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哇!”隔天早上，小瓦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真是一群吓人又尊贵的军官呀!”
凯伊从床上坐起来，像松鼠一样开始唠叨。“你昨晚跑哪儿去了?”他喊道，“我看你准是偷偷爬出去了。我要去跟父亲说，让他抽你一顿。你知道宵禁之后我们就不许外出的。你做什么去了?我到处找都找不到。我就知道你一定爬出去了。”
有些时候，他们如果晚上要外出，例如去等獾出来，或是抓条只在日出前才抓得到的鲤鱼，便会从排雨管往下溜进护城河。
“哎哟，别吵啦!”小瓦说，“我好困。”
凯伊说：“起来，醒醒啊你这坏蛋!昨晚你去哪儿了?”
“我不跟你说。”
反正他知道凯伊一定不会相信，到时候只会说他扯谎，并且更生气。
“你如果不告诉我，我就杀了你。”
“你才不会。”
“我会。”
小瓦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浑蛋!”凯伊说。他抓住小瓦手臂，死命一拧。把他像突然被钓起来的鲑鱼般踢打着，狠狠踢中他的眼睛。转眼间他们已经下了床，气得脸色发白，活像两只剥了皮的兔子——那时的人睡觉都不穿衣服。他们双手风车似的挥动，急着要让对方好看。
凯伊比小瓦年长，块头也比他大，所以最后注定是他赢。然而他也比较紧张，比较有想象力，可以想象每一拳挥过来会有什么后果，反而减弱了他的防卫。小瓦则像一阵愤怒的龙卷风疯狂地怒吼着。
“走开啦你!”他口中这么说，却不放开凯伊，一个劲低着头猛挥拳，凯伊想走都走不成，两人净朝对方的脸上揍。
凯伊手长，拳头也大。他伸直手臂不为别的，只是想保护自己，小瓦的眼睛却自己送了上来。天空变成一片嘈杂而骇人的黑，上面有一道道流星向外射的轨迹。小瓦开始抽噎喘气。他想办法一拳打中对手的鼻子，这一拳下去就见血了。凯伊放弃防御，转身背对小瓦，用一种冷淡的、充满责难的鼻音说：“你看我流血了啦!”这场战争便结束了。
凯伊躺在石地板上，血从鼻子里汩汩涌出。小瓦黑了一只眼睛，从门上拿下一只巨大的钥匙，放在凯伊的后背[1]。两人都没说话。
这时凯伊翻过身，竟抽噎起来了：“梅林什么都帮你，可他从来没有帮过我。”
这下小瓦觉得很惭愧。他静静地穿好衣服，赶忙去找魔法师。
途中他让奶妈给逮着了。
“哟，你这小坏蛋!”她叫道，摇着他的手臂，“你又跟凯伊少爷打架啦。瞧你这可怜的眼睛，真是的。这下子大副们可要大大伤脑筋了!”
“没事的。”小瓦说。
“怎么会没事，我的小乖乖!”奶妈这下更气，作势要打他耳光，“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免得你挨打哟。”
“我撞到床柱了。”小瓦气呼呼地说。
老奶妈立刻把他搂进大胸脯里，拍着他的背说：“乖乖，我的小宝贝。我以前逮着艾克特爵士鼻青脸肿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都四十年前的事啰。还真是一家人哪，连撒的谎都一样。好啦，小可怜，你这就跟我到厨房去，咱们马上弄块牛肉给你贴着[2]。话说回来，你真不该和块头比你大的人打架。”
“没关系啦。”小瓦又说，觉得奶妈的大惊小怪很烦，可是他命中注定要受惩罚，这位老女士可是绝不宽容的。他费了半小时才脱身，而且还带了一片血淋淋的生牛肉，用来按在他眼睛上头的。
“要把体液[3]吸出来，用肥肥的屁股肉最好啦。”刚才奶妈是这么说的，厨子则接口道：“从复活节以后，咱们就没见过这么漂亮、这么多血的生肉啦，没有的啊!”
“我把这恶心东西留给巴兰吧。”小瓦心想，便又去找家庭教师。
小瓦没费什么工夫，便在高塔房间里找到他了。房间是梅林自己选的，哲学家都喜欢住在塔里，只要看过伊拉斯谟[4]在剑桥大学里选的房间就知道了。不过梅林的居室更漂亮，那是城堡里最高的房间，就在主堡的瞭望台正下方，你可以从窗户远望田野，这是敕许的猎地，越过猎园，越过猎林[5]，直到视线终于越过远方“野森林”青色的树冠。这片枝叶茂盛的树海有如丘陵不断延伸，就像麦片粥的表面，最后终于消失在远方杳无人烟的群山里，消失在云雾覆盖的高塔和壮丽的天国宫殿之间。
梅林见到他的黑眼圈后，发表了医学方面的意见。
他说：“你的黑眼圈是组织内出血造成的，起先是紫黑色，慢慢会转为绿色、黄色，然后才消失。”
真叫人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梅林继续说：“我看，是被凯伊打的吧?”
“是的。您怎么知道?”
“啊，这个嘛，我就是知道。”
“我来问凯伊的事。”
“说吧，问吧，我会回答。”
“嗯，凯伊觉得您老是把我变成这个变成那个，可是都没他的份，这样不公平。我没跟他说，可是他大概猜到了。我也觉得不公平。”
“是不公平。”
“那下回您可不可以让我们两个一起变?”梅林已经用过早餐，正用海泡石烟斗吞云吐雾，他的徒弟看了还以为他在喷火。这时他深深吸了一口，看着小瓦，正要开口说话，又改变主意，把烟先呼了出来，再吸了一大口。
“有时候，”他说，“人生看起来的确不太公平。你知道以利亚和雅卡南拉比[6]的故事吗?”
“不知道。”小瓦说。
他无可奈何地在地上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知道自己大概要听寓言故事了。
“这个拉比嘛，”梅林说，“和先知以利亚一同旅行，他们走了一整天。天黑的时候，来到一个穷人的破茅屋外，他唯一的珍宝就是一头母牛。穷人跑出来，他的妻子也跟着出来，他们招待两位陌生人留下来过夜，并且在拮据的情况下尽力款待客人。以利亚和拉比喝了很多牛奶，还吃了自家制的面包和奶油，然后睡在最好的那张床上，两位好心的主人则睡在厨房的炉火旁。可是隔天早上，穷人的母牛却死了。”
“后来呢?”
“他们又走了一整天，傍晚来到一个有钱的商人家，他们很希望能受他招待。商人很富裕，但是为人冷漠而傲慢，只肯让先知和同伴睡在牛棚里，吃面包喝水。可是隔天早上，以利亚却感谢他的招待，还派了石匠帮他修补一道快倒的墙，作为回报。雅卡南拉比沉不住气，便请圣人解释他待人之道。‘那位热情招待我们的穷人，’先知答道，‘本来他妻子当晚会死去，但为了奖赏他的善心，上帝只带走他的母牛，而非他妻子。我之所以帮那位富有的守财奴修补墙壁，是因为那附近藏了一箱金子，倘若让那小气鬼自己去修，他一定会找到宝藏。所以不要质疑主为何如此做，而应当在心里说：主在世上一切所作所为，难道不都是对的吗?’”
“这故事不错。”小瓦说，故事似乎到此结束了。
梅林说：“我很抱歉，只有你会得到我额外的教导。不过话说回来，你也知道，这就是我来的目的。”
“我觉得让凯伊一起来没什么不好啊。”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雅卡南拉比同样也觉得不该帮那个小气鬼修墙。”
“这我了解，”小瓦疑惑地说，“但我还是觉得母牛死了好可惜。能不能让凯伊跟我一起来，一次就好?”
梅林温和地说：“或许对你有益的事情，对他反而有害。而且你别忘了，他从来没有要求过要变成什么。”
“虽然如此，他还是想嘛。您知道我喜欢凯伊，而且我觉得大家都不了解他。他得装出骄傲的样子，因为他害怕。”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假如他昨晚也变成灰背隼，却没通过试炼，结果失去勇气呢?”
“您怎么知道试炼的事?”
“啊，你看，我就是知道。”
“好吧，”小瓦固执地说，“可是假如他通过了试炼，也没有失去勇气呢?我不知道您为何要预设他过不了。”
“哎!这孩子!”魔法师气呼呼地喊道，“你今天早上怎么什么都听不懂!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把我和凯伊变成蛇或是什么的。”
梅林摘下眼镜朝地上一摔，跳上去狠狠地踩了踩。
“叫卡斯特和波鲁克斯[7]把我吹到百慕大去吧!”他大叫，立刻消失在一阵可怕的轰隆声中。
几分钟后，小瓦仍有些困惑地盯着老头的椅子，这时梅林又出现了。他弄丢了帽子，头发和胡子乱成一团，仿佛被飓风刮过。他重新坐下，以颤抖的手指抚平身上的长袍。
“您刚才为什么这样做?”小瓦问。
“我不是有意的。”
“您的意思是说，卡斯特和波鲁克斯真的把您吹到百慕大去了吗?”
“你就把这当成一次教训，”梅林回答，“不要随便赌咒!我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们刚刚在说凯伊的事。”
“对!而在我——咳咳!在我跑去那要命的百慕大群岛之前，我本来要说的是，我没办法把凯伊变成别的东西，我来的时候并未得到这项能力。至于为何如此，你我都不知道，不过这是既成的事实。我本来不想明讲，但你不肯接受暗示，现在你也只能乖乖接受现实。现在先别讲话，等我喘口气，把帽子找回来再说。”
于是小瓦静静坐着，梅林则闭上眼睛，开始喃喃自语。他头上立刻出现了一顶怪异的圆筒状高顶黑色礼帽。
梅林一脸嫌恶地检查了半天，尖刻地说：“这算哪门子服务?”然后把帽子还给空气。最后他愤怒地起身大叫：“给我过来!”
小瓦和阿基米德对看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是梅林没理会他们。阿基米德一直坐在窗台上，看着外头的景致，因为它当然不会离开主人。
梅林不知道对着谁怒道：“怎么，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那好，你为何做这种事?”
“这不是借口，我要的当然是本来戴的那顶，而不是现在这顶，你这笨蛋。我不要我一八九○年戴的帽子。你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吗?”
梅林摘下这会儿出现的水手帽，举在半空中端详。
“这是时空错乱，”他口气严厉地说，“就是这么着，要命的时空错乱啊!”
阿基米德似乎对这类场面司空见惯，因为它用很通情达理的口气问道：“主人，您怎么不直接说出那帽子的名字呢?就说‘我要我那顶魔法师帽’，而不是‘我要我本来戴的那顶帽子’。或许那可怜的家伙和您一样，都觉得倒着活很困难呢。”
“我要我那顶魔法师帽。”梅林不高兴地说。
只一眨眼工夫，那顶长长的尖顶锥形帽便站在他头上了。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下来。小瓦又坐回地上，阿基米德则继续梳洗，用喙把翅羽和尾羽上的羽枝弄顺。每一根羽枝上都有几百根细钩或小羽枝，羽枝便是借此集中在一起。他正把羽枝通通弄齐。
梅林说：“我今天诸事不顺，所以才会这样。请你不要见怪。”
“凯伊的事，”小瓦说，“如果您不能把他变成别的东西，能不能让我们俩一同冒险，可是又不用变身呢?”
梅林极力克制住情绪，然后冷静思考了这个问题。他实在被这件事烦透了。“我不能为凯伊使用魔法，”他缓缓说道，“除了我本来就有的‘后见之明’和‘真知灼见’魔法之外。你的意思是用这些吗?”
“您的‘后见之明’有什么用?”
“我可以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些什么，‘真知灼见’则会让我知道其他地方发生过什么事，或正在发生的事。”
“那现在有没有什么可以让我和凯伊去瞧瞧的?”
梅林突然一敲额头，兴奋大喊：“我知道了!有，当然有，而且你一定会瞧见。没错，你就带着凯伊，动作快点，弥撒结束后就去。先吃早餐，弥撒完了就走。对，就这么着。直接到田里哈柏的带状麦田堆去，沿着那条线走，直到有事发生为止。太好了，是的，这样我就可以睡个午觉，也不用管那讨厌的《逻辑大全》。等等，我是不是已经睡过了?”
“还没，”阿基米德说，“主人，那是将来的事。”
“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听好了，小瓦，别忘记带凯伊一起去，这样我才可以睡午觉。”
“我们会看到什么东西呢?”小瓦问道。
“啊，别拿这种小事烦我。你快去吧，好孩子，记得带凯伊一道去。你以前怎么不说呢?别忘了沿着大麦田一直走下去啊。哎!自从我当了这该死的家教，这可是我头一回休半天假。首先我要在午饭前小睡一会，然后在下午茶之前也小睡一会。晚餐开饭前我总得找些事情做。阿基米德，你觉得晚餐前该做什么好呢?”
“小睡一会吧。”猫头鹰冷冷地说，然后转身背对主人。他和小瓦一样，都喜欢多出去历练历练。
[1]流鼻血时把钥匙放在颈背，钥匙的低温有助于止血。
[2]在瘀血的部位放上生肉，可加速散瘀。
[3]体液(humours)，古代医学认为人体内有四种液体：血液、黏液、胆汁和忧郁液。
[4]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1467—1536)，荷兰哲学家，北欧文艺复兴时的重要人物。
[5]一○六六年征服者威廉占领英格兰后，原有的贵族领地悉遭没收，转而为威廉及其诺曼追随者所有。一○八六年征服者威廉下令进行土地普查，作为分封与征税依据，普查结果汇整为《末日之书》(The Domesday Book)，其中土地分类以森林(forest)为最高级，此处的森林未必一定指林地，而是猎场的泛称，一般皆为国王所领，除王室仆役外，任何人非经国王特许，不得于其中行猎，违者依森林法予以重罚。猎林(chase)与森林类似，但狩猎权已经国王敕封给贵族，不受森林法管辖。猎地(warren)原为人人皆可捕猎野兔、雉鸡、鹌鹑、山鹬等物的公地，但经国王敕许则可为特定贵族专用，他人不得行猎。猎园(park)指以篱笆将猎物圈在里面的猎场，如位于森林范围内，亦受森林法管辖。各项关于狩猎的规定影响平民生计至巨，本书中稍后将登场的罗宾汉，即为反抗此苛政的平民英雄。
[6]拉比(Rabbi)为犹太教师。
[7]希腊神话中，卡斯特(Castor)和波鲁克斯(Pollux)是宙斯与丽达所生的双胞胎，曾与杰森一同出征去寻找金羊毛。黄道十二宫中的“双子座”即是指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