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斯巴达项目报告(文件日期标注为2039年1月11日)
已修复文档目录中的第7节
7. 船员功能
7.1机器人与人类船员的比较
7.1.1机器人仅能执行既定任务
7.1.1.1人类船员有多种功能
7.1.2机器人无法学习
7.1.2.1人类船员能够通过重复训练更快、更好地完成任务
7.1.3机器人无法随机应变
7.1.3.1人类船员的工作效率能够随时间增长而变高
7.1.4机器人可能会损坏
7.1.4.1人类船员能够进行自我救治或对医疗干预做出反应
7.1.5机器人无法做出应急措施
7.1.5.1人类船员能够对紧急事件做出即刻响应
7.1.6机器人需要大量电能
7.1.6.1人类船员能够很大程度地减少所需电能
7.1.7机器人可以通过重新编程的方式立刻执行新任务
7.1.7.1人类船员需要一定的训练时间才能执行新任务
7.1.8机器人不消耗资源
7.1.8.1人类船员在基地搭建阶段内需要大量的持续资源投入以保证其正常运行
7.1.9机器人不需要受保护的安全环境
7.1.9.1人类船员需要大量的前期基础设施投入
7.1.10机器人不会抱怨
7.1.10.1人类船员需要进行心理管理
7.1.11机器人不会累
7.1.11.1人类船员需要休息时间
7.1.12机器人的损耗不会带来感情波动
7.1.12.1人类船员会对失去成员一事做出情感化反应
影子已经变了方向。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开始朝着地平线往下沉去。他们迎着太阳的方向驶去，周围的光线仍旧像沉闷的冬日那般暗淡。地表的岩石颜色正在不断变深，天空也在由粉转红。大气中的浮尘仿佛一条柔软的毯子，低垂在地平线附近，随着太阳的不断下沉，这片浮尘投下的阴影正在变得越来越大。
弗兰克全身都粘上了一层这种灰尘。这层薄膜有一种莫名的黏性，他怎么都掸不干净。
他开始担心起今后要使用的任何一台机械上面都可能会积起这种灰尘。以前在现场工作时，他总会让设备保持清洁，因为这样不但可以让它们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即便发生了故障，也能够随时发现。路上有一块半掩在土里的小型岩石，玛西撞到了它的边缘，整个车架都震动了，他不禁嘟哝着抱怨了一番。她可是有座位的，而他却只能徒手抓着椅背。希望她能记得后面还有个人。
尽管弗兰克看不见码表，但他可以感觉到他们似乎更像是在观光，而不是在以每小时十千米以上的速度前进。他能看见的只有两脚之间的地面。他也不敢放开手去查看宇航服的剩余氧气量，因为如果他这么做的话，很有可能整个人都会被震下车。车轮的吸震速度似乎有些跟不上目前的速度了，即便是小石子一类的障碍物，也能造成整车的震动。如果速度慢一些，一定会更舒服。但现在舒服并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但愿玛西能够在氧气用尽之前及时地把他们载回去。
在他刚开始工作那会儿，在拥有自己的公司之前，曾发生过一起致命的事故。当时，他们正在拆除并清理一间废弃加油站，好让后续开发商在上面重新建一堆千篇一律的楼房。有几个人进入了位于地下的废弃油罐。较重的石油气沉淀在油罐底部，排光了那里的空气，那几个人正好跑了进去。如果弗兰克年纪再大一些，如果那些更明智的人没有及时地制止他，那么他很有可能也已经加入其中了。
他发现他们就瘫倒在梯子底下。他们没有受苦，仅仅是睡着了。
他不会变成那样的，他还有一整个基地要建。并且有人向他做出过承诺，他能够再次回家。所以他必须先回到飞船上，而飞船仍远在看不见的某处。
玛西开得有像她刚才放言的那般快吗?也许吧，甚至比那更快。他已经浑身发疼，但不得不坚持下去。如果他摔下去的话，她会回来找他吗?她会注意得到吗?她好像也没有办法转头查看身后。如果他大声呼救的话，她会怎么做?她可能会停下，重新把他接回车上，即使这样可能会把他们两个人都害死。
他一边想知道他们还剩下多少误差的余地，一边又不想知道。无知是福，但同时也很吓人。
尽管他们只走过一次这段路，而且还是从另一个方向，但他还是认出了这里的地形。撞击坑的中央排列着那些低矮、参差不齐的小山丘。山壁约三百米高，将中央的低地团团围住。他们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火山的主体在南部的边缘处。在前面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他们必须想办法上去。
整个山坡都铺满了松散的沙砾，这就是来时的那段路。
玛西放慢了速度，越野车逐渐停了下来。她花了点儿时间查看自己宇航服上的控制器，把它合上后又抖了抖手臂。
“你在后面还好吗?”
“还活着。”
“开车上沙丘时有一个小技巧。我知道这不是沙丘，但它看起来就像一座沙丘，所以我准备用同样的方法。这个斜面挺滑的，坡度不算太陡，但它很长、很高。如果我开始往两边开或者快要翻车时，你必须马上跳车，不然留在车上你的脖子会断掉的。”
“那你怎么办?”
“我也会跳下去的，不需要担心。”她活动着手指，把手放回控制杆上。
“我只剩5%了，”弗兰克说，“你呢?”
“一样。”
“够让我们回去了。刚刚好。”这建立在宇航服上的读数是准确的前提下。如果实际的数字比误差范围更大一些，那就更好了。
他把腿从车架里抽出，改为跪在上面，双脚抵在翻车防护栏上，然后用双手撑住自己。这不算什么舒服的姿势，但至少到了必要时，他可以随时起跳。
玛西将轮胎硬度调低了一些，越野车往下沉了沉，原本两片靠在一起呈尖角状的轮胎护板向两边松开，整片与地面贴合在一起，然后车轮开始再次滚动，向着山坡底部顺利地加速前进。
车轮转动着，向上挖出一条通路来。至少车子在一开始似乎完全没有减速。到了山坡中途，坡度开始变陡，沙层开始变厚。山坡的表层裂开了，沙子开始往两边溢出。玛西判断这没有问题。她继续笔直地朝着山坡顶部前进，并借着先前积累的动能，一鼓作气越过了这个最困难的路段，来到了上方沙层更浅的地段。
这时他听见周围有规律地响起阵阵低沉的隆隆声。经过了一整天的寂静无声，他起初以为自己幻听了，或者只是通过紧紧抓在手中的金属架感觉到的。事实上，他所听见的正是开足最大马力的四台电机，以及车轮不断撞击在流沙上的声音。
声音逐渐消失，他们只需冲破山坡的边缘——一道柔和的山脊——即可到达山坡顶部。玛西握紧了转向控制杆，身体略微向前，他们艰难地前进着。越野车向前一颠簸，接着重心恢复了正常，速度慢了下来。
“我们每次都要这样吗?”他问。
她没有立即回答。“是的，”她最终说，“不过应该会有更简单的上下山方法。我们需要在地图上标出来。”
“你刚才做得很棒。”弗兰克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者说是盖在上面的那具坚硬盔甲。他感觉到她在颤抖，于是迅速将手拿开。他听到她嘀咕了一阵后，用吸管喝着水。他将手收回，重新调整好姿势，并等着她把轮胎的硬度调回去，然后离开这一片岩石遍布的高原。
她没有动静。
“玛西?”
“事情有些，”她咳嗽道，“不对劲。”
“好的，等一等。爱丽丝，玛西出问题了。”
一小段死气沉沉后，传来声音：“闭嘴，布拉克!没人在意我是叫谢泼德还是爱丽丝。是她本人还是宇航服出问题了?”
“还不清楚，”他翻过越野车的车架，来到控制装置的另一侧面对着玛西，“我看不清楚她。”
他伸手擦了擦玛西的面板，看到她的眼睛又红又湿，喊道：“玛西!玛西!”
玛西一脸困惑地看着他，张着嘴，似乎在拼命喘气。
“我找到她的诊断信息了。血氧量没问题，呼吸频率过快，心率过快，血压也在不断升高。等一等，我需要看下心电图。”
“玛西?”弗兰克捧住她的头盔，敲击着它，“你还能说话吗?我正在和爱丽丝通话。”
“心律异常。”
“什么?”
“她的心脏跳拍了。她宇航服的二氧化碳量显示什么情况?我这里可以找到，但你那边会更快一点儿。”弗兰克把她的宇航服控制器翻下来，看着倒置的屏幕。正当他试图用按钮滚动菜单时，玛西一把将他的手推开了。
“你干什么?”她口齿不清地说。
“我想帮你，”他又试了一次，但她再次将他推开，“她不让我看。”
“等我一下。”
“我们没时间了，爱丽丝。”
“我猜测她的二氧化碳过滤器很有可能失效了。她吸入了过多的二氧化碳。你可以接手把她载回来吗?”
“我马上就来。”
他跨过控制台，解开玛西的安全带。安全带落下后，他抓住她的手臂，一只手架在她的腋下，另一只手放在那台隆起的生命保障系统下面。
“起来，玛西。剩下的路我来开。”
她反抗着，过于激烈的反抗让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失去了平衡。他的脚滑了一下，接着缓慢地向后倒去。但他仍旧抓着她，把她从斗式座椅里拖了出来。
在落地之前，他还有一些时间可以思考到底应该放手还是继续抓着她。他既不想用背部，也不想用脸部着地。那就用肩膀着地好了，把双手放在里侧。他将玛西拉近，想要护住她宇航服的那些重要部位。
弗兰克双臂环抱着她，他们落地了。地上有石头，但还好没有扎破什么东西。尘土飞扬，落在他们身上。玛西的身体开始痉挛，她的眼睛翻白，呕吐物在头盔内部飞溅。
“她……发作了。爱丽丝，我该怎么办?”
“把她脸朝下放在地上，打开她背上的舱口，强制重启她的生命保障设备。”
“把它关掉?”
“然后打开。抓紧!”
玛西现在不再抵抗了。弗兰克将她翻过去，手指在开口处笨拙地摸索着。他终于把手指伸了进去，向上一拉，盖子打开了。他受过训练，知道要找什么：右上角的那个嵌入式按钮。
他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灯光熄灭了。
“等多久?”他问。
“十?十秒钟?”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只能尽力而为。”
他等了八秒，再也受不了了，便按下绿色按钮，看着宇航服再次启动。
“弗兰克?”
“爱丽丝。”
“她还是心律不齐。”
“我能做什么?”
“什么也做不了。把她抱到越野车上，尽快回到这里来，越快越好。”
“她又发作了。”
“那就让她保持脸朝下。”
“我得把她绑起来。我没法抱着她开车。”
“天哪!那就赶紧去做，弗兰克。”
他抱起玛西，她就像个布娃娃，很轻，四肢软趴趴的，但搬动起来还是很困难。她的双腿拖在地上，手臂荡在两边，尽管宇航服的坚固外壳套住了她的上半身，但它的体积太大了。他没法把她轻柔地放到越野车上，于是他以一种类似举重的动作将她高高举起，然后把她扔上车架。
他还剩下一些扎带，便用其中一根绑住她的手腕，收紧，然后穿进另一根，固定在一根支撑条上。他对她的脚踝也进行了同样的操作。他透过头盔看向她的脸。她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他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必须把她救回来，让爱丽丝施展一下她的魔法。他爬进座位都花了好几秒钟，更别提去系什么安全带了，已经没有时间可以再浪费了。他握住方向控制盘，按下加速按钮。电机在格栅底盘下面轰隆作响，轮胎在泥土中留下道道抓痕。越野车向前驶去。
他已经可以看到他们的飞船，看到它在眼前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他不能转头去看玛西，甚至不清楚她是否还在后面。车上原本配置了后置摄像头，但他们把摄像头留在了那一堆零件中，准备之后再装。
一种熟悉感向他袭来。那种无能为力、做什么也改变不了眼前情形的感觉，那种被迫要看着他关心的某个人、他负有责任的某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的感觉。
越野车开起来的感觉跟地球上很不一样。它仿佛是飘在地面上的，每撞到一个小土包，都好像要飞起来似的，每撞到一块大石头，轮胎都会暂时失去控制。如果他没有开得这么快，也许情况会好一些。他与方向盘斗争着，不断调整着方向，仿佛在参加一场拉力车赛。
他咬紧牙关，专心往前。
“爱丽丝，我马上就到了。”
“一到这里，你就给我马上进去，听懂了吗?我来处理玛西的事情。”
“我可以把她抱进去。”
“你没有氧气了，弗兰克。我可不希望手边有两个病人，还得决定要先治疗哪个。我是医务负责人，这是命令。”
“我没有必要听你的。”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照做。”
还有三十秒的路程，二十秒，十秒……
他把车停在外面，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些充斥耳周的噪声正是宇航服的警报声，尖锐的声音响个不停。气闸舱门已被打开，有人正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等着他。
“爱丽丝?是你吗?
“赶快进来，弗兰克。”
他爬出座椅。他的双手已然麻木，他的前臂因崎岖地形导致的震动而疼痛不已。他什么都抓不住，就连从越野车的敞开式格栅底盘上走下来也是那么艰难，他半滑半跌地倒在地上。
爱丽丝抱住他，把他扶起来，然后将一只手放在他背上，把他推上舷梯。
“玛西怎么办?”
“我说过我会处理她的事情。”爱丽丝把他放在气闸舱入口，然后猛地把他推了进去。他摇摇晃晃地飘向另一侧的舱门，她从他身后伸手进来，按下了按钮。外闸门开始关闭。
“玛西呢?”
在门还没有关上多少，他还可以钻出来的时候，她站在门槛上再次将他推到最里面。门隙变小后，她退回到了外面的平台上，闸门将弗兰克关在了里面。
“你在做什么?”
“我在救你的命，你这个白痴。”
“但是玛西。”
“她死了，弗兰克。她已经死了五分钟了。我们已经无力回天。”
“但是……”
“没有但是。在所有人当中，我最清楚死人是什么样子。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也没有呼吸了。我把她弄到里面要花五分钟，再花五分钟脱掉她的宇航服，然后还要清理她的呼吸道，注射肾上腺素，最后才能给她做心肺复苏。”
他的宇航服还在发出警报，但随着空气涌入这个空间，噪声的性质正在发生改变。
“你现在脑子不太清楚，你马上就要缺氧了。当压力一旦保持平衡，你就要马上把宇航服打开，知道了吗?”
内闸门滑到一边，弗兰克跌倒在布拉克的脚边。
“你听到医生说的话了。把宇航服打开。”
仍然四肢着地的弗兰克翻开控制器的盖子。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
“天哪!你甚至连最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基特里奇。”
弗兰克眨了眨眼睛。其中一个选项是亮着的，另一个没亮。他用手指戳了下去，只能相信自己按对了。
一声咔嗒声，随后是一阵嗡嗡声。弗兰克透过过滤器感受到了稀薄的空气。
气闸舱门再次移动，爱丽丝走了进来。她把弗兰克拖成坐姿后，径直站在布拉克面前，那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直接挑衅。
布拉克背过身去看着那些显示屏，说道：“帮他调整好。他明天还得出去。再解冻一个人，我们不能偏离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