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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叛徒

  32

  跑出房间,踏上走廊,穿过卧房,跳上阳台,攀过栏杆,凌空一跳,重重落地。他身后响起声音,可是他几乎听不见,是某个人大喊「退下!让他走!」的声音。保镖举起MP5衝锋枪但定住不动,两眼往后一瞥。库柏心想钩腿绊倒他,然后转身,手肘戳他心窝,右手劈他咽喉,结果一个动作也没做,直接从目瞪口呆的保镖面前逃走。冷风刮著他的胸腔,两腿卖力往前踢,双脚重踏地面,想把听到的事都抛在脑后,把在他眼前、脑后、全身上下逐渐浮现的真相抛开。还有他想甩也甩不开的天赋,那甚至变成了一种诅咒,一种帮助他分析归纳、找出脉络的锐利直觉。那个脉络就摊在他面前,但经人一点,再加上几个令人恍然大悟的事实,突然浮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这些他应该自己就能想到,却一直被蒙在鼓裡,后果……不堪设想的可怕后果……

  「我需要真正的信徒。」

  彼得斯见到他的第一天就这麽对他说,后来又重複了好几次,库柏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对某种忠诚度的要求。库柏有的是忠诚度。为了大我,他愿意出生入死,只是为了忠于职守,并不真的乐在其中。权力在握的感觉很好,没错,地位跟自由也是,但从来不是行动本身。重点不是杀人,而是目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阻止战争,而不是引发战争;是为了拯救世界,而不是——

  眼前一闪:月光穿透随风摇曳的树枝,打下一条条银白光影。

  他绊到树枝,树枝劈啪折断,露出乾巴巴的内裡,有如白骨。

  在松树树干的映衬下,双手显得苍白。

  最后他到了一条小溪前,溪水映著月光闪闪发亮。潺潺清水流过被磨得平坦光滑的石头。他的膝盖泡在水裡,冰凉的感觉令他一震。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麽衡平局就是个天大的谎言。

  作风激进、要求史无前例特权的政府单位。而且是监视、猎杀、处决美国公民的特权。

  一个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单位,原本即将被列入调查,却突然获得肯定、步上轨道。

  还得到莫大的权力、源源涌入的资金、美国总统的直接授权。

  全都是因为一个谎言。

  犯下单眼镜餐厅屠杀案的凶手,不是约翰.史密斯。

  而是德鲁.彼得斯。

  这五年来你都在为坏蛋卖命,执行坏蛋要你执行的任务。你成了恶魔的信徒。

  约翰.史密斯不是恐怖分子。

  你才是。

  「库柏?」

  他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她正在远处寻找他。他听见树枝折断、脚踩泥土沙沙作响的声音。她终究不是来去无踪的幽灵。

  他跪在溪水裡,水渗进裤子,月光在头顶上闪耀。不想被找到,不想再听。

  「尼克?」

  「对,我在这裡。」轻咳一声。

  他用双手舀水泼了两次脸。冰水让脑袋一震,思绪更加清楚。他跪著爬出溪流,卧倒在岸边,听著她走近,看见她在林间凌波微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走向他。

  一看见他,雪伦迟疑片刻才改变路径。她涉过小溪,走过来坐在他身旁。他看出她想伸手搭他的肩却又作罢。他等著她开口说话,可是她一语不发。两人肩并肩坐了一会儿,默默听著溪水有如不停转动的时钟汩汩流逝。

  「我以为妳还在牛顿。」他终于打破沉默。

  「我知道,」她说,「抱歉。」

  「妳在餐厅说的那些话,说希望我把握机会重新开始……」

  「对。」

  「妳早就知道我会来这裡。」

  「他早就知道。我只是希望……」她耸耸肩,没把话说完。

  附近某处,有隻鸟聒聒聒往水裡俯衝,叫声停住时,一个长而尖的声音继之响起。

  「两年前,」库柏说,「我去追捕一个叫鲁迪.杜伦丁的异能,搞医学的,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心脏病专家,很年轻就做出了伟大贡献。」

  「杜伦丁瓣膜。现在已经全面取代换心手术。」

  「没错。后来他跑去另一边,加入约翰.史密斯的阵营。鲁迪的最新设计加了个可以远距关闭装置的巧妙机关。只要发出正确的指令,砰,瓣膜就会停止运作。那玩意儿藏在指令码裡,类似某种酵素,我从来没有真正弄懂过。总之,这麽一来,史密斯就可以任意关闭装有这种瓣膜的患者心脏。总共可能有好几万人。」

  她知道这时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后来鲁迪跑了,我在罗德岱堡一间破旧公寓裡找到他。这傢伙明明是个大富翁,又是个天才,却躲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一家高利贷公司的楼上。」库柏抹抹脸,脸上还有几滴水。「我们小组包围了那栋公寓,我破门而入时,他正在看电视、吃猪肉炒饭,我还记得很油,光闻味道就知道了。看见心脏专家在吃有害心脏的高风险食物,我觉得很妙。他吓得跳起来,炒饭洒了一地。本人不高,很害羞。他看著我,然后……」

  停顿许久之后,雪伦问:「然后?」

  「然后他说:『等等,我没做他们说的事。』」耳中响起啜泣声,他吓了一跳,那声音像在打嗝。他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哭是什麽时候。

  雪伦说:「没关係的。」

  「我做了什麽?」他转头看她,两眼直盯她映著月光、闪闪发亮的眼睛。「我干了什麽好事?」

  隔了一会儿,她才说:「你相信他能关掉别人的心脏吗?」

  「对。」

  「那麽,那时候起码你相信自己有不得不那麽做的理由。你相信自己在做对社会有益的事。要怪就要怪那些欺骗你的人。」

  库柏的脑中闪过鲁迪.杜伦丁挥舞双臂的慌乱模样。他愈走愈近,把人逼到角落便伸手抓住对方的头,俐落一扭,动作又快又狠,一分一秒都不浪费。

  「我也干过一些事,尼克,」她极力稳住声音,「我们都是。」

  「要是他说的是实话呢?要是他真的没做呢?要是……有人用百万政治献金换鲁迪.杜伦丁的命呢?」

  「要是你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呢?」

  「要是我杀了一个无辜的异能呢?而且是个能够拯救几千、几万人的医生。」

  她无话可说。库柏不怪她,换成他也想不出该接什麽话。泪水从他的脸上细细淌下。

  「我被利用了,是吧?」

  她点点头。

  他发出不太像笑声的声音。「真好笑。这辈子我最痛恨的就是恶霸,结果我自己就是恶霸。」

  「不是的,」她说,「你只是被骗了,但一直努力在做对的事,这部分我很清楚,相信我,虽然我不愿意这麽想,」她哑然失笑。「记得在芝加哥捷运站月台上,我说你杀了我的一个朋友?」

  「布莱登.法加斯。」一个抢银行的异能,杀了一对母女,女儿才两岁大。法加斯在雷诺市的某间飞车族酒吧抽Dunhill,双手在颤抖。

  「有阵子我跟布莱登很要好,所以我想替他报仇。约翰跟我说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不相信。我希望你是个大魔头,这样就能要你血债血还。」她把头髮拨到耳后。「但你真的是好人,你是。」

  他衡量著这些话的重量。「布莱登他真的——」

  「对。他真的抢了银行,也杀了那些人。我认识的布莱登是个好人,绝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可是……他却做了。」她转向他。「你的人生不全都是谎言,你做的一些事确实是在为民除害。」

  「但不是全部。」

  「不是。」

  他往前倾,抱住膝盖。「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

  「如果是真的,我真想死。」

  「什麽?」她的身体绷紧,表情丕变。「你这个懦夫。你不想补救?不想把事情弄对?只想死吗?」

  「要怎麽补救?发生的都发生了,我不能让鲁迪.杜伦丁死而复——」

  「不行。不过你可以说出真相。」

  这句话触动了他全身上下的警铃,让他浑身战慄。「妳在说什麽?」

  「你的上司、你的单位罪不可赦,他们才是你要打击的恶势力。你不是说你痛恨恶霸吗?告诉我,衡平局是什麽?」

  「妳知道要怎麽补救吗?」

  「知道。」她又拨头髮。「我们手上有证据,你的老闆彼得斯在单眼镜餐厅所作所为的证据。」

  这次他忍不住发笑,当然毫无幽默的成分。

  「笑什麽?」

  「这就是妳跑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吗?妳就是第二步。第一步,让我看清真相。第二步,说服我帮约翰.史密斯做事。」

  在黑暗中很难捕捉她全部的反应,可是他看得出她的眼神变了。有默认,或许也有被逮到的成分,但还有别的。好像他的话刺伤了她。

  「我猜对了,是吗?他要我替他做事。」

  「那是当然的,」她回答,目不转瞬地看著他。「不然他何必冒这个险?我也希望你这麽做。等你过了痛苦悔恨的阶段,你也会这麽希望。就算有所谓的第二步,第一步都是告诉你真相。」

  他正要回嘴,说他不替恐怖分子做事,但这个想法就像一拳打中他的肾脏。真相。没错。库柏用手铲起一把小石头,摇一摇,然后一颗接著一颗丢进溪水裡。

  过了片刻,雪伦说:「记得我在那间寒酸的旅馆说的话吗?那时新闻正好在报导当天下午我们在捷运站月台上发生的事,不过全是谎话。」

  才一个礼拜左右的事,感觉好像过了一辈子,两人像老夫老妻一样斗嘴的画面记忆犹新。「妳说要不是有人一直上电视说战争就要爆发,说不定就不会有战争。」

  「没错。或许——我说或许——问题不在异能和一般人之间的界线,也不是世界变得太快,而是没人说出真相。如果多点客观的事实、少点冠冕堂皇的目标,这些事也许都不会发生。」

  种种原因让他不知不觉靠上前,或许是她说话的方式(义正辞严就事论事,不说废话),加上月光照亮她的肌肤、他的世界彻底翻转、需要人安慰的原始慾望、她身上的味道、她靠在他身上的触感(就像那晚在酒吧一样),还有脑袋厌倦了思考等等。

  两人嘴脣贴嘴脣。没有诧异也没有犹豫,或许只有一丝微笑,但也一闪而逝。库柏一手抱住她,她举起双手缠绕在他的背上,两人的舌头来回摆动碰触,温暖的身体和寒冷的夜晚形成对比,让人意乱情迷,难以自拔。她扑向他。

  他往后一倒,背撞上坚硬的地面,小石头刺痛了他。他屏住呼吸,吓了一跳,一瞬间不知道她想做什麽。接著她跨坐到他身上,两膝抵在他的臀边,身体贴著他的身体扭动。轻巧而强劲,细緻而狂野,双峰擦过他的胸膛,锁骨像小鸟的羽翮,身上的味道飘向他。

  她打断接吻,闹著玩地把他稍微推开,脸上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浏海落在额前。「我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

  「什麽?」他的手滑下她的背,围住她的腰——纤细到他的手指几乎可以碰在一起。

  「你说你舞跳得很烂,除非有人带著你跳。」

  他笑了笑。「那就有劳妳了。」

  她照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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