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库柏倒抽一口气醒过来,潜意识咻地关上。满身大汗,手脚打结,头痛欲裂。他用力挣脱束缚,才发现是自己的衣服溼答答黏著皮肤,一半棉被盖在身上。他眨眨眼,揉揉眼,努力把现实拼凑回来。
身旁传来轻柔的呼吸声,他往旁边一看,只见雪伦抱著枕头睡在他旁边,头髮披散在裸露的颈上。他们回到她的公寓,睡在她的床上。难道他们……
没有,身上还穿著衣服,两人都是。他隐约记得昨晚两人又喝了些酒,一起抽完大麻菸。他最后记得的画面是跳舞。她舞跳得很好,站在她旁边,他觉得自己碍手碍脚,但很快乐。之后就没印象了。
库柏哀叫一声,把腿盪下床。至少昨晚他脱了鞋。他站起来,头阵阵抽痛,东倒西歪地走进浴室,先尿了差不多半小时,然后脱掉衣服冲澡。水龙头开关很奇特,除了按钮还有个温度表。他把温度调到最热,然后按下按钮。细小的水柱从莲蓬头流出来,十秒后自动关上。
好吧。架设在郊区的脱水器尽可能从空气中收集水分,每栋建筑物也都有集水槽,但这裡仍然长年缺水。这是新迦南的一个弱点,也是他认为值得利用的战略优势:摧毁输水管,瞄准脱水器进行突击。估计两週内人口就会减少百分之十七,一个月后达百分之四十二,产业和科技效能也会降低百分之三十一。他又按下按钮,打溼头髮,水停之后抹上她的洗髮精。再按一下冲乾淨,一下抹肥皂,最后一下冲掉肥皂。整体来说,这是他洗过最不痛快的一次澡,而且对宿醉毫无帮助。
他拿毛巾擦乾身体,然后穿上衣服,照照镜子。好戏上场了。
他走出去,看见雪伦在煮咖啡。她一头乱髮,一边脸颊还留著枕头印。「早,」她背对著他说,「觉得怎麽样?」
「死透了。妳呢?」
「没错。」她装满一壶水倒进咖啡机,仍然背对他。他看著她的手从容不迫地忙这忙那。她打开冰箱,盯著空荡荡的层架。「早餐选择有限。」
「咖啡就好。」尴尬的气氛像昨晚的香菸烟雾在空中飘盪。「谢了。」
雪伦关上冰箱,转身对著他。「听著,昨天晚上……」
「没什麽好说的。」
「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昨天我很开心,也需要放鬆一下,不过我没有……反正没有改变任何事。」
「嘿,是妳把我骗上床的。」他咧嘴笑,让她知道他在开玩笑。「昨天很棒。长时间绷紧神经,能够……回归正常一个晚上,感觉很好。」
她点点头,捡起昨晚乱扔的啤酒罐丢进回收桶,接著打开抽屉又关上。
库柏说:「妳为什麽要怀疑我?」
雪伦抬头看他。「这就是你激怒你太太的方式?说出她心裡想的事?」
「抱歉。」
「算了。」她深呼吸然后吐气。「你说的对,我是怀疑你。」
「因为我们喝醉了?」
「对,或许吧。你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我只是在怀疑其中有多少是真的。」她的眼神毫不动摇也无愧疚之色。
库柏转身走向摺叠床,抓起绉巴巴的床罩一抖,然后铺平。接著又打了打枕头再重新归位。他暗忖娜塔莉会对雪伦有何看法,她们会不会喜欢对方,结论是或许会。「我是军人子弟,十七岁就去从军,之后加入应变部,一直都在为了什麽而战,捍卫……所有一切吧,我想。我自认是个好人。后来他们把爆炸案推给我,我从此落单。从很多方面来看,我这辈子一直很孤单,但这次跟以前都不一样。」
他走到床沿,用力一推把床摺向牆壁,接著转向她,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麽话。「这几个月来,我干了很多以前拚命打击的坏事。我成了坏蛋,而且得心应手,难道这表示我以前错了吗?」他耸耸肩。「我不认为。我喜欢捍卫某些事物的感觉,也想念那种感觉。」
「有别种方法,」她说,「信不信由你,但我也自认为是好人,站在好人这一边。」
「每个人都是,」库柏说,「生活就是因为这样才变得複杂。」他已经熟悉她的动作反应,看得出她有事瞒著他,至少是刻意略过不提。是什麽事?难说。再说也不能怪她,他不也骗了她?
我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麽说吧,」他说,「每个人都有很多面,事情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麽简单。妳以为我是个没血没泪没良心的冷酷特工。我以为妳是个个性扁平、杀人不眨眼的疯狂杀手。现在妳知道我有前妻、喜欢辣酱、很不会跳舞、读过海明威的书,甚至还记得几句。我也知道了妳的一些事。可是有些事我们还是不了解,还是藏在心裡不说,」他放轻声音。「那也无所谓。不会减少其他事的真实感,尤其是……」他揉揉太阳穴,「我的宿醉。所以就先这样,不要多想,如何?」
一瞬间,她只是看著他,接著她打开橱柜,拿出两个马克杯,往裡头倒满咖啡,一杯给他。两人手指轻轻掠过时,她没有跳开。「我去梳洗。」
「好。」他轻啜咖啡,看著她走向浴室。
她在浴室门前停住。「库柏?」
「什麽事。」
「水槽旁边的抽屉有药,头痛药。」
他对她微笑。「谢了。」
两小时后,他们飞上三千呎的高空。
上升气流扑面而来,直线上升时机身剧烈弹跳。他的肠胃上下翻腾。「妳真的知道怎麽开这种东西?」
她坐在前面的驾驶座,脸上挂著微笑。「我在超立体电视上看过一次。能有多难呢?」
机场位在牛顿郊外,四条平整的跑道互相交错,就像井字号。他们把车停在碎石停车场,先通过航空站的地面管制,再走进指定的机棚。这架滑翔机很有未来感,宽大的机翼配上流线型机身。碳纤维材质,所以很轻,他们用手就能把它推上跑道。雪伦把它拴在歪七扭八的粗重缆绳上。进了飞机,她戴上耳机,用轻柔而快速的声音跟塔台通话。不一会儿缆绳绷紧,短短三十秒就把他们拖了将近一哩远,巨大的绞盘车力量大到可以把他们抛向空中。库柏不怕高,坐过无数次的直升机、喷射机和军机,甚至还跳过几次机,但他就是不喜欢滑翔机。
「这东西可以飞多久?」
「你怕坐飞机吗?」
「不是,只是比较喜欢有引擎的飞机。」
她笑了笑。「过时的想法。滑翔机不会排放废气,绞盘车又是利用太阳能,只要顺著上升气流飞,就可以飞好几个钟头。是在新迦南特区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最简单的方法。」
「嗯哼。」他望著窗外底下。唯一的声音是宽大机翼底下从泪珠型机身呼啸而过的风。这东西的外壳只有餐巾纸那麽薄。
「你看,」她说,「放手飞。」她放开操纵杆,双手高举过头。
「天啊,别闹了,我还在宿醉!」
她又笑了,慢慢转弯,机身倾斜,让视野更加清楚,虽然他并不特别想要。
特斯拉位在怀俄明州的中心,他们从一股上升气流转向另一股上升气流,总共飞了两个钟头。从空中鸟瞰有种奇怪的熟悉感,跟他看过的卫星画面很像。以新迦南的标准来说,特斯拉算是中型城市,居民一万人,以长方形玻璃帷幕——比其他建筑高四层楼的节能建筑——为中心,往外放射。
其中一栋玻璃帷幕裡,坐著全世界最富有的男人。
落地时十分平缓,跟一般小飞机差别不大。滑翔机先是触地,然后一弹,之后慢慢往前跑。很棒的一次飞行。
到了机棚又进行一次安检,这次比较严格。站在防弹玻璃后面的男人虽然亲切,但检查护照时一丝不苟,敲平板的时间也长到超出库柏预期。特斯拉远离了观光区,也受到更多层筛网的保护。整个城市都是私有的法人土地,社区都有出入管制,市府大楼戒备森严,还有一堆法律分级,基本上都是为了「把魔鬼挡在外面」。库柏对警卫露出亲切的微笑。
半小时后,他们开车驶进艾普斯坦的企业王国,一栋栋玻璃帷幕映著阳光和天空,亮到让人无法直视。又一个安检站,雪伦早上打过电话,他们的化名已经在名单上,对方检查过护照、扫瞄过汽车之后,差不多就同意放行了。
艾普斯坦的企业总部在曼哈顿,不过这裡才是真正的运转核心。这位异能富豪在此管理他庞大的金融王国,除了拓展新迦南,还要管理千万笔专利、投资、研究计画,总淨值已经难以估算。到了这种境界,钱不再是用来数的东西,而是会动的有机体,会涨大,会缩小,还会吞掉别人的资产,併购大戏天天上演,成了家常便饭。
每栋建筑的顶楼都竖立著碟形卫星接收器和保安系统,包括地对空飞弹的发射台。应该是防御性武器,想必砸了好几十亿才让国会开此特例。库柏记得以前看过一项以此地为目标的飞弹攻击合作计画,预期第一波攻击会达到百分之二十七的实质功效,但预估伤亡人数仅百分之十六,其中高级管理阶层不到百分之五。
此外当然也有核武攻击计画。应变部不缺的就是计画。
「还好吗?」雪伦把租来的电动车开进停车场,左右都是一模一样的车。「你好安静。」
「因为滑翔机的关係,」他说谎,「还在适应回到地面的感觉。」
她熄火。「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我报的是约翰的名字,所以才进得去。」
「约翰?」他重複。「哦,妳说约翰.史密斯?他会因此对我们比较友善吗?」艾普斯坦在公开场合常跟恐怖运动划清界线,无一例外。他别无选择,只要跟约翰.史密斯这种危险分子牵扯不清,让新迦南得以安然无恙的法律漏洞便会立刻紧紧关上。应变部认为他们在檯面下一定有些牵连,但至今还找不到证据。
「我不知道。艾普斯坦常公开批评约翰,不过约翰在这裡有很多朋友。想跟艾普斯坦见面,假借他的名字是我想得到的唯一方法。」
「他们之间是什麽关係?」
「我不是很清楚。约翰很尊敬艾普斯坦,不过我想他认为他们各自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有人把他们对比于金恩博士跟麦尔坎X。」
「很糟糕的对比。金恩博士努力争取种族平等和族群融合,而不是建立黑人帝国。麦尔坎X或许曾用不得已的方式鼓吹黑人平权,可是他没有成立恐怖组织炸掉大楼。」
「我不想跟你辩。」
「好吧,」他说,「但休想叫我假扮成史密斯的人。」
「也没必要。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他面前说谎。」
「说谎的意义也不大,」他说,「要请他帮忙,总得先告诉他我为什麽需要他帮忙。」跟走钢索一样危险。你得说服一个拥有一切的男人帮你忙,这就等于间接逼他承认他跟约翰.史密斯有关係,但从头到尾又不能暴露太多真相。他挤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谢谢妳帮我忙,还有说话算话。」
「哦,我们说好的。」她打开车门。「走,去见亿万富翁吧。」
豔阳在万里蓝天中洒向大地,难怪地面有如荒漠。这地方有二十几栋建筑——二十二栋,如果他没记错——他们走进的这一栋位在正中央。看起来不怎麽样,他以为这裡会走芝加哥或华府的豪华企业风格,实际上并没有。虽然比其他栋楼高,玻璃仍同样是毫无特色的太阳能玻璃。当然了,太阳能玻璃能隔热,把热转为能量;大理石很笨重,还得特别进口,华丽的雕刻带有浓浓的乡愁。
老派思想。
律师是库柏这几天看到的少数长者之一。五十出头,银灰短髮,手工缝制的西装,全身散发成功人士的调调。「卡佩罗先生与夫人,我是罗伯.柯布,请跟我来。」没等他们回答,他便脚跟一转。
大厅是个明亮的中庭,一面牆安装了三十呎高的超立体电视,正在播放解析度高到惊人的CNN新闻——艾普斯坦握有时代华纳公司百分之三十股份。他们还没真正踏进大厅,就转往艾普斯坦的办公室。库柏以为进来之后还得等好几个小时,看来约翰.史密斯这个名字在这裡颇具分量。亿万富翁跟恐怖分子暗中勾结吗?若是如此,情况严重到超出所有人想像。
「旅程还愉快吗?」
「很颠簸。」库柏说。
律师笑道:「滑翔机需要时间适应。这是你初次拜访新迦南特区,是吧?」
这人是个笑面虎,明知道我们是谁,还在装模作样。心机叵测的傢伙。「对。」
「印象如何?」
「非常讚叹。」
柯布点点头,带他们走到一排电梯的最后一部,手掌碰了碰一片不起眼的薄板,电梯门便无声打开。「这裡发展得很快,你应该看看特斯拉五年前的模样,放眼望去只见蓝天和灰尘。」
电梯很平稳,库柏甚至无法确定他们正在往上还往下。他把手插进口袋,脚跟敲著地板。不一会儿电梯门打开,柯布带他们走出去。
走廊一边的玻璃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阳光从火炉般的熊熊烈火调降成温暖舒服的光线。另一边是一片阶梯牆组成的华丽花园,绿色植物从光滑的内嵌式花架流泻而出,空气中充满了新鲜氧气。「厉害。」
「我们就地取材,这裡最不缺的就是阳光。」
「浪费水在这裡不是很罪过吗?」
「那些都是跟某品种的仙人掌配种过的基改植物,需水量很少。但我其实不是很懂。」柯布说,那口气像在说他懂得很,但跟你解释是白费脣舌。律师带他们经过几间会议室,然后轻触牆上某个不起眼的点,尽头的一扇门随即开启。「艾普斯坦先生的办公室。」
跟这裡的财富规模相比,这间办公室显得十分低调。两边是无缝嵌合的玻璃窗,可以将高低起伏的城市和更远的沙漠尽收眼底。另外还有一张光滑的木桌,一个座位舒适的会议区。有个苍白的小女孩(库柏猜她大约十岁)坐在沙发上,头髮染成很人工的绿色,正拿著软式平板玩游戏。艾普斯坦的姪女吗?他自己应该没有子女。
律师完全忽略小女孩的存在。「请坐。艾瑞克马上过来。要喝点什麽?咖啡好吗?」
「不用了,谢谢。艾丽森?」
雪伦摇摇头。她走到窗户前面,欣赏窗外的景色。
「嗨,」库柏对小女孩说,「我叫汤姆。」
她抬起头,绿色眼睛几乎跟绿色头髮一样吓人,而且眼神以这种年纪来说太过早熟。「才怪。」她说完又低头玩游戏。
他一阵错愕,难堪之馀有点恼火,但还是忍住。小女孩显然会读心术,虽然只是随口揭穿他的谎言,仍看得出她潜藏的特质:反社会倾向、渴望来自人类以外的刺激和表达自己的与众不同。艾普斯坦利用天赋异秉的异能为他工作并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没想到会是个小孩。
她一定拥有惊人的天赋。想到这裡,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对能看穿人心的第一级异能来说,全世界都是没穿衣服的国王。小女孩不只看得出他隐瞒了真实身分,只要听他、看他说话不到几分钟,她就能知道连他前妻都不知道的事。
那是少数他视为「诅咒」的天赋。这种异能每分每秒都泡在造就日常生活的谎言长河中,所有人际互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更惨的是,他们把人性黑暗面看得一清二楚,对荣格所谓的「人性阴影」再清楚不过。每个人都有残酷邪恶、不为人知的黑暗面。大多数人都能压抑那一面,转移到其他事物上,比方藉由看A片、激烈运动或胡思乱想发洩。那是人类兽性的一部分,通常无伤大雅。想法毕竟只是想法,而且都藏在心裡,不为人知。
然而,能看穿人心的异能却时时刻刻在每个人身上看到这一面。所有善意都有了不同的意义。爸比或许会保护你,但他心裡有一小部分想要按住保母,对她毛手毛脚。妈咪或许会擦去你的眼泪,但心裡有部分想要甩你一巴掌,大吼大叫要你闭嘴。难怪这种人会精神崩溃,挺得住的通常变得孤僻,把自己关在可以放心依赖的封闭小世界。
还有一大部分选择自我了断。
罗伯.柯布对著拳头一咳,然后说:「请原谅米莉森,她说话很直。」
「没什麽好原谅的,」库柏说,「她说的对。」
「我知道。」罗伯.柯布露出和蔼的笑容,在米莉森身旁坐下来。她头也不抬地避开他。柯布说:「你的真实身分是尼克.库柏。」
「对。」
「艾瑞克今天早上一听说你要来,就叫我帮他空出时间,不过没告诉我是什麽事。」
库柏坐进其中一张椅子,两眼打量著律师。这傢伙让他反感,或许是他趾高气昂的姿态,还有直呼老闆名字的嘴脸,加上惺惺作态的模样。「我还没向他说明。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请说。」
「身为一个普通人,在这裡帮忙异能建立新迦南是什麽感觉?」
站在窗前的雪伦差点笑出来。律师的微笑微微一僵。「这是我的荣幸。怎麽会这麽问?」
「就当是好奇吧。」
柯布点点头,做了个「没什麽」的动作,但很没说服力。「我们在这裡做的事意义重大。这是建立一个新世界的大好机会,而且千载难逢,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人做过。」
「尤其用的是别人的钱,稳赚不赔。」
米莉森对著游戏微笑。
律师腰带上的手机发出震动,他拿下手机读取讯息。「喔,艾瑞克快到了。他现在在曼哈顿。」
「特地飞回来?」
「不是,」柯布说,神气嘴脸又回来了。「他现在在曼哈顿。」
「那麽——」
话还没说完,艾瑞克.艾普斯坦就出现在办公桌后面。
库柏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身体转成戒备状态,脑袋快转,分析眼前的情况——
跟雪伦一样来去自如?还是他一直都在这裡?
不对,艾普斯坦的天赋是数据分析。
难道是某种他没听说过的新科技产品?隐形斗篷?瞬间挪移?太扯了。
但他人确实在那裡,活生生的他……
懂了。
——然后想通了其中的机关。「哇,了不起。」
艾瑞克.艾普斯坦笑著说:「抱歉吓到你们。」
想通之后,库柏发现艾普斯坦的周围有点透明,好像被抹掉了。此外他脚下也没有影子,周围的光线有别于其他地方。他看起来像八○年代的电影特效,除非仔细看,不然真会以为是他本尊。
「我们的最新发明,」柯布说,「基本上跟超立体电视的原理差不多,只是放大很多。」
「全像投影。」
「没错,」艾普斯坦说,咧嘴而笑。「不错吧?」
「非常不错。」比应变部的最新科技超前了十年,即使他们网罗了学园的毕业生。
艾瑞克.艾普斯坦本人——可以算是「本人」——看起来不比在媒体上意气风发。仍然是一张孩子气的帅气脸庞,一样时髦的髮型,但少了点气势。他穿著夏天的轻薄西装,没打领带,这身打扮在高级乡村俱乐部也能像在家一样自在。「我很乐意跟你握手,但是……」他举起手臂,动动手指。「这是限制之一。不过还是比扩音电话好。」
「谢谢你那麽快就接见我们。」雪伦说。她不知什麽时候站到他身旁,找了张椅子坐下。
「妳的留言让我别无选择,亚兹小姐。我不希望跟约翰.史密斯牵扯不清。」
「我了解,」她说,「原谅我强迫中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可以引起你的注意。」
「妳达成目的了。」艾普斯坦说。他把手放在桌上,指尖穿透桌面,有点打乱投影。「想必你就是库柏。」
「尼克.库柏探员,」柯布说,「生于一九八一年,异能出现的第二年。十七岁在父亲的同意下从军,二○○○年担任日后的分析应变部的军中联络官,二○○二年全职加入分析应变部。二○○四年衡平局成立后即刻加入,隔年成为衡平局探员,二○○八年升为资深探员,被公认是所谓的『熄灯人』第一把交椅,破获率无人能及,包括十三件异能终结案。」
「十三件?」雪伦扬起眉毛。
「对,」库柏说,「那是我。纪录上的我。」
「三一二华尔拉斯证交所爆炸案后开始离经叛道。」柯布从平板抬起头。「目前是该起爆炸案的头号嫌犯。」
他不该觉得惊讶才对。虽然当初跟彼得斯局长说好不会暴露他的身分(以免狂热分子找娜塔莉和两个孩子洩愤),但应变部裡的人多半都知道他是追缉目标。全世界最富有的人一定有管道拿到这些资讯。儘管如此,他还是大受震撼。他狠狠瞪向律师,却对著艾普斯坦说:「三一二案跟我无关。」
「那妳呢,亚兹小姐?」」柯布问。
「没有,」她说,「结果不该是那样。」
「但确实是约翰.史密斯的组织埋下了炸弹。」
「对。可是我们没有引爆炸弹。」
「我们怎麽能相信妳的话?」
「够了,罗伯。」艾普斯坦举重若轻地说,「他们说的是实话。」
「可是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米莉?」
小女孩抬起头,说:「两个都在骗人,也在欺骗对方,不过这件事他们没说谎。」
「谢谢妳,亲爱的。」
律师张嘴又闭上。库柏看得出他心中的怒火和挫败感。像他这种菁英分子无疑也是个掌握大权的政治老手,却被一个小孩踩在脚下。
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库柏觉得自己像颗被打来打去的网球。欺骗对方?这话是什麽意思?这女孩显然看穿了他的底细,暴露无遗的感觉伴随著恐惧而来。她无法看穿他的心,也不知道他的任务,却看出他潜意识裡对应变部的忠心不二,光这样就够了。很难确定她能深入到什麽程度。
好不容易走到这裡,却栽在一个十岁小女孩手裡……
冷静。
「那麽,」艾普斯坦笑道,同时伸出手。「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来找我有何贵干?」
「我跟雪伦之间有个约定。一切始于几天前在芝加哥发生的一件事,总之她需要帮忙,所以我答应护送她回家,条件是她要找机会让我们见面。」
「原来如此。理由是?」
「如你所知,我的前东家正在追捕我。」尽可能不要偏离事实。「我到哪都不安全。」
「艾普斯坦先生,」柯布插嘴,「你要知道我们在法律上不堪一击。既然库柏先生已经公开身分,我方就不能堂而皇之否认他的存在,这样会有窝藏逃犯之嫌,后果不堪设想。」
「谢谢提醒,柯布,」亿万富翁冷冷地说,「我们可以冒短短几分钟的险。我不认为库柏探员是来陷害我们的。」
「不是。事实上,我需要你的帮助。我想在这裡、在新迦南重新开始。」他忍住不看小女孩。她一定知道他在说谎,至少没说出全部的事实。他只能祈祷她不会插话,只在艾普斯坦要求时才会提供意见。
艾普斯坦十指相对,比出金字塔形状。「我懂了,你需要我的帮忙。」
「对。」
「因为你的敌人太多。」
「没错。但我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柯布又插嘴:「艾普斯坦先生,这样太——」
亿万富翁睨了一眼就让他闭嘴,接下来看著库柏说:「可以请你迴避一下吗?我想私下跟亚兹小姐和柯布先生谈一谈。」他转向小女孩。「米莉,麻烦妳带库柏先生去贵宾休息室,好吗?」
库柏瞄了雪伦一眼,看不出她的反应。这几天以来他们培养出了某种默契,不过她不欠他任何东西。有一刻他考虑要不要拒绝,但有必要吗?如果在这裡吃了瘪,那也无可奈何。
于是他假装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没问题。」米莉滑下沙发,把平板紧紧抱在胸前。她走向一面空白的牆壁,牆壁的一侧往旁边滑开,露出一扇他没注意到的隐形门。他到底漏看了多少东西?
起码小女孩会跟他一起去。无论她看穿了什麽,都没有机会在艾普斯坦面前说出口。他跟著她走进门,进入另一座电梯,裡头没有按钮也没有控制面板。他腰部的肌肉绷紧,开始怀疑「贵宾休息室」会不会是某种暗号。
比方「拷问室」的暗号。
既然买了入场券,就索性看到底吧。
门关上之前,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雪伦转头看他的画面,她的眼神深不可测。
站在小笼子裡,他突然像从人造卫星看到自己的处境。特写镜头很快拉远:一个男人站在电梯铁笼裡,然后是大楼-建筑群-城市-美国的一州-整个国家,无论把他放在哪裡,他都是个大祸害。恐慌深入他的腹部,他吸一口气,动动肩膀。继续往前走是唯一的出路。
米莉盯著前方,光滑的绿色浏海遮住脸。一瞬间她一脸茫然,让他忘了自己的处境。他很好奇她见识过多少这种场面、多少上亿元的交易、她的锐眼有多少次把人推向死亡。这种压力连军人都会承受不了,更何况她只是个小孩。
「不要紧。」她说。
库柏吓了一跳,不确定她指的是他还是她的处境。「是吗?」
「嗯。」
他舒了一口气。「好吧,既然妳这麽说。」
这次他还是感觉不出电梯正在上升还是下降,但不可能是上升。而且电梯走了好一会儿,所以应该是到了地下楼层。怪了。为什麽会在隐藏门后面装电梯?什麽样的贵宾休息室会取道大老闆的办公室?
十秒钟之后,电梯门打开。又一条走廊,这次没有阳光也没有花园。他们到了地下室,头上是维持大楼运转的轰轰管线。
「去吧。」米莉说。
「妳不一起来?」
她摇摇头,仍低头看著地板。「走到尽头会看到一扇门。」
库柏看看她再看看走廊,然后耸耸肩。「谢了。」他踏出电梯。
「你要小心。」米莉在背后说。
「为什麽?」
他以为她不会回答。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把一撮绿头髮甩到耳后,然后用那双奇特而悲伤的眼睛看著他。「每个人都在说谎,」她说,「每一个人。」
电梯门关上。
库柏盯著门,慢慢转过身,面对灯光微弱的走廊。他动动手指,纳闷自己现在在多深的地底下,只觉得刚刚有多高,现在大概就有多深。他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感觉有片拼图还没拼回原位,有个他看不到但感觉得到的脉络。一扇隐形门。一部祕密电梯。一个充当护卫的小孩。一个心事重重的异能小孩。
这裡是什麽地方?
如果这裡是贵宾休息室,那一般休息室想必更可怕。
他步上走廊。厚重的地毯闷住了脚步声。他听得到嘶嘶呼呼的气流声,应该是某种空调设备。牆壁没装潢。他伸手摸摸看,碳纤维织布,非常坚固,非常昂贵。
到了走廊的尽头,有扇门打开,可是没人站在门后面,房间裡黑漆漆。
带著踏进某种梦境的感觉,他走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