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罗宾对年长的男孩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背，这时小瓦只顾着为狗儿担心。接着绿林好汉清清喉咙，说了下去。
“你说得没错，是要进去，”他说，“但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除了小男孩、小女孩，没有人进得了战车堡。”
“你是说你进不去?”
“但你们可以进去。”
小瓦思索过后，提出他的解释：“我想，这就跟抓独角兽一样吧。”
“没错。独角兽是魔法生物，只有闺女抓得到。仙子也有魔法，因此唯有纯真的人能进他们的城堡。所以他们才偷襁褓中的人类婴儿。”
凯伊和小瓦静静坐了一会儿，接着凯伊说：“嗯，我去。毕竟这是我的冒险。”
小瓦说：“我也想去。我喜欢卡威尔。”
罗宾看看玛莉安。
“很好，”他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来谈谈计划。我想你们俩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去比较好，不过事情也不像你们想象中那么可怕。”
“我们会跟你们一道去，”玛莉安说，“我们的人马会陪你们一同到城堡。你们只要负责最后进去的部分就行了。”
“是的，而且等你们进去之后，我们大概会被她的狮鹫攻击。”
“还有狮鹫?”
“的确有。把守战车城堡的狮鹫特别凶狠，像一只看门狗。我们要想办法绕过它，不然要是被发现，它会示警，连你们也进不去了。行动必须非常隐秘。”
“我们得等到晚上。”
于是两个男孩渐渐习惯了如何使用玛莉安小姐的弓，度过了愉快的早晨。这是罗宾坚持的，他说用别人的弓射箭，就像用别人的镰刀割草一样不顺手。他们午餐吃冷鹿肉馅饼配蜂蜜酒，其他人也都一样。绿林众好汉有如变戏法一般，突然现身用餐。前一刻空地边上还没半个人影，下一刻便出现了六个。他们有的身穿绿衣，有的晒得很黑，静悄悄从蕨丛和树丛里走出来。最后总共有百来人，边吃边玩。他们并非因为谋财害命才落草为寇，而是对抗尤瑟·潘德拉贡的侵略，拒绝受异族国王统治的撒克逊人。他们活跃在英格兰的沼泽地带和原始森林里，有如后世的反抗军战士。玛莉安和助手在枝叶繁茂的树荫下煮饭，再把食物分配出去。
这些同党志士通常在下午睡觉，并会派一名哨兵，负责接收树间快报。一方面因为他们必须在其他人熟睡时打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野兽多在午间休憩，猎人自然也该如此。不过在这天下午，罗宾把两个男孩找去会商。
“听好了，”他说，“我要让你们知道接下来的计划。我这一百名手下会分成四队，和你们一道去摩根女王的城堡。你们跟着玛莉安那一队。目的地是有一年暴风雨遭雷劈中的那棵橡树，守城的狮鹫离橡树不到一英里。我们会合之后，行动要像影子一样。我们必须绕过狮鹫，不能惊动它。如果我们成功，而且一切顺利，便会停在距离城堡约四百码的地方。之后你们得靠自己，因为我们的箭头是铁做的，不能再靠近。
“凯伊和小瓦，现在我来解释铁的问题。假如我们的朋友真的被……被那些‘好人’抓走，而摩根勒菲也的确是他们的女王，那我们就多了一个优势：‘好人’一靠近铁就受不了。这些‘至古之民’早在铁器发明之前的石器时代便已存在，而他们一切灾祸都因铁而起。后来的人手握钢剑(钢比铁更坚硬)征服了古民，将他们赶进地底。
“正因如此，为了避免让他们觉得苗头不对，我们今晚必须躲得远远的。但是你们两个若是在手里藏着铁制小刀，而且绝不放开，女王便拿你们没辙。只要不拿出来，几把小刀还不至于使他们不舒服。你们只要走完最后那段路，握紧铁制小刀，便能安然进入城堡，找到监禁人犯的牢房。一旦囚犯受到金属保护，就可以和你们一起出来。凯伊和小瓦，这样你们清楚了吗?”
“清楚了，”他们说，“我们完全了解。”
“还有一件事。除了握紧铁器之外，记得不要吃东西。任何人只要在他们的城堡里吃过东西，便会永远留在里面。所以，不管到时候发生什么事，不管食物看起来多么诱人，千万不要吃。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
简报完毕后，罗宾对手下发布命令。他发表了一篇长长的演说，解释狮鹫、潜行以及两个男孩将要做的事。
众人鸦雀无声地听完演讲，这时怪事却发生了，他从头开始，一字不改重讲了一遍。结束之后，才说：“好了，各位队长。”那一百人立刻在草地上散开，以二十人为单位，分别站在玛莉安、小约翰、麦奇、史卡雷和罗宾周围，一阵阵诵念之声随即响起。
“他们这是在干吗?”
“你听。”小瓦说。
原来他们在复诵演讲内容，而且一字不漏。他们虽然不识字，也不懂书写，但却有听过不忘的本事。罗宾借此和手下保持联系，让每个人所知的都和他一样多，并且熟记在心。正因如此，若遇特殊情况，他才能放心让手下独自行动。
等所有人背好指令，一字不差，便发放箭支，每人一打。这些箭的箭镞较大，锐利有如剃刀，以方形切割法[1]制作的箭身装了许多羽毛。弓也仔细检查过，有两三人领了新的弓弦。接着一切归于寂静。
“这就上路吧。”罗宾神采奕奕地叫道。
他挥了挥手，部下也面露微笑，举弓致意。然后只听一声叹息，草地一阵沙沙声响，还有一根树枝不小心被踩断的声音，之后大椴树下的草地便又空无一人，仿佛回到了人类还未出现的年代。
“随我来。”玛莉安拍拍男孩的肩膀说。在他们身后的树叶间，群蜂嗡嗡作响。
那是一趟长征。才走了半个小时，通往椴树的人工清理出来的十字形空地便派不上用场了。于是他们得自己想法子穿越原始丛林。倘若能一路又踢又砍，或许还不难，偏偏他们又要安静行动。玛莉安向他们示范如何迂回前进;被荆棘钩到时如何立刻停住，耐心解开;如何先以脚尖试探，确定脚下没有树枝，再把重心移到那只脚上;如何一眼就分辨出易于通行之处;还有一种移动时的节奏，可以助他们克服阻碍。虽然他们四周有一百人朝着相同的目的地前进，可是他们除了自己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男孩分到女人率领的小队，起先有些不满。他们当然更想和罗宾同行，而且认为与玛莉安同队，简直和托付给女家庭教师一样。不过他们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原本她反对他们参加行动，但如今既成定局，她便把他们视为伙伴。要当她的伙伴可不容易，先不说别的，她若没有停下来等，他们根本追不上——因为她不但能四肢并用，甚至能像蛇一样爬行，而且几乎和他们走路一样快;此外，她还是个经验老到的战士，他们则不然。她简直是薇芙[2]再世，差别只在于她的一头长发——当时女性盗匪多半剃短发。就在他们必须保持静默以前，她给了他们一些忠告，其中之一便是：战斗中射箭宁可偏高，也不要偏低。偏低会射到地上;射高了，说不定会杀死后排的敌人。
“如果我这辈子真要结婚，”小瓦想着，心里多少还有些不确定，“我就要娶个这样的女孩子：悍得像只母狐狸。”
事实上，男孩不晓得，玛莉安还会朝拳头里吹气，学猫头鹰叫，甚至能把手指伸进嘴巴两侧，用舌头和牙齿发出尖锐的哨音;会模仿各种鸟叫声，将它们引来身边，也懂得许多鸟类简单的语言——例如山雀嚷着老鹰来了的声音;在同样的时间内，罗宾射中木头假鸟三次，玛莉安可以射中两次;而且她还会翻筋斗。但这些本事此刻都不需要。
暮色随着秋天的第一波雾气降临，一片氤氲中，没有遭雾气驱散的灰林鸮家族彼此呼唤，小的发出“奇威”的叫声，老的则是正常的“呼噜呼噜”。诗人所熟悉的“吐灰、吐呼”[3]声，其实是散开的鸟儿向家族成员发出的叫声。荆棘和其他阻碍逐渐难以辨识，却越发容易察觉。说也奇怪，就在这逐渐深沉的静寂里，小瓦发现自己更能安静行动。剩下触觉和听觉之后，他的反应越发灵敏，走起来迅捷无声。
约莫到了晚祷时分，或者我们该说晚间九点，他们已在森林中费力走了至少七英里路，这时玛莉安碰碰凯伊肩膀，指向青黑色的暗处。此时他们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已达人类肉眼极限，而这是城市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在玛莉安带领之下，他们在这片无路可循的森林里走了七英里，来到那棵被雷劈中的橡树前。他们无须言语，便一致同意悄悄靠近，打算不让可能已在那里等的同伴察觉到。
然而，比起移动中的人，静止不动者毕竟占了优势。他们还没走到树根外围，便让同伴伸手抓住，以轻如蓟花冠毛的力道拍拍他们的背，引导他们坐下。树根周围坐满了人，那情景就像置身星椋鸟群，或准备歇息的乌鸦群中。在这神秘的夜里，小瓦周围百人的呼吸声，宛如夜深人静、读书写作时所听见的血液涌动。他们置身在黑暗而静谧的夜之子宫里。
小瓦注意到蚱蜢开始发出刺耳声响，音量微乎其微，却分外清晰，像是蝙蝠的叫声。他们一只接一只鸣叫，连同玛莉安叫的那三声——代表凯伊、小瓦和她自己，一共是一百声。绿林好汉全数到齐，是出发的时候了。
先是树叶沙沙声，仿佛风在这棵九百岁橡树的残余叶片间游移。接着夜鸮轻唤，田鼠尖叫，兔子蹦蹦跳，雄狐发出公狮子般的低咳声，还有蝙蝠在头顶叽叽喳喳。叶子再度沙沙作响，这次持续的时间较长，够让你从一数到一百，然后玛莉安的二十二人小队已然环绕在她四周。刚才发出兔子蹦跳声的，正是玛莉安。小瓦发觉他们站成圆圈，双手分别让左右两人牵起，蚱蜢再度唧唧而鸣。叫声绕着圈子朝他而来，等最后一只蚱蜢摩擦后脚，他右边的人便握握他的手。小瓦唧唧叫了一声，左边的人立刻照做，而且也按了按他的手。二十二只蟋蟀都叫过之后，玛莉安小姐的队伍准备开始最后一段无声潜行。
最后这段路原本应该是一场噩梦，对小瓦来说却有如置身天堂。顷刻间他对夜晚充满礼赞之心，不再受形体限制，安静而超然物外。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趁兔子吃东西时，在不被发觉的情况下走到它背后，抓住毛茸茸的双耳一把提起，让兔子两脚乱踢。他自认可以从左右两人的胯下溜过，或从刀鞘里拔走匕首，而他们还浑然不觉地走着呢。对夜色隐蔽的热爱在他体内流动，有如血液里的醇酒。他的确个头很小，年纪又轻，可以和其他战士一样隐秘移动。他们虽有穿梭林间的好本领，仍因年龄和体重而显得行动迟缓;他虽然本领不如人，可是年纪小，身体轻，动作极为敏捷。
除了狮鹫的威胁，这趟潜行非常容易。这里的土地湿润松软，灌木丛稀少，容易发出声响的蕨类也鲜少在此生长，所以他们能以三倍速度行进。他们仿如身在梦境，不受夜鸮啼声或蝙蝠尖叫引导，而是在沉睡森林的影响之下，以一种既定的步调前进。有些人心怀恐惧，有些则急着要为同伴报仇，还有些人就像刚才所说的，在隐匿的梦游途中心凝形释了。
他们悄悄走了不过二十分钟，玛莉安小姐便停了下来，朝左边指去。
两个男孩都没读过约翰·曼德维尔爵士[4]的著作，所以不知道狮鹫足足有狮子的八倍大。此时他们在寂静的夜幕中向左望去，满天繁星映照之下，他们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如此生物存在。那是一只年轻的雄狮鹫，还没换过羽毛。
它的前半面，包括前脚和肩膀，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鹰。波斯式的弯喙，第一根初级飞羽长得最长的修长双翼，以及强健有力的爪子，全都如出一辙，只不过如同曼德维尔所观察的，足有狮子的八倍大。到了肩膀以后，差异就出现了：一般鹰隼拥有十二根尾羽，这头狮鹫却长出狮子般的身体和后脚，带着一段蛇尾巴。在神秘的月光照耀下，男孩看着那二十四英尺高的庞然巨兽，头埋进胸口熟睡着，邪恶的喙就搁在胸羽上。如此一只货真价实的狮鹫，比一百只兀鹰更值得一看。他们从牙缝间吸气，悄悄赶过去，将这壮观的可怕景象储存在脑海里，留待日后回忆。
最后他们终于接近城堡，绿林众好汉在此止步。玛莉安无声地碰碰凯伊和小瓦的手，两人便往前穿过逐渐稀疏的森林，走向树后的微光。
他们来到一片宽广的空地——或是平原，见到眼前景象，惊讶得停下了脚步。那是一座完全用食物筑成的城堡，高塔顶端坐了一只乌鸦，嘴里衔着一支箭。
“至古之民”全是贪吃鬼，或许是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填饱肚子。时至今日，你依然可以读到一首他们写的诗，叫作《麦克康格林的异象》[5]，其中一段便是描述由各种食物做成的城堡，摘译如下：
在那美好平原中央
我看到一座鲜奶湖
还有一间建筑美善的小屋
屋顶铺着奶油
柔软的门柱是蛋乳冻
凝乳与奶油做的台座
晶莹猪油床
还有许多干酪薄片盾牌
在那些盾牌吊带之下
是香滑软嫩的起司人
他们手持陈奶油长枪
知道不该伤害盖尔人
还有一只大锅装满肉
(我真想尝尝)
新鲜的甘蓝，煮成棕白
盛满牛奶，就要溢出来
二十根肋条搭成培根小屋
牛肚编成围墙
凡是人喜欢的食物
我看都收在这儿
漂亮的屋椽
是香酥的炸粉肠
壮观的栋梁和支柱
用美妙的猪肉来搭
两个男孩就站在这样一座城堡前，看得既是惊奇，又有些头晕目眩。城堡矗立在牛奶湖中，发散着特殊幽光——一种凝脂的油亮。那是战车堡带有仙灵气息的一面，古民终究还是感应到隐藏的短刀，所以想借此引诱孩子们去吃。
但那味道有如杂货店、肉铺、乳品店和鱼摊统统搅作一团，可怕得难以形容——甜腻、令人作呕又刺鼻，所以他们连一丁点儿都不想尝。真正诱惑人的念头，反而是马上逃走。
偏偏他们是来救人的。
于是他们拖着步子，走过脏兮兮的吊桥，脚踝都陷进去了。桥是奶油做的，牛毛都还在里面呢。他们看着桥上的牛肚粉肠，不禁发起抖来。他们拿着铁制小刀，指着那些香滑软嫩的起司卫兵，卫兵随即闪开了。
最后他们总算进了城里的内室，摩根勒菲正躺在她晶莹的猪油床上。
她是个肥胖邋遢的中年女人，一头黑发，长了细微的胡子，外表看来是普通人类。她看到两把短刀，立刻闭起眼睛，仿佛失了神。假如她不在这座奇异的城堡里，或者不用忙着施展引人食欲的魔法，也许便能以更漂亮的形貌现身。
犯人被绑在神奇的猪肉柱子上。
“如果铁让你痛苦，我很抱歉，”凯伊说，“但我们是来救朋友的。”
摩根女王浑身颤抖。
“可以请你的起司人部下把他们放了吗?”
她不肯。
“这是魔法，”小瓦说，“你想我们是不是该过去亲她一下，或是做什么类似的可怕事情?”
“也许我们该用铁碰她?”
“你去碰。”
“不要，你去。”
“我们一起去。”
于是他俩手拉着手，朝女王走去。她感应到金属，觉得疼痛不堪，开始像蛞蝓般在猪油床上扭动。
最后，就在他们将要碰到她的时候，只听见混浊液体搅动泼溅的声音，战车城堡的仙灵外表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五个人和一条狗站在森林空地上，空气中隐约还有脏牛奶的味道。
“老天保佑啊!”塔克修士说，“真是老天保佑啊!我以为咱们这回死定了!”
“少爷!”狗童说。
卡威尔狂吠，咬他们的脚趾，翻身躺在地上，摇着尾巴，完全傻头傻脑的模样。老瓦特则摸了摸他额前的头发。
“好啦，”凯伊说，“这就是我的冒险，现在我们得赶紧回家去了。”
[1]英国传统制箭法，将制箭身的木料切割成截面呈正方形的细条，其次将正方形的四角截去，便成八角形，再将八角截去，成十六角，以此类推。完成后的截面为接近圆形的多边形。
[2]薇芙(Weyve)，一位古代女盗匪。
[3]“Tu-Whit，Tu-Whoo”，莎士比亚曾在《冬》(Winter)一诗中如此描写夜鸮的叫声。
[4]约翰·曼德维尔爵士(Sir John de Mandeville)，英国人，于公元一三五七年出版《曼德维尔游记》(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乃根据马可·波罗、奥多理克(Ordoric of Pordenone)、威廉(William of Boldensele)等人之旅游记载所写成。
[5]《麦克康格林的异象》(The Vision of Mac Conglinne，也作MacConglinne)，是十二世纪爱尔兰佚名诗人所写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