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干草已经收妥，再过一个星期，谷物就成熟了。他们坐在麦田边缘的树荫下，看着晒成深褐色皮肤的人露出白牙齿，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
忙碌，重新挂上大镰刀，磨利小镰刀，准备一年的农忙尾声。农地离城堡很近，田里一片安详，也无须担忧暗箭飞来。他们一边看农人收割，
一边用手指剥开半熟的麦穗，挑剔地咬谷粒吃，品尝小麦柔绵的乳状口感，还有较不饱满的带壳燕麦。大麦那时还未传入格美利，所以那种珍
珠般的味道对他们来说想必陌生。
梅林还在解释。
“我年轻的时候，大家公认参战就是不对。那时候很多人都表示，无论如何不参与战事。”他说。
“或许他们是对的。”
“不，假如对方先挑起战端，那么就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打仗。你看，战争本身是一件邪恶的事，或许是这个邪恶种族所做出最邪恶的事，
应该要彻底禁绝。只要能完全确定对方先开战，你就有责任阻止他。”
“可是往往双方都说是对方先挑起战端。”
“当然会这么说。这其实也是好事，至少显示双方内心深处都知道战争最邪恶之处就在于挑起战端。”
“那理由呢?”亚瑟抗议，“假如有一方被另一方断粮，而且对方用的是和平的方式——比如说经济手段——而不动用武力，那么挨饿的一方
总得想办法杀出重围吧，您懂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你是这样认为的，”魔法师说，“但是你错了。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当作开战的借口，无论你的国家对我的国家如何有错在先——除了
开战以外。只要我国先开战，而非试图化解纠纷，那错就在我方。比方说吧，杀人犯当然不能以被害人太有钱又欺压他作为脱罪的借口，同样
道理，国家也不行。纷争应该用理性去化解，而不是动用武力。”
凯伊说：“那要是奥克尼的洛特王带兵来到北方国界一字排开，我们的国王除了有样学样，派兵过去面对面站着，还能怎么办?接下来要
是洛特的手下个个都拔了剑，我们不也就只能跟着拔剑吗?局势还可能更复杂呢。在我看来，侵略这件事可真难界定。”
梅林很恼怒。
“那是因为你心里如此希望，”他说，“既然洛特以武力威胁，那么显然他就是侵略者了。如果你心无偏袒，就可以判别谁才是恶徒。如果实
在没有别的判别依据，那就是先出手的人。”
凯伊继续坚持自己的论点。
“假设不是两支军队，而是两个人，”凯伊说，“他们面对面站着，各自拔出剑，假装是为了其他理由才拔剑。然后他们不断移动，想找出对
方弱点，甚至发动佯攻，但实际上没有伤到对手。难道您要告诉我，侵略者是那个先击中对方的人吗?”
“对，如果没有别的判断依据。但是在你之前的例子里，错的显然是先带兵到邻国边境去的人。”
“用谁先击中来判断毫无意义呀!要是他们同时击中对方呢?或者在场的人数众多，导致无法分辨谁先出手?”
“但是无论如何，总有些判别依据吧!”老人喊道，“用你的常识想想。就拿眼前的盖尔叛乱来当例子好了。我们的国王有什么理由出兵?他
已经是天下的封建共主了。如果他还发兵攻打别人，岂不是很不合常理吗?没有人会攻打自己的领土。”
“我的确不觉得这场仗是我挑起的，”亚瑟说，“老实说，在真正开战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想这和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有关
吧。”
“任何有推理能力、脑筋清楚的人，”导师没理会他插嘴，径自说下去，“都可以在一百场战争里分辨出其中九十场是哪一边挑起。首先，他
可以看出开战对哪一方较有利，这就是很值得怀疑的证据了。其次，他可以观察哪边先以武力恫吓或率先整兵备战。最后呢，他应该也能根据
谁先发动攻击来判定。”
“可是，”凯伊说，“假如一边先发出威胁，先攻击的却是另一边呢?”
“喔，你去把头浸在水桶里吧!我的意思不是所有战争都能区别谁对谁错，我的论点从一开始就是：在绝大多数战争当中，谁是侵略的一
方，往往再清楚不过;而至少在这些战争中，正人君子有责任去对抗坏人。你得用最公正的态度去判断，假如这么做仍不能确定谁是坏人，那
尽管去当个和平主义者。我还记得自己以前也是个狂热的和平分子，那时候刚好在打布尔战争[1]，我的祖国就是侵略者。梅富根城解围那天晚
上，还有个年轻女人对我吹哨子。”
“多讲讲梅富根城解围当晚的事吧，”凯伊说，“老是讨论对错之分，烦都烦死了。”
“梅富根城解围那晚啊……”魔法师开口，正有意将所知一股脑全说出来，却被国王打断。
“跟我说洛特的事，”他说，“如果我得和他作战，我想多了解他。我自己倒是对于对错之分越来越有兴趣了。”
“洛特王……”梅林以相同的口气再度开口，却又被凯伊拦住。
“不不，”凯伊忙道，“还是讲王后的事好了，她似乎很有趣。”
“摩高丝王后……”
这时亚瑟动用了生平第一次否决权。梅林瞥见他眉头扬起，竟然就乖乖把话题转回奥克尼国王身上了。
他说：“洛特王不过就是你手下的贵族之一，是个拥有土地的皇族。此人微不足道，你根本不需把他放在心上。”
“为什么?”
“不说别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把他这种人叫作‘优势贵族’。他的臣民和妻子都是盖尔人，他自己却是挪威来的进口货。他和你一样是个高卢
人，属于征服英伦诸岛的统治阶级。也就是说，他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和你父亲完全相同。他根本不在乎盖尔人或高卢人，对他而言，打仗就像
是我维多利亚时期的朋友去猎狐狸，或是靠赎金赚钱。而且还是他太太逼的。”
“有时候，”国王说，“我还真希望您和别人一样，不是倒着活的。一下维多利亚，一下梅富根城之围……”
梅林气坏了。
“把诺曼人的战争和维多利亚猎狐运动拿来相比，再恰当不过了!暂时把你父亲和洛特王撇到一边，从文学角度来看。你看诺曼神话里的
传说人物，例如安茹王朝的历代国王。从征服者威廉到亨利三世，全都依照季节，沉溺在战争之中。战争的季节一到，他们就穿上华丽的盔甲
集合去了。因为穿了盔甲，受伤的风险都降到最低，和猎狐没什么两样。看看布兰纳维尔[2]那场决定性的战役吧，一共九百名骑士参战，却只
有三人阵亡。看看亨利二世，他跟斯蒂芬借钱支付自己的部队，让他们去和斯蒂芬作战。看看所谓的打猎礼节，根据这个礼节，原本包围别人
城堡的亨利，一等敌人路易加入防守方，就得撤军，因为路易是他的封建主子。再看看圣米歇尔山的围城战，因为是靠守军缺水才打赢，所以
被视为没有运动家风度的战役。再看看曼兹伯里之战，因为天候不佳而告取消。亚瑟，这就是你继承的遗产。这个国家的煽动者为了种族因素
彼此仇视，贵族则把打仗当成娱乐。无论是种族狂热分子或领主，都不曾为普通士兵着想过——他们才是真正会受伤流血的人哪!你统辖的就
是这样的国家。陛下，除非你能让这个世界运作得比现在好，不然就会碰上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战争;而兴兵的理由若非报复，就是为了打猎余
兴，没命的永远是穷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仔细想想，这就是为什么……”
“我想，”凯伊说，“迪纳丹在跟我们招手，晚餐准备好喽!”
[1]布尔战争(Boer War)：一八九九年，英国为了独占南非资源，与荷兰后裔布尔人开战。起先英军节节败退，贝登堡上校坚守梅富根城一百二十七天，
并在围城期间训练少年从事传令和斥候工作，是扭转战局的关键。后来贝登堡上校将训练的心得撰写成书，即是日后童军运动的起源。
[2]布兰纳维尔战争(Battle of Brenneville)：一一一九年，虽然英法双方出战人数皆不多，仍被视为英国决定性的一场胜战;路易六世很快就求和，并接
受亨利一世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