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夺走一千一百四十三条人命的华尔拉斯证交所爆炸案,至今已经过了六个月。九月初的某一天,一辆积架XKR驶过芝加哥仓库区的荒凉街道。
十八轮大卡车再加上芝加哥寒冬的摧残,路面上都坑坑漥漥。跑车式的悬吊系统又把道路体验放大到极致,驶过柏油路一颠,驾驶人的牙齿就跟著晃。他慢慢往前开,绕过地上的大窟窿。若有似无的细雨飘落挡风玻璃,雨没有小到可以不开雨刷,但也没大到能让雨刷运转平顺,边转边刮擦响。
车子经过一排围著生鏽栅栏的单调砖楼。仓库区以北的几条街已经改成大型派对场地,都是些下流玩咖爱去的龌龊地方。不过,这裡的建筑倒是大部分都还保有原来的功能。大部分。
他驶过一条荒废已久的铁道,喀锵喀锵,经过一个画满涂鸦的垃圾箱,最后停在一栋两层楼高的橘色砖楼前。砖牆已经褪色,楼顶有个水塔,栅栏上一圈带刺铁丝网,有个监视器对著下面。不一会儿,栅门打开,他开进去,把车停在一辆擦得晶亮、窗户贴隔热纸的林肯Town Car旁边。
碎石踩在他脚下喀札喀札响。他闻到雨水和垃圾的味道,还有隐约的河水味。他从后车厢拿出黑色公事包,把手枪留下来。
刺耳的金属磨擦声从身后传来,一扇门打开。有个穿运动服的男人面无表情看著他。
门后是空间开阔的仓库,裡头很冷,未完工的模样。从高窗洒下的光线加深了阴影。地板约有一半堆满了没做记号的板条箱。一辆鲜红色雪佛兰跑车Corvette停在铁捲门旁边,两条腿从车底下伸出来,一隻脚跟著收音机播放的经典摇滚乐曲打拍子。
运动服男说:「我要搜你的身。」
「免谈。」他笑著说。
运动服男是金恩的保镖之一,只是个小喽囉,但不习惯被呛。「我知道你是老大的新宠物,不过——」
「你听好了。」笑容仍在脸上。「你要是敢搜我的身,我就打断你的手。」
对方眯起眼睛。「你来真的?」
「对。」
运动服男上前一步,左腿有点跛。
「乔伊。」修车员从车子底下探出头,一边脸颊沾了油污。「他没问题的。而且,他真的会打断你的手。」
「可是——」
「带他去找金恩。」
乔伊犹豫片刻,然后转过身说:「这边。」
「这边」就是仓库的后面,有道铁梯通往顶楼。乔伊脚步沉重,边走边发出呻吟,好像每一步都难如登天。有条短短的走廊通往一扇门,乔伊举手敲门。「金恩先生?他来了。」
这裡以前是工头的房间,窗户没对著外面,而是朝底下的仓库,后来才收拾乾淨,重新装潢。地上铺著华丽的东方地毯,地毯上摆了两张沙发。灯泡低悬,光线很有格调。有部超立体电视正在播放CNN新闻,音量调成静音。
罗伯.金恩是混街头出身的,身上的露西.维诺妮卡喀什米尔毛衣或要价两百美金的髮型,都无法改变这点。他身上散发著一股难以形容的阴险气质,眉宇之间和举手投足都留有一丝街头流氓的影子。「艾略特先生。」
「金恩先生。」
「来杯酒吗?」
「当然好。」
乔伊关上门时,金恩走向小吧檯。「苏格兰威士忌可以吗?」
「好。」脚下的地毯踩起来很厚实。他先把公事包平放在桌上才坐下来。沙发太软,他往后靠,双手放腿上。
「老实说,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认真的。你说要给我的东西……没人弄得到那种新科技。」金恩从小冰箱裡拿出冰砖,丢进玻璃杯,两杯各倒了两吋深的威士忌。他走回沙发时,动作轻巧平稳,拳击手的姿态。他把酒递给他,然后走去坐对面的沙发,双腿交叉,手臂往外伸,一派轻鬆。「但你人都来了,我想我就不该再怀疑了,是吗?」
「怀疑是好事,让你凡事小心点。」
「阿门。」金恩举起酒杯敬他。电视萤幕上,一名记者站在白宫前,底下一行字写著:议院通过异能植入晶片法案三○一-一三五,尚待沃克总统签字。记者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成白烟,袅袅飘向他们,直到投影场边缘才变得有点不真实。「乾杯。」
「乾杯。」
金恩用脚推推公事包。「你介意吗?」
「东西是你的了。」
对方笑了笑,倾身向前用拇指扳开扣锁,公事包弹开时清脆地喀了一声。金恩掀起盖子,一瞬间两眼发直,接著呼出一口气,摇摇头。「要命,你从应变部实验室干来的。恕我直言,你这个狗杂种真的疯了。」
「谢了。」
「你怎麽弄到的?」
艾略特耸耸肩。
「好吧,也对,专业机密。我换个问法:有惹上麻烦吗?」
——一线火苗粉碎玻璃,碎片如雨一闪一闪落下,尖锐的警铃声淹没在又一次的轰隆爆炸声中,卡车油箱——
「都不会把你扯进来。」
「要命,」金恩又重複一次,「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冒出来的,不过我很高兴你来了。别人想怎麽批评你们都无所谓,但你们这些人办事真有一套。」他慢慢阖上公事包,几乎有点小心过头。「我会把钱汇给你,跟以前一样,可以吗?」
「你留著如何?」
金恩刚要啜一口酒,这句话让他措手不及,怔在原地,肩膀上的肌肉绷紧。在道上交易就像跳华尔滋这种整齐画一的舞。大家都知道舞步,即兴发挥往往会带来混乱。金恩慢慢把酒杯放到桌上,杯子轻轻锵一声。「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东西给你,」他指指公事包,「钱你也留著。」
「那你的奖品是?」
「一个人情。」汤姆.艾略特靠上前,手肘支著膝盖,一种开诚布公的告解姿态。「汤姆.艾略特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是尼克.库柏。」
「好。」
「我现在要告诉你……」他停顿,沉住气,然后叹了一声。「信任不是我们交易的重点,但我想我信得过你,也需要你的帮助。你知道我是异能。」
「当然知道。」
「但你不知道我曾经在应变部工作。」
「所以才能干走实验室的东西。」
「错。其实我从没进去过实验室,实验室在分析部那边,我在应变部。应变部的衡平局。」
金恩差那麽一点就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对,我们理应不存在,只不过事实刚好相反。我们当然存在——我是说他们。后来我离开了,因为……身为异能,又在一个专门追杀异能的部门工作,难免会产生摩擦。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走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坏蛋。」
「我知道当坏蛋的感觉。」金恩笑著说。
「所以我才信得过你。总之,他们把我列为追捕目标,想要我的命,而且迟早会成功。」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麽?修理应变部吗?」
「当然不是。我希望你帮我变成另一个人。」
金恩拿起饮料啜一口。「为什麽不乾脆去怀俄明州?」
「跟其他动物一起关进动物园?」他摇摇头。「不用了,谢谢,我不喜欢铁笼,也绝不会让人在我的喉咙植入追踪器,想得美。我需要一个新身分、一张新面孔,还有证明文件。」
「你的要求很多。」
「这些半导体,」他指著公事包,「是全新的科技,应变部以外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过。只要把牌押在上面,你就会发大财,而且不花你一毛钱。你是中西部最大的走私贩,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手下没有骇客、没有整型医生吗?」
超立体电视切到证交所爆炸的画面,那是他三月时在超立体广告看板上看到的同一组画面。爆炸刚发生的前几个月,媒体不停播放这些影片,后面加上沃克总统的演讲片段,尤其是「对这些暴力分子,我们不能——也绝不——宽贷」这句话。后来,大家日渐体认到约翰.史密斯不会那麽快落网,画面就不再那麽常出现。但每次有人想批评异能时,这段画面又会重新出现。几乎每小时一次。
「没错,我手上是有资源。不过,如果我帮你这个忙,然后呢?」
「我说过了,这些东西免费送给你。」
「我也可以直接杀了你。」
「你确定吗?」他笑著问。
金恩哈哈大笑。「算你有种,我喜欢。」
「成交?」
「让我再考虑看看。」
「你知道怎麽联络我。钱跟半导体目前就放你这儿,就当是我的一片善意。」库柏拍拍裤脚,站起来。「谢谢你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