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茉兰大娘在外岛上的房子与大型狗舍差不多大小,但是屋里很舒服,还有许多有趣的东西。门上钉了两个马蹄铁;五座向朝圣者买来的雕
像,上面缠着老旧的串珠——如果你勤于祷告,可是会把念珠磨坏的。屋顶放了几捆亚麻,几件僧侣长衣裹着拨火棍。二十瓶私酿威士忌,喝
得只剩一瓶;一蒲式耳[1]干枯棕榈叶,是过去七十年来圣棕树节[2]留下的产物;许多母牛生产时用来绑在尾巴上的羊毛线。还有一把老太太准
备用来对付小偷的大镰刀,不过没人蠢到自投罗网。烟囱里还挂了些白杨木制的横梯,这是她丈夫生前准备拿来当连枷用的,上面吊着鳗鱼皮
和马皮革。鳗鱼皮下方有一大罐圣水;而在泥炭火前方,坐着一位爱尔兰圣人。他住在更偏远外岛上的蜂巢型小屋,手里拿着一杯生命之
水[3]。他是一位信仰伯拉纠派[4]异端的堕落圣人,认为灵魂可以自己获得救赎。他正用生命之水拯救自己和茉兰大娘的灵魂呢。
“茉兰大娘,愿上帝和玛利亚保佑您,”加文说,“夫人,我们是来听故事的,和神灵有关的故事。”
“愿上帝、玛利亚和圣安德鲁保佑你们!”老太太叫道,“神父人在这儿,你们竟然要我讲故事?”
“圣托狄巴,晚安,天色太暗了,所以我们没注意到您。”
“上帝保佑你们。”
“也保佑您。”
“要跟杀人有关的故事喔!”阿格凡说,“杀人,然后乌鸦把眼睛啄掉!”
“不要不要,”加瑞斯说,“最好是神秘女孩嫁给偷走巨人魔法坐骑的男人的故事!”
“赞美上帝,”圣托狄巴说,“你们想听的故事真是怪得可以。”
“好嘛,圣托狄巴,说一个来听听。”
“说说爱尔兰吧!”
“说说想要公牛的梅芙女王吧[5]!”
“不然跳捷格舞给我们看!”
“可怜我这脑袋,叫圣人先生跳捷格舞,那怎么成哟!”
屋里只有两张凳子,这四个来自上流社会的男孩席地而坐,静静望着圣人,等他说话。
“你们想听道德故事吗?”
“不不,不要讲道德的。我们要听打打杀杀的故事。好啦,圣托狄巴,就说您那次打破主教的头的事嘛!”
圣人灌了一口白威士忌,朝火炉啐了一口。
“从前呢,有一个国王。”他开口说,听众挪动屁股,坐定下来。
“从前呢,有一个国王,”圣托狄巴说,“这位国王呢,我告诉你们,他叫康纳·麦克尼沙[6]。他长得像鲸鱼一般魁梧,和族人住在一个叫作
塔拉[7]的地方。不久之后,这位国王带兵去和嗜血的欧哈拉家族作战,在激战中被一颗魔法子弹射中。你们要知道,这些古代的英雄会拿对手
的脑来做子弹。他们先用手搓成小块,再放在太阳下晒干。然后我想应该是像弹弓或箭矢那样,用火枪发射吧。总之呢,就这么一射,从这位
老国王的太阳穴穿进去,卡在脑袋里的骨头或是什么致命的部位。‘我还好端端的。’国王说,并且招来几位法官,要他们建议如何取出子弹。
第一位法官说:‘康纳国王,子弹进了您的脑叶,您已经和死人没两样了。’其他几位医生也都这么说,既不尊重国王的身份,也不顾虑医
德。‘哎,你们要我怎么办呢?’爱尔兰国王喊道,‘不过是打场小仗,命就没了,这运气还不够坏吗?’医生听了便说:‘少给我唠叨,现下只有
一个法子,就是从今以后避免一切不正常的兴奋举动。’‘进一步来说,’其他人说,‘正常的兴奋举动也要避免,不然子弹会造成血管破裂,血管
破裂又会转为出血,出血再变成发炎,是有可能使体内重要机能停止的。康纳国王,这是您唯一的希望了,不然到时候您躺着给虫咬,后悔可
就来不及啦!’现在晓得了吧,你们可以想见是什么情形。可怜的康纳得躲在城堡里,不能笑、不能打仗,连喝水都不能掺半点酒,也不能看白
皮肤的漂亮姑娘,不然脑袋可是会爆开的。子弹就这么卡在他头上,一半露在外面。从那天起,他一辈子都得过这种惨兮兮的生活。”
“这些医生是什么人?”茉兰大娘说,“哼,他们一点也不聪明。”
“后来他怎么了?”加文问道,“他就一直住在暗室里吗?”
“后来怎么了?我正要说呢。有天,外头下起大雷雨,城墙像大帐幕一样剧烈摇晃,大片城墙外壁倒在他们身上。那里很久没见过这么猛
烈的暴风雨了。康纳国王冲进暴雨中寻找建议,发现一位法官站在那儿,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这法官呢,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对康纳国王
说:我们的救主那天被吊死在犹太区的一棵树上,这场暴风雨因此降临。他还向康纳国王宣达上帝的福音。然后呢,你们猜怎么着?爱尔兰的
康纳国王竟然跑回皇宫里,满腔热血地找出宝剑,接着冲进暴风雨,打算去保卫他的救主——然后就这么死了。”
“他死了?”
“是的。”
“哇!”
“这死法倒也不错,”加瑞斯说,“虽然对他没好处,不过可真壮烈!”
阿格凡说:“如果医生嘱咐我要当心,那我说什么也不会情绪失控。我会仔细想清楚。”
“但这样很有骑士风范吧?”
加文坐立不安地搓着脚趾。
“真是愚蠢,”最后他说,“这样做一点儿用都没有。”
“他想做点有用的事。”
“又不是为了他家人,”加文说,“我不懂他在兴奋个什么劲。”
“当然是为了他家人。这是为了上帝,他是所有人的家人。康纳国王为了正义而奋斗,最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阿格凡不耐烦地在松软的锈色炭灰上扭着屁股,觉得加瑞斯是个蠢蛋。
于是他改变话题:“跟我们说猪是如何造出来的吧。”
“不然讲伟大的科南的故事,”加文说,“就是被施了魔咒,粘在椅子上的那个人。他不知怎么了,总之就是粘在上头,其他人怎么也扯不下
来。所以他们用蛮力把他拉开,还得找块皮来帮他补屁股——可是找来的却是羊皮。从那之后啊,费安纳一族穿的袜子就都是用科南身上长出
的羊毛织成的喽!”
“不,别说了,”加瑞斯说,“别讲故事了,好哥哥们,就让我们坐在这儿,谈点有深度的事情。我们来谈离家远行去打仗的父亲吧。”
圣托狄巴喝了一大口威士忌,朝火堆里吐去。
“打仗嘛,可真是美事一桩,”他一副缅怀过去的神情,“以前我还没封圣的时候,也常出外远征,只是后来觉得厌烦了。”
加文说:“怎么会烦?我打一辈子仗都不会腻。再怎么说,这是绅士当做之事,我的意思是,就像打猎啊,放鹰啊等等。”
“如果参加的人不多,那打仗还算有趣,”圣托狄巴说,“但要是太多人打成一块,你怎么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古时候爱尔兰有过不少精彩的
战争,虽然只是为了一头牛之类的理由,但每个人都全心投入。”
“您为什么觉得打仗没意思?”
“因为老是得杀一大票人。谁想为了自己不懂的理由,甚至没有理由而杀人呢?所以后来我改成和人单挑。”
“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不是嘛,”圣人惋惜地说,“我刚才说的那些子弹啊,单挑才真要用脑袋。”
“我赞成圣托狄巴的看法,”加瑞斯说,“说真的,杀一堆啥都不懂的可怜步兵有什么意思呢?要就骑士对骑士,让真正想跟别人拼个你死我
活的人来打。”
“可是这样一来就没仗可打了。”加赫里斯叫道。
“这是什么蠢话,”加文说,“打仗当然要有人,而且越多越好。”
“不然谁来让你杀呢?”阿格凡解释道。
圣人又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哼了几句“威士忌,亲爱的祝你好运[8]”,然后瞄了茉兰大娘一眼。他脑子里有个异端的念头,或许是因为酒喝
多了,又和他神职人士独身有关。他既有的异端行径包括剃头的形状、复活节日期的认定,当然还有他伯拉纠派的信仰——不过最新的这个想
法,却让他越来越觉得孩子们没必要待在这儿。
“打仗?”他嫌恶地说,“你们这些小鬼懂什么?你们倒是说说看啊?也不想想自己没比小母鸡大多少!快快走开,免得我给你们吃苦头!”
只要是盖尔人,都知道圣人还是别惹的好,所以孩子们连忙站起来。
“哎哟,”他们说,“圣人先生,咱们无意冒犯,真的!咱们只是想交换意见。”
“交换意见是吧?”他大喊,伸手便去拿火钳,吓得他们一溜烟蹿出矮门,跑进落日余晖之中的沙地街道,圣人还在阴暗的角落咕哝着咒骂
不休。
街上有两头老驴子,正在寻找石墙裂缝里长出的杂草。它们的脚全被绑在一起,因此举步艰难;蹄也长得奇特,看起来像羊角,又像卷曲
的冰刀。男孩们一见驴子,脑中立刻有了主意,便把驴子占为己用。他们不讲故事,也不再讨论战争,现在牵着两头驴子,往沙丘彼方的小港
走去。等那些乘小船出航的人回来,若有任何鱼货,便可用驴子驮载。
加文与加瑞斯轮流骑胖的那头驴子,一个骑在背上,另一个就打驴屁股。老驴偶尔蹦跳两下,却硬是不肯加快脚步。阿格凡及加赫里斯则
同时骑着瘦的那头,阿格凡倒着骑,正好面对驴子后半身。他拿一根粗海草根狂乱抽打驴屁股,刻意打肛门周围,好让它更痛些。
他们来到海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景象。四个消瘦的男孩,尖鼻子滴着鼻水,骨瘦如柴的手腕露在衣服外面。驴子跳啊跳,绕着小圈子,
偶尔后脚被海草鞭打了,就蹦跳一下。这景象之所以怪,是因为他们的行动是受限制的,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动向。他们几乎自成一个太阳系,
太空中再没别的东西,只有他们绕着沙丘和河口不停旋转。这几颗行星的脑子里,可能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男孩的脑子里只想欺负驴子,没人对他们说过这么做很残酷。可是话说回来,也没有人对驴子说过。在这世界的边缘,他们对残酷太熟悉
了,以至于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觉惊奇。于是这个马戏团自成一体,驴子不愿移动,男孩拼命要它们动,双方经由无条件同意的痛苦相联结。这
痛苦本身由于太过强烈,已经不重要了,仿佛被抹消一样。动物看来并未受苦,孩子们看来也不以动物受苦为乐。唯一的差别在于男孩们动个
不停,驴子却是尽全力站定不动。
在这幅伊甸园般的景象里,在茉兰大娘小屋内的事还没来得及从他们脑中消退前,一艘魔法渡船从对岸驶来。这艘船垂挂着白色锦缎,显
得神秘美好;随着龙骨穿越浪潮,还发出悦耳的旋律。船上坐了三位骑士和一条晕船的猎犬。与此相比,大概找不到和盖尔世界的传统更不搭
调的事物了。
离岸还远的时候,船上一位骑士说:“我说,那儿是不是有座城堡,啥?我说,可真漂亮啊!”
“别再摇船啦,老兄,”第二个人说,“否则咱们通通被你弄下海了。”
被人这么一责难,派林诺国王顿觉扫兴。更叫孩子们吃惊的是,他居然哭了起来。他们可以听见他啜泣的声音,混杂着浪花拍打的声音和
船本身的乐音,随着船逐渐靠近。
“哦,海洋!”他说,“但愿我深陷你的怀抱,啥?但愿我入水五浔[9]!噢、噢、噢、噢!”
“老兄,哇哇叫是没用的。这东西该哇的时候就会哇,它可是一艘魔法船哩。”
“我没哇哇叫,”国王反驳,“我是说‘噢’。”
“哎,它不会哇的。”
“我管它会不会哇。我说的是‘噢’!”
“那……哇!”
只听魔法渡船“哇”的一声,停在小船平时停靠之处。三名骑士走了出来,其中之一是位黑皮肤的异教撒拉逊人,博学多闻,名叫帕洛米
德。
“老天保佑,登陆顺利啊!”帕洛米德爵士说。
人群静静地、不知不觉地聚集过来。他们一靠近三位骑士,便放慢脚步,稍远处的人则用跑的。男女老少急步越过海滨沙丘,或自城堡所
在的悬崖下来,直到走近才缓步而行,全都停在距离骑士二十码的地方。岛民围成一圈,默然注视着新来的三人,仿佛在乌菲齐美术馆[10]里欣
赏名画。他们细细端详,并不急于赶往下一幅画,因为根本没有下一幅;打从他们出生以来,周遭便只有熟悉的洛锡安景色。岛民的眼神不带
敌意,却也不友善。画作存在的意义即是供人观赏。那凝视从脚开始,打量这些奇装异服,穿着全套骑士盔甲的外地人,把足甲的质地、造
法、接合和价钱都摸清楚了,然后移到胫甲、腿甲,逐渐上移,最后才审视面部——那可能是半小时以后的事了。
盖尔人瞠目结舌地围站高卢人四周。村里的孩童在远处大声叫嚷,传播这个消息,把茉兰大娘也引来了。只见她撩着裙子慢跑过来,出海
的群舟则发疯似的划着桨,想要尽快赶回。洛锡安的四位年轻王子仿若出了神地爬下驴子,加入圆圈。圆圈逐渐内缩,移动缓慢而寂静,有如
钟上分针。唯一的声响来自迟些到来的人,但他们一进入影响范围,也立刻陷入静默。圆圈正在缩小,因为岛民想摸摸这些骑士——并不是现
在,至少要等半个小时,等一切检视完毕;或许永远没完没了,然而最后总是想碰碰他们的。一方面是确定他们真实存在,一方面是估量他们
一身装束的价钱。在这估价进行的同时,发生了三件事:茉兰大娘和其他老太太念起玫瑰经;年轻女性互相捏打,咯咯直笑;男人原本听见祷
告,纷纷脱帽以示敬意,现在也开始用盖尔语说:“瞧那黑人!上帝可要保佑咱们哪!”或者:“他们睡觉脱不脱衣服?要怎么把这一身铁锅铁罐
拿掉啊?”除此之外,在场所有人的脑海里,无论男女老少或来自何种家境的人,缓缓兴起了巨大、难以估量、仿佛可见而有形体的恶意,这
正是盖尔民族的特征。
这三人可是撒克逊骑士啊!岛民心中暗想——他们是由盔甲的式样看出来的。他们的国王率兵二度叛乱,敌人就是这些骑士的主子亚瑟
王。他们这次前来,难道是出于撒克逊人的狡狯,打算偷袭洛特王后方吗?还是说他们代表了封建共主——房东先生,预备评估下一次的兵役
免税额呢?他们是第五纵队队员[11]吗?或许事实更为复杂,因为撒克逊人绝不至愚蠢到穿着撒克逊服饰出现。难道他们根本不是亚瑟王的代
表?还是说出于某些精明得叫人难以置信的原因,他们才刻意打扮成这样?陷阱究竟在哪儿?总是有陷阱的。
岛民围成的圈子不断靠拢。他们越发目瞪口呆,弓起歪曲的身体,摆出粗布袋和稻草人的形状;一双双小眼流露出深不可测的敏锐光芒,
朝四面八方闪动;脸庞浮现顽固的愚蠢表情,比原本的面容更显空洞。
骑士彼此靠紧,寻求保护。事实上,他们完全不知道英格兰正与奥克尼交战。他们正在冒险途中,没听说最新的消息,奥克尼岛民自然更
不会告诉他们。
“你们瞧瞧,”派林诺国王说,“这儿好多人哪,他们是不是不大对劲?”
[1]蒲式耳(bushel):液体及谷物的容量单位,一蒲式耳约为36升。
[2]圣棕树节(Palm Sunday):基督教节日,复活节前的星期天,亦作圣枝主日、棕枝主日。
[3]生命之水(water-of-life):即指威士忌。
[4]伯拉纠派(Pelagianism):为四世纪英国修士伯拉纠所倡导,否认原罪,主张人得救并非靠神的恩典,而是凭其自由意志,被罗马教廷斥为异端。
[5]这是一个有名的爱尔兰神话。梅芙女王(Queen Maeve)集女神与历史人物的形象于一身。某夜,女王与王夫互相比较谁最富有,几个回合下来不分胜
负。但王夫有一头白色公牛,女王却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这头公牛。她听说某人有一头牛非常好看,便要下人去带回那头牛。
[6]Conor Mac Nessa:爱尔兰古代厄斯特地区国王,在厄斯特传说中占有重要地位。
[7]Tara of the Kings:位于现今爱尔兰米斯郡(Meath)。古时国王、教士、贵族和吟游诗人均集聚于此,商讨公众事务。
[8]Poteen,Good Luck to Ye,Dear为Charles Lever所作之饮酒歌。
[9]此典故出自莎剧《暴风雨》中Ariel所唱之歌:Full Fathom Five。
[10]位于意大利佛罗伦萨,以典藏大量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作品闻名。
[11]Fifth Columnists,西班牙内战时,佛朗哥将军以四个纵队包围马德里,并对外宣称第五纵队已在城中活动,后引申为间谍、奸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