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数据。多如繁星的数字闪闪发光,正弦曲线如霓虹闪烁,三D立体图表和曲线在他视线所及的每个角落盘旋。感觉好像走进一座天文观测台,周围黑漆漆、静悄悄,让人大开眼界,只不过悬浮在四面八方的不是星辰,而是这个世界——拆解成数字、曲线和波段的世界。库柏眨眨眼,张大眼睛,慢慢转动脚跟。这房间很大,有如一座地下大教堂,发光的数字悬浮在半空中,三百六十度四面八方都有。数据不断旋转、变换,发出的光彷彿有生命,但数据之间的关係令人纳闷,比方把人口数跟耗水量与女裙的平均长度相比。另外还有非郊区道路八点到十一点的车祸频率、太阳黑子活动与自杀率的比较、一九四一年德国入侵苏联的死者年表对应原油价格,以及一九○一年到二○一二年的邮局爆炸案。
在三百六十度光影马戏团的中央,站著只露出黑色轮廓的马戏团团长。就算意识到有人走进来,他仍把库柏当成空气一样。只见他举起手,指著一张图表往旁边一挥,转成微观模式,红色与绿色小点随即点连点、线连线,就像一幅海底的地图。
房间裡冷飕飕,而且有股……玉米片的味道?
库柏走下前面的斜坡,经过一张图表,投影在他的眼角闪烁,原来是一条直线划过他的身体。「呃……你好?」
台上的人影转头,周围的光线太微弱,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他比比手势,示意库柏走上前。两人距离十呎远时,男人说:「灯光调到百分之三十。」不知从何而来的柔和光线随即充满整个房间。
男人中广身材,双下巴有逐渐壮大的迹象,脸色苍白,微微发亮,头髮像老鼠窝。他倏地举手一拨,身体跟著一阵抽搐。库柏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拼图逐渐拼合,他恍然大悟。真相太过震撼,令人傻眼。
「嗨,」男人说,「我是艾瑞克.艾普斯坦。」
库柏张开嘴又闭上,真相摊在眼前,愈来愈清晰。他的轮廓五官、眼睛的形状、肩膀的宽度说明了一切。眼前就像刚刚才见过的那个英挺自信亿万富翁的分身,只不过是个矮矮胖胖、侷促不安的分身。
「刚刚的全像投影是假的,」库柏说,「你才是本尊。」
「什麽?不是的,呵呵。根据有限资料做出的合理直觉推测,可惜并不正确。刚刚的全像投影是真的。我是指真的有那个人,但他不是我。他扮演我的角色,他当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所以他是……演员?」
「我的分身,负责我的脸和声音。」
「我不——」
「我不喜欢人。或者应该说,我喜欢人,可是人们不喜欢我。我不擅长跟人相处,面对面的相处。人一旦变成数据,就简单清楚多了。」
「可是,你的……分身常上新闻,还到白宫跟总统共进晚餐。」
艾普斯坦盯著他瞧,好像在等他多说一些。
「为什麽?」
「一开始我也可以躲在数据背后就好,不过我们知道群众想看到我。人这方面很奇妙,他们想亲眼看见,即使看见并非重点。想想天文学。科学家从望远镜得到的重要资讯都非肉眼可见,比方辐射光谱、红移现象、无线电波。重点是数据,那才能告诉我们一些事。人就是喜欢眼见为凭,喜欢超新星以鲜豔色彩呈现在眼前,即使从科学上来说根本没必要。」
库柏点点头,逐渐会意过来。「他就是你的彩色照片。那个人是谁?长得跟你的高中毕业照很像的路人甲吗?」
「他是我哥哥。」
不可能。艾普斯坦有个普通人哥哥没错,但早已死于十二年前的一场车祸。「等等,那是假车祸。」
「对。」
「那时候大家还不认识你,你也还没成为大富翁。」
「没错。」
「难道你十二年前就策画好这一切?」
「我们合力扮演艾瑞克.艾普斯坦这个角色。我活在数据裡,他扮演大家想看的大富翁,他比我擅长跟人说话。」艾普斯坦又一阵抽搐,双手扫过头髮。「你看。」他伸手一比,随即浮现一幅清晰的画面。那是楼上的办公室,但观察视角不太一样。雪伦坐在椅子上说话,名叫柯布的律师摇摇头,米莉森弓著背埋头打电动。监视器吗?
不对,角度不太对。那是从办公桌后面看出去的角度,是全像投影看见的角度。也就是另一个艾瑞克.艾普斯坦所见的画面。
「明白了吗?我们共用一双眼睛。」
事实令人难以消化。有超过十年的时间,全世界看著同一个艾普斯坦,听他在新闻上发表谈话,见他用尽手段建立新迦南,追踪他一次又一次的企业併购案,看著他登上私人喷射机。在此同时,艾普斯坦本尊却躲在这间地下室、这个神奇窟穴裡,离群索居,不见天日。
他怀疑应变部裡有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还有,总统知不知道。
「可是……为什麽?为什麽要躲起来?」
「太难了,太多问题要面对。人喜欢看见,」他紧张地说,「我喜欢人,也了解人,但那样太难了。我讨厌记者会,只喜欢泡在数据裡埋头苦干。知道米开朗基罗是怎麽说的吗?」
库柏眨眨眼,突然改变话题让他反应不及。「呃?」
「我在每块大理石裡都看见一尊雕像,它彷彿就站在我面前,动作和姿态都完美齐备,栩栩如生。我只需要凿开坚石,释放被禁锢在内的美丽幻影,将之呈现在世人眼前。」他一气呵成,说完又陷入沉默,等著他开口。
无论现在是什麽状况都意义非凡。全球数一数二有权势的人,正在跟你坦承最多只有几个人知道的祕密。背后一定有什麽原因。
库柏顿了顿才说:「米开朗基罗看大理石的方式,就是你看股市的方式。」
「对,也不对。不只是股市,一切都是数据。」他转身挥舞手臂,连成一串複杂的手势。整个房间都起了反应,数据闪烁、扭曲,一场图表、数字和移动曲线组成的迷幻光影秀。一组新的数据浮现。「喏,看到了吗?」
库柏睁大眼睛,逐一研究每张图表,努力理解眼前的东西。做你擅长的事。照平常的方式理出其中的脉络,就像从某人的公寓摆设拼凑出他们的生活样貌。
人口数据。能源使用状况。从高空拍摄的怀俄明州长期变化照,一片不毛之地逐渐冒出几何排列的城市和道路。北爱尔兰暴力事件的立体图表,对比英国酒吧的数量和上教堂的平均人数。「新迦南。」
「很明显。」口气不耐烦。
「新迦南的发展过程?这裡是……」库柏边说边指,「新迦南仰赖的外来资源。外来资源是一个弱点,可以变成攻击的目标。还有……」专心盯著看时,他突然一震,几乎茅塞顿开,但转眼又让它跑了。他再次集中精神,虽然心裡明知道旷世杰作不是硬逼出来的,灵光乍现也不能说有就有。
新迦南。这些数据跟新迦南有关。只不过大部分都扯不上关係,起码从表面看不出来。很多是历史数据。犹大山地的希卡利、教士谋杀案,数字逐渐攀升,然后线条交叉,数据骤降。十一世纪有个叫阿萨辛的组织策画暗杀什叶派教徒。他不懂那些字是什麽意思,或者不完全懂。阿萨辛(Hashshashin)?那不是「刺客」(assassin)这个字的起源吗?他以为如此,但又想到他是从某部功夫片听来的。历史他懂得的实在不够多。
忘了你不懂的东西,专心分析其中的脉络。这些数据要表达什麽?
「暴力。要表达的是暴力。」想法尚未成形,他便脱口而出。
「没错。还有别的。」
「我不……」他转向艾普斯坦。「抱歉,艾瑞克,我看不到你看到的东西。你想让我看什麽?原因又是什麽?」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帮我,我帮你,谁都不吃亏。果然,刚刚在楼上会议室的情况他都看到了。「你要我帮你做一件事,这样你就会保护我在这裡的安全,让我重新开始。」
「不是,」他说,声音充满轻蔑。「那只是个幌子。你才不想在这裡重新开始,那不是你来这裡的原因。」
小心,这可能是吸引你往下跳的陷阱。说不定是要引你说出真正的目的,这样他就能……
不对。这个怪裡怪气、权高位重的异能领袖,在你面前坦承自己的祕密,只为了揭露你的真实身分?太可笑了。要是他真的在意,大可把你踢出新迦南,或把你活埋在沙漠裡。
「不是,」库柏说,「的确不是。」
「我知道你来这裡的目的,全都在数据裡。」双手再度一挥,房间瞬间布满库柏的生平资料。他生命中的重要日子都照时间顺序列出,从少年时期受伤住院到跟娜塔莉离婚都有。还有他杀过的人的地理分配图、他的证件刷进应变部厕所的频率图及时间表。
甚至有今年四岁的凯萨琳.珊德拉.库柏的档案。「钜细靡遗叙述老师的私人生活,明显呈现出异能的倾向。建议在规定时间之前接受测验。」
库柏的肠胃一紧。「你们监视我女儿?」
「数据。我研究数据,从数据中就看得出真相。现在,告诉我真相。你为什麽来这裡?」
他的视线离开萤幕,狠狠瞪著眼前的男人。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收到一封附上A片的电子邮件,没想到片中内容就是他的新婚之夜,好像有个变态躲在衣柜裡偷拍下整个过程。艾普斯坦看著他,然后别开眼神,再次举起手扫过头髮。
「我来这裡,」库柏慢慢说出口,「是为了找到约翰.史密斯,然后杀了他。」
「对,」艾普斯坦说,「没错。」
「你没有要阻止我。」
「没有。」男人勉强笑了笑,嘴脣像虫一样蠕动。「我要帮助你达成目的。」
□
库柏步上走廊却看不见走廊;踩著地毯却感觉不到地毯;踏进电梯时像在梦游。
一脚踏进了艾普斯坦的梦境。
「那从来就跟钱无关,那是艺术。股市就像大理石,而亿万财富就是我的雕像。
「之后这世界把我的雕像带走,因为我创造的艺术吓坏了他们,打乱了世界的运作方式。
「那从来就跟钱无关。重点是数据,懂吗?是数据。所以我需要新的计画。」
「新迦南。」
「没错。一个专属于我这种人的地方,一个艺术家可以共同合作的地方,创造前所未有的新模式和新数据。一个给怪胎住的地方。」他又挤出刚刚的笑容。「但那样却惹得一些人不高兴,真正的艺术往往如此,于是我把它变成一种模型。在新的计画中,跟世界其他地方结合是我们的目标之一。我知道大家以为我在抢走他们的东西,可是我从来不想跟人抢东西,那跟拥有或给予无关,重点是创造。」
「这跟约翰.史密斯有什麽关係?」
「看看数据,答案都在裡头。看看希卡利。」
「我不知道什麽是希卡利?」
艾普斯坦哼了一声,像个天才老师遇到笨蛋学生。「就是『匕首党』。西元一世纪时,犹大山地这地方被罗马人占领。匕首党会当众攻击人,杀害罗马人,以及跟罗马人勾结的希律王拥护者。」
「也就是恐怖分子,」库柏说,渐渐反应过来。「古代的恐怖分子。」
「对。看这裡。」艾瑞克轻拍一下手腕,一张图表随即放大,将他们的视线填满。这张图库柏之前就注意到了,逐步攀升的线条标出谋杀案件数。线条稳定爬升……直到跟另一条线相交之后才直线下降。「看到了吗?」
「他们杀的人愈来愈多,」库柏凭著直觉说,「后来一定发生了什麽事,罗马人再也无法忍受。」
艾普斯坦点点头。「罗马人开始追杀希卡利,追到马萨达要塞之后,希卡利人不是被千刀万剐,就是集体自杀。再仔细看。」
「其他犹太人。」库柏逐渐明瞭。「罗马人不只惩罚刺客,也拿其他犹太人开刀。」他转向艾普斯坦。「你希望我杀了约翰.史密斯,因为如果他继续作乱,政府可能会把矛头转向新迦南。」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看数据就知道了。归纳目前的恐怖行动,再对应政府採取的反制措施,然后跟历史上类似的数据集对照,就能得出美军有百分之五十三点二的机率会在两年内攻击新迦南。三年内的机率是百分之七十三点六。」
库柏的脑中掠过他看过的简报、先发制人和飞弹攻击计画。进来之前他还在想,应变部不缺的就是计画。「你为什麽不自己动手?你是这裡的老大,是新迦南的国王。」
艾普斯坦身体一缩。「不是,不是这样,事情不是那样运作的。再说,我喜欢人,但人人都喜欢史密斯。」
「你希望他死,却又担心如果杀了他,你的……艺术作品……会四分五裂。」库柏惨然一笑。「因为不管你多聪明或多有钱,真正的领导者是他,不是你。」
「我知道我自己是谁。」他的声音隐隐透出一丝哀伤。「我甚至不是我自己。」
这整件事让人觉得龌龊,有如残酷丑陋的宫廷政治。很奇怪的反应,库柏知道,但这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儘管如此,他听到的话仍然不无道理。艾普斯坦说的没错,再这样下去,新迦南迟早会被毁灭。或许不只如此。国会已经通过在美国所有异能的颈动脉植入晶片的法案。天晓得晶片某天会不会变成炸弹?
他从没想像过自己会成为刺客。他曾在必要时取人性命,但都是为了大我著想。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是为了大局著想,是驱策他前进的动力,那是他跟约翰.史密斯的不同之处。然而现在他却好像一脚跨过了这条界线。
什麽界线?你来不就是为了杀他?
对。但不是为了艾普斯坦。
那就不要为了他。为了凯特。任务完成就回家。
「你明白了吗?」艾普斯坦看起来很紧张,几乎像是害怕。毕竟他不只揭露了自己的祕密,也说出了他的计画。库柏发现,这个男人处理数据的能力或许无人能及,却不是个西洋棋高手。
「明白了。」
「那麽你愿意吗?你愿意去杀约翰.史密斯吗?」
库柏走上斜坡,到了门边,他转过头,注视不断旋转变换的数据幻影,还有置身数据中央的男人。一个困在自己设计的宫殿裡的建筑师,眼看大海啸逐步逼近。
「会,」他说,「我会的。」
电梯门打开。库柏摇摇头理清思绪,然后走出电梯,踏进办公室。迎面而来的阳光虽然明亮,但并不乾淨,窗外的空气夹带厚重的灰尘。雪伦抬头看他,嘴角一扬,露出她的专属笑容。律师撇撇嘴。办公桌后面,艾普斯坦英俊潇洒的全像投影示意他走进来。
然而,心裡有谱的只有米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