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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洛锡安城的情势非常复杂。只要牵涉到派林诺国王,再单纯的事也会复杂起来,即使是在这荒凉的北方。首先,他恋爱了,这就是他先前

  在船上哭泣的原因。他一见到摩高丝王后,便向她解释自己害了相思病,并非晕船。

  事情是这样的:几个月前,国王正在格美利南岸追猎寻水兽,它却突然跳进海中游走了。它的蛇头在水面起伏,宛如一条游泳的草蛇。一

  艘看起来正要去打十字军圣战的船经过,国王随手拦下,而格鲁莫爵士和帕洛米德爵士刚好在这艘船上,两人便好心地调转方向,一起追怪兽

  去。三人在法兰德斯[1]靠岸,寻水兽溜进当地的森林里。他们借宿在那儿的城堡,受到热情招待。而且,派林诺爱上了法兰德斯女王之女。本

  来这是桩美事,因为他的意中人是个勤俭持家、勇敢无畏的中年妇人,会烧菜,能骑马走直线,还会整叠床褥。众人的期望却随着魔法渡船的

  来临而破灭,因为骑士永远无法抗拒冒险的机会,三名骑士上了船,想看看会发生什么事。谁知道这艘渡船竟自行开走,留下法兰德斯女王之

  女站在岸边,焦急地挥着手帕。岛屿消失在视线内之前,寻水兽从森林中探出头来。自远处观之,它的表情比公主还要惊讶。从那之后,三位

  骑士便持续航行,直到抵达外海诸岛。船开得越远,国王的相思病就越厉害,搞得旁人都受不了。他整天写着投递无门的情诗和情书,或者对

  两个伙伴大谈公主经——她在家族里的昵称是“小猪”。

  如此情形若发生在英格兰,或许还不成问题,因为那里的确不时出现派林诺这样的人,旁人也还愿意容忍。可是到了视英格兰人为暴徒的

  洛锡安和奥克尼,这便成了近乎超自然的不可思议事件。岛民无人知晓派林诺国王的身份是真是假、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因此一致认为

  不要主动告知对抗亚瑟的战事,是比较明智而保险的做法。最好还是等三位来访的骑士计谋揭穿再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特别令四个男孩烦心。摩高丝王后竟然有意勾引这几位来客。

  “我们的母亲大人和那些骑士上山干吗?”一天早上,他们前往圣托狄巴的小屋时,加文问道。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加赫里斯勉强开口说:“他们要去猎独角兽。”

  “要怎么猎呢?”

  “一定要有个闺女当诱饵。”

  阿格凡也知道详细情形,便说:“我们的母亲也去猎独角兽,她就是当他们的闺女。”

  他说出此事的声音有些怪异。

  加瑞斯抗议:“我怎么不知道她想要独角兽,她从来没说过啊!”

  阿格凡斜眼看看他,清了清喉咙,引用道:“聪明人应当见微知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加文问道。

  “我听来的。”

  有时,这些孩子被排除在母亲的兴趣之外,便会躲在螺旋梯上偷听。

  加赫里斯向来是个沉默的孩子,此时难得畅所欲言:“她对格鲁莫爵士说,如果能让国王重燃旧时兴趣,便可消解相思病。他们常说国王

  有个习惯,就是猎捕一只走丢的怪兽,所以母亲说他们不妨去猎独角兽,而她可以充当他们的闺女。我想他们很惊讶吧。”

  他们静静走着,直到加文怀疑地说:“我听说国王的恋人是一名法兰德斯女子,而格鲁莫爵士已经结婚了?还有那撒拉逊人的皮肤是黑

  的?”

  没人应答。

  “那是一次漫长的狩猎,”加瑞斯说,“我听说他们什么也没抓着。”

  “骑士们和母亲玩得开心吗?”

  加赫里斯二度向其他人解释。他虽然安静,却擅长察言观色。

  “我看他们什么都不懂吧。”

  孩子们个个脚步沉重地走下去,都不愿透露自己的思绪。

  圣托狄巴的小屋像个老式的蜂巢形稻草屋,只是比较大,而且是石头砌成的。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要进门还得用爬的。

  “圣人先生!”到了以后,他们踢着没用泥灰粘住的石头,喊道,“圣人先生!咱们来听故事了!”

  对他们而言,圣人是心灵滋养的来源。他就像个精神导师,如同梅林之于亚瑟,多少让他们有点教养。每回孩子被母亲抛弃,便转而向他

  求助,有如挨饿的小狗饥不择食。他们读书写字就是他教的。

  “啊,是你们呀!”圣人说着,将头探出门外,“愿上帝的荣耀与你们同在。”

  “荣耀也与您同在。”

  “你们可有什么新消息?”

  “没有。”加文把独角兽的事压了下来。

  圣托狄巴深深叹了口气。

  “我这儿也没新鲜事。”他说。

  “您可以给我们讲个故事吗?”

  “讲故事呀,哎,没好处的。给你们讲故事干吗?我自个儿都不信哩。我已经四十年没打过像样的仗,也没瞧见过白皮肤的姑娘——你们

  说我哪有故事好讲?”

  “您就说个没姑娘也没打仗的故事嘛。”

  “哎,那还有什么意思?”他气呼呼地大喊,跑到阳光下。

  “如果您去参加一场大战,或许会好些吧?”加文说,不过漏掉了姑娘。

  “可怜的我!”圣托狄巴喊道,“我当个圣人干什么?真搞不懂!要是我能用这根老棍子把谁敲一下……”这时他从长袍下拿出一件吓人的武

  器:“……可就强过全爱尔兰的圣人啦!”

  “跟我们说说这根棍子吧。”

  于是他们仔细检视棍子,圣人先生则讲解如何造出好武器。他说一定要用树根才行,普通的树枝容易折断,尤其是苹果树;还有要如何为

  棍棒涂上猪油,包裹起来扳直,并埋进堆肥里,最后再涂上黑铅和油脂。他给孩子看灌铅的地方,末端的钉子和握把处记录过去战绩的刻痕。

  然后他满怀敬意地吻了手杖,长叹一声,把东西收进长袍底下。他正在做样子演戏,还故意装出口音。

  “跟我们说那个从烟囱下来的黑手臂的故事吧。”

  “啊,我这会儿没心情,”圣人道,“一点儿心情都没有,我整个人都着魔啦!”

  “我觉得我们也着魔了,”加瑞斯说,“每件事情都不对劲。”

  “有这么个故事,”圣托狄巴开了口,“主角是个女人,和丈夫住在马兰威格[2],两人只有一个女儿。有天,男人去沼泽地砍柴。到了晚餐时

  刻,女人派小女孩给他带吃的去。正当那父亲坐下来准备吃晚饭,小女孩突然叫道:‘看呀,爹爹,你看得到地平线下的那艘大船吗?我能让它

  靠岸呢。’父亲说:‘不可能,我是个大人,可是连我都做不到。’‘嗯,那就瞧我的吧!’小女孩说完,走到旁边的那口井,搅了搅水,船果真就

  靠岸了。”

  “她是个女巫。”加赫里斯解释。

  “她母亲才是女巫。”圣人说,然后接着讲下去。

  “‘我还能让那艘船撞上岩岸呢!’她又说。‘不可能。’父亲说。‘呵,那你再瞧瞧吧!’小女孩说着跳进井里,船立刻撞上岸边礁石,砸得粉

  碎。‘这是谁教你的?’父亲问道。‘是母亲呀,你在外头工作的时候,她就在家教我用澡盆变把戏。’”

  “她为什么跳进井里?”阿格凡问道,“她全身都弄湿了吧?”

  “嘘。”

  “男人回家之后,放下刈草刀,坐下来对妻子说:‘你都教这小女孩什么鬼东西?我不喜欢屋子里有妖术,也不想再跟你住下去了。’于是他

  离家出走,母女俩再也没见过他。我也不晓得后来她们过得如何。”

  “有个女巫母亲一定很可怕吧。”等圣人说完,加瑞斯发表了意见。

  “娶这种妻子也是。”加文说。

  “总比没妻子好。”圣人说完,突然躲回那蜂窝一般的小屋,像是瑞士天气钟里的人,天气放晴时就会缩进去。

  男孩们也不觉得惊奇,就围坐在门边,等着其他事情发生,脑中想的尽是水井、女巫、独角兽和母亲的行为。

  “我有个提议,”加瑞斯冷不防说,“各位英雄,咱们自己去猎独角兽!”

  其他人望着他。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们已经一个星期没看到母亲了。”

  “她把我们给忘了。”

  “才没有,不许你这样说母亲!”

  “这是真的啊,连晚餐的时候都不让我们端菜。”

  “那是因为她有义务招呼那几个骑士。”

  “才怪。”

  “不然是为什么?”

  “我不说。”

  “她正好需要一只独角兽,”加瑞斯说,“如果我们能抓到一只,带回来给她,或许晚餐时她就会让我们上菜了?”

  他们仔细思索这个主意,逐渐有了希望。

  “圣托狄巴!”他们齐声喊道,“再出来一下!我们想抓独角兽呢!”

  圣人把头伸出洞外,狐疑地打量他们。

  “什么是独角兽?长什么样?要如何抓呢?”

  他郑重地点点头,再度消失在洞口。过了半晌,他手脚并用地爬回来,带着一本学术书籍。这是他唯一的一部世俗作品。如同多数圣人,

  他靠抄写手稿为生,并为之绘制插图。

  “你需要一个闺女当饵。”他们告诉他。

  “我们有很多女佣[3]!”加瑞斯说,“随便找哪个都行,不然就找厨子!”

  “她们不会愿意的。”

  “那就找厨房的女侍,逼她来就行了。”

  “然后呢,等我们抓到独角兽,就胜利归来,献给母亲!以后每天晚餐我们都可以端菜了!”

  “她会很高兴的。”

  “晚餐后如果有其他活动说不定也可以端菜。”

  “格鲁莫爵士会册封我们为骑士。他会说:‘我敢发誓,从来没见过如此勇猛的功绩啊!’”

  圣托狄巴把那本珍贵的书放在门洞外的草地上。草地沾满沙尘,空蜗牛壳四处散落,小小的微黄蜗牛壳上面有紫色螺旋纹。他打开书,原

  来那是一本动物寓言集,写着“动物习性大全”,每一页都有附图。

  在孩子的催促下,他不断翻动印有美丽歌德字体的手稿,跳过迷人的狮鹫、野牛、鳄鱼、蝎尾狮、白鸟、肉桂鸟、赛伦女妖、印度甜

  树[4]、龙、鲸鱼。羚羊在柽柳树上摩擦弯曲的角,结果缠困住自己,沦为猛兽的猎物——他们没兴趣。野牛借排气迷惑追兵——同样也只是徒

  劳。静坐印度甜树上的鸽子躲过龙的侵袭——却也因此为男孩所忽略。豹吐出香气吸引猎物——只是吸引不了他们。还有,如果要欺骗老虎,

  只要在它脚边丢颗玻璃球,它会以为看到自己的孩子。遇上狮子,只要趴在地上,便可逃过一劫。这种猛兽害怕白色公鸡,会用尾巴卷叶片抹

  去自己的足迹。高地山羊能从山上一跃而下,毫发无伤,凭借的就是卷曲的双角。长牙羚羊可以像动耳朵那样动它的犄角。母熊习惯把幼熊当

  不成形的东西背着,再把它舔成自己喜欢的形状。假如白鸟面朝你坐在床栏上,表示你死期不远。刺猬会收集葡萄给子女吃,它的做法是在葡

  萄堆里打滚,全身尖刺插满果实带回去。还有那头长了七片鳍、脸上挂着腼腆表情的鲸鱼,你若是不谨慎些,可能会把它当成小岛,划船靠

  岸。可惜这些依旧抓不住男孩的心。最后圣人总算找到了希腊人称为犀牛的独角兽。

  照书上所说,独角兽行动迅捷而且胆小,就像羚羊一样,只有一个办法抓得到:你必须以一名闺女做饵;独角兽见她独自一人,会立刻过

  来把头枕放在她膝上。书上插图中有一名看来不太可靠的闺女,一手握住那可怜东西的角,另一手则招呼着拿长矛的猎人;脸上虚伪的表情与

  独角兽愚蠢的信任眼神形成强烈对比。

  待他们读完指示,也记住插图内容,加文便不再耽搁,立即去找厨房女侍。

  “听好了,”他说,“你得跟我们上山去抓独角兽。”

  “噢,加文少爷!”被加文抓住的女仆喊道,她叫梅格。

  “没错,你非来不可。还要靠你当诱饵呢,它会过来把头枕在你膝上。”

  梅格哭了起来。

  “好啦,别闹了。”

  “噢,加文少爷,我不想要独角兽呀!我是个听话的女孩,一直很听话的。我还有好多衣服要洗,要是女主人发现我溜出去,我会挨棍子

  的。加文少爷,我会挨棍子呀!”

  加文抓紧她的发辫,硬是把她拖走。

  高山上清冽的冷风中,四个孩子商量猎捕的细节。梅格哭个不停,头发被人抓住,逃脱无望。如果抓着她的人需要双手并用比画,便会换

  人接手,如此轮流下去。

  “好,我是队长,”加文说,“我年纪最大,所以队长我来当。”

  “可是出点子的人是我。”加瑞斯说。

  “现在的问题是,书上说诱饵必须单独留下来。”

  “她一定会跑掉。”

  “梅格,你会跑掉吗?”

  “请让我走吧,加文少爷。”

  “你看。”

  “那我们得绑住她。”

  “噢,加赫里斯少爷,真的要绑我吗?”

  “闭嘴,你只是个女孩。”

  “没有东西可以绑呀。”

  “各位英雄,我是队长,我命令加瑞斯跑回家拿绳子。”

  “我才不去。”

  “你不去的话,事情就要搞砸啦!”

  “为什么要我去?这明明是我出的主意。”

  “那我命令阿格凡去拿。”

  “不要。”

  “加赫里斯去吧。”

  “我不去。”

  “梅格,你这坏女孩,不准你逃走,听清楚没?”

  “是的,加文少爷。可是,噢,加文少爷……”

  “如果我们能找到坚韧的石南根,”阿格凡说,“就可以把她的辫子绑在上面。”

  “就这么做吧。”

  “噢!噢!”

  四个男孩把闺女绑妥,在她身边围坐下来,商讨下一步。他们从兵器库里偷了几支真正的猎野猪长矛,可谓武装齐备。

  “这女孩就是母亲,”阿格凡说,“这就是母亲昨天做的事,我要当格鲁莫爵士。”

  “那我当派林诺。”

  “阿格凡要当格鲁莫可以,但诱饵必须独自留下,书上是这么写的。”

  “噢,加文少爷!噢,阿格凡少爷!”

  “别鬼叫了,你会吓跑独角兽的。”

  “然后我们要跑去躲起来。难怪母亲昨天没抓到,因为那几个骑士都留下来了。”

  “我要当芬·麦库尔[5]。”

  “那我就是帕洛米德爵士。”

  “噢,加文少爷,别丢下我一个人啊!”

  “不要吵,”加文说,“你真蠢,能当诱饵,你应该觉得骄傲才对。我们的母亲昨天就是如此。”

  加瑞斯说:“没关系,梅格,不要哭。我们不会让它伤害你。”

  “它只会直接杀死你!”阿格凡恶狠狠地说。

  一听这话,可怜的女孩哭得更厉害了。

  “你干吗说这种话?”加文愤怒地问道,“你老爱吓人,这下她越哭越大声了。”

  “好啦,”加瑞斯说,“好啦梅格,梅格乖,不要哭喔。等我们回家以后,我的弹弓借你玩。”

  “噢,加瑞斯少爷!”

  “喂,你快过来,别理她了。”

  “好啦!好啦!”

  “噢!噢!”

  “梅格,”加文说着装出一副可怕的表情,“如果你不马上停下来,我就这样盯着你!”

  她立刻不哭了。

  “好,”加文说,“一等独角兽出现,我们得全部冲出来刺死它,大家听懂没?”

  “要杀死吗?”

  “对,一定要杀死为止。”

  “知道了。”

  “希望长矛不会让它太痛苦。”加瑞斯说。

  “你就是会有这种蠢念头。”阿格凡说。

  “我不懂为何要杀死它。”

  “这样我们才能带回家给母亲啊,你这笨蛋!”

  “不如我们抓住它,”加瑞斯说,“然后牵回家给母亲,你们觉得怎么样?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很温驯,可以让梅格牵着走。”

  加文和加赫里斯都赞成。

  “如果它很温驯,”他们说,“那活着带回去更好,这可是打猎最好的结果了。”

  “我们可以逼它走,”阿格凡说,“一路用树枝打它屁股。”

  “还可以连梅格一起打!”他补充了一句。

  于是男孩全埋伏起来,决定保持肃静。现场只听见轻柔的风声、石南丛里的蜜蜂嗡嗡声、天际的云雀歌声,以及远处梅格断断续续的啜泣

  声。

  独角兽出现的时候,完全超乎孩子的想象。别的不提,它实在是高贵的动物,有种浑然天成的美感。任何人只要见了它,立刻便会着迷。

  独角兽全身雪白,亮银色的蹄,优雅的珍珠色犄角。它灵巧地越过石南丛,脚步轻盈,仿佛没有重量;长长的鬃毛才刚梳理过,此时在轻

  风吹拂下波荡。独角兽全身最灿烂之处莫过于眼睛,它的鼻子两侧有淡淡的浅蓝皱纹,一直延伸到眼窝,形成包围双眼的忧伤阴影。它的眼睛

  被这哀伤而美丽的阴影所环绕,流露出的哀愁、寂寥,以及那温柔高贵的悲剧气息,足令观者丧失一切情感,仅仅剩下怜爱。

  独角兽走向厨房女佣梅格,在她面前低下头,拱起颈子,用珍珠色的犄角碰触她脚边的土地,又用银色蹄子摩擦石南丛向她致意。梅格忘

  了哭泣,摆出一个皇家敬礼动作,朝独角兽伸出手。

  “来吧,独角兽,”她说,“如果你愿意,请躺在我膝上。”

  独角兽嘶鸣一声,又伸蹄扒着地面,然后非常谨慎地单膝跪地,接着另一只脚也跪下,在梅格面前屈起身躯。它以这样的姿势,抬起水汪

  汪的眼睛望着梅格,最后才把头枕在她膝上。它用自己平坦的白皙脸颊摩擦梅格柔软的衣裳,一脸恳求的神色看着她。独角兽的眼白往上一

  闪,羞怯地收起两只后脚,静静躺着,仰头凝视。它的眼中流露出信任的神色,举起前蹄,在半空中做出扒弄的动作,仿佛在说:“注意我

  吧,爱我吧!请抚摸我的鬃毛,好吗?”

  埋伏在旁的阿格凡呜咽一声,突然朝独角兽冲去,手中紧握锐利的猎野猪长矛。其他三个男孩见状都站了起来,看着他往前冲。

  阿格凡跑到独角兽身旁,举起长矛便往它后腿、纤细的腹部和肋骨猛刺,同时尖声怪叫。独角兽痛苦地看着梅格,猛然一跃起身,满怀责

  难地看着她。梅格一手握住它的角,仿佛出神了而不自知。她虽只是轻轻握住,独角兽却似乎无法挣脱。在阿格凡的长矛戳刺下,独角兽鲜血

  四溅,染红了青白色的毛皮。

  加瑞斯朝他们跑去,加文紧随在后。加赫里斯最后才到,傻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住手!”加瑞斯大喊,“别这样刺它!快停下来!”

  加文也赶到了,阿格凡的长矛就在这时插进独角兽的第五根肋骨下方。只见它一阵颤动,全身发抖着伸直后脚。它的后脚直挺挺的,仿佛

  即将奋力一跳,然后又是一阵颤抖,在死前的剧痛中晃动。独角兽的视线始终与梅格相对,女孩也一直低头看着它。

  “你在干什么?”加文怒吼,“别刺了!不要伤它!”

  “噢,独角兽。”梅格悄声说。

  独角兽四脚平躺,停止了颤抖,头落在梅格膝上。它的脚踢完最后一下,僵硬了,青色的眼睑垂到一半,再也不动。

  “瞧你干的好事!”加瑞斯喊道,“它这么漂亮,你居然杀了它!”

  阿格凡吼回去:“这女孩是我母亲,它把头放在她膝上,它就得死!”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留活口?”加文大叫,“我们明明说好要带它回家,然后就可以端菜。”

  “可怜的独角兽。”梅格说。

  “你们看,恐怕它已经死了。”加赫里斯说。

  加瑞斯走到阿格凡面前,面对着长他三岁,可以轻易把他打倒在地的哥哥,他开口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个凶手!它明明是只

  可爱的独角兽,你为什么要杀它?”

  “它把头枕在母亲的大腿上。”

  “它又没恶意!它的蹄是银色的。”

  “它是独角兽,本来就该杀。我应该连梅格也一起杀了才对。”

  “你这个叛徒!”加文说,“我们本来可以把它牵回家并且端菜的。”

  “总之现在它死了。”加赫里斯说。

  梅格低头看着独角兽雪白的额毛,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加瑞斯抚摸着独角兽的头,别过头掩饰自己的泪水。他这一摸,才发现独角兽的毛皮有多柔顺。他贴近看到了独角兽生命迅速消逝的眼

  神,彻底体会到整件事的悲剧性。

  “唉,总之都死了,”加赫里斯说了第三遍,“咱们还是把它带回家吧。”

  “我们居然抓到了耶。”加文说,这才慢慢明白过来他们已经达成目标。

  “畜生一只!”阿格凡说。

  “我们抓到了!靠自己抓的!”

  “连格鲁莫爵士都抓不到。”

  “我们却抓到了。”

  加文已经忘记先前的悲伤,反而绕着尸体跳起舞来,一边挥动长矛,一边发出凄厉的怪叫。

  “咱们得把它剖开,”加赫里斯说,“一切要照规矩来,先把内脏掏干净,再把它放到马背上,像真正的猎人那样带回城堡去。”

  “我们一定会讨她欢喜!”

  “她会说:‘老天保佑,我儿子可真是厉害!’”

  “我们就可以像格鲁莫爵士和派林诺国王一样,从此事事顺心如意啦!”

  “要怎么剖开呢?”

  “咱们把内脏挖出来。”阿格凡说。

  加瑞斯站起来,走进石南丛里。他说:“我可不想掺一脚。梅格你呢?”

  梅格原本就觉得不舒服,她一言不发。加瑞斯才解开她的头发,她拔腿就跑,只想早点远离这场悲剧,快快回城里去。加瑞斯跟在她后

  头。

  “梅格、梅格!”他喊着,“等等我!别跑呀!”

  可是梅格停也不停,飞奔的速度好似羚羊,赤脚在身后轻快跃动,加瑞斯只好放弃。他扑倒在石南丛里,放声大哭起来——他也不知道自

  己为什么哭泣。

  剩下的三个小猎人解剖时遇上了麻烦。他们从腹部割起,却不知正确方法,结果刺穿了肠子,把原本美丽的动物弄得浑身血淋淋,既恐怖

  又恶心。三人以自己的方式爱着独角兽,阿格凡的感情可能最为扭曲。他们觉得破坏这美丽的东西自己也有责任,出于罪恶感,竟然由爱生恨

  了。加文尤其讨厌这具尸体,讨厌它没了性命,讨厌它曾经那样美丽,现在却害他自觉禽兽不如。之前他很喜欢独角兽,也是他帮忙逮着的,

  这下除了把羞愧和自厌情绪通通发泄在尸体上,别无他法。他一阵乱切乱砍,自己也有点想哭。

  “咱们搞不定的,”他们喘气道,“就算内脏真的掏干净了,我们要怎么搬下山呢?”

  “可是咱们非搬不可,”加赫里斯说,“非搬不可呀!要是不搬,不就一点儿意义都没了?得把这东西搬回家呀!”

  “我们搬不走的。”

  “我们没有马儿。”

  “平常解剖完不都是放在马背上吗?”

  “不然把头砍下来吧!”阿格凡说,“咱们想法子把头砍下来,带头回去就好。有头应该就够了吧,大家一起扛。”

  他们虽然打心底讨厌这恐怖差事,仍旧动手割断了独角兽的颈子。

  石南丛里的加瑞斯停止哭泣,翻过身来,直直望着天空。他看见一朵朵云庄严地航越无限深远的天穹,只觉头晕目眩,心里想着:从这里

  到那朵云有多远呢?一英里[6]吗?上面那朵云呢?两英里?在那之后是一英里又一英里,一百万一千万英里虚无的蓝。如果这时天旋地转,或

  许我会从地面掉下去,那我就可以飞得好远好远。飞过云层的时候,我会试着抓住它们,但不会因此停下,我要去哪儿好呢?”

  想到这里,加瑞斯觉得有点反胃,加上他原本就因为没去帮忙处理尸体而觉得愧疚,这下更是浑身不对劲。在这种情形下,唯一的办法就

  是离开让他不舒服的地方,试着将之抛诸脑后。于是他起身去找其他人。

  “喂!”加文说,“你抓到她了吗?”

  “没有,她跑回城堡去了。”

  “希望她没跟别人说,”加赫里斯说,“这得是个惊喜,不然就没意思了。”

  三名屠夫弄得满头大汗,全身是血,那模样可怜极了。阿格凡还吐了两次。但他们依旧不罢休,加瑞斯也上前帮忙。

  “可不能这时候停下来,”加文说,“想想看,要是咱们能带回家给母亲看,那会是什么场面?”

  “如果我们能把她想要的东西带回去,说不定她会上楼来道晚安哟!”

  “她会笑着说我们是伟大的猎人。”

  好不容易切断了恐怖的脊椎骨,却发现独角兽的头太重,他们根本扛不动。他们试着合力抬起,结果把自己弄得浑身血污。后来加文提议

  用绳子拖,偏偏又没绳子。

  “我们可以抓着角拖,”加瑞斯说,“反正是下坡路,一路推拉就好了。”

  因为一次只能有一个人握住,他们便轮流拖。若是独角兽的头被石南树根绊住,或卡在山沟里,其他人就帮忙推。即使是这样,对他们而

  言还是很重,所以每走个二十码就得停下来换手。

  “等咱们回到城堡,”加文喘着气说,“就把头摆在花园的椅子上。母亲大人用餐前散步的时候一定会经过。咱们站在头前面挡着,等她走近

  了,再突然同时站开,独角兽就出现啦!”

  “她一定会吓一跳。”加赫里斯说。

  等他们好容易下了山坡,头又被钩住了。他们发现在平地上无法继续用拖的,因为角抓不稳。

  这时已经快到晚饭时间,眼看情况紧急,加瑞斯自告奋勇跑回城里拿绳子。他们把绳子绑在血肉模糊的头上,最后总算把这个眼睛稀烂、

  皮开肉绽、骨肉几乎分家、沾满泥泞和血腥,还缠着石南的展览品拖进草药花园,放上椅子。加瑞斯还特地试着把那东西撑起来,希望能稍微

  呈现出记忆中的美丽。

  魔法王后果然准时来散步了,她一边与格鲁莫爵士聊天,脚边则跟着玩赏犬特雷、布兰齐和甜心。她并未注意到站在椅子前的四个儿子。

  他们恭敬地站成一排,浑身脏兮兮,兴奋而且满怀希望。

  “好!”加文一声令下,他们同时站开。

  摩高丝王后没看到独角兽。她脑中想着别的事情,和格鲁莫爵士一同走过去了。

  “母亲!”加瑞嘶喊的声音有些古怪,他追了上去,拉拉王后的裙摆。

  “嗯,小乖乖,什么事呀?”

  “噢,母亲,我们给您抓了一只独角兽。”

  “格鲁莫爵士,您看他们多可爱,”她说,“哎,我的小亲亲,你们自己去厨房要牛奶喝吧!”

  “可是,妈……”

  “好了好了,”她低声说,“改天再说吧。”

  于是王后神色自若地离去,一头雾水的野森林骑士跟在后头。她并未注意到孩子们的衣服又破又脏,甚至连责骂都没有。当晚稍后,她发

  现了独角兽,把孩子们鞭打了一顿,因为她自己和英格兰骑士耗费了一整天工夫,却什么也没抓到。

  [1]Flanders,现今比利时西北两省与法国北部一小部分的区域,面临北海。

  [2]Malainn Vig,即Malainn Bhig,位于爱尔兰多纳格省(Donegal)。

  [3]英文中maid同时有闺女和女佣之意。

  [4]Peridexion Tree,一种生于印度的树,果实甜美,鸽子喜欢在此休憩。这种树也能驱赶龙。

  [5]Finn MacCoul,爱尔兰芬尼安史诗(Fenian Cycle)中的英雄,自幼受诗人教养,食智慧之鲑鱼而成为智者,缔造许多丰功伟业。

  [6]一英里约为1.609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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