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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库柏利用开车上班的时间在脑中想剧本。想到把今早打电话给娜塔莉的胆小公务员揪出来,打得他桌上听筒全是血时,库柏从中得到不少残酷的乐趣。荒谬到极点!那是什麽样的工作?坐在小隔间裡,打电话通知某某家庭发生了某些事,却又不能明说是什麽事,结果他们的儿子或女儿隔天就得接受崔氏-唐氏测验。躲在通知单和答覆流程图的后面,说抱歉先生,抱歉夫人,这是规定。

  可以找德鲁.彼得斯帮忙。顶尖探员总该可以从应变部最好的单位拿到一些好处。七年来的付出,上山下海、出生入死,还有他手上染的鲜血,总该有点价值。

  他想起彼得斯刚聘用他时,他跟娜塔莉的一段对话。当时他已经是应变部的人,起初只是军方联繫人,退伍之后转为全职。衡平局是个全新的世界,不只是追踪、分析异能,还要积极追捕异能。

  「我们的任务,」西装笔挺、态度沉稳的彼得斯说,眼神中透著坚毅,「就是维持平衡,确保可能扰乱世界秩序的人都在掌控之中,并在某些情况下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意思是……」

  「意思是当危险临头、证据确凿的时候,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行动。换言之,与其等恐怖分子扰乱我们的生活,任由他们煽动同胞展开自相残杀的战争,我们要主动出击,预防这类事件发生。」

  对一般人来说,这些话可能令人傻眼,对军人出身的库柏而言,这是很简单的逻辑。把左脸也转过去让人打的情操很伟大,但在真实世界裡,通常只会换来鼻青脸肿。更言之成理的是,何必等到被打才还手?应该在伤害造成之前就把威胁移除。「我们有权力这麽做吗?有权力终结别人的生命吗?」

  「我们有最高层人士的支持,行动小组也会受到保护。可是我们需要最顶尖的脑袋、最公正无私的道德感。我需要能够了解这些道理的人,有能力、有胆识、有强烈的信念,想为国家做大事。我要的是……」德鲁.彼得斯局长说过,「信徒。」

  「他要的是……」他把这段话说给娜塔莉听时,她说,「杀手。」

  「有时候是,」库柏回答,「但不只是这样。这不是某个从中情局分出去的邪恶小组在修理政治敌手。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人民。」

  「藉由杀害异能。」

  「藉由追捕恐怖分子和杀人凶手,其中有些——好吧,是大部分——都是异能。然而重点不是这个。」

  「那是什麽?」

  他停了很久。一束挟带灰尘的阳光让公寓裡刮痕斑斑的硬木原形毕露。「妳知道电影裡当好人站在一起的那一刻?为了重大的目标克服万难,一心相信他们的好弟兄会跟他们站在同一边?」

  「你是指浪漫喜剧到最后,男主角的好麻吉催他赶去机场留住女主角的时候?」

  他假装推她一下,她噗哧一笑。「好啦,我知道你在说什麽。每次看到那种桥段,你都会眼泛泪光,虽然假装没事,但我都看得出来。很可爱。」

  「眼泛泪光是因为我真的相信,相信英雄气魄、重责大任、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相信所有的好东西。这就是当初我从军的理由。」

  「不过现在你却在打击其他异能,那些跟你一样的人。」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他抓住她的手。「异种——」

  「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个词?」

  「好吧。异能会把我当作叛徒,新加入的同事也会对我有所保留,这个我懂。」

  「那你为什麽——」

  「因为我们有个儿子。」

  娜塔莉本来想回嘴,听到他的答案却哑口无言。她低头看自己包覆在他手心裡的手。「我只是……只是不希望到头来你会恨自己。」

  「不会的。我是为了争取一个不在乎我儿子是不是异能的世界而战。为了这个理由,就算要我杀人也在所不惜。」这时候,婴儿床裡的陶德刚好动了一下,两人同时屏住呼吸。等儿子安静下来,库柏又说:「而且,我希望情况恶化时,我有能力保护你们,没有地方比衡平局更能达到这个目标。」

  现在是测试这个理论的最佳时机。

  衡平局的指挥中心跟平常一样忙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轮班,日班或晚班的分析员输入资料,分析其中的意义和重要性,然后更新标出全国动态的电视牆。今天电视牆上的橘、红两色比昨天多,这是全国局势紧张程度的度量衡。一排萤幕播放著有线电视新闻,有两台在报导股市重新开张的晚间消息,有一台是某个老学究在黑板上涂写的画面,另一台在播记者于某场研讨会上拦住沃克总统,问他对新迦南特区的看法。总统一脸疲惫但仍保持风度,他提醒世人异能也是美国公民,而且新迦南是合法购买的法人土地。

  库柏走向楼梯,有个女人从背后叫住他。他爬上楼梯,没理她。法乐丽.卫丝追上来。「库柏!」

  他转过头但没停步。「我在忙。」

  「听我说,窃听有新发现,你一定要听——」

  「待会再说。」

  「可是——」

  他转身。「我说待会再说,这句话已经够清楚了。」

  法乐丽的表情像挨了一记耳光。「是,长官。」

  库柏一手扶著栏杆快步上楼。指挥中心、办公室和会议室外围著一圈阳台。局长办公室几乎四面都是玻璃牆,方便他留意电视牆和楼下的动静,然而现在百叶窗全部拉上。局长祕书玛姬是个五十出头的时髦女人,笑容可掬但骨子裡冷若冰霜。库柏走近时,她抬起头。玛姬跟在彼得斯身边已经二十年,经验丰富再加上受局长信任,地位反而更像行政主管。

  「我有事找他。」

  「他正在讲电话。先坐一下。」

  「马上,玛姬。拜託了。」他刻意露出心急如焚的表情。

  玛姬镇定地打量他,然后转向键盘打字。没多久就听到即时讯息叮一声。「进去吧,库柏探员。」

  局长办公室窗明几淨,灯光高雅,对彼得斯这种大人物来说小了些。一角放著沙发,上面挂著亨利.沃克总统的肖像以示敬意,但抓住库柏目光的永远是其他照片。牆上没挂彼得斯跟世界领袖的合照,那样太落入俗套,炫耀意味太浓,而是挂著追捕目标的照片。约翰.史密斯的黑白照占据了最突出的位置,照片中的他拿著麦克风对国家大草坪上的人群演讲,像个激动的传教士贴著麦克风。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彼得斯指指椅子,继续讲电话。「这我了解,议员。」停顿。「就这个意思。我了解。」彼得斯翻了个白眼。「也许当初你就不该把大半个州都卖给他,对吧?」再次停顿。「是,当然欢迎。恕我失礼了,我还有约。」他挂上电话,摘下轻薄的耳机往桌上一丢。「咱们了不起的怀俄明州参议员。艾瑞克.艾普斯坦在他的州买了两万三千平方哩大的土地,大小相当于一整个西维吉尼亚州,这位好议员竟然没想过要问为什麽。」局长摇摇头。「如果大家不再投票给有亲和力、可以跟他们喝一杯的人,开始投给比他们有头脑的人,这世界应该会好一点。」彼得斯靠著椅背,疑惑地打量库柏。「在想什麽?」

  「我需要帮忙,德鲁。」在公开场合永远是「局长」或「长官」,然而这份出生入死的工作已经让他们的关係超出工作范围。彼得斯为人冷酷、谨守分际,但不是每个探员在他口中都是「孩子」。

  「怎麽了?」

  「是私事。」

  「好。」

  「你见过我的小孩。」

  「当然。陶德该有……八岁了吧?」

  「九岁。不过我要跟你谈的是凯特。她母亲今天早上接到应变部的电话,显然是学校裡发生了一些事,他们想安排她做崔氏-唐氏分级测验。」

  彼得斯的脸皱了一下。「啊,尼克,我很抱歉。我确定那没什麽,只是为了谨慎起见。」

  「问题就在这裡。」库柏深呼吸,然后吐气。「确实有什麽。」

  「她是异能。」

  「对。」

  「你确定?」

  「确定。」

  局长长叹一声,摘下无框眼镜。「这很难。」

  「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

  彼得斯重新戴上眼镜,转过头去看照片。耻辱之牆。照片上的约翰.史密斯紧贴著麦克风。「不觉得很奇怪吗?不久之前,每个父母都希望生下的小孩是异能,现在却……」

  「长官,我知道这件事让你为难,我很抱歉,但她才四岁。」

  「尼克。」语气中有一丝责备。

  库柏迎上他的视线,毫不动摇。「我需要帮忙,长官。」

  「你知道我帮不上忙。」

  「你知道我为这裡尽了多少心力,我为你杀了多少人。」

  局长的眼神一暗。「为我?」

  「为了衡平局,为了……」他摊开手,「上帝和美国。而我从没要过任何好处,从没开口要你帮忙。」

  「我知道。你相信我们所做的事,所以才能表现得那麽杰出。」

  「不,是因为我的孩子,」库柏说,「我在这裡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因为我相信这个地方所做的一切,是达成目标的唯一途径,可是现在这个地方却要夺走我的女儿。」

  「首先,」彼得斯说,「你想得太严重了。别意气用事。这个测验全美国的小孩都要……」

  「八岁才要,她现在才四岁。」

  「而且百分之九十八点九一的检测结果是阴性。」

  「我说过了,她是异能。」

  「其中又只有百分之四点九一是第一级。」彼得斯深呼吸,然后倾身靠著桌子,全身上下的每块肌肉都透露著同情。「你知道,有时候我真恨这份工作。你不是第一个小孩要提早做测验的探员,我大概每年都会遇到一次。但你听过凯撒的老婆更要洁身自爱这句话。我们就好比凯撒的侍卫队,洁身自爱不只是一个崇高的理想,而是必备条件。我们不能无视法律的存在,不然就会变成盖世太保。」

  库柏了解原则,也知道原则有存在的必要。要是昨天昆恩来找他帮同样的忙,他站在局长的立场也会说一样的话。但这次是我的孩子。「可是——」

  「我很抱歉,尼克,真的很抱歉。我也希望能为你做点事,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真的帮不上忙。」

  库柏说:「你的小孩做过测验吗?」

  彼得斯眯起眼睛。一瞬间,赤裸裸的情绪掠过他筑起的灰冷高牆,库柏为他的激烈反应感到讶异。接著,局长说:「你知道我太太不在了。」

  库柏从没见过伊莉莎白,彼得斯徵召他的前一年她就过世了。照片中的她有种气质,虽然不算美人胚子,却也魅力独具。有张照片尤其吸引他:伊莉莎白正在开怀大笑,头往后仰,笑到张不开眼睛,浑然忘我。

  「四十一岁的某个星期三早上,她发现身上有硬块,十八个月后就走了。三个女儿是我带大的。她葬在他们家族位于橡树丘的家族墓园。他们家是望族,有个祖先还当过林肯总统的阁员。国会山庄有一半都是她父亲泰迪.伊顿的资产。妈的,那傢伙是个浑蛋。」彼得斯一向低沉的声音语调一转。「他女儿垂死的时候,那个老头竟然求女儿跟全家人葬在一起。『妳是伊顿家的人,不是彼得斯家的人,应该跟我们在一起。』」彼得斯望著远方。

  「我很遗憾,德鲁。」

  「在橡树丘埋葬她的那一天,我想是我这辈子最惨的一天。」他的眼睛重新聚焦在库柏的双眼上,几乎听得见喀的一声。「我的小孩受过测验吗?当然有。我错了。把心爱的女人埋葬在一个我无法跟她长眠的地方,还不算最惨。我女儿接受测验的那天,才是我这辈子最惨的一天。两次都是。今年春天夏绿蒂就要满八岁,那也会是我这辈子最惨的一天。」

  麻木的感觉漫过库柏的全身。多年前的某个失眠夜晚闪过他脑海。当时凯特刚出生,才七磅重,弱小又无助,在圣诞节灯光下哇哇大哭,他努力哄她入睡。所有的时间、所有的陪伴,所有当父亲的酸甜苦辣。

  一定有法子的。

  「我知道很难接受,尼克,但你是衡平局的人,记住这点。」

  「你认为我没有——」

  「我认为,」彼得斯说,「当家庭跟工作相衝突的时候,的确很难抉择。别忘了有人相信战争就要爆发,有些人巴不得战争爆发,而我们是唯一能阻挡他们的力量。」

  库柏深呼吸一口气。「我知道。」

  「只要做好一件事,你就是在帮凯特。」局长的淡蓝色眼睛锐利如刀。「你的工作。去工作吧,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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