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音源:7893号录音文件
2035年2月5日08:30(主机时间)
科罗拉多州丹佛市,光之塔65楼,芝诺系统特别行动公司董事会议室
保罗:女士们,先生们。就在今天,芝诺公司朝着一个崭新而激动人心的全新领域迈出了它的第一步。一直以来,我们都在进行积极地探索。从我们的第一颗卫星开始,到我们的第一台火箭发射器,再到我们的第一台载人飞行器,我们一直都站在创新的最前沿,不断地突破极限,这正是因为我们从不限制自己的想象。我们突破了地球这一简单而又粗暴的束缚,飞向了那广阔而雄伟的太空。现在,是时候迈出我们在星际间的下一步了,仅仅探索是不够的,我们要把那些远在天边的丰富资源利用起来。有关这一点,我在今天上午已经得到确认,公司在火星表面永久定居的设计与建造提案已获得众议院委员会的批准,全部资金由政府提供。
(掌声,其中有部分喊叫声、喝彩声)
保罗:谢谢。我们为此付出了长期的努力。经过公司代表在华盛顿的不懈努力下,芝诺最终成为了这个项目的主要承包商,我想说的是,与那些规模更大、更成熟的对手竞争绝非易事。当然,也不便宜。
(桌子周围传来大笑声)
保罗:我们之所以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我们相信星际殖民能够带来巨大的商业潜力,我们相信天空中那些被我们的祖先所仰望的、以众神的名字命名的、遍地是恐怖怪物的星星,其实只是一颗颗等待我们切割、塑形并出售的原始宝石。只有那些勇敢而大胆的人们才会得到这笔财富,芝诺则会成为这些人当中的先锋。我们当然可以谈论科学、谈论研究,但我们都清楚这世上唯一的驱动力就是利益。马可·波罗知道这一点,麦哲伦知道这一点,哥伦布也知道这一点。
蒂勒:说得真对!
保罗:现在,我们有十年的时间用来投资、配置设备以及建设,所有费用将由联邦政府承担。十年之后,芝诺的旗帜将在火星上飘扬。在这期间,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能与我一起进行一场短暂的庆祝。
(房门开启的声音,叮叮当当的碰杯声,多个酒塞拔出的声音)
身份未知人员1:你看过预算了吧?
身份未知人员2:我正好在想这个问题,有史以来最难啃的骨头。
保罗:我提议,请大家举杯,敬芝诺,敬未来。
所有人:敬芝诺,敬未来!
蒂勒:敬保罗,如果没有他,这一切都将遥不可及。您就是我的引路人,我的灵感源泉,我的领导者,我很荣幸能在您手下做事。
(礼貌的掌声)
身份未知人员3:该死的马屁精。
保罗:谢谢。来,大家喝吧。这是我们应得的。前路漫漫,我们还有许多伟大的工作要做。我们将会用自己的双手编写历史,我们注定会成功。
弗兰克正坐在车间里。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差不多十八个小时过后,这里仍然处于满气状态。他仍旧穿着宇航服,因为不敢轻易相信这里环境的安全性,虽然它还是跟刚建好时一模一样:一个完全气密的舱体。
因此,他的思路转向了人为减压的方法,想看看自己是否可以如法炮制出宙斯当时所面对的状况。
在这种气闸舱构造中,只有在外闸门打开前留在舱内的最后一小缕空气可以被排到室外。其他情况下,空气只会在主舱体的内部来回循环。这项操作完全是傻瓜式的,这本该是一件好事。那么到底怎么样才能手动覆写这些安全装置呢?
气闸舱里有一个通往主舱体的排气口,上面连着空气泵。以防止空气泵发生故障,气闸舱内还有另外一个通往外部的排气口——在内部有压力,外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两扇内开式闸门都是无法使用的。只有通过手动排空气闸舱,让空气流向外部,最终压力平衡,才能将外闸门打开。
他试过这个方法。确实有效。
还有另外一种反向的手动覆写方法。在主舱体停电的情况下,船组人员可以从外部排空气闸舱,入内后开启另一个阀门,平衡与主舱体之间的压力。
每当此种情况发生,就会有一整个气闸舱的空气流失入火星的大气之中。
如果他可以将两个阀门同时打开的话,会发生什么?主舱体中的空气会泄漏到气闸舱中,与此同时又被排至室外?在正常情况下,只有疯子才会尝试此举。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阀门需要通过操作闸柄开启。确实可以让它一直保持开启状态,然而在此状态下,闸柄外面的舱口罩板是无法关闭的,因此他可以随时清楚地看到阀门所处的状态。
他被困在宇航服之中很难分辨这个方法是否奏效。由于听不见空气的流通声,于是他拿起一块降落伞衣制成的方巾,盖在格栅上方。它轻微地扑棱着。舱体正在排气,他成功了。只需在气闸舱中就可以完成这一切,甚至不必进入舱体内部。这个从内部向气闸舱排气的阀门可以在内闸门的任意一侧操作。
他关好两个阀门,盖好罩板,开启气闸舱的正常循环后回到工作台边,坐在了一张高脚凳上。
还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使气闸舱排到室外的空气细流加速通过?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那个位于底层的空气泵了。
他花了半个小时来破解它,试图让它反向运作,把各种东西塞到里面,想让那层密封双挡板保持打开的状态。但他没有成功。
最后,他带着一根从火箭发动机上取下的细长管来到了室外,那是宙斯为了制作原型汽轮机所使用的零件之一。他在车间舱体的外侧找到了排气口,掀开盖子,把管子推入。他把管子顶在第一块挡板上,尤为用力地推开了后方的密封圈。
他继续往里推去。一小缕烟雾飘入了火星的空气中。他弯下腰,在不弯曲管子的情况下,用上了自己最大的力气。管子进入,稳稳地卡在了里面。他抓起一把灰尘,轻轻地撒在出风口的位置。它们马上就落了下来,被一小股强风给吹走了。
弗兰克启动宇航服上的计时器,再次回到了车间内部。他观察着外部气压的读数。压力已经开始下降了。十五分钟后,气压降至了原先的一半,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呼吸困难。又过了三十分钟,气压变为与外部一致。共计四十五分钟。他只用了一根管子就完成了这一切。
他取回管子,重新固定好挡板,开始给舱体重新加压。
因此,车间发生的失压事件绝不是一场意外。这是有人蓄意而为之的。唯一的问题是,这到底是宙斯自己干的,还是其他人干的?面罩就掉在气闸舱旁边的地上,缝隙中残留的血迹已经干透,并且渗入了内部,弗兰克花了好一会儿才用一块黑色降落伞方巾将其擦洗干净。面罩本身或多或少地有点儿像一件未经改装的消防装备,需要与一个纯氧气瓶连接才能工作,其工作压力与舱体内部一致。他并不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但还是把它从头到尾地检查了一遍。如果宙斯还在的话,他曾在油井工作过,一定会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弗兰克要看到用户手册才能知道具体参数,但他能确定,在火星大气的压强下,面罩并不能被当作呼吸机使用。
他已经尽力调查了,毕竟他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做。他得去继续工作了,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
然而他一定会分心。事情的发展方向令他忧心忡忡。不仅仅是想要负责任的问题——尽管这确实是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弗兰克必须查清楚这到底是不是又是一起自杀事件,如果不是的话,那么这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处于危险之中。
他拿起面罩,蹒跚地走向连接舱。他在回去的路上听到了一声轰鸣声,于是便停下了脚步。他眼看着那一大串火花与烟灰在天空中划过。从遥远的东边出现,然后向南边划出一道弧线。随着闯入物的飞行速度逐渐放缓,弗兰克也开始渐渐地有些看不清了,等到它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他转身爬上舷梯,朝着气闸舱走去。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无声地踏在这段金属阶梯上。
布拉克正随意地靠在温室入口处等着他,仿佛对布拉克来说,一名队员刚刚死亡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
“你有什么发现吗?”布拉克从门边起身,将面罩一把抄走。他盯着它,然后将它拿到极近处嗅了起来。
“舱体没有问题,也没有泄漏。但如果你故意破坏安全装置的话,是可以人为制造泄漏的。”弗兰克将自己的生命保障系统放到架子上,然后拖着宇航服来到了衣架处。他准备换上自己的连体工作服。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小子?”布拉克任由面罩在连接软管上晃来晃去。
“要么就是宙斯自己故意覆写了安全装置,要么就是其他人做的。反正这不是一场意外。”他面对墙壁,开始穿衣服。
布拉克的目光越过了弗兰克的肩膀,说:“闭嘴,跟我来。”
弗兰克将工作服提到腰间,双臂抱在胸前。
一直走到医疗舱后,弗兰克被一把拖进去,按在了一堵隔断墙上。放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掐得更紧了。布拉克踮起脚尖,他的脸就在弗兰克面前。
“现在,你可听好了。你最好对此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然我会直接把你从那个气闸舱里扔出去,然后从小窗里看着你被烧。”
“舱体是完全气密的,已经过了一整晚,压力一直没有降低,”尽管弗兰克正在感到越来越不适,他也没有挣扎,“舱体本身没有任何问题。”
布拉克放开手,将手掌在弗兰克的胸前擦了擦,说:“所以你是怎么验证的?”
“你可以在气闸舱里的手动阀门上动手脚,这样它就会把整个舱体内的空气都排掉。但这比较困难,而且完全排气也需要很长时间。另一种方法是利用空气泵,密封层可以从外侧被打破,不到一刻钟,舱体内的气压就会进入危险状态。只要往排气口里面插点儿东西就可以做到。”
“他靠自己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像我一样操作。但他死了以后是没法把东西收拾掉的,”就是这一点一直困扰着弗兰克,“我到那里的时候,气闸舱是处于正常状态的。我没有绕到后面去查看空气泵的出气口,但就在当天我给舱体加压时,它还可以正常运作。”
“说下去。把你的想法全部说出来。”
“有人给车间降压了。也许他们不知道宙斯在里面,也许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但他们并没有想把他吓到没穿宇航服就爬进气闸舱的程度,认为那些潜水装备就足够他自救了。又或许他们确实想把他杀了。不论是哪种情况,不论是谁,至少他们都很聪明,知道要抹去自己的痕迹,”弗兰克的目光徘徊在那一箱箱医疗用品上,“也许他们事先就给他下了药,或者早就知道他在嗑药,于是利用了这一点。”
“你们这群又懒又没用的蠢蛋,好像死于事故、自杀都还不够似的,现在居然都开始内斗了。”
“我们俩都清楚有人来过这个‘毒品柜’,但只有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也许我知道,也许我不知道。关于密切观察你们那件事,我可能夸大了一些,但那是为了更好地管理你们。”
“该死!布拉克,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布拉克再次前倾,把脸接在弗兰克面前,说:“注意你的言辞,基特里奇。你要记住,我才是那个要在这座火星基地中面对四名潜在谋杀犯的人。”
此时上半身赤裸且精神脆弱的弗兰克根本无力逃开布拉克的近距离盘问,弗兰克说:“我只知道不是我做的。”
“你之前就越过一次线,第二次只会更容易。”
“不是我干的。宙斯是……”弗兰克没有说下去。
“什么?他是什么?你是想说‘他是你的朋友’吗?”弗兰克能感觉到布拉克的呼吸吹过自己的皮肤,“像你们这样的人是不会有朋友的。你们身上全都有印记,小子。”
“我没杀他。”
“那又是你们当中的谁做的呢?”布拉克转身走开,踱着步走向医疗舱的另一头,然后又走了回来,“小狄米特律斯胆小如鼠,从来都不会离开他那个伊甸园。至于那个变态德克兰?他既有时常待在室外的理由,而且又很喜欢对消耗他那些宝贝电力的人叽叽歪歪。行吧,我信了。”
弗兰克抓住机会,两手伸进袖子,把工作服拉到肩膀处后,问道:“宇航服上有追踪器的吧?你可以查看那些数据吗?”
“当你外出回收那些降落的货物时,你的距离分辨单位是多少?”
“我的距离分辨单位是多少?”弗兰克皱了皱眉,“我……大概九十米的样子?”
“这就已经可以把整个基地都包含在内了。你完全可能在室内或室外的任何地方,而它只会显示‘在这里’。基特里奇,你得更努力一些才行。”
“我得更努力一些?”
“我还以为我们达成了某项协议,你也说过要成为我的耳目。事到如今,你可不能背叛我。”
“那谁的宇航服有被使用过总能看出来吧?”
布拉克将宙斯的呼吸面罩一把甩在架子上,大声说道:“这里又不是警察局。这整件事、整个任务都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这里并没有那种可以一直追踪每个人的系统,因为合同里并没有这样写。这里本该是一个正常运作的科学基地,不是什么超级监狱的分支机构。信任,基特里奇。把我之前说的可以追踪所有人的事情忘了吧。我只能相信你了。如果等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到达时,基地出现什么差错,负责擦屁股的那个人也会是我,而不是你。”
“你到底想不想要我找出凶手?”
“你想知道当我们找到这个人的时候,我会对他做什么吗?”布拉克问,“我们这里可没有关押犯人的牢房。如果你给某人贴上了凶手的标签,那等待他的就只有一种判决结果。看来,我们可以搞一场太空处刑仪式来观赏观赏了。”
“那么我必须很有把握才行。”
“小子,仅仅是有把握可不够,我要的是百分之百确凿的铁证。我可不想联系芝诺,说我浪费了他们的一件宝贵资产,就因为这个人看你的眼神很滑稽,”布拉克用一根硬邦邦的手指刺向他的胸口,“要么做到最好,要么干脆别做。”
然后布拉克检查了两遍,确保没有人在偷听,继续说道:“你想要那张回家的船票就必须保证不会走漏关于这件事的任何风声。一个字都不行,明白了吗?”
“我明白。”
“好的。那你现在赶紧出去吧,表现得自然一点儿。”他被布拉克一把抓住,踉跄着被推出了医疗舱门外。
弗兰克花了点儿时间整理自己的衣着,最后拉上了工作服前面的拉链。
“你还好吗?”德克兰正好经过,他几乎一直盯着自己的平板电脑。
“还行吧。”
“你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你说在车间里吗?”弗兰克刚才就把生命保障系统收到架子上放好了。然而他刚才放在充气机上的那个氧气瓶已经不见了。他皱了皱眉:“没有,什么都没找到。”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用车间了?”
“我已经跟布拉克谈过了。这得由他决定。但我个人认为车间是安全的。”弗兰克看了看旁边的氧气瓶放置区,它就在那儿,并且气已经充好了。如果真的有人对它动过手脚,他已经失去了找到证据的唯一机会。
“所以……”
“我也不知道,德克兰。这就跟玛西和爱丽丝那时候一样,又是一起类似事件罢了。”
“行吧,”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手中的屏幕,“但就是感觉它不太可能仅仅是一起类似事件。”
“我只知道杀死他的并不是舱体本身。我的工作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那么又是谁干的呢?”
弗兰克滑进自己的船用拖鞋里,直起身子,缓缓说道:“也许是宙斯自己干的。也许他干了某些蠢事,然后死了。他已经不在了,也没法问他,所以我现在只能猜测以及吐槽。如果你能找到些什么,比如他打开、关闭各种设备的记录,那我们也许就可以找到一些答案。”
“当然,”德克兰点点头,“我会去查查看的。”
弗兰克发现说谎居然如此简单。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是被要求这样做的。他声音中流露出的任何波动都有可能被会错意。他看着德克兰走开,思考着凶手会不会是他,思考着时间点以及种种的一切。德克兰似乎对这件事并不怎么关心,就仿佛已经知晓答案一般。
在这件事上,泽罗完全可以从架子上拿走自己的宇航服和生命保障系统,然后在温室里穿戴好,再从后方离开。就算他拿着一根临时从水培装置上取下的长管,偷偷摸摸地绕到车间后面,也没有人会看到。
至于那些摄像头总会拍到些什么吧?尽管它们只负责探测火情,但通信室里的人应该还是可以调取实时画面的。会有保存下来的录像吗?
他并不清楚。他得去问狄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