉上撩開,塞到她的耳後。「那麼他告訴妳了?我們的計畫?全部計畫?」
她按捺下一股嫌惡的顫意。「不是全部。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要做什麼。傑斯說『是時候了』是什麼意思?」
他俯身吻一下她的額頭,她感覺這一吻像火在燒,像在她的眉心烙印。「妳會知道的,」他說道。「妳已經掙得了在場的權利,克蘿莉莎。妳可以在我身邊全程觀看,今天晚上,在『第七聖地』。華倫泰的兩個孩子……終於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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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眼睛盯著紙,唸出馬格努斯寫給他的句子,聽起來像音樂旋律,輕快高柔,讓他想起在猶太成年式唸誦舊約預言書「哈夫塔拉」時的情景,不過他當時知道那些字句是什麼意思,現在卻不知道。
唸著唸著,他感覺周圍朝他緊壓過來,彷彿空氣變密變重,沉沉壓著他的胸口與肩膀,而且越來越熱。如果他是人類,這種熱可能會難以忍受。此刻他可以感到皮膚在燒,眼睫毛變焦,上衣也一樣。他的眼睛一直盯著面前的紙,一滴血由他的髮際落到紙上。
他隱完了,說出最後一個詞「拉齊爾」,然後抬起了頭,感到血沿著臉孔流下。周圍的霧氣已經變清,他看見前方的湖水,閃亮平滑如鏡。
然後湖水爆開。
湖的中心變成金色,再變成黑色,水往旁邊沖開,溢出湖岸,飛到空中,然後賽門瞪著一圈水如閃亮的環瀑噴起又落下,怪異又美得出奇。水珠濺到他身上,使他發熱的皮膚涼下來。他仰起頭,天空在這時突然變黑,先前的藍色不見了,被突來的烏雲呑沒。水又落回湖裡,而中央銀色最密的部分升起一個全部金色的身形。
賽門感覺口乾舌燥。他看過無數天使畫像,也都相信是那樣,馬格努斯也警告過他,但那雙翅膀展開時,他仍感覺像被尖矛刺穿。那對翅膀奇大無比,彷彿橫跨整個天空,白色夾著金色與銀色,羽毛上鑲著灼亮的金眼睛,用不屑的神情盯著他。然後那雙翅膀舉起,將前方的雲霧驅散之後收起,一個男人──或者說一個男人的身形升起,聳立在那裡有好幾層樓高。
賽門的牙齒開始打顔,他不確定為什麼。一波波力量,或者某種比力量更強的東西──宇宙的原始能力──似乎由挺立的天使身上綻放開來。賽門首先興起的一個古怪念頭是,它看起來像傑斯被人吹脹成看板那麼大,只不過他的模樣完全不像傑斯。他渾身從翅膀到皮膚與眼睛都是金色,一點白的都沒有,只是一層金色的膜。他的頭髮也是金色,而且像是捲曲的金屬雕花葉片。他就像可怕的外星人,絕對是能夠摧毀你的東西,賽門心想,黑暗得足以殺人,又光明得足以使人目盲。
是誰竟敢召喚我?天使在賽門的腦子裡說道,聲音大如洪鐘。
這是一個複雜問題,賽門想著。如果他是傑斯,他可以說是「一個亞衲人」,而如果他是馬格努斯,他可以說是莉莉絲的兒子與大巫師。克萊莉已經見過天使,所以他想他們應該是老朋友了。但他是賽門,沒有任何頭銜或偉大事蹟。「我叫賽門‧路易斯,」他終於說道,同時將符咒書放下,站直身子。「是『黑夜之子』,也是……你的僕人。」
我的僕人?拉齊爾的聲音充滿不認可的冷冰冰意味。你把我像叫狗一樣召喚來,還敢說你是我的僕人?你將被轟出這個世界,讓你的命運警告其他想做這種事的人。我自己的亞衲人都禁止召喚我,你為什麼應該有所不同,晝行者?
賽門想,他不應該很震驚這位天使竟然知道他是誰,但他仍感到震驚,就像這位天使的體型一樣令人震驚。不知怎麼他本來以為拉齊爾會比較有人性。「我──」
你以為因為你身上帶有我一個後裔的血,我就必須憐憫你?若是那樣,你就已經賭輸了。上天的憐憫是施給應得的人,不是給違反我們公約律法的人。
天使舉起一隻手,伸出一指對準賽門。
賽門鼓起勇氣,這回他不再說出來,只是在心裡想著:以色列啊,你要聽!上主是我們的天主,是唯一的上主──
那是什麼記號?拉齊爾語帶困惑。在你的額頭上,孩子。
「是那個『記號』,」賽門結結巴巴說道。「第一個『記號』,該隱的記號。」
拉齊爾的大手臂緩緩垂下去。我想殺你,但那個「記號」阻止了我。那個「記號」應該是由上天用手在你的眉間寫下,然而我知道並非如此。這怎麼可能?
天使明顯的困惑口氣讓賽門膽子大了起來。「是你的一個孩子,一個亞衲人,」他說道。「一個有特殊天賦的亞衲人,她寫在這裡是要保護我。」他朝圓圈邊緣走近一步。「拉齊爾,我是來請你施一個恩,看在那些亞衲人的分上。他們正面臨著嚴重的危險,其中有一人被──被轉性淪入黑暗中,而他威脅著其他所有人。他們需要你幫忙。」
我不介入事情。
「但是你已經介入過,」賽門說道。「傑斯死的時候,你把他救了回來。我們並不是不高興那樣,但是如果你沒有介入,現在這種事就不會發生,所以從某方面而言,也應該是由你來補正。」
我或許不能殺死你,拉齊爾說著。但我也沒有理由要把你想要的東西給你。
「我根本還沒有說我想要什麼。」賽門說道。
你想要一個武器,能夠把強納森‧摩根斯坦與強納森‧海隆戴爾分割開的武器。你要殺死其一,留下另外一人。當然,把兩人都殺死是最容易的事。你的強納森已經死過,而或許死亡仍想要他,他也想要死。你有沒有想過這一點?
「沒有,」賽門說道。「我知道我們無法跟你相比,但我們不會殺死自己的朋友。我們會想救他們。如果上天不想要那樣,就根本不應該給我們愛的能力。」他將頭髮掠到後面,讓「記號」完全露出來。「沒錯,你不需要幫我,但是如果你不幫,就沒有辦法阻止我一再召喚你,因為現在我知道你不能殺我了。想想看如果我靠在你們天堂的門鈴上……一直不離開。」
令他難以置信的是,拉齊爾聽了竟然似乎在笑。你很頑固,他說道。是一個道地的戰士,就像你引以為名的西門‧馬加比。他為兄弟約拿單付出一切,你也要為你的強納森付出一切。還是,你不願意呢?
「這不只是為了他,」賽門說道,感覺有點眩然。「但是,好的,隨便你想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你。」
如果我把你要的給你,你會發誓永遠不再來煩我嗎?
「我想,」賽門說道,「那不成問題。」
很好,天使說道。我要告訴你我想要什麼。我想要你額頭上那個瀆神的「記號」。我要把「該隱的記號」從你那裡收回,因為你從來就不應該有那個「記號」。
「我──但是如果你把『記號』收回,你就可以殺我了,」賽門說道。「這不是唯一能擋住你的盛怒的東西嗎?」
天使考慮了一下。我發誓不傷害你,不管你有沒有「記號」。
賽門猶豫著。天使的聲音有如雷鳴。上天來的天使所立的誓是最神聖之物。你膽敢不信任我,異世界人?
「我……」賽門在這痛苦的暫停片刻,眼前浮現克萊莉踮著腳將符杖抵在他額頭上的情景,還有他第一次見到「記號」發揮作用的情景,感覺自己像是閃電的導體,一股能量以致命的力量由他身上射出去,使他驚駭至極,也使他成為欲望與恐懼的對象。他恨這個「記號」,然而現在他要放棄它,放棄這個使他特別的東西……
他用力乾嚥一下喉頭。「好,我同意。」
天使笑了,而他的笑容很可怕,像是直視著太陽。那麼我發誓不傷害你,西門‧馬加比。
「路易斯,」賽門說道。「我的姓是路易斯。」
但你繼承了馬加比的血統與信仰。有人說馬加比人曾受到上帝之手施加記號,無論何種情形,你都是一個天堂戰士、晝行者,不管你喜不喜歡。
天使動了起來,賽門的眼睛流出淚,因為拉齊爾像把天空當成一塊布一樣抽起來,形成一團黑色、銀色與白雲的漩渦。他周遭的空氣在顫動,頭頂上有一樣東西發出金屬亮光,然後落在賽門旁邊的沙地與岩石之間,發出金屬的匡噹聲。
是一把劍──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把黑鞘的舊鐵劍,鋒緣像被酸蝕般參差不齊,不過尖端很利。它看起來像考古隊挖出來的東西,還沒有經過清理。
天使說話了。約書亞靠近耶利哥的時候,舉目觀看,不料,有一個人手裡有拔出來的刀,對面站立。約書亞到他那裡,問他說:「你是幫助我們呢,是幫助我們的敵人呢?」那人答道:「都不是,我來是做耶和華軍隊的統帥。」
賽門低頭瞄一下腳邊那個不起眼的東西。「那就是這把劍?」
這是天堂大軍統帥大天使米迦勒的劍,具有天火的力量。用這個攻擊你的敵人,它就會將他的邪惡燒盡。如果他的邪惡多於善良,地獄的成分多於天堂,它就會把他的生命燒盡。它確定會切斷他與你朋友的聯結──而且它一次也只能傷害其中一人。
賽門俯身將劍撿起來,頓時有一股震撼力量由他的手往上傳,經過手臂進入他不再跳動的心臟。他本能地將劍舉起,上空的雲層似乎突然分開,一道光照下來,射中劍身黯淡的金屬,使它發出嗚聲。
天使低頭冷眼瞧他。這把劍的名字無法用你卑微的人類口舌說出。你可以稱之為「榮耀」。
「我……」賽門說著。「謝謝你。」
別謝我。我很想殺你,晝行者,但是你的「記號」與我的誓言阻止了我。「該隱的記號」本應由上帝施給你,但它不是的。它將由你的額頭上清除,它的保護力將移除。如果你再召喚我,我將不會再幫助你。
由雲層射出的亮光立即增強,像火鞭般擊到劍上,形成一道光與熱的圍籠將賽門罩住。劍變得火熱,他喊一聲倒在地上,一陣劇痛如鞭掃過他的頭部,感覺就像有人用紅熱的針刺入他的眼睛。他摀住臉,雙臂護頭,讓痛楚襲遍全身。這是自從他死亡那夜之後最可怕的痛苦。
痛楚漸漸消去,一如潮水緩緩退下。他翻身仰躺,眼睛瞪著上方,腦袋依然很痛。烏雲漸散,露出一道寬闊的藍天,天使不見了,隨著天色漸亮,湖水有如沸騰般上湧。
賽門緩緩坐起身,陽光照得他眼睛痛瞇起來。他看見有人沿著小徑由農舍往湖邊跑來,一個留著黑色長髮的身影,紫色夾克在她身邊如翼飛起。她跑到小徑盡頭,跳到湖畔,靴子在她身後踢起沙塵。她跑到他身邊撲下,張開雙臂抱住他。「賽門,」她細聲說道。
他可以感覺到伊莎貝強而穩的心跳。
「我以為你死了,」她說道。「我看到你倒下來,然後──我以為你死了。」
賽門雙手撐起身子,但仍讓她抱著。他發現自己像一艘旁邊破了一個洞的船傾側著,於是他忍著不動,深怕自己一動就會翻倒。「我是死了。」
「我知道,」小伊駁道。「我是指比平常死得更多一點。」
「小伊。」他抬臉看她,她跪在他的上方,雙腿跨在他兩側,手臂環抱著他的頸子,這樣看起來似乎不太舒服,於是他往後躺回沙地上,帶著她一起倒下。他的背躺在冰涼的沙子上,她趴在他身上。他望著她的黑眼睛,大得似乎佔滿整個天空。
她驚奇地摸著他的前額。「你的『記號』不見了。」
「拉齊爾拿走了,用來交換這把劍。」他指一下劍。在農舍那邊,他可以看見兩個黑點站在門廊上看他們,是亞歷克與馬格努斯。「這是大天使米迦勒的劍,叫做『榮耀』。」
「賽門……」她吻著他的臉頰。「你做到了。你找來了天使,你拿到了劍。」
馬格努斯與亞歷克開始沿小徑朝湖邊走來。賽門閉上眼睛,感覺好疲倦。伊莎貝趴在他身上,頭髮拂過他的臉旁。「別說話。」她聞起來有眼淚的味道。「你不再受到詛咒了,」她低聲說道。「你沒有詛咒了。」
賽門的手指與她交握。那感覺像漂浮在一條黑暗的河上,周圍有暗影向他逼近。只有她的手讓他留在地面上。「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