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库柏沿著枪管看出去，反射性地将准星瞄准对方的胸口。约翰.史密斯也瞪著他，一手握住门把，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瞳孔放大，颈部脉搏一跳一跳。
扣下扳机。
背后一侧传来再清楚不过的声音。老搭档昆恩曾经形容那是全世界最美的声音，只要制造那个声音的人是你。
猎枪劈啪响。
史密斯微微把头一点。库柏大胆一瞥，手枪仍然指向史密斯。
雪伦平空出现在房间的角落。她躲在长枪后面显得很娇小，但架势十足，枪托架在纤细的肩膀上。枪管已经裁到最短，看起来不像猎枪，比较像霰弹枪。即使隔著距离，弹药也够(他非常肯定)，他还是插翅难飞。雪伦的眼神沉稳，手指贴著扳机。
她是怎麽办到的?
「我没有你那种天赋，」史密斯说，「不过我猜得到你在想什麽。你推测她不可能比你先开枪。没错。你或许起码能开一枪，很有机会让我一枪毙命。当然了，如果你这麽做，她也会杀了你。」
世界开始剧烈晃动，所有事物掺杂混合，变得一片模糊。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不断停顿、倒带、停顿、倒带的影片，真真假假难以确定，什麽都不可靠。他瞄准眼前的男子，看得出来史密斯很紧张。他或许希望库柏不会开枪，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库柏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想扣下扳机，一枪毙了史密斯，完成任务。终结这一切，免得……免得什麽?
史密斯像在回应他似地说：「重点是，如果你这麽做，就无法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也永远无法知道真相，虽然说你已经猜到了一些。不是吗?」
轻轻压住扳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再一压。空尖弹划破柔软的皮肤，铅壳裂成刀片鑽进血肉，伤口开口笑，约翰.史密斯毙命。任务达成。
这就是他要做的事。
扣下扳机!
他想开口说话，却只发得出沙哑的声音。
「不是吗?」
库柏说：「影片是假的。」
「对。」
「你从没去过单眼镜餐厅。」
「其实有。事发半个小时前。我跟海姆勒参议员见了面，我点了一杯琴汤尼，他点了四杯威士忌。他答应支持修改某个法案，主要是针对异能接受测验加以设限。我跟他道过谢就走了。」
开枪开枪开枪开枪开枪……
「看著我，」史密斯说，「我知道你看得出人有没有说谎。我在说谎吗?」
那场大屠杀的影片他看过无数次，不放过片中的每条线索、每个迹象，只为了找到发动屠杀的人。他也注意过那道红光，只是从没想过红光应该被挡住才对。要不是跟另一个版本互相比较，怎麽可能注意到其中有蹊跷?
史密斯的版本是假的。他有的是时间造假……
不过有问题的是官方版本。
「还有其他事，」史密斯说，「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你得先放下枪才能听我说。」
「尼克，」雪伦说，声音低沉而坚定，带著或许是一丝希望，或许是对还没成真但可能成真的事的一丝遗憾。「拜託你。」
他瞄她一眼，看得出她不会手下留情，也看得出她并不想开枪。
突如其来的疲惫感将他淹没，支撑他到现在的事物如今彷彿已荡然无存。
如果这是真的，那麽……
他打住这种想法，同时放下枪。
「谢谢。」史密斯说。
「去你的。」库柏说。
「好吧。换成是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雪伦说：「库柏，把枪放桌上怎麽样?我也会这麽做。」
他看著她，发现她又叫他库柏了，前一秒还叫他尼克，不是吗?怪了，只有娜塔莉和德鲁.彼得斯叫他尼克。现在又多了个雪伦，而且总共叫了两次。
「妳先请怎麽样?」他说。
他以为她会转头看史密斯，打定主意只要她视线一转，他就马上举枪射击，毙了史密斯。
雪伦咬著牙，目不转睛盯著他看。
最后她放下枪，把枪拎在手上摆盪。
嗯。
库柏彷彿在梦游，心想管他的，先扣上保险栓再把枪丢桌上。最坏能怎麽样?他们会杀了他吗?
早就杀了。
这个想法莫名其妙冒出来，像漆黑的房间忽地响起一个声音。那是什麽意思?他不知道。
「好吧。」他说，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不确定有没有成功。「好，要谈就谈吧。」
史密斯简直像洩了气一样，瞬间鬆了很大一口气。「谢谢。」
「你不确定我不会杀你，对吧?」
「对。这是在冒险，虽然是计算过的风险。」
「为什麽要冒险?」
「我想见你。不冒点险怎麽会有收穫?」
「你说你不是约翰.史密斯，是什麽意思?」
「我爸不姓史密斯，我妈也没把我取名叫约翰。」
「我知道你进了学园，过得很悲惨，可是你——」
「还留著他们帮我取的名字。没错。记得黑人争取民权的那个时代，麦尔坎X说要放弃他的奴隶名，为自己正名?一旦跟我一样的人不再是奴隶，我也会这麽做。可是现在我想要提醒世人：我，就是他们一手创造出来的。」
「你是恐怖分子。」
「我是打了败仗的输家。但你追杀的那个约翰.史密斯，那个残杀儿童、在单眼睛餐厅屠杀七十三人的恶魔，并不是我。那个约翰.史密斯并不存在，他是虚构的，是为了遂行某个人的意志而被创造出来的。」
库柏感觉到自己的天赋在体内翻腾，从现有资料中快速寻找脉络。他无法控制自己，就跟人的脑袋自然而然就会思考一样。一如往常，直觉又一马当先，从他看出的脉络中抽丝剥茧，他想停下来，因为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如果影片是假的，」他说，明知道是却不愿说出口，为什麽他也无法确定。「那麽造假的人是谁?」
「你问错了问题。」史密斯说。他的一隻手往口袋移动，但又突然停住，问：「介意我抽菸吗?」没等库柏回答，他放慢速度拿出香菸和火柴。库柏回想房间的摆设，想起矮几上有个菸灰缸。那他刚刚为什麽要出去抽——
因为他想让你看见。
他知道你在外面，故意要引你进去。
史密斯边说话边点菸。「问题不是谁造假影片，」啪嚓，抽一口，吐烟。「而是谁策动了大屠杀。谁雇用、组织并武装了一支训练有素、行动画一的突击队，派他们去屠杀七十二名无辜百姓和一名参议员。假造影片只是掩饰的手段，只是最后的收穫。」
这个事实虽然显而易见，却也前所未闻，彷彿把整个世界上下颠倒。不只影片造假，还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大屠杀。他的脑袋又开始搜寻脉络，在新资料之间周旋——停!
「好吧，所以是谁……」
史密斯走到沙发的另一端，一屁股坐下。他抖抖菸灰，比了比对面的椅子，库柏不甩他。于是史密斯说：「你下西洋棋吗?」
「没有。」其实有，但不是史密斯指的那种下法，没人下他说的那种棋。
「初级棋手都习惯只看自己那一边，中级甚至大师级也是。但下西洋棋的诀窍是要把注意力放在另一边。」
「瞭。」
「好，」史密斯说，「言归正传。所以，单眼镜屠杀案达到了什麽目的?」
「不就……跟世界宣战，杀掉跟你唱反调的参议员。」
「比海姆勒更讨厌异能的人多的是，为什麽我要特别因为他跟世界宣战?十四岁那年，我同时跟三位西洋棋大师下棋，三位都败在我的手下。在毫无胜算的状况下，我何必向世界宣战?你还是只看自己那边的棋子。仔细想想，从那场大屠杀中得到好处的是谁?」
你，库柏想回答却说不出口。史密斯哪有得到什麽好处?大屠杀之前，史密斯是个激进分子，所作所为虽然备受争议，但仍受人敬重，行动也未受限制。大屠杀之后，他成了美国的头号通缉犯，被逼得流离失所，踏上逃亡之路，过著提心吊胆的生活。
「这就对了。你渐渐想通了。」
「怎样，你不只是个战略天才，还会读心术是吗?」欠揍的一面又流露出来。
史密斯摇摇头。「我只是了解人罢了。大屠杀之后发生了什麽事?」
「明知故问。」
「库柏，」雪伦说，「别这样。」
他睨她一眼，无法解读她的表情。他对她说：「好吧。说就说。大屠杀之后，约翰.史密斯变成家喻户晓的人物，变成罪大恶极的恐怖分子，跑到哪就被追杀到哪……」
「对。」史密斯看他的表情既悲伤又温暖，好像来传达噩耗的朋友。「没错。被谁追杀?」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表示……
「不可能。我不相信。」
史密斯说：「不相信什麽?我什麽都还没有说。」
德鲁.彼得斯。他拉你进衡平局那天曾说，这个计画纵使极端，但绝对有其必要。
衡平局草创之初，以老纸厂为办公室。不时听到要收摊的传言。资金吃紧。国会成立调查小组，衡平局岌岌可危。
然后就发生了屠杀案。
七十三人死亡，包括小孩和一名参议员。凶手是个异能。
某人的主张突然成了惊人的远见。不但料中了流血事件，也看出分析应变部需要比监控更进一步的权能——终结人命。
德鲁.彼得斯，清爽俐落，戴上无框眼镜显得灰冷无情。
德鲁.彼得斯，他说他需要信徒。
我的天啊——
「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表示……表示……」他说不出口，受不了把想法化为飘浮在空中的话语。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表示一切都是谎言。他从来就不是为了阻止战争而奋战，他就是引起战争的原因之一。他所做的一切、他终结的生命……
他杀过的人……
他害死的人……
「不可能，」库柏说，「不可能。」他看著雪伦，却只在她脸上看到同情，身体不由得一缩。他转回去看史密斯，还是同样的表情。「不可能。」
「我很遗憾，库柏，真的很……」
下一秒他便拔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