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两次盖尔战争之间的某个平静日子里,年轻的英格兰国王与导师并肩站在卡美洛的城垛上,远望傍晚的紫霞。柔和的光线笼罩下方土
地,蜿蜒的河流缓缓流经古老的修道院和庄严的城堡。夕照下,河水仿佛燃起火焰,映照出塔楼、碉堡和平静空气中垂挂不动的燕尾旗。
两人站在高堡上俯瞰整座城镇,世界如同玩具一般铺展在面前。脚下是城堡外庭的草坪,从这么高的地方看去非常可怕。一个等比例缩小
的人挑着扁担,两端各挂了一个水桶,正穿过外庭,朝圈养动物的庭园走去。稍远处的城堡门楼处,值夜的守卫正和军官交接。由于不是在两
人正下方,看起来没那么可怕。他们踢着脚跟敬礼,呈上长矛,交换通关口令,听起来像教堂的婚礼钟声一样让人开心。然而对城垛上的两人
而言,距离实在太遥远,所以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两名武装随员看似铅做的玩具士兵,脚踩在羊群啃过的鲜嫩草地上,没发出半点声响。越
过胸墙,可听见远方的杂音:村妇讨价还价,顽童扯着嗓子大喊,下级军士开怀痛饮,还有几头山羊的叫声混杂其中,三两麻风病人头戴白色
兜帽,边走边摇着铃铛;好心的济贫修女两人一组,长袍沙沙作响;还有几位爱马的绅士打起架来了。河流沿着城墙流动,一名男子在河对岸
耕田,犁绑在马背上,发出嘎嘎的声音。男子附近还有一个人以虫为饵,坐在河边钓鲑鱼——那时候河流还未受到污染。更远处,有只驴子正
对即将来临的夜晚开演奏会。一切噪音传到城垛上都只剩细微的声响,仿佛扩音器放错了边。
亚瑟还很年轻,才刚开始体验生命。他有一头金发和一张呆呆的脸,总之谈不上什么聪明才智。那是一张坦率的脸孔,有着善良的双眼,
可靠而忠实的表情,仿佛他是个认真学习的人,对生命感到喜悦,不相信原罪的存在。他从未受过不公平的对待,所以也善待别人。
国王穿着父亲“征服者”尤瑟的天鹅绒长袍,长袍用过去战胜的十四位国王的胡子镶边装饰。不幸的是,这些国王有的红胡子,有的黑胡
子,还有的黑白相间,长度也不一,镶边看起来活像一条羽毛围巾。如果是上唇的小胡须,则粘在纽扣周围。
梅林的胡子长达腰际,戴着玳瑁框眼镜和一顶圆锥形帽子。他戴这种帽子,为的是向国内的撒克逊农奴致敬。他们的国民头饰若非某种潜
水帽,就是弗里吉亚帽[1],不然就是像这样的草帽。
两人听着傍晚的各种声音,偶尔也交谈两句。
“嗯,我得说当国王实在不错。这是一场了不起的战役。”亚瑟说。
“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啦。您瞧我拔出神剑之后,奥克尼的洛特王是怎么仓皇逃跑的。”
“他可是先击倒了你。”
“那没什么。还不是因为我没用神剑。等我一拔出剑,他们就像兔子一样开溜了。”
“他们还会再来,”魔法师说,“奥克尼国王、加洛斯国王、高尔国王、苏格兰国王、塔楼国王和百骑王这六人已经成立盖尔邦联。可别忘
了,你得到王座的方式很不寻常。”
“他们尽管来!”国王答道,“我不在意。这回我可要好好教训他们一下,到时候就知道谁才是老大。”
老人把胡须一股脑塞进嘴里,使劲嚼了起来。他苦恼的时候常这么做。他咬断了一根胡须,结果卡在牙缝间。他试着用舌头把胡子剔出
来,后来还是用手挖才成功。最后他干脆把胡子揉成一团。
“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他说,“可是天晓得这差事有多艰辛,多让人心痛。”
“哦?”
“没错!”梅林气呼呼地大喊,“‘哦?哦?哦?’你就只会说这个!‘哦?哦?哦?’像个小学生一样!”
“您如果说话不注意一点,我就砍了您的头。”
“砍吧!砍了倒好,至少我不用继续当家教了!”
亚瑟挪动靠在城垛上的手肘,看着他年迈的朋友。
“怎么了,梅林?”他问道,“我又做错事了吗?如果是的话,对不起。”
魔法师松开胡须,擤了擤鼻子。
“不是你做了什么的问题,”他说,“是你思考的方式。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愚蠢。我总是说,愚蠢是违逆圣灵的大罪。”
“我知道呀。”
“这下你又在讽刺我了。”
国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听着,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心情不好吗?如果我做了什么蠢事,您就告诉我,不要发脾气。”
老魔法师听了,怒气更盛。
“告诉你!”他大吼,“哪天要是没人告诉你怎么办?难道你永远不会自己思考吗?我倒想知道,等我被囚禁在那该死的坟墓之后,你打算怎
么办?”
“哪来的坟墓?我没听您说过。”
“哎,我去他的坟墓!什么坟墓?我到底该说什么?”
“愚蠢,”亚瑟说,“我们本来在讨论愚蠢。”
“正是。”
“嗯,光说‘正是’没用啊,您本来不是要说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你老是扯些旁枝末节,把别人都气死了,谁还知道两分钟前要讲什么?我们一开头谈的是?”
“在谈这场战役。”
“这我就记得了,”梅林说,“的确是从这开始的。”
“我说这是一场漂亮的胜仗。”
“这我也没忘。”
“嗯,就是一场漂亮的胜仗,”亚瑟带着防御的口气重复了一遍,“打得很精彩,是我自己打赢的,而且很好玩。”
魔法师沉入自己的思绪之中,眼睛像兀鹰一样蒙上一层翳。城垛上安静了几分钟,其间有两只在附近田野接受饲育训练的游隼自他们头上
飞过,玩闹地唱着叽——叽——叽,身上挂的铃铛响亮。梅林再度睁开眼。
他缓缓说道:“你很聪明,所以才赢了这场仗。”
亚瑟记得老师教过他要谦虚,而且他太单纯,没察觉兀鹰就要袭来。
“哎,也没什么,运气好罢了。”
“非常聪明,”梅林又说了一次,“你死了多少步兵?”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凯伊说……”
国王讲到一半,突然停下来,看着梅林。
“好吧,打仗不好玩,我没想到这点。”
“死伤人数超过七百。当然,都是步兵。骑士没受伤,只有一个人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腿。”
老人看亚瑟没打算回应,便严厉地说了下去。
“我还忘了说,你自己的皮肉伤可也不少。”
亚瑟瞪着自己的指甲:“我最讨厌您自命清高的样子。”
梅林乐坏了。
“就是这种精神!”他一边说,一边钩起国王的手,愉快微笑着,“这才像话。要勇于为自己辩护,重点就在这里。问别人意见最要不得。更
何况要不了多久,我就不在这里给你提供建议了。”
“您一直说什么不在这了,还有什么坟墓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不久之后,我会和一位叫妮姆的女孩相爱。她会学得我的法术,把我关在一个山洞里,长达好几个世纪之久。这是命中注定
的。”
“可是,梅林,那样可太糟糕了!被关在山洞里好几个世纪,像癞蛤蟆被关在洞里一样!我们得想想办法。”
“别瞎说,”魔法师说,“刚才我讲到哪了?”
“您说有个女孩子……”
“我说的是建议,而且你不应该听从别人的意见。哎,我这会儿就给你几个建议。我建议你多想想战争,想想你的国家格美利,以及身为
国王应该做的事情。你会做到吗?”
“会的,我当然会。可是那个偷学您法术的女孩……”
“听我说,这个问题不仅与国王有关,更攸关百姓的安危。你说这场战役很精彩,等于和你父亲的想法一样。我要你有自己的想法,才不
枉我这么多年的教育。以后等我变成可怜老头,被关在洞里……”
“梅林!”
“好啦好啦!我只是想博取同情罢了,别在意,这是为了增加戏剧效果。老实讲,休息个几百年倒也不是坏事。至于妮姆,我也常用‘后见
之明’观察她。不对,不对,重要的是‘自己思考’和‘战争’这两件事。举例来说,你可曾认真想过国家目前的状况?还是说你打算一辈子像尤瑟·
潘德拉贡一样?再怎么说,你到底是一国之君。”
“我没仔细想过。”
“嗯,那不妨让我来帮你想想。就拿你那位盖尔族的朋友,布鲁斯·索恩斯·匹帖爵士当例子吧。”
“那家伙!”
“正是。你为何用这种口气说话呢?”
“他是个猪猡,到处谋害少女;等真正的骑士来救人,他又拼了老命逃走。他还特地饲养快马,好让谁也追不上,又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
背后偷袭。他是个土匪,要是被我逮着,我一定杀了他!”
“嗯,”梅林说,“我看他与别人也没什么差别。所谓的骑士精神到底是什么?不过就是赚足了钱,买座城堡和整套盔甲,然后呢?就是随自
己高兴,任意差遣撒克逊人。唯一要冒的风险,不过是碰上另一名骑士,有些皮肉伤。想想你小时候,不是看过派林诺和格鲁莫长矛比武吗?
关键在于盔甲。贵族要砍杀平民百姓轻而易举,却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才能伤到彼此,结果就是国家惨遭蹂躏。力量即是正义,这是他们的格
言。布鲁斯·索恩斯·匹帖只不过是普遍状态下的一个例子。你看看洛特、南特斯[2]、尤里安和其他盖尔族那帮人,为了争夺王位,起兵与你对
抗。从石头里拔出剑的确不是合法证明身份的好方法,这我承认,可是那些原住民的国王却不是为此才向你开战。你是他们的封建领主,但他
们眼看王位基础尚未稳固,就兴兵作乱。我们不是常说吗,英格兰的危机是爱尔兰的转机?这是他们报复种族仇恨的好机会,还可以借此大开
杀戒,再靠赎金发笔小财。他们引起的动乱对自己没损失,因为他们都穿了盔甲——你好像也觉得很有趣。可是你看看这个国家,看看烧毁的
谷仓,死人的脚从池塘里冒出来,腹部肿胀的死马倒在路边;磨坊倒塌,财富都埋藏起来,没人敢带着金银出门或在衣服上穿戴佩饰。这就是
今天的骑士精神。这就是尤瑟·潘德拉贡造成的后果,结果你竟然还说打仗很好玩!”
“我只想到自己。”
“是的。”
“我应该为没盔甲可穿的人着想。”
“没错。”
“力量不是正义,对不对,梅林?”
“啊哈!”魔法师喜悦地说,“啊哈!亚瑟,你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不过休想这么蒙混你的老师。你想让我兴致来了,让我动脑筋。我可没这
么好骗。我都这把年纪了,是只老狐狸啦!剩下的你得自己想。力量到底是不是正义?如果不是,又是为什么?找出原因,拟订计划。除此之
外,你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什么……”国王开口,但他看到了老师准备皱起的眉毛。
“好,我会仔细想想。”他说。
于是他认真思考起来,一边搓着即将长出小胡须的上唇。
他们离开堡垒之前,还有一段小插曲。先前挑着水桶去鸟兽庭园的人,这时又走了回来,桶子都空了。他从两人正下方经过,朝厨房的门
走去,看起来十分渺小。亚瑟正拨弄着堞口松动的一块石头,他想累了,便拿起石头,往前一靠。
“柯斯连看起来好小。”
“的确很小。”
“我在想,如果我把这石头砸到他头上,不知道会怎样?”
梅林估算了一下距离。
“以每秒三十二英尺[3]的速度,”他说,“我想会把他砸死。四百克的力量足以敲碎头盖骨了。”
“我从来没这样杀过人呢。”男孩语带询问。
梅林望着他。
“你是国王,”梅林说,接着又补上一句,“你如果做了,别人也不能说什么。”
亚瑟维持原来的姿势,手握石头往前倾。然后,在身体没动的情况下,眼睛往旁边瞟,迎上了老师的视线。
石头干净利落地打飞梅林的帽子,老绅士挥舞着铁梨木手杖,手脚灵活地追着亚瑟跑下楼梯。
亚瑟很开心。他就像被逐出伊甸园之前的人类,享受着他的纯真和好运。如今他不是可怜的随从,而是一国之君。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
儿,反受所有人爱戴,他也爱着每一个人。唯有盖尔族人例外。
截至目前,对他来说,在这个露水晶莹的世界上,一切都无忧无虑,非常美好,连一个哀伤的粒子都不存在。
[1]弗里吉亚帽(Phrygian Cap)也就是自由之帽,是法国大革命时共和政体的象征。
[2]南特斯(Nentres)即是加洛斯国王,伊莲的丈夫。
[3]一英尺约为0.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