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律师带他们原路折返,经过透著阳光的走廊和一层层盆栽。库柏在「艾普斯坦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回头瞥了艾普斯坦的全像投影一眼。瘦削英俊的分身跟他四目相对,正要扬起嘴角却又作罢。两人就这样盯著对方看了一会儿。然后,冒牌艾普斯坦点点头便消失了。
在电梯裡,柯布说:「我希望你明白这有多麽荣幸。艾普斯坦先生平常可是个大忙人。」
「的确,」库柏说,「这次我真的大开眼界。」
柯布听到答案扬起头,没答腔。库柏猜测律师不知道有两个艾普斯坦,看来他真不知道。他好奇知道的人有多少。
电梯门在大厅打开,巨大的超立体电视此刻正在播放自然生态秀:鬱鬱葱葱的丛林,猴子栖息在弯曲的树干中,远在天边的太阳洒下薄纱似的光。雪伦把手插进口袋,伸长脖子。「真妙。看过楼上的表演之后,都觉得这个没什麽了。」
「那是一定的。」他转向柯布,「谢谢你抽空陪我们。」
「不客气,卡佩罗先生。我的荣幸,那我就送到这裡了。」律师脚跟一转,大步走向电梯时举手看錶。大概约会要迟到了。他看起来像一辈子都在赶去做更重要的事的那种人。
「你还好吗?」
「很好,」库柏回答,「妳都跟……艾普斯坦谈了什麽?」
「谈你啊。他问我认不认为你说的是实话?」
「妳怎麽回答?」
「我说我亲眼看到你被应变部探员追杀,还有你大可让我被抓,却没有这麽做。」她咧咧嘴。「柯布差点就建议艾普斯坦把我们两个抓起来。我看哪,他心裡一定很干。」
「我也感觉到他不太爽。」他们信步穿过大厅,鞋跟喀喀踩在光亮的地板上。「这傢伙在床上一定很无趣吧?」
雪伦笑出声。「三到五分钟规规矩矩的前戏,之后就开始认真办事,两人都边做边想棒球比赛。」
「卡佩罗先生?」
他跟雪伦双双转过身,不著痕迹地改变重心,放鬆膝盖,背靠背就备战位置。两人已经形成某种默契,知道有状况时要如何掩护对方。有意思。
喊他假名的女人口红很厚,头髮紧紧扎成圆髻。「请问是汤姆.卡佩罗先生吗?」
「我是。」
「艾普斯坦先生要我把这个交给你。」她举起一个深棕色小牛皮手提箱,看起来光滑又高级。库柏从她手中接过手提箱。「谢谢。」
「不客气。」她皮笑肉不笑地说完就转身离开。
「裡头是什麽?」雪伦问。
他掂掂箱子的重量,慎选用字说道:「艾普斯坦答应要帮我,但妳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要你怎麽回报他?」
「只是个小忙。」他淡淡一笑,看得出她懂他的意思,毕竟她也是干这行的。他抢在她继续发问之前,说:「听著,我知道我们现在两不相欠了,不过……」
她抬起头,笑意在嘴边扩散。「不过?」
「妳想去吃点东西吗?」
见识过新迦南令人眼花撩乱的新科技之后,咖啡馆显得特别怀旧。实际上当然没有,目前为止,他在这裡还没看过啤酒招牌、印著搞笑字句的T恤,不过这间咖啡馆简单直接,弧形的塑胶雅座,黄黄的杯子装著差强人意的咖啡。正好是他们想要的。
「真的假的?」他喝了一大口咖啡。「妳男朋友真的这麽说?」
「我以人格保证,」雪伦说,「他说我的天赋明显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妳或许有很多面,缺乏安全感肯定不包括在内。」
「对,呃,谢了,之后三个礼拜我都披头散髮在家痛哭,狂看连续剧。后来我听说他交了新的女朋友,一个脱衣舞孃,超级波……」她举起双手在胸前比划。「跟西瓜一样大。我突然想到,或许问题出在他不想跟一个可以在人群中隐身的女人在一起。他的新女友要是稍微动一下头脑,脑袋就会打结,可是她到哪裡都会引人注目。」她顿了顿。「当然了,这可能是因为她动不动就跌倒吧。」
库柏一边喝著咖啡,听到这裡,差点笑到把咖啡喷出来。服务生端来餐点:她点汉堡,他点培根生菜三明治。培根煎得又焦又脆,他折下一段卡滋卡滋地嚼。背景音乐是某个时下流行乐团唱的时下流行歌曲,歌词不外乎心碎梦醒,感觉很适合跳舞。
库柏咬了口三明治,擦擦嘴,往后一靠,心裡异常痛快。他的生活一直有种不真实感,这几个月来这种感觉更加强烈,这几天更强烈到无以复加。不到两个小时之前,他闯进了某种圣堂的发光核心,看著全世界最富有的男人优游于数据汪洋中。
说到这儿,他想起放在地上的手提箱。他把脚往旁边滑,碰了一下。还在原地。
雪伦把汉堡对切再对切,但没直接放进嘴裡,反而吃起了薯条。
「在想什麽?」
她笑道:「我知道你太太为什麽生气,不过我认为她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
「什麽意思?」
「我用不著坐在这裡五分钟,烦恼该怎麽开口。我只要露出心不在焉的表情,等你主动问我就好了。」
他不禁失笑。「那麽,妳要告诉我妳在想什麽吗?」
「你。」她答,往后一靠,一手绕到椅背,两眼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
「啊,我最爱的话题。」
「我们成功了,所以扯平了?」
「扯平了?说得好像黑帮电影一样。」
「你懂我的意思。」
「我懂,」他说,「我们扯平了。」
「两不相欠了。」
「雪伦,妳到底想问什麽?」
她别开视线,他看得出来不是为了闪躲他,而是为了望向远方。「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是说我们的生活。第一级异能原本就不多,能做我们现在做的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他不置可否地咬了口三明治,让她继续说。
「我不知道该怎麽说。大概觉得能认识像你这样的人还不赖。你不但了解我做的事,也做得到我了解的事。」
「不只是天赋。」他说。
「不要边吃东西边说话。」
他笑了笑,把口中的食物吞下肚。「不只是天赋,还有我们的生活也一样。不是很多人了解我们的生活方式。」
「没错。」
「哇,好突然,不过我接受。」
「什麽?」
「喔,」他装出失落的表情,「我还以为妳要向我求婚。」
她哈哈笑。「管他的。谁说不行?反正赌城又不远。」
「是不远,不过那裡愈来愈无趣了。」他放下三明治。「撇开笑话,我知道妳的意思。这趟旅行很棒,亚兹。」
「是啊。」她说。
两人目光交会。一秒钟前,她的双眼只是眼睛本身,现在多了别的:一种奇特的认同感,一种臣服的眼神,还有感谢,当然也有渴望。两人互相注视了好一会儿,当她轻咳一声移开眼神时,他彷彿顿失所依。
「艾普斯坦到底要你帮他做什麽?」
他耸耸肩,游戏又重新开始。他咬了口三明治。
「好吧,」她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我希望不会强人所难,也希望你顺利完成。好不容易到了这裡,别忘了好好利用在这裡的机会。」
「这裡是……」
「新迦南。我知道你心裡有别的计画,尼克。有些事你没告诉我。但在这裡真的可以重新开始。你可以随心所欲发挥所长。好好把握机会。」
他笑——
她知道吗?
不对。或许是起疑。还是恐惧?
而且她叫你尼克。
——著说:「那正是我的计画。」
雪伦点点头。「很好。」她把盘子往前推。「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都不饿。」她用餐巾擦擦手,往盘子一丢,避不看他。「这样吧,等你还了艾普斯坦人情,真的在这裡重新开始,或许我们可以继续这段对话。」
他忍不住笑出来。
「怎样?」
「问题是……」他耸耸肩,「我没有妳的电话号码。」
她嫣然一笑。「要不我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好了。我知道每次这样出场,你都很兴奋。」
「对,」他说,「的确是。」
她滑出座位,他也跟著滑出座位。一瞬间两人面对面,接著他张开双臂,她投入他的怀抱。虽然不是缠绵悱恻的那种,但两人抱了又抱,身体愈贴愈近,试探著彼此的契合度,感觉很好。最后当她放开他的时候,怀中空空的感觉彷彿有了某种形状。
「再见了,库柏,多保重。」
「嗯,」他说,「妳也是。」
她迈著轻鬆的步伐走出去,他看得出来是故意的,可是对他的衝击没有减少半分。他看著她头也不回地离去,胸口一紧,被一股渴望拉扯著。她真的很特别。那感觉就像结了婚才遇到梦中的女孩,突然掀开了另一种可能,惊觉人生有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只不过你已经离婚,恢复单身,你可以跟她在一起,但这样她就会恨你。
他坐回位子,感觉很沉重,默默把三明治吃完。服务生走过来时,他跟他道谢,麻烦他再倒一杯咖啡,客气地说汉堡没什麽问题,只是他的朋友刚好不饿,麻烦有空时拿帐单给他。
服务生斟满咖啡、把帐单放桌上之后,库柏伸手去拿手提箱。小牛皮触感柔软,彷彿在他手指下哼唱。他将箱子放在桌上,若无其事地扫视周围一圈。没人在看。他扳开弹簧锁,微微掀起箱盖。
葱皮纸,一只信封,一串车钥匙。他打开信封,裡头是一份行程表。某人会在后天抵达某个住址。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
车钥匙上有个标籤写了地址。
葱皮纸是某间房子的平面图。
最底下有一把点四五贝瑞塔手枪,躺在波浪形泡棉上。他以前偏爱的武器。
当他还是应变部探员的时候。
□
车钥匙上的地址是特斯拉郊区的一座停车场,坐计程车过去要十块美金。抵达之后,他重複按压遥控器上的解锁键,循著车子的哔哔声找到一辆休旅车。不是电动车,而是货真价实的吃油车。一辆毫无瑕疵、四轮传动的Bronco,轮胎粗犷,马力强劲。库柏爬上车,调整后照镜,接著打开手提箱,开始读资料。
一如艾普斯坦的一贯风格,资料清楚明瞭,拿捏得当,列出库柏需要的所有讯息,又不至于洩漏过多机密。假如有人看到裡面的内容,或许猜得到他是密探,但绝对看不出这是暗杀全美头号恐怖分子的行动计画。
有张地图指出从停车场到莱布尼兹(新迦南西边的小镇)的路线。三小时的车程似乎只是将他带离城镇,仔细看则会发现,这条路线绕过了一个无疑会提高维安等级的研究机构。旅游行程表上指出某人今晚会抵达莱布尼兹,在依傍著肖肖尼国家森林的一栋小屋留宿。从照片看来,那是一栋坐落在山脊上的温馨小木屋。二楼的阳台和大片玻璃提供了绝美的视野,可以望见松树林绵延至山底下的棉白杨。四簇长得像手指的怪石竖立在山脊上,前后延伸一哩远。附近没有邻居。平面图上可见小屋安装了一些先进的保全设备,包括前后方的监视器、防弹玻璃、一楼的钢框门,不过没有太惊人的玩意儿。
屋主是个名叫海伦.艾普尤斯的女人。他不认得这个名字,但其中必有他不知道的关联。就让这名字在心裡慢慢沉淀。
资料上暗示艾普尤斯是史密斯的情人。史密斯曾来过这裡,通常晚上抵达,早上离开。上面还说小屋周围有一小队保安人员,却也正经八百地指出:「他们在屋内的移动范围似乎有限。」
翻成白话就是:史密斯不希望他的保镖看见他在床上的模样。
他拿出手枪,打开弹匣,满满的子弹,都是空尖弹。防弹衣或许挡得了,不过子弹一旦打中身体就会碎裂,细小的尖壳会鑽进脆弱的细胞组织。另外有两个备用弹匣,只不过他无法想像怎麽会需要那麽多子弹。
库柏是军人出身,信不过他没亲手组装过的武器,于是他花了几分钟拆解手枪。所有零件都乾乾淨淨,状况良好。他从容熟练地把零件组装回去,然后扣上保险栓,将枪放回手提箱。
完成之后豔阳已经减弱,时钟上显示现在是下午两点。他发动引擎,踩了踩油门过过瘾,之后便上路了。
行得通的。
车程比资料上估计的三小时还要短一点。库柏没有开快车,笔直平坦的道路肯定帮了不少忙。车子往西开去,风景也跟著变化,绿意加深,虽然不到绿意盎然的程度,但空气清新舒畅。天空宽阔得不可思议,而且乾淨又明亮,壮阔的云朵在西边山顶上愈堆愈高。他在云翳之间奔驰穿梭,看著世界变换色彩,尽量不去想太多。他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每次追捕目标的行为模式逐渐清晰时,心裡就会出现这种感觉。彷彿命运是一条闪亮的霓虹线,只要循线往前走就能抵达。
约翰.史密斯。在单眼镜餐厅眼睁睁看著七十三人惨遭屠杀;在全国各地策画一波波恐怖攻击;在纽约证交所埋下炸弹,害死一千一百四十三人;也是迫使库柏放弃原来的生活,踏上亡命之途的罪魁祸首。
即使已经读过有关他的各种资料、听过他的演说、见过他的朋友、拜访过那位在西维吉尼亚州学园的白痴园长,约翰.史密斯本人仍然是个谜。事实他很清楚,比方史密斯的策略天分、高超的政治手段、煽动人心的技巧;神话他也听过,看你站在哪一边,就会听到不同的版本。除此之外还有谣言和耳语,再加上雪伦的现身说法——她相信史密斯是个好人。
那麽史密斯到底是怎麽样的人?一个变化莫测的幻影,是恶魔还是英雄的梦中幻影?
历经千辛万苦,今天晚上库柏终于要见到他本人了。此人显然也有朋友和情人,还特地到山脊上的温馨小木屋,跟名叫海伦.艾普尤斯的女人幽会。
在公路上,他远远就瞥见小木屋,可是没停下车,只切到右线道偷瞄几眼。莱布尼兹离这裡十分钟车程,附近的房舍多半是小木屋。即使已经搬到新迦南,还是有人想要离群索居。可以理解。毕竟不是所有搬到怀俄明州的人都相信这裡的理念,不少人的立场介于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之间,喜欢找个可以随心所欲、不会有人管东管西的地方。他总觉得再继续往灰尘满天的双线道开去,就会看见「禁止进入」或「婉拒推销,后果自负」的告示,到了尽头就是一片与世隔绝的空地,不管想追求孤立主义或反犹太主义,在这裡应该都不会激起太大反弹。
不过,离镇上那麽近的小木屋没有给人这种感觉,看起来颇为豪华,像是大自然爱好者的私人别墅。
在附近勘察一个小时后,他发现艾普斯坦给他的资料很完备。不难想像艾普斯坦为什麽急著要他除掉史密斯。这是暗杀行踪成谜的恐怖分子一个大好机会。周围的森林可以为闯入者提供掩护,保安人员虽然想必都是一时之选,但他们没有理由怀疑会有人闯进来,所以库柏可以轻易甩开他们。再说,史密斯虽然是个策略天才,或许也很能打,但肉搏战绝不是他的对手。
行得通的。他可以偷溜进去杀了约翰.史密斯。
溜出来反而比较棘手。如果可以不触动警铃,他就能轻鬆接近史密斯。他身上想必带了体感辨测警铃,一旦心跳快过性行为该有的频率,或是突然停止,保镖就会全副武装赶到。到时候免不了一阵打打杀杀,想偷溜出去比登天还难。
到时候再说吧。反正那是你最能发挥所长的时刻。
再说,这次的成功机率比以前都高。他今晚就展开行动,完成任务,之后就……船到桥头自然直。
是吗?如果任务成功,你想史密斯的组织会善罢干休吗?要是没活著逃出去,应变部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了什麽。
他知道下一步该怎麽做了。
他需要打通室内电话。应变部监听了新迦南的所有手机通话,Echelon II追踪软体不停传输十亿位元的数据。他敢打赌史密斯也会固定监听某些电话,他至今还能逍遥法外的关键就是持续掌握可靠情报。所以,打手机的风险太高。
换作在其他地方,这就表示得去找公共电话。现在虽然还有,但你得知道去哪裡找,比方便利商店、商场、加油站。旧时代留下来的古董,可是大家又懒得把它连根拔除。问题是,这裡是新迦南。在这个毫不念旧的新世界,不只加油站外面没有公共电话,连加油站都很少见。
库柏在脑中思索各种方法,并推翻了几个方案,比方订一间旅馆、上门借电话、偷偷闯进某间公寓。全都可能引人耳目。
他开车在莱布尼兹乱逛,观察周围的环境,渐渐看出了新迦南城镇的一贯模式。西边是风力发电机,东边是大型水冷凝器;街道都整齐平坦,呈格子状排列。给滑翔机起降的飞机场;供电动车充电的付费停车场;设计良好的徒步区;到处可见年轻人的广场,个个都脚步坚定、精神昂扬。不同区域互相混合,商业区跟住宅区相依共存。这应该是住起来很舒服的地方,拥有城市的所有优点,却没有城市的拥挤交通和空气污染。来来来,来新迦南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挥洒抱负和活力,拥抱阳光和性爱。
他把车停在市郊某个汉堡摊前,买了一份汉堡和一杯可乐,可乐比汉堡还贵。他坐在被夕阳镀成金黄色的野餐椅上吃。对街有家车行,以美国的规模来看不大,停车场上挤满了这裡到处可见的小电动车。他开的车很特别,不过没有引人侧目,毕竟郊区道路还是坑坑洼洼,而且电动车毕竟有些限制……
有了。
库柏吃完东西,擦擦手,把车子开到对街。汽车推销员跟其他地方的汽车推销员没两样,笑脸迎人,就爱装熟,见他走进门满脸欣喜。「我在考虑换车,」库柏说,用拇指指了指他的Bronco。「汽油真让人吃不消。」
「你不会后悔的,」销售员说,「先绕一圈,看你喜欢哪一辆。」
库柏跟著销售员绕了一圈,听他喋喋不休地推销:充一次电可以跑多远、最高车速多快、开起来多麽舒适方便。他坐进一辆轿车,举手滑过一辆双座跑车的车盖,最后选定一辆迷你小货车,听到车子的马力忍不住偷笑。
「我知道,」销售员说,「跟你那头野兽比起来,这辆感觉是不怎麽样。不过它在乡下跑没问题,也能载货,当工作车再适合不过。如果哪天需要重型车,随时都能租到。」
讲价花了十分钟,库柏让销售员说服了他。成交之后,他说:「可以借我打个电话给银行专员吗?我的手机没电了。」
「当然可以,」他的新好朋友说,藏不住心中的雀跃。「可以到我的办公室打。」
他的办公室原本是展示空间一排办公桌的其中一张。没有库柏希望的那样隐密,但也够了,反正销售员很少坐下来,其他张桌子也都没人。销售员比了比他的座位,说声他就在附近,之后便识相迴避了。
他六个月前记住的号码,但一次都没拨过。电话响了两声就有人接起。「吉米床垫。」
「帐号三二○九一七。」库柏说。
「是,长官。」
「我要跟阿法通话。马上。」
「阿法,收到。请稍候。」
库柏坐在销售员的椅子上往后靠,弹簧吱咯响。从窗户看出去,车辆来来来去,云不停变换,阳光从云层间直指而下。
电话喀一声,传来衡平局局长德鲁.彼得斯的声音。「尼克?」那声音即使到现在仍然如此熟悉,低沉但威势十足。库柏可以想像他正坐在他的办公室裡,轻薄的耳机挂在整齐清爽的头髮上,牆上悬挂追捕目标的装框相片,约翰.史密斯也在裡面。我的照片现在也在上面吗?
「对,是我。」
「你还好吗?」
「还好。我正在执行任务。」
「上礼拜是什麽状况?」
「什麽?」
「别耍我,孩子。在芝加哥的捷运站月台上。有民众中枪,你知道吗?」
「不是我干的,」库柏说,心中冒出的无名火令他诧异。「或许你该去找你那些该死的狙击手谈一谈。」他硬是吞下早已习惯成自然的「长官」二字。
「你说什麽?」
「我没有对任何人开枪。还有,不用谢我。你知道,我放弃整个人生,变成了逃犯。你问我什麽状况是吗?那中国城又是怎麽回事?」
「你是指拘捕李晨一家?」
「捉拿扒手才叫拘捕。我看到的是战略应变小组绑架了一家人,把现场群众激怒。那个小女孩才八岁。」他愈说愈激动。「你们这些人到底为了什麽而战?」
停顿。接著彼得斯用俐落节制的声音问:「你说完了吗?」
「这件事说完了。」库柏意识到自己紧拧著话筒,只能用意志力强迫手指放鬆。
「好。第一,『你们这些人』指的是分析应变部的探员是吧?别忘了你也是其中一员。」
「我——」
「第二,那是你的错。」
「什麽?」
「你洩漏了行踪。你脑袋在想什麽?在捷运站月台上调虎离山把人甩开,然后当天晚上就大摇大摆上街压马路?」
「你在说什麽?」他在脑中倒转那天晚上的记忆:凉爽的空气、中国城的霓虹灯。当时他绷紧神经,时时留意有没有人认出他,但并未发现异状。「没人看到我。」
「是吗?谁叫罗杰.狄金森下令Echelon II小组随机扫瞄芝加哥全城的监视画面,总共有一万笔以上,结果找到银行提款机监视器拍到你跟亚兹小姐并肩走过中国城的画面。一找到线索,狄金森就从中国城的每个监视器调出片段,全部拼在一起花了点时间,所以才让你们白白溜了。」
库柏张嘴又闭上。
「规矩是你订的,尼克,错误也是你造成的。」彼得斯没有提高声音,却反而让这句话的衝击力更强。「一开始是你提议这麽做的,记得吗?你跟我说,你的计画要成功,唯一的方法就是彻底豁出去。」
「我不是故意要——」
「是不是故意的不重要。豁出去了就不能回头。」
他心裡有一部分想怒吼,把电话摔在桌上,站起来抓起椅子砸向玻璃,让它飞向怀俄明州的太阳。可是发洩之后并不会改变任何事。发脾气也无济于事。
「罗杰.狄金森是吗?」库柏换手拿话筒,抹去掌上的汗。
「他的确很勇于面对挑战。」彼得斯发出短促的轻笑。「或许你猜的没错,他是想要你的职位。」
「我早该想到是监视器,」库柏说,「可恶、可恶、可恶。」
「你等于是以一挡千。只能说真有你的。」
「李晨一家人现在呢?算了,当我没问,答案我很清楚。你可以帮他们吗?」
「帮他们?」
「他们什麽都不知道。真的。李晨只是雪伦的老同学。」
「他们窝藏了现在正被强力通缉的全国两大恐怖分子,既然被抓了就得面对刑罚,逃也逃不掉。」
「德鲁,听我说。那个小女孩爱丽丝,她才八岁。」
彼得斯沉默很久,终于叹著气说:「好吧,我再想想办法。」
「谢谢。」
「所以,你现在的情况如何?」
「我……」他吸口气,直起腰杆。刚刚心裡冒出的无名火其实不难理解。这几天来,他在原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实中看到了虚假的一面。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打给你是因为我终于等到机会,目标快到手了。」虽然得冒个小风险。然而就算史密斯有世界一流的情报系统,也不可能延伸到路边随便一家车行的办公室电话。「今晚就是他的死期。」
「你真的办到了。」彼得斯说。
「快了。」
「想好怎麽脱身了吗?」
「必要时我会同归于尽,所以我才打这通电话给你,以防万一。我达成了我们的协议,我希望你知道。」库柏顿了顿。「我想亲耳听到你也一样。」
「当然了,孩子。」彼得斯的声音很少洩露情绪,但库柏听出他有点受伤。「无论如何,我都会信守承诺。你很了不起。」
「凯特——」
「你女儿永远不会接受测验。我已经处理好现有的纪录,同时确保以后再也不会有类似的纪录。她很安全。我向你保证,尼克。无论发生什麽事,我都会照顾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几个月前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那天早上,他在门前草皮上跟两个孩子玩转圈圈,一人抓住他一边手臂,爱和信任的力量拉扯著他,他永远不想放开那股力量。背后的世界化成模糊的绿色漩涡。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改变了你的想法。也罢。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你不是为了应变部才这麽做的。
是为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