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重回岗位。
从过去到现在,库柏杀过十三个人——不对,把他从高速公路丢出去的盖瑞算进来,就是十四个。他并不因此感到自豪或不安,那只是个事实而已。他并不喜欢暴力,杀人也不会给他快感。他是个军人,执行任务是为了完成目标,而目标就是救人。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重回岗位的感觉很好。
这六个月来,他过著惊险刺激的生活。有些他乐在其中,藉此测试自己有多少能耐,并累积另一种名声,好找机会接近约翰.史密斯,但还是免不了有种原地盘旋的感觉。他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重回他真正的生活。在那个生活中,他是孩子的父亲,是政府探员,是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奋战的硬汉。
今天晚上,原地盘旋阶段就此结束。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无论成功或失败,他都将迈向下个阶段,不再隐姓埋名,不再逃亡。
不完全正确。如果失败,很可能又得继续逃亡。他苦笑,熄火。
小木屋坐落的山脊位在肖肖尼国家森林深处。研究过艾普斯坦提供的地图和卫星画面后,库柏决定把车停在距离小屋两哩远的狭小防火线上。稍早他在莱布尼兹的打猎用品店添购了一些装备,现在他脱到只剩下内衣裤,将装备穿戴在身上,包括保暖内衣、迷彩装、登山鞋和轻巧的手套。他还砸一大笔钱买了Steiner Predators牌的双筒望远镜,花了两千大洋,但很值得。新科技镜片不只连晚上都看得清楚,裡头的晶片还能分析影像、凸显动作。柜檯后面的男人问他:「要去夜猎吗?」
「可以这麽说。」库柏笑答。
「那麽选这个就对了。需要子弹吗?」
「这个就好。」
他正在检查手枪,看了看多馀的弹匣,决定还是不带。如果需要重新装填子弹,那他就输了。再说装填过程也会发出声音。库柏锁上车,把钥匙塞在保险杆下方,开始往前走。
空气凉爽清新,空气闻起来就该是这种感觉,却很少如此。他享受著清爽的空气,还有爬上山时肌肉灵活摆动、双腿发热的感觉。他从容不迫踏著稳健的步伐,爬到山脊线的背后时,天空从靛蓝转成紫色,最后化为丝绒般的墨黑。月亮打下油油亮亮的光影。
山脊崎岖多石,树木都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老树。直竖的石头近看更像手指,像破土而出的巨人之手。库柏蹲下来拿起望远镜看,花了几分钟才找到那棵树——离小木屋约两百码的黄松。
十分钟后,他爬到黄松宽阔的枝干上,离地面二十呎高。手套沾满了黏黏的树液,浓郁刺鼻的松香搔著他的鼻孔。他透过串串松针,将海伦.艾普尤斯的家看得一清二楚。那是间迷人的小屋,带有太平洋西北岸方方正正的建筑风格。很多玻璃,漂亮的雪松壁板一排排错落有致。窗户透著温馨的金黄灯光。一个舒适、宁静的地方……除了手持衝锋枪绕屋巡视的保镖。
保镖把枪斜背在肩上,右手轻易就能抓到,从他走路的样子看来,应该有过这类经验。库柏看得出此人的步伐从容轻巧,保持警觉,是个沉得住气的老手。
不意外。可是他预期会有人闯进来吗?
离小屋约五十码远的栅栏标出这块土地的边界。保镖沿著栅栏走,慢慢迈步,察看光影变化,留意底下的道路。库柏动也不动躺在树干上,留意著周围的动静,很庆幸穿了保暖内衣(愈晚气温愈低)。望远镜以红色细线描出保镖的身影,跟著他稳定的步伐移动。他绕行一圈大概花了八分钟,即使变换路线也不会离栅栏太远。果然是行家,毫无紧张不安的迹象。
很好。库柏把注意力转向房子。
望远镜从暗处转到明处时,画面变白,室内摆设直接摊在眼前:简洁的乡村式家具;摆满书和照片的书柜;乡村风厨房,裡头摆了半壶咖啡。第二个保镖顶著银灰色平头,肌肉结实,抬头挺胸,让库柏想起某个操练官。只见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然后转去跟库柏看不到的人说话。应该是三号保镖。就算史密斯跟自己的保镖交情再好,今天晚上的重点是男欢女爱。史密斯应该在楼上才对。
好。总共三名保镖,理论上可能有第四个,但三个在内,只有一个在外,这样有点轻率,史密斯绝对无法忍受轻率的战略。
房子的其他部分都在预期之内。一楼的门和门框都是钢材,门锁都很厚重。有台监视器对著后门。整体来说,安全措施做得很牢靠,这样的配置能让一般人觉得安心,但绝不到密不透风的程度。
问题是,你要怎麽突破防卫?
二楼有个往外延伸的大阳台。有扇玻璃拉门通往卧室,可能是主卧室。裡头没开灯,特大号床光滑平坦,床上没人。他要爬上阳台不成问题,问题是上去之后呢?拉门可能锁上,玻璃又是防弹玻璃。
可惜雪伦不在他身旁,他敢说她一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而他却只能全副武装杀进去。如果溜到外面的保镖身后,他可以靠点运气悄悄解决他。如果运气好一点,说不定能在他身上找到钥匙。
要是没有呢?拉门会不会是用遥控器开关?三名保镖会不会都戴了体感感应器,只要有一人倒下就会立刻知道?
有点冒险。他有自信能摆平保镖,尤其如果能出其不意让他们反应不及。问题是,难道史密斯不会在这时候从另一边的门衝出去吗?
反正没别的选——
主卧房的灯啪地打开,一道人影浮现。玻璃门滑开的声音在怀俄明州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人影正好背光。另一个保镖吗?库柏重新调整双筒望远镜的焦距。
望远镜差点掉下去。那人不是保镖,不是陌生的脸孔。
距离彼得斯牆上那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已经过了七年;照片上的年轻激进分子正对著群众演讲。
距离单眼镜餐厅屠杀案五年。那部骇人的影片他看了不知多少次,片中的刽子手眼睁睁看著七十三人血溅餐厅仍然面不改色。
距离最近一次经过证实的照片两年。那是他鑽进一辆Land Rover后座时被拍下的远距离照片,画面很模糊。
此刻,透过全新双筒望远镜的颤抖镜面,库柏看见约翰.史密斯踏上阳台。
他穿著牛仔裤和黑色毛衣,赤脚。当他从口袋掏出一盒香菸时,库柏才惊觉他老了好多。就好像第一次任期之前和之后的美国总统照片,史密斯在短短几年间好像老了二十岁。黑髮掺杂了些白髮,肩膀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但当他拿出银色打火机啪哒点菸时,一双眼睛跟碎玻璃一样锐利。望远镜的夜视模式把火光放大,变成一圈彷彿将他整个人吞没的火焰。
库柏目瞪口呆。
全美头号恐怖分子看起来很平静。他用拇指和食指掐住香菸,边抽菸边沉思。这种天气光著脚应该很冷,史密斯似乎不以为意。他就这样站在阳台上,望著一片漆黑。
不可思议。没有风,能见度佳,毫无遮挡,目标毫无察觉。如果他手边有步枪,只要手指一按,就能终止一场战争。
但你没有步枪,只有手枪,而且距离这麽远,痛骂他一顿或许还比较有希望。
有点害怕一转身,史密斯就会像魔鬼一样消失无踪,因此库柏转了转望远镜,不多久就看到外面那个保镖。保镖现在所在的位置对他很有利,几乎就在松树和小屋之间,他可以趁机溜进去,但势必会惊动史密斯。
你只有一次机会。仓促行动太过冒险。
他深呼吸,定定神,然后把焦点转回史密斯身上。儘管他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好久,也计画了好久,心裡受到的衝击仍然让他乱了方寸。
他意识到一件事:眼前这个人就是他选择这种生活的原因,就是他做了各种事,晚上却还能睡得著的原因。
史密斯是他这辈子对抗的一切。他不只是杀人凶手,不只是恐怖分子,简直就是个人形飓风。是海啸,是地震,是闯入学校扫射的狙击手,是投入水源的放射性炸弹。除了自己,他什麽都不相信;之所以杀人不是因为这样会让世界变得更好,而是拚命要把世界变得更像他。此刻的他,正赤脚站在美得惊人的怀俄明州夜空下,抽菸。
抽完之后,他把菸屁股往黑夜中一弹,馀烬在空中飞舞,亮光转瞬即逝。然后他转身走回房间。不多久,卧房的灯暗掉。约翰.史密斯——
现在才九点,他不可能这麽早睡。
抽菸的人不会只抽一根就满足。
谁在他身后锁上了二楼阳台的拉门?尤其知道他很快又会出来抽菸。
——到此为止了。
库柏把望远镜挂在树枝上。接下来用不上了。他慢慢移动,开始往下爬。当登山鞋踩到乾土时,他身体一蹲,脚跟著地,背贴著树干,等待保镖重新绕回来。
他边等边开始数秒。
数到一百他开始往前走。他想用跑的,可是不能冒险,发出声音或扭伤脚踝就不好了。保镖绕栅栏一圈约八分钟,也就是四百八十秒。
他低头垂眼,这样小屋的光线才不会干扰他在黑暗中的视线,并小心踏稳每一步。月色很亮,有好有坏。好在他可以大步往前走,坏在容易被发现。一股干劲突然往上衝,周围世界自动消失,只剩下他、银白色地面、肺裡的呼吸,还有手枪压在腰带上的重量。数到一百四十七秒时,他走到栅栏前。保镖在另一边。库柏抓住栅栏,先把一条腿盪过去,再换另一条腿,就这样踏进了海伦.艾普尤斯的院子。
这名字感觉似曾相识,他就是想不起来。没时间了。他快速在脑中评估现况——
保镖是专业好手,可能是军人出身。
军人习惯团队行动。分派工作、相信每个人都能坚守岗位,远比要求每个人都面面俱到更有效率。屋裡的保镖就等到了屋裡再说。
——接著趴在地上,开始快速往小屋匍匐前进。
数到两百秒时,保镖绕过小屋的另一侧。月光映照著他的衝锋枪枪管。库柏继续往前爬,石头刺进他的膝盖,不明的尖刺扯著他的手套。
他可以加快速度,但不敢冒险,总觉得每爬一步就发出很大的声音。他绷紧身体,压低呼吸,用力往前推。
两百四十秒。保镖离他半个美式足球场远。库柏爬了大约五十呎,还不到栅栏和小屋的中间。他把身体压低,迷彩装底下的乾硬地面冷飕飕。库柏硬逼自己闭上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人脸仍然是最容易被认出的东西,尤其是眼睛,因为眼睛容易反射光线。
如果他猜的没错,如果保镖信任他的伙伴,那麽他的注意力应该都会放在外面。他会留意树林裡的动静,而不是他跟小屋之间的可疑物体。
两百五十秒。沙沙的脚步声。军靴踩在石头和泥土上的声音。保镖离他最多不到二十呎。
停顿。一阵摩擦声。全身神经绷紧,呼喊著要他採取行动,翻身跳起,掏枪射击。然而他趴在地上看不见,彻底无助,空有一身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老兄,除了天赋你还有别的。
他趴著一动也不动。
两百六十五秒。
两百七十秒。
脚步声又响起。库柏又开始呼吸。
数到三百四十秒时,他张开眼睛,弓起身体,就蹲伏姿势。跟刚刚的全然黑暗相比,小屋显得灯火通明,光线从窗户流泻而出,阳台也笼罩在一片黄晕中。他起身走向小屋,不再担心会被看到。就算屋裡的保镖刚好看向窗外,玻璃在晚上也成了镜子。
他转转肩膀,脱掉手套丢在一旁,接著直直往小屋外牆衝去。他在最后一刻纵身一跃,一脚抵住雪松壁板,用力往上一推,身体一扭。
双手抓到了阳台边,挂在上面片刻抵挡横向惯性效应,然后把自己撑起来,先抓住栏杆轴管,再抓住扶手,最后终于盪进去,蹲踞在史密斯刚刚抽菸的地方。
他的呼吸平缓,感官清楚锐利,全身舒畅,感觉自己所向无敌。
库柏掏出手枪,移向玻璃门。卧室仍然一片黑暗。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贴著原木壁板时发出了一点声音,但不大。住在林中小屋自然会习惯各种意想不到的声音:出外猎食的动物、被风吹落擦过屋簷的树枝、终于倒下的朽木等等。
当然,成败就要看玻璃门有没有锁上了。他对自己的模式推理很有信心,但他的天赋依赖的一向是直觉,不可能万无一失。
所以别再拖拖拉拉,快去揭晓答案,看你有没有幸运中奖。
他把空著的那隻手放在门把上,一拉。
门轻鬆滑开。
库柏一手握枪溜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