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起初傑斯什麼都意識不到。然後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是一陣燒灼的劇痛。他彷彿被火呑噬,呼吸嗆住,喉嚨燒痛。他掙扎著想吸進空氣讓火燄涼下來,然後他猛然睜開眼睛。
他看見黑暗與幢幢黑影──一個微亮的房間,好像認得又不認得,有著成排的床,藍色光線從成排的窗戶透進來,而他躺在一張床上,毯子與被單在身旁糾結成繩索一般。他的胸口痛得好像壓著千斤重擔,他伸手摸索著想搞清楚是什麼,結果只摸到裹在皮膚上的厚繃帶。他又驚吸一口氣,吸入清涼的空氣。
「傑斯。」這聲音熟悉得像他自己的一樣,然後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與他手指相握。出於多年的愛與熟稔感,他反射性地回握著。
「亞歷克,」他說道,聲音連他自己都嚇一跳。他的聲音並沒有變,而他感覺自己彷彿已在煉金爐裡經過燒烤熔化又再造──但是變成什麼呢?他真的能再變回自己嗎?他抬眼看著亞歷克焦慮的藍眼睛,知道自己在哪裡了,是「學院」的醫護室,在家裡。「對不起……」
一隻修長有繭的手摸著他的臉頰,然後另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別道歉。你沒有什麼好道歉的。」
他半閉起眼睛,胸口的重擔仍在:半是由於傷口,半是愧疚。「小伊。」
她屏住呼吸。「真的是你吧?」
「伊莎貝,」亞歷克說道,彷彿想警告她別讓傑斯激動,但傑斯摸向她的手,他可以感到小伊的眼睛在暗光中閃亮起來,臉上充滿期盼。這是只有她家人才知道的小伊,充滿愛心與關切。
「是我,」他說道,然後清清嗓子。「如果妳不相信,我可以理解,但我以天使之名發誓,小伊,是我。」
亞歷克沒有說話,但是手抓得更緊。「你不需要發誓,」他說道,同時用另一隻手摸一下鎖骨附近的「搭檔」符印。「我知道,我可以感覺到。我沒有那種好像某一部分不見的感覺了。」
「我也感覺到了。」傑斯顫巍巍地吸一口氣。「像有什麼東西不見了。我有那種感覺,即使跟賽巴斯欽在一起,可是不知道是什麼不見了。但那是你,我的搭檔。」他看著小伊。「還有妳,我的妹妹。還有……」他的眼皮突然被強光灼痛:他胸口的傷一陣陣劇痛,然後他看見劍上的火光照亮她的臉。一陣怪異的灼熱在他的血管內延燒,有如白色的火燄。「克萊莉。拜託告訴我──」
「她非常好。」伊莎貝連忙說道,語氣帶著別的意味──驚訝,不安。
「妳要發誓,你這麼說不是只因為不想讓我激動。」
「她用劍刺你。」伊莎貝說道。
傑斯的笑聲像被抬著脖子,好痛。「她救了我。」
「確賞。」亞歷克附和道。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她?」傑斯不想讓自己聲音聽起來太急切。
「真的是你。」伊莎貝說道,語帶笑意。
「緘默長老來了又去,要查看你,」亞歷克說道。「這個──」他摸一下傑斯胸口的繃帶,「──也看看你有沒有醒。他們知道你醒了時,大概會要先跟你談談,才能讓你見克萊莉。」
「我這樣有多久了?」
「差不多兩天,」亞歷克說道。「自從我們把你從石墓那裡帶回來,並且確定你不會死之後。原來用大天使的劍造成的傷口沒有那麼容易完全癒合。」
「所以你是說我會有一個疤。」
「又大又醜的疤,」伊莎貝說道。「就在胸部正當中。」
「唉,可惡,」傑斯說道。「我還想靠當上空的內衣模特兒賺錢呢。」他自嘲道,但心裡不知怎麼卻在想這是應該的,他應該有一道疤:他應該為自己身心的遭遇留下一個記號。他差一點失去靈魂,而這道疤將用來提醒他自己的意志力有多脆弱,以及要保持善良有多難。
也提醒他注意更黑暗的事情,注意有什麼邪惡潛伏,而他不能容許那種事情發生。他的力氣在恢復,他可以感覺到,而他將盡全力對抗賽巴斯欽。知道這一點之後,他突然感覺胸口的重擔變輕了。他微微轉頭去看亞歷克的眼睛。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在戰場上跟你們對戰,」他沙啞著聲音說道。「從來沒有。」
「你也絕對不會再做那種事。」亞歷克繃緊下頷說道。
「傑斯,」伊莎貝說道。「試著冷靜一點,好嗎?只是……」
又怎麼了?「還有什麼問題?」
「呃,你會有一點發光,」伊莎貝說道。「我是說,只是一點點,有一點點亮。」
「發光?」
亞歷克將傑斯的一隻手舉起來,傑斯看見了,在黑暗中,他的前臂上面有一點淡淡的光,像沿著血管描出的地圖。「我們想這大概是大天使的劍留下的一種副作用,」他說道。「可能不久後就會消退,但是緘默長老很好奇。當然啦。」
傑斯嘆一口氣,頭躺回枕頭上。他太疲倦,對自己的發光新模樣擠不出什麼興趣。「這表示你們得離開了嗎?」他問道。「你們必須去找緘默長老嗎?」
「他們指示說你一醒我們就要去找他們,」亞歷克說道,但他邊說邊搖頭。「但是如果你不想要我們去,我們就不去。」
「我覺得很累,」傑斯承認道。「要是我能再睡幾個小時……」
「當然,當然可以。」伊莎貝用手指幫他把眼前的頭髮撩到後面。她的語氣堅定,很絕對,像母熊保護小熊一般嚴厲。
傑斯閉起眼睛。「你們不會離開我?」
「不會,」亞歷克說道。「我們絕對不會離開你,你知道的。」
「絕對不會。」伊莎貝牽起他的另外一隻手用力捏著。「萊特伍家人永遠在一起。」她低聲說道。傑斯被她握住的手突然湄了,他發現她在哭,眼淚撲簌簌流下──為他而哭,因為她愛他,即使經過這些事情,她依然愛他。
他們都愛他。
他就這樣睡著了,伊莎貝陪在一邊,亞歷克在另一邊,黎明的太陽逐漸升起。
❖
「妳是什麼意思,我還不能見他?」克萊莉問道。她坐在路克家客廳的沙發邊緣,電話線緊緊纏住手指,緊得連指尖都變白了。
「已經三天了,而且其中兩天他都在昏睡,」伊莎貝說道。她的身後有別的聲音,克萊莉豎起耳朵聽著是誰。克萊莉認得出瑪蕾西的聲音,但她是在跟傑斯講話嗎?亞歷克?「緘默長老還在檢查他,他們說不可以見客。」
「去他的緘默長老。」
「有人強壯而緘默,有人只是會作怪。」
「伊莎貝!」克萊莉往後靠回軟墊上。這天天氣晴和,秋陽由窗口照進客廳,卻並未使她心情也亮起來。「我只想知道他好不好,看他有沒有受到永久傷害,有沒有腫得像西瓜──」
「他當然沒有腫得像西瓜,別荒謬了。」
「我可不知道。我不知道,因為沒有人告訴我任何事情。」
「他沒事,」伊莎貝說道,不過聲音裡帶著別的意味,使克萊莉知道她在隱瞞什麼。「亞歷克睡在他旁邊,媽媽跟我全天輪流陪他。緘默長老沒有拷打他,他們只想知道他知道的事,關於賽巴斯欽,那間房子,所有事情。」
「但是我無法相信傑斯如果能打電話給我卻不打來,除非他不想見我。」
「或許他是不想,」伊莎貝說道。「可能就是因為妳刺了他一劍。」
「伊莎貝──」
「我只是在說笑,信不信由妳。以天使之名,克萊莉,妳就不能有一點耐心嗎?」伊莎貝嘆一口氣。「算了,我忘了我是在跟誰講話。聽著,傑斯說──注意,這不表示我應該重複這一點──他需要跟妳當面談,只要妳能等──」
「我是一直在這麼做呀,」克萊莉說道。「在等。」這是事實,她這兩個晚上都躺在路克家她的床上,等著傑斯的音訊,並且一再回想上星期她生活中的每個細節。大搜捕;布拉格的古董店;積血的噴泉;賽巴斯欽的深黑眼睛;傑斯貼著她的身體;賽巴斯欽將煉獄之杯按到她的嘴巴上想逼她把嘴巴張開;惡魔苦臭的膿汁。還有「榮耀之劍」在她手上起火,火舌如閃電劈向傑斯,以及她指尖下摸到他的心跳。他根本還沒有張開眼睛,但克萊莉已經尖叫著說他還活著,說他的心在跳,他們全家人都跑過來看,連亞歷克也半扶著臉色慘白的馬格努斯走過來。「我只是一直在腦子裡想著,這樣我會瘋掉。」
「我們也有同感。妳知道什麼嗎,克萊莉?」
「什麼?」
停了片刻之後。「妳並不需要我的許可來看傑斯,」伊莎貝說道。「妳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任何人許可。妳是克萊莉‧費爾查德。妳不顧一切衝入各種狀況之中,全然不知道結果會怎麼樣,而妳卻每次都憑膽識與瘋狂得以闖關。」
「我的個人生活可不是這樣,小伊。」
「呵,」伊莎貝說道。「好吧,也許妳應該能。」然後她掛上了電話。
克萊莉瞪著話筒,聽著嗡嗡的斷線聲。然後她嘆一口氣,掛上電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賽門趴在床上,兩腳放在她的枕頭上,下巴用手撐著。他的筆記型電腦打開放在床尾,顯示幕上定在「駭客任務」的一幕。他抬眼看她走進房間。「運氣好嗎?」
「不盡然。」克萊莉走向衣櫥。她已經穿上今天可能去看傑斯的服裝,牛仔褲配上一件她知道他喜歡的淡藍色毛衣。她拿出一件燈芯紙外套,然後在賽門旁邊坐下,開始穿靴子。「伊莎貝什麼都不告訴我。緘默長老不要傑斯見訪客,但是管他的,我還是要去。」
賽巴將筆電闔上,翻身變成仰躺。「這才是我的勇敢小魔女。」
「閉嘴,」她說道。「你要不要跟我去?見伊莎貝?」
「我跟貝琪約好了,」他說道。「在我住的地方。」
「很好。幫我問候她。」她將靴子的繫帶綁好,然後伸手將賽門額頭上的頭髮撩開。「我本來已經習慣你的『記號』了,現在又得適應沒有『記號』的你。」
他的褐色目光打量著她的臉。「不管有沒有『記號』,我都還是我。」
「賽門,你記不記得那把劍上寫的字?『榮耀之劍』?」
「Quis ut Deus。」
「那是拉丁文,」她說道。「我查過了,那個意思是『誰能如天主』。這是一個腦筋要轉彎的問題,答案是沒有人──沒有人像上帝一樣。你不明白嗎?」
他望著她。「明白什麼?」
「你剛剛說出來了。Deus。上帝。」
賽門張開嘴巴,然後又閉了起來。「我……」
「我知道卡蜜兒跟你說,她能開口說出上帝之名是因為她不相信上帝,但我想那跟你相不相信自己有關係。如果你相信自己受詛咒,你就是受了詛咒。但是如果你不相信……」
她摸一下他的手,他輕輕捏一下她的手指然後鬆開,臉上神情困惑。「我需要時間想一想這個問題。」
「不管你需要什麼,如果你需要談,都可以找我。」
「妳也都可以找我,不管妳跟傑斯在『學院』碰到什麼事情……妳知道如果妳想談談都可以去我那裡找我。」
「喬登怎麼樣了?」
「很好,」賽門說道。「他與梅雅現在已經確定在一起了。他們現在處的階段我覺得應該給他們空間。」他皺起鼻子。「她不在那裡的時候,他會很擔心自己沒有安全感,因為這三年來她跟一堆人約過會,而他卻在接受督護的軍事訓練似的生活,還得假裝自己沒有性慾。」
「噢,少來。我懷疑她會在乎那種事。」
「妳知道男人的,我們的自尊心很脆弱。」
「我可不會形容傑斯的自尊心很脆弱。」
「沒錯,傑斯的男性自尊心就像有高射砲的裝甲車一樣。」賽門承認道。他此刻躺在那裡,右手平放在肚子上,仙靈金戒指閃閃發亮。因為另外一個已經毀掉了,這一個似乎也就不再有什麼力量,但賽門還是戴著它。克萊莉衝動地俯身吻一下他的額頭。
「你是一個人所能有的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嗎?」她說道。
「我不知道,但是聽人這麼說總是好事。」
克萊莉笑著站起來。「好吧,我們可以一起走到地鐵站。除非你想待在這裡,決定寧願付房租也不要那間很酷的市區單身漢公寓。」
「對,還有我那個害相思病的室友跟我的姊姊。」他溜下床,跟著她走進客廳。「妳不用『門戶』過去?」
她聳聳肩。「我不知道。那似乎……有點浪費。」她穿過甬道,迅速敲一下門,然後伸頭到主臥室裡。「路克?」
「進來。」
她走進去,賽門走在旁邊。路克坐在床上,法蘭絨襯衫底下可以看見厚繃帶包紮的形狀。他面前的床上擺了一堆雜誌,賽門拿起一本看,唸出名字「燦爛如冰公主:冬季新娘」。「我不知道耶,先生,我不確定用雪花做的頭冠,你戴起來會好看。」
路克環視一下床上,嘆了一口氣。「喬瑟琳認為計畫婚禮對我們可能會比較好,回復正常之類的。」他的藍眼睛底下有暗影。喬瑟琳把阿瑪提絲的事情告訴了他,當時他仍住在舊警察局。他回家的時候克萊莉擁抱著他表示歡迎,但之後他沒有提過一次他姊姊的事,她也沒有提。「如果由我決定的話,我會私奔到拉斯維加斯,花五十塊錢舉行一個有『貓王』現身的海盜主題婚禮。」
「我可以當伴娘,」克萊莉提議道。她期待地看著賽門。「你可以……」
「噢,不行,」他說道。「我是次文化酷青年,對主題婚禮沒興趣。」
「你玩『龍與地下城』的電玩,你是極客。」她好意糾正他。
「極客是很時髦的,」賽門聲明著。「女士都愛宅男。」
路克清一下嗓子。「我想你們進來是要告訴我什麼事吧?」
「我要去『學院』看傑斯,」克萊莉說道。「你要不要我給你帶什麼東西回來?」
他搖搖頭。「妳母親在店裡,在採購。」他湊上前撫摩一下她的頭髮,同時又痛縮一下。他的傷在癒合,但是速度很慢。「開心一點。」
克萊莉想到自己在「學院」可能面對的事情──怒氣沖沖的瑪蕾西、疲倦的伊莎貝、心不在焉的亞歷克,以及不想見她的傑斯──不禁嘆一口氣。「一定會的。」
❖
地鐵地下道裡的氣味好像證實冬天終於降臨這個城市──冰冷的金屬、潮濕的泥土,還有淡淡的煙味。亞歷克走在軌道上,看見自己呼出來的氣在臉前形成白煙。他把一隻手塞到藍色短大衣的口袋裡取暖,另一隻手舉著巫光石照亮隧道──已經年久褪色的綠色與乳白色瓷磚,脫落的管線像蜘蛛網掛在牆上。這裡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列車經過了。
亞歷克又在馬格努斯之前起床。馬格努斯最近都比較晚起,從石墓那邊回來之後仍在休養。他用了很多精力自療,但是還沒有完全康復。巫師是不死之身,但並不是不會受傷,而且「再高幾吋就會要了我的命」,馬格努斯在檢查傷口時哀聲說道。「那樣我的心跳就會停止。」
曾有片刻的時間──甚至幾分鐘──亞歷克真的以為馬格努斯死了。他花那麼多時間擔心自己會變老並且死在馬格努斯之前,這實在很諷刺。他活該難過,因為他竟然認真考慮過卡蜜兒的提議,即使只想過一秒鐘而已。
他可以看見前方的燈光──市政府站,光源來自吊燈與天窗。他正要把巫光弄熄時,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亞歷克,」那個聲音說道。「亞歷山大‧吉甸‧萊特伍。」
亞歷克的心臟猛然停一下。他緩緩轉過身。「馬格努斯?」
馬格努斯上前走進亞歷克的巫光之中。他看起來異常嚴峻,眼睛暗沉,尖刺狀的頭髮很凌亂,身上只穿著一件T恤與西裝外套,亞歷克不禁懷疑他會不會感覺冷。
「馬格努斯,」亞歷克又說道。「我以為你在睡覺。」
「顯然。」馬格努斯說道。
亞歷克的喉間用力呑嚥著。他從未見過馬格努斯生氣,真正的生氣,不像這樣。馬格努斯的貓眼神情遙遠,無法解讀。「你在跟蹤我嗎?」亞歷克問道。
「你可以這麼說。這讓我知道你要去哪裡。」馬格努斯動作僵硬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起來的紙。在暗光中亞歷克只能看見紙上寫著娟細的花體字。「你要知道,她告訴我你來過這裡時──說她跟你談的交易──我並不相信她。我不想相信她,但是現在你就在這裡。」
「卡蜜兒告訴你──」
馬格努斯舉起一隻手打斷他的話。「不要再說了,」他疲倦地說道。「她當然告訴了我。我警告過你,她是政治操縱高手,但是你不聽我的。你以為她寧願跟誰站在同一邊──我還是你?你才十八歲,亞歷山大,不算什麼強有力的盟友。」
「我已經跟她說過了,」亞歷克說道。「我不想殺拉斐爾。我是來告訴她說交易取消,我不願意做──」
「你一定要大老遠跑到這個破地鐵站來傳話嗎?」馬格努斯揚起雙眉。「你認為自己無法,也許吧,從別的地方傳遞同樣的訊息?」
「那是──」
「而即使你真的已經跑來──完全沒有必要地──告訴她交易取消,」馬格努斯用冰冷得可怕的聲音說道,「為什麼現在又來呢?社交拜訪嗎?只是探望一下?跟我解釋吧,亞歷克,看看我有沒有遺漏什麼?」
亞歷克緊張地嚥一下喉頭。一定有辦法解釋的,說明他來這裡看卡蜜兒,是因為他只能跟她談馬格努斯,只是她一個人跟他一樣認識馬格努斯,知道馬格努斯不僅僅是布魯克林大巫師,而且是一個能夠愛也能夠被愛的人,有著人類的脆弱特質與多變的性情,讓沒有概念、沒有人可提供建議的亞歷克不知道怎樣配合。「馬格努斯──」亞歷克朝男友走近一步,而就他記憶所及這是第一次馬格努斯往後退開,態度僵硬而有敵意。他看著亞歷克的神情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他不太喜歡的陌生人。
「對不起,」亞歷克說道,聲音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粗啞不穩。「我從來無意──」
「我一直在想著你的事,你要知道,」馬格努斯說道。「這也是我想要拿到『白書』的原因之一。長生不老可能是一種負擔。你想到眼前還有那麼長的時間,而你已經去過每個地方,見過所有事情。我唯一缺乏的經驗就是跟某人偕老──一個我所愛的人。我以為也許就是你,但那也不會讓你有權決定我的壽命。」
「我知道。」亞歷克的心跳加速。「我知道,而且我也不會那麼做──」
「我會一整天都在外面,」馬格努斯說道。「回去把你的東西拿走,把鑰匙留在餐廳的桌子上。」他的目光審視著亞歷克的臉。「都結束了。我不想再見你,亞歷克,或者你的朋友。我已經厭倦了當他們的寵物巫師。」
亞歷克的手開始發抖,抖得太厲害連巫光石都掉到地上,巫光閃一下就滅了。他跪下去,在垃圾堆與泥土地上摸索。終於又有一道光線亮起來,他站起身,看見馬格努斯站在面前,手裡拿著巫光石,閃著奇怪色彩的光芒。
「它不應該那樣亮起來的,」亞歷克本能地說道。「只有闇影獵人除外。」
馬格努斯伸出手,巫光石的中間閃著暗紅的光,像燃燒的煤炭一樣。
「是因為你的父親嗎?」亞歷克問道。
馬格努斯沒有回答,只是將那塊刻有符印的石頭輕輕放到亞歷克的手掌中。他們的手相觸時,馬格努斯的臉色變了。「你的手是冰冷的。」
「是嗎?」
「亞歷山大……」馬格努斯將他拉過去,巫光在兩人中間閃亮著,不停快速變換顏色。亞歷克從來沒見過巫光石這樣亮法。他將頭枕在馬格努斯的肩上讓馬格努斯抱著,馬格努斯的心跳不像一般人,比較慢,但是很穩。有時候亞歷克以為那是他生命中最穩定的事物。
「吻我。」亞歷克說道。
馬格努斯伸手貼著亞歷克的一邊臉頰,很溫柔地,近乎心不在焉地,用拇指撫摩著他的顴骨。他低頭吻下去時,聞起來帶著檀香味道。亞歷克抓緊馬格努斯的外套袖子,他倆身體中間的巫光石亮起紅藍綠的光芒。
這一吻很慢,很悲傷。馬格努斯抽開身後,亞歷克發現不知怎麼只剩下他一個人拿著巫光石。馬格努斯手都已經鬆開了,光線變成柔和的白色。
馬格努斯輕聲說道。「Aku cinta kamu。」
「什麼意思?」
馬格努斯將亞歷克的手鬆開。「意思是我愛你。不過這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但是如果你愛我──」
「我當然愛你,我以前也沒想到會這麼愛你。但我們還是結束了,」馬格努斯說道。「那不能改變你做的事情。」
「但那只是一次錯誤,」亞歷克細聲說道。「一個錯誤──」
馬格努斯厲聲笑著。「一個錯誤?這好像是把『鐵達尼號』處女航說成一個小小的翻船意外一樣。亞歷克,你想縮短我的生命。」
「那只是──是她提議的,但我考慮過而做不下去──我不能對你做那種事。」
「但是你必須考慮才決定,而且你從來沒跟我提過。」馬格努斯搖著頭。「你不信任我。你一直不信任我。」
「我信任你,」亞歷克說道。「我會的──我會努力。再給我一次機會──」
「不行,」馬格努斯說道。「而且我也許能給你一個忠告:離卡蜜兒遠一點。快打仗了,亞歷山大,你不會希望別人懷疑你的忠誠度吧?」
說完,他轉身走開,雙手插在口袋裡──走得很慢,彷彿身上有傷,但並不只是由於原來的傷口。但他還是就這樣走開了,亞歷克看著他走出巫光的範圍,消失在視線外。
❖
「學院」裡面在夏天非常涼快,克萊莉想著,但現在冬天真正來了,這裡卻很溫暖。成排的蠟燭吊燈將中殿照得通明,彩繪玻璃窗也透著微光。她讓前門自己慢慢關上,然後朝電梯走去,到了中央走道的一半時她聽見有人在笑。
她轉過身。伊莎貝坐在一張舊長椅上,長長的雙腿跨在前排的椅背上。她穿著長度到大腿一半的靴子,配上緊身牛仔褲,紅毛衣露出一邊肩膀,皮膚上面可以看見黑色的圖案。克萊莉想起賽巴斯欽曾說他不喜歡女生用符印把皮膚弄得那麼醜,她心底不禁打一個顫。「妳沒有聽見我喊妳嗎?」小伊問道。「妳真的是專心得驚人。」
克萊莉停步靠在長椅上。「我不是故意不理妳的。」
伊莎貝放下雙腿,站了起來。她的靴跟很高,使她高聳在克萊莉面前。「噢,我知道。所以我才說妳是『專心』,不是『無禮』。」
「妳在這裡是要叫我離開嗎?」克萊莉很慶幸自己的聲音沒有發抖。她想見傑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想。但是經過這個月的事情之後,她知道最重要的是他還活著,而且是原來的他自己。其他所有事情都是次要的。
「不是,」小伊說道,一面朝電梯走去,克萊莉走在她旁邊。「我認為這整件事實在太荒謬了。妳救了他的命。」
克萊莉將喉間的冰冷感覺嚥下去。「妳說有些事情我不明白。」
「是有的。」伊莎貝按著電梯按鈕。「傑斯可以跟妳解釋。我來是因為我覺得有些別的事情妳應該知道。」
克萊莉聽見電梯發出熟悉的咬岐加匡噹的呻吟聲。「好比說?」
「我爸爸回來了。」伊莎貝說道,眼睛避開克萊莉的目光。
「回來看看,還是永遠回來?」
「永遠。」伊莎貝語氣平靜,但克萊莉記得她發現羅伯在爭取審問官職位時有多難過。「基本上,在愛爾蘭發生的事,愛蘭與海倫幫了我們大忙。我們去幫妳的時候並沒有告訴政委會。我媽媽確信如果我們告訴他們,他們就會派戰士去殺傑斯。她不能那麼做,我是說,他是我們的家人。」
克萊莉還不及說話,電梯匡噹一下,然後砰的一聲停下來。她跟著伊莎貝走進去,一面忍著想擁抱小伊的衝動。她猜小伊不會喜歡擁抱。
「所以愛蘭告訴執政官──畢竟,那是她的母親──說沒有時間通知政委會,還說我們交代她留下來打電話給嘉嘉,但是電話壞了,打不通。基本上,她是扯了漫天大謊。總之,我們的說法是這樣的,而我們要堅持這麼說。我想嘉嘉不相信她,但是沒關係,嘉嘉不會想處罰媽媽的。她只是必須有一種說法,讓她當成不必懲罰我們的藉口。畢竟,我們的行動也不算大災難,我們去了,把傑斯救出來,殺了大部分的壞亞衲人,打得賽巴斯欽落荒而逃。」
電梯停止上升,又砰的一聲停下來。
「打得賽巴斯欽落荒而逃,」克萊莉重複道。「所以我們沒有概念他在哪裡嗎?我以為我毀掉了他的住所──那個跨空間移動的東西──之後,就可以追蹤到他了。」
「我們試過了,」伊莎貝說道。「不管他在哪裡,目前都還是在我們追蹤能力之外。根據緘默長老的說法,莉莉絲的魔法已經發揮作用──好吧,他是很強,克萊莉,真的很強。我們必須假設他在某處,帶著煉獄之杯,計畫下一步行動。」她將電梯鐵門拉開,走了出去。「妳想他會回來找妳──或者傑斯嗎?」
克萊莉猶豫著。「不會是馬上,」她終於說道。「對他而言,我們是拼圖的最後一部分,他會想先把所有事情安排好再說。他會先找一支軍隊,要把工具準備好。我們像是……他獲勝的獎勵品,讓他不致孤單一人。」
「他一定真的很孤單。」伊莎貝說道,語氣不帶同情,只是純粹的評論。
克萊莉想著他,想著自己一直努力想忘記的,每天讓她從噩夢中驚醒的那張面孔。妳曾問我我屬於誰。「你想不到的。」
她們來到通往醫務室的樓梯口。伊莎貝停下來,手摸著脖子。克萊莉可以看見她毛衣裡面那塊紅寶石項鍊的輪廓。「克萊莉……」
克萊莉突然感覺有點尷尬,她拉直毛衣的下襬,不想直視伊莎貝。
「那是像什麼樣的?」伊莎貝貿然問道。
「什麼是什麼樣的?」
「談戀愛,」伊莎貝說道。「妳怎麼知道自己在戀愛?妳又怎麼知道某人在愛妳?」
「嗯……」
「像賽門,」伊莎貝說道。「妳怎麼能知道他愛妳?」
「呃,」克萊莉說道。「他說的。」
「他說的。」
克萊莉聳聳肩。
「而在那之前,妳都沒有概念?」
「沒有,我真的不知道,」克萊莉回想著。「小伊,如果妳對賽門有感覺,或者如果妳想知道他對妳是不是有感覺……或許妳應該告訴他就好。」
伊莎貝摸弄著袖口上面一根不存在的線頭。「告訴他什麼?」
「妳對他的感覺。」
伊莎貝露出不馴的神情。「我不應該有必要。」
克萊莉搖搖頭。「老天,妳跟亞歷克,你們真的好像──」
伊莎貝瞪大眼睛。「我們不像!我們完全不像。我跟很多人交往,他在馬格努斯之前從來沒跟人交往過。他會嫉妒,我不會──」
「每個人都會嫉妒。」克萊莉堅定地說道。「而且你們兩人也都喜歡自苦。這是談戀愛,不是斯巴達戰役。妳不必對每件事都像是背水之戰一樣,不必把每件事情都藏在心底。」
伊莎貝雙手往上一拋。「妳突然變成專家了?」
「我不是專家,」克萊莉說道。「但我確實了解賽門。如果妳不對他說什麼,他就會以為那是因為妳沒有興趣,他就會放棄。他需要妳,小伊,而且妳也需要他。他只是需要妳先開口。」
伊莎貝嘆一口氣,轉身走上樓梯。克萊莉聽見她一面走一面咕噥。「這都是妳的錯,妳要知道。要不是妳先傷了他的心──」
「伊莎貝!」
「呃,是那樣呀。」
「是呀,而我似乎也記得他變成老鼠的時候,是妳建議我讓他保持老鼠模樣,永久保持。」
「我沒有。」
「有──」克萊莉住口,她們已經走到樓上,只見一道長廊往兩邊延伸。醫務室門口站著一個身穿灰袍的緘默長老,雙手交疊,垂頭沉思。
伊莎貝大手一揮指向他。「到了,」她說道。「祝妳好運,能夠經過他那一關見到傑斯。」然後她沿著廊道走開了,靴子在木地板上喀噠喀噠響著。
克萊莉心裡暗嘆一口氣,伸手去拿腰帶上的符杖。她不知道是否能用幻術符印瞞過緘默長老,但是也或許,她能夠走近一點,在他的皮膚上畫一個睡眠符……
克萊莉‧費芮。她腦子裡出現的這個聲音帶著笑意,而且很熟悉。雖然沒有真正的聲音,但她認得出這個思想的形狀,就像你可能憑笑聲或呼吸聲認出一個人。
「撒迦利亞長老。」她認命地將符杖塞回原處,然後朝他走去,心裡真希望伊莎貝留下來陪她。
我想妳是來看強納森的,他說著從原來沉思的姿勢變成抬起頭來。他的臉仍然在帽兜底下的暗影中,不過她可以看見他顴骨的稜角。不顧長老會的命令。
「請叫他傑斯。不然太容易讓人搞混了。」
「強納森是一個很好的舊一代闇影獵人名字,是第一批名字。海隆戴爾家族一直保留著──」
「他不是由海隆戴爾家的人命名的,」克萊莉指出這一點。「不過他有一把匕首是他父親的,刀刃上刻著SWH。」
史蒂芬‧威廉‧海隆戴爾。
克萊莉又朝門口走一步,轉身看著撒迦利亞。「你對海隆戴爾家族的事知道很多,」她說道。「而在所有的緘默長老之中,你似乎最富人性。他們大多數都從來不表現任何情緒,就像雕像一樣。但是你似乎能感覺事情。你記得自己的生活。」
做緘默長老是一種生活,克萊莉‧費芮。但是如果妳是指我記得在進長老會之前的生活,我確實記得。
克萊莉再度深吸一口氣。「你有沒有談過戀愛?在進長老會之前?有沒有什麼人讓你甘願為他而死?」
很長的一段沉默之後:
兩個人,撒迦利亞長老說道。有些記憶是時間無法抹消的,克蘿莉莎。問妳的朋友馬格努斯‧貝恩,如果妳不相信我的話。永恆並不會讓人忘記失去的事物,只會讓人能夠忍受。
「好吧,我可沒有永恆的時間,」克萊莉小聲說道。「請讓我進去看傑斯。」
撒迦利亞長老沒有動。她仍然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帽兜底下隱約的暗影與部分臉頰。只看得見他的雙手交疊在身前。
「拜託。」克萊莉說道。
❖
亞歷克爬上市政府地鐵站的月台,朝樓梯走過去。他用一個念頭把馬格努斯離去的影像擋開,心裡只想著這一個念頭:
他要殺死卡蜜兒‧白考特。
他走上樓梯,一面從腰間拔出天使刃。這裡的光線幽暗晃動──他來到位於市政府公園下方的夾層樓面,冬日的陽光由染色的玻璃天窗透進來。他將巫光石塞到口袋裡,舉起天使刃。
「穆利爾,」他低喚著,天使刃亮起來,一道光芒由他手中射出。他昂起下巴,目光掃視著大廳。高背沙發仍在原處,但是不見卡蜜兒的蹤影。他曾傳訊說他要過來,但是在她那樣出賣他之後,他想自己也不應該驚訝她這樣缺席。他氣憤地走過去用力踢一下沙發,它翻倒在木地板上,揚起一陣灰塵,一隻椅腿折斷了。
房間一角傳來一聲銀鈴似的笑聲。
亞歷克猛然轉身,天使刃的光芒四射,但角落陰暗深邃,即使是穆利爾的光也無法穿透。「卡蜜兒?」他說道,聲音帶著平靜的威脅。但那不是卡蜜兒。
是一個女孩──大概不到十二歲或十三歲──非常瘦,穿著破牛仔褲與一件粉紅色短袖T恤,上面有一個閃亮的獨角獸圖案,還有一條粉紅色的長圍巾,末端染有血跡。她的下半邊臉上也有血,上衣的邊緣也一樣。她用快樂的大眼睛看著亞歷克。
「我知道你,」她說道,而她說話的時候,他看見針尖似的門牙一閃。是吸血鬼。「亞歷克‧萊特伍,你是賽門的朋友。我在演唱會上見過你。」
他瞪著她。他見過她嗎?大概吧──在一間酒館裡打過照面,是伊莎貝拉著他去聽的一場演唱會那裡。他不太確定,但那不表示他不知道她是誰。
「莫玲,」他說道。「妳是賽門的莫玲。」
她顯得很愉快。「正是,」她說道。「我是賽門的莫玲。」她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上面也滿是鮮血,彷彿曾經伸到血池裡似的。而那不是人血,亞歷克想著,是紅寶石色的吸血鬼的血。「你在找卡蜜兒,」她用唱歌似的聲音說道。「但她不在這裡了。噢,沒錯,她走了。」
「她走了?」亞歷克問道。「妳說她走了是什麼意思?」
莫玲咯咯笑著。「你知道吸血鬼的法則是怎樣的,對吧?不管誰殺了一個吸血鬼族群的領袖,就會繼任為領袖。卡蜜兒原來是紐約吸血鬼族群的領袖,噢,沒錯,她是的。」
「所以──某人殺了她?」
莫玲開心大笑起來。「不是某人,儍瓜,」她說道。「是我。」
❖
醫務室的拱形天花板是藍色的,畫著洛可可式樹叢與金絲帶的圖案,以及一朵朵的白雲。左右沿牆擺著成排的床,中間是一條寬敞的走道。兩扇高高的天窗透進冬日陽光,不過對冰涼的房間並沒有什麼幫助。
傑斯坐在一張床上,背靠著從其他床上抓過來的一堆枕頭。他穿著牛仔褲,褲腿破成穗狀,配上一件灰色T恤,腿上放著一本書。他抬頭看著克萊莉進來,但是一直到她走到床邊都沒有說話。
克萊莉的心開始狂跳起來。這種沉默感覺好靜,幾乎帶著一種壓迫感。傑斯瞇眼看著她走到床尾站定,她的雙手抓住金屬的床頭板。她打量著他的臉。她想著,自己不知有多少次想要畫他,想捕捉他那種難以形容的特質,但她的手指始終無法把自己看見的畫到紙上。現在她又看見了,而他受賽巴斯欽控制的時候是沒有的──隨你怎麼稱呼,那種他眼神中的靈魂或者靈氣。
她抓緊床頭板。「傑斯……」
他將一綹淡金色頭髮塞到耳後。「是──緘默長老說妳可以進來的嗎?」
「不盡然。」
他的嘴角翹起來。「所以妳是三拳兩腳把他們打昏了闖進來的?政委會對這種事不會很認可的,妳要知道。」
「哇,你真的什麼都不放過我,是不是?」她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一方面是讓兩人等高,一方面則是掩飾她的膝蓋在發抖。
「我學到的。」他說道,然後將書擺到一邊。
她感覺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我不想傷害你,」她說道,聲音細得像耳語。「我很抱歉。」
他坐直身子,兩腿垂到床緣下。他們坐在同一張床上,相距並不遠,但他在避著她,她感覺得出來。她看得出來他的淡色眼睛裡藏有祕密,可以感覺到他在猶豫。她想伸出手,但仍努力保持不動,讓聲音平穩。「我從來無意傷害你,不只是在石墓那裡,我是指從一開始,你──真正的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的時候。我早應該聽你的,但是我一心只想著要救你,把你救走。你說你想向政委會自首的時候,我沒有聽你的,而因此之故,我們兩個都差一點變成跟賽巴斯欽一樣。後來我用了『榮耀之劍』──亞歷克與伊莎貝一定已經告訴過你那把劍對賽巴斯欽有什麼作用了。但是我沒辦法穿過群眾去找他,我就是沒辦法。然後我想到你告訴我的話,說你寧願死也不要活在賽巴斯欽的影響之下。」
她的聲音哽咽。「我是指真正的你。我沒辦法問你,只能用猜的。你必須知道,那樣傷害你實在太可怕,我心裡知道你可能死掉,而且是我親手用劍殺的。我本來也想死,但我用你的生命來賭,因為我想起那正是你要我做的,而我已經出賣過你一次了,我認為我虧欠你。但是如果我想錯了……」她住口不言,但他依然沉默,她的胃裡一陣緊張翻攪。「那麼,我很抱歉。我無法補償你,但是我要你知道,我很抱歉。」
她又停下來,這回沉默在他倆之間延續著,越來越久,像一條繩子被扯到緊得不行。
「你現在可以說話了,」她終於脫口說道。「事實上,如果你開口說話,那才真的好極了。」
傑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讓我搞清楚,」他說道。「妳來是要跟我道歉?」
她吃了一驚。「當然。」
「克萊莉,」他說道。「妳救了我的命。」
「我用劍刺你,一把很大的劍。你燒起來了。」
他的嘴唇微翹,幾乎很難看出來。「好吧,」他說道。「所以或許我們的問題跟別的情侶不一樣。」他舉起一隻手彷彿要摸她的臉,然後又匆匆放下來。「我聽見妳了,妳要知道,」他更輕柔地說道。「妳告訴我說我沒死,要我睜開眼睛。」
他們默默凝望著對方,這段短暫的時間在克萊莉有如好幾個小時。見到他這樣真好,完全是他本人,幾乎令她不再害怕事情馬上又會變成錯得離譜。傑斯終於開口了。
「妳想我為什麼愛上妳?」
她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這個。「我不──你這麼問太不公平了。」
「在我覺得很公平,」他說道。「妳想我不了解妳嗎,克萊莉?那個女孩會闖進滿是吸血鬼的旅館,因為她的好朋友需要救援?是誰做出一個『門戶』跑到伊德瑞斯,因為她不想被丟下來無法參與行動?」
「你還為那個罵我──」
「我是在罵自己,」他說道。「我們有很多方面都很像。我們都不顧一切,想都不想就行動,願意為所愛的人做任何事情。而我從未想到那對愛我的人有多危險,直到我看到妳,那真把我嚇壞了。如果妳不肯讓我保護妳,我又怎麼能保護妳呢?」他傾身向前。「順便提一下,這個問題帶有修辭的成分。」
「很好,因為我不需要保護。」
「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但問題是,有時候妳真的需要,而且有時候我也需要。我們是要保護對方,但不能保護每一方面,不能不面對事實。這才是愛一個人但是要讓對方保持自我的意思。」
克萊莉低頭看自己的手。她貿在很想伸手摸他,這就像去探監,你可以很清楚看見對方,距離又那麼近,但中間卻隔著強化玻璃。
「我愛上妳是因為,」他說道,「妳是我所知最勇敢的人。所以我怎麼能要妳不要再那麼勇敢,只因為我愛妳呢?」他伸手撥弄自己的頭髮,使它變得亂翹亂捲,看得克萊莉真想去幫他撫平。「妳去找我,」他說道。「幾乎每個人都放棄了,妳卻救了我,而即使沒有放棄的人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妳以為我不知道妳忍受了什麼嗎?」他的眼睛暗了下來。「妳怎麼會想像我可能對妳生氣?」
「那,為什麼你不想見我?」
「因為……」傑斯吁一口氣。「好吧,很公平,但是有些事情妳並不知道。妳用的那把劍,拉齊爾給賽門的那把劍……」
「它叫『榮耀』,」克萊莉說道。「那是大天使米迦勒的劍。它已經毀掉了。」
「沒有毀掉,只是在被天火燒掉之後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傑斯微微笑著。「不然一旦米迦勒發現他的好朋友拉齊爾把他心愛的劍借給一堆粗心大意的人類時,我們這位天使就得好好解釋一番了。但是我的想法不同。那把劍……它那樣燒掉的時候……那不是普通的火。」
「我猜得到。」克萊莉希望傑斯能伸臂將她拉過去靠著,但他似乎想保持距離,所以她仍留在原處。這種看得見卻摸不著的感覺使她體內痛苦不堪。
「我希望妳不是穿這件毛衣。」傑斯低聲說道。
「什麼?」她低頭瞄一眼。「我以為你喜歡這件毛衣。」
「我是喜歡,」他說道,然後搖搖頭。「算了。那個火──那是天火,我們說的是在以色列兒童眼前所見到的那種,代表上帝之怒,讓樹叢燃燒,天降火柱的那種火。『因為在我怒中有火燒起,直燒到極深的陰間,把地和地的出產盡都焚燒,山的根基也燒著了。』❦是那種火把莉莉絲給我的影響燒毀了。」他伸手撩起上衣,克萊莉吸一口氣,因為在他的心臟上方,胸口平滑的皮膚上,那個符印已經不見了──只剩下劍刺入之處的一道白疤。
❦語出舊約聖經《申命記》三十二章二十二節。
她伸出手想要摸他,但他搖著頭縮開,將上衣又放下來。她感到自己臉上掩不住一閃而過的受傷神情。「克萊莉,」他說道。「那種火──還在我的體內。」
她瞪著他。「你是什麼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伸出雙手,手掌向下。她看著那雙修長而熟悉的手,右手上有著「視見」符印留下的白疤。就在他們看的時候,他的雙手開始微微發抖,然後就在克萊莉難以置信的眼睛注視之下變成透明的。就像「榮耀之劍」開始燃燒時一樣,他的皮膚似乎變成了玻璃,裡面有金色東西在動,變暗,然後燒起來。她可以看見他透明的皮膚底下的骨骼形狀,金色的骨頭連著燃燒的肌腱。
她聽見他猛吸一口氣。然後他抬起眼睛與她相望。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它們一直都是金色,但她可以發誓現在那種金色也活了起來,也開始燃燒起來。他很用力地呼吸著,臉頰與顴骨部分閃著汗光。
「你說得對,」克萊莉說道。「我們的問題真的跟別人不一樣。」
傑斯不敢相信地瞪著她。他緩緩放下雙手,握成拳頭,火就消失了,剩下平常熟悉的手,毫髮無傷的手。他忍住笑,說道:「妳只有這個好說?」
「不是,我有好多話想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的手現在變成武器了嗎?你變成人形火炬了嗎?這究竟──」
「我不知道人形火炬是什麼東西,但是──好吧,聽著,緘默長老告訴我說,現在我體內帶有天火,在我的血管裡,在我的靈魂裡。我剛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呼吸像在著火。亞歷克與伊莎貝認為這只是那把劍暫時造成的影響,但是它一直沒有消退,他們就把緘默長老找來。撒迦利亞長老說,他不知道所謂的暫時會有多久。而且我把他燒傷了──他說話的時候摸著我的手,我就感覺一股力量穿遍我身體。」
「燒得很厲害?」
「不是,小傷。但是仍然──」
「所以你才不肯碰我,」克萊莉恍然大悟。「你怕燒傷我。」
他點點頭。「從來沒有人見過這種事,克萊莉,從來沒有。那把劍沒有殺死我,但是留下了這個──一種危險的東西,力量強得可能會殺死普通人類,甚至普通的闇影獵人。」他深吸一口氣。「緘默長老正在研究我要怎樣控制它,或者除掉它。但是妳也想像得到,我並不是他們的優先考慮。」
「因為賽巴斯欽才是。你聽說過我把那個房子毀掉了。我知道他有別的辦法行動,但是……」
「這才是我的好女孩。但是他還有後援,別的藏身處。我不知道在哪裡,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湊上前,近得她都可以看到他眼中不斷變化的顏色。「從我醒了以後,緘默長老貿際上每分鐘都陪著我。他們又給我做了那種儀式,就是每個闇影獵人生下來就要接受的安全儀式。然後他們進入我的腦子裡搜索,想找出關於賽巴斯欽的蛛絲馬跡,看我可能知道什麼可是想不起來的事。但是──」傑斯挫惱地搖著頭。「只是什麼都沒有。我知道他在石墓執行儀式的計畫,除此之外,我就完全不知道接下來他要做什麼,或者可能攻擊哪裡。他們知道他在與惡魔合作,所以要加強防護罩,尤其是伊德瑞斯周邊。但是我覺得我們本來可以得到一樣有用的東西──是我所知的某個祕密──而我們卻還沒有弄到手。」
「但是如果你知道什麼事,傑斯,他也可能會改變計畫,」克萊莉反駁道。「他知道他失去了你,你們本來是聯結在一起的。我刺傷你的時候聽見他尖叫。」她打一個顫。「那個聲音好恐怖,像是失落了什麼。我想他真的以某種奇怪的方式喜歡你,而即使這整件事情很可怕,我們兩人都得到了一樣可能有用的東西。」
「是什麼……?」
「我們了解他,我是說,比別人了解他,而這不是他可以藉著改變計畫就抹消的。」
傑斯緩緩點著頭。「妳知道現在還有一個人我覺得好像自己了解了嗎?我的父親。」
「華倫──不對,」克萊莉看著他的表情說道。「你是指史蒂芬。」
「我一直在看他的信,裝在阿瑪提絲給我的那個盒子裡的。妳要知道,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說他是要在他死後給我看的。他叫我要做一個比他好的人。」
「你是比他好,」克萊莉說道。「在那個房子裡,你變回原來自己的時候,你關心的是要做正確的事,比對你自己的生命更關心。」
「我知道,」傑斯說道,然後低頭看著自己有疤痕的指節。「奇怪的事就在這裡。我知道。我本來很懷疑自己,一直都是,但是現在我知道有什麼不同了,我是指在我與賽巴斯欽之間,我與華倫泰之間,甚至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不同。華倫泰真心相信他是在做正確的事情,他憎恨惡魔。但對賽巴斯欽而言,他把她當作自己母親的那個怪物就是一個惡魔。他很樂意統治一群聽惡魔吩咐的黑暗闇影獵人,而且為了取悅於惡魔而屠殺這個世界的人類。華倫泰仍相信闇影獵人的使命是要保護人類,賽巴斯欽則認為人類賤如蟑螂,而且他不想保護任何人,只想得到他當時想要的東西。而他只有一種真正的情緒,就是受到挫敗時感覺氣惱。」
克萊莉感到懷疑。她見過賽巴斯欽看傑斯的樣子,甚至是看她的樣子,她知道在他心裡有一種孤單的感覺,宛如虛無的黑暗空間。是孤單驅使著他,強度一如對權力的渴望──孤單與需要愛,卻缺乏相對的一種了解,不明白愛是需要用自己的表現贏得的。但她只是說:「好吧,那麼讓我們去找那個讓他挫敗的東西吧。」
他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妳知道我想求妳置身事外吧?那將是一場激烈的戰爭,我想比政委會才開始理解的程度激烈得多。」
「但你不會求我的,」克萊莉說道。「因為那樣你就是大白癡。」
「妳是指因為我們需要妳畫符印的能力?」
「嗯,這是一個,還有──你自己有沒有聽你剛剛說的話?說什麼保護對方的事?」
「我會讓妳知道我其實演練過那篇演講,在妳來之前對著鏡子練習的。」
「所以你想那是什麼意思?」
「我不確定,」傑斯坦承,「但我知道自己在說的時候看起來超帥的。」
「老天,我忘了沒有被附身的你有多討厭,」克萊莉咕噥道。「需要我提醒你,你剛剛說過你必須接受你無法在各方面都保護我的事實嗎?我們只有一個方法能夠保護彼此,就是要在一起,一同面對事情,彼此信任。」她直視著他的眼睛。「我當時不應該叫醒賽巴斯欽阻止你去找政委會。我應該尊重你的決定,而且你也應該尊重我。因為我們將在一起很長的時間,只有這樣才有用。」
他的手在毯子上朝她移過來。「受到賽巴斯欽控制的時候,」他沙啞著聲音說道,「現在對我像是一場噩夢。那個瘋狂的地方──一整個衣櫃都是給妳母親的衣服──」
「原來你記得。」她幾乎是在耳語。
他的手指摸到她的手,她差一點跳起來。他碰她的時候兩人都屏住呼吸,她沒有動,看著他的肩膀緩緩鬆弛下來,臉上的憂色消失。「我記得每件事情,」他說道。「我記得威尼斯的船、布拉格的夜總會,還有在巴黎的那天晚上,我恢復自我的時候。」
她感到血往上湧,使她的臉紅了起來。
「從某方面而言,我們經歷了別人都無法了解,只有我們兩人明白的事情,」他說道。「這也使我領悟到,我們絕對是天生一對。」他抬臉看她,他的臉色蒼白,眼睛裡閃爍著火光。「我要殺死賽巴斯欽,」他說道。「我要殺死他,為了他對我做的事,也為了他對妳做的事,以及他對麥克斯做的事。我要殺死他,因為他做了那麼些事,而且還會做更多。政委會要他死,他們會搜捕他,但我要親手將他碎屍萬段。」
這時她伸出手,摸上他的臉頰。他打一個顫,半閉起眼睛。她原預期他的皮膚是燙的,但摸起來卻涼涼的。「如果是我親手殺他呢?」
「我的心就是妳的心,」他說道。「我的手也就是妳的手。」
他的眼睛顏色如蜜,他上下望著她的時候就如蜂蜜緩緩流遍她全身,他彷彿是從她進來之後第一次仔細看她,由她被風吹亂的頭髮看到腳上的靴子,然後再看回去。等他倆目光再度相接的時候,克萊莉覺得口好乾。
「妳記不記得,」他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跟妳說我百分之九十確定在妳身上畫符印不會殺死妳──而妳打我一耳光,說那是為了另外的百分之十?」
克萊莉點點頭。
「我總是想像自己會被惡魔殺死,」他說道。「被一個亂性的異世界人殺死,或者死於戰事。但我那時候悟到,如果我不能吻到妳,我就會死掉,而且很快。」
克萊莉舔一下發乾的嘴唇。「嗯,確實,」她說道。「我是說,你吻了我。」
他抬手用指頭夾住她的一綹鬈髮。他近得使她足以感覺到他的體熱,聞到他的肥皂味、皮膚味與髮香。「不夠,」他說著又讓她的頭髮由指間滑落。「即使我這輩子每天吻妳一整天,也都還不夠。」
他低下頭,她忍不住抬起臉看他。她滿腦子都想著在巴黎的時候,她緊抱住他,彷彿那可能是最後一次抱他,而結果也差一點成真。當時他嚐起來、感覺起來與呼吸的樣子。此刻她也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的睫毛掻著她的臉頰,兩人嘴唇相距幾公釐,然後變成沒有距離,輕輕擦碰著,最後堅定地壓在一起,身體相靠──
然後克萊莉感到一陣火花──不痛,比較像是碰到靜電的感覺──在兩人之間跳傳。傑斯迅速抽身,臉部通紅。「我們可能得再想辦法。」
克萊莉依然暈陶陶的。「好。」
他直視著前方,呼吸依舊很用力。「我有一個東西要給妳。」
「我想也是。」
聽到她這麼說,他猛然將目光轉回她眼睛上,然後──幾乎是很勉強地──咧嘴笑著。「不是那個。」他從領口掏出掛在鍊子上的摩根斯坦家族戒指,從頭上取下來,然後傾身向前,輕輕將它放到她的手心裡,戒指還是暖的。「亞歷克把它從馬格努斯那裡拿回來給我。妳要不要再戴上?」
她握緊了戒指。「永遠。」
他的笑容變成淡淡的笑意,然後,她大膽地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感到他屏住呼吸但是沒有動。起先他只是靜坐著,然後身體的緊繃狀態漸消,兩人靠在了一起。這種相靠並不熱也不重,而是諧和且甜美。
他清一下嗓子。「妳知道這表示我們做的事──在巴黎差一點要做的事──」
「去看艾菲爾鐵塔?」
他將她的一綹頭髮塞到耳後。「妳就是一分鐘都不肯放過我,是不是?算了。這正是我愛妳的一點。總之,那另外一件我們在巴黎差一點做的事──那恐怕要緩一陣子了,除非妳希望那種「噢實貝我們相吻時我全身都著火了」情形變成真的。」
「不能親親嗎?」
「呃,親親,也許吧,但至於其他部分……」
她輕輕與他臉頰相擦一下。「如果你沒問題,我也沒問題。」
「當然我不會沒問題,我這麼青春年少,就我而言,自從我發現馬格努斯為什麼被祕魯禁止入境之後,這是我所碰到的最慘的一件事。」他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但這不會改變我們彼此相屬的事實。這就好像我的靈魂永遠少了一塊,而那一塊就在妳的體內,克萊莉。我知道我曾跟妳說過,不管上帝存不存在,我們都是孤立的。但是我跟妳在一起的時候,我就不會孤立。」
她閉上眼睛,不讓他看見她的眼淚──快樂的眼淚,許久不曾流下的快樂眼淚。不管怎麼樣,儘管傑斯的雙手仍小心地放在他自己的腿上,克萊莉感到一陣強大的寬慰感將其他所有事情淹沒──擔心賽巴斯欽的下落,憂懼不可知的未來──所有事情都退到了幕後,都不再重要了。他們在一起,而且傑斯又恢復了本性。她感到他轉過頭來輕輕吻她的頭髮。
「我真的希望妳穿的不是這件毛衣。」他在她的耳邊喃喃說道。
「這對你是很好的練習,」她答道,嘴唇貼著他的皮膚輕移。「明天,我會穿漁網。」
在她的耳邊,她感覺到他溫暖而熟悉的笑。
❖
「伊諾克長老,」瑪蕾西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說道。「謝謝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就趕過來跟我與撒迦利亞長老商談。」
是關於傑斯的事嗎?撒迦利亞長老問道。要不是瑪蕾西心裡明白,她會以為他聲音中的一絲焦慮是出自她想像。我今天已經查看過他幾次,他的狀況一直沒有變化。
伊諾克改換一下姿勢。我也一直在翻閱有關天火的資料與古文獻,有一些提到可能釋放的方法,但是妳必須有耐心。沒有必要找我們,我們如果有消息就會告訢妳。
「不是傑斯的事,」瑪蕾西說道。她繞到桌子前面,鞋跟喀喀地敲在圖書室的石地板上。「是關於一件完全不同的事。」她垂下目光。地板上有一塊隨便擺放的小地毯,本來不是放在那裡的,而且沒有放平,而是不甚整齊地堆起來,遮住了地磚上的聖杯、聖劍與天使的圖案。她彎腰抓起地毯的一角,將它拉到旁邊。
兩位緘默長老沒有驚呼,當然啦,因為他們不能出聲。但瑪蕾西的腦子裡響起很大的一陣雜音,象徵他們心理上的震撼與驚駭。伊諾克長老退後一步,撒迦利亞長老舉起手指修長的一隻手掩住面孔,彷彿這就能擋住眼前的景象。
「今天早上還不在這裡,」瑪蕾西說道。「但是下午我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了。」
當時乍看之下,她還以為是某隻大鳥溜進來死在這裡,也許是撞到大窗時脖子斷了。但是她再走近一看才恍然大悟。她沒有說出自己明白了看到的是什麼東西時,彷彿有一陣深痛的絕望震撼像利箭射穿身體,也沒說她曾踉蹌退到窗口難過得想吐。
一對白色的翅膀──其實不算純白,上面還混合著不同色彩閃動著:銀色,暗紫色,深藍色,每根羽毛邊緣都鑲著金色。還有,在翅膀的基部,是一截可怕的斷骨與肌肉。這是天使之翼──從一個活生生的天使身上割下來的翅膀,地板上沾染著金色的天使血液。
翅膀上面有一張摺起來的紙,寫著是要給紐約學院。瑪蕾西用水潑臉,平靜下來之後開始看上面寫什麼。內容很短,只有一句話,還有一個眼熟的簽名,看起來好像華倫泰用強穩的手寫出的圓滑花體字,但那不是華倫泰的名字,而是他兒子的。
強納森‧克利斯多夫‧摩根斯坦。
她將紙遞給撒迦利亞長老。他接過去打開來看著,上面是用繁複的花體寫著古希臘字。
寫的是:Erchomai。
我來了。
──遊魂之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