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毕德格连平原上帐篷林立,七彩缤纷,看起来像一座座老式浴棚。有些还真的像浴棚一样有条纹,但多数是没有花纹的黄绿等颜色。帐篷
上往往缝了或印了纹章图样,例如巨大的双头黑鹰、飞龙、长枪、橡树,或与主人姓名谐音的事物。比方说凯伊爵士的帐篷上画了一把黑钥
匙,敌对阵营的乌尔巴爵士则是穿着飘垂袖子的手肘。[1]这种袖子的正确名称是“曼奇袖”。帐篷顶端燕尾旗飞扬,成捆的长矛斜靠其上。好动
的贵族会在门外挂上盾牌或大铜盆,你只要用枪托撞击这些器具,回声还没散去,里头的贵族便会暴跳如雷地冲出来,要和你一决胜负。好脾
气的狄纳丹爵士在帐篷外挂了一个夜壶。除了帐篷,当然就是营地里的人。帐篷四周到处是人,厨师正和偷吃羊肉的狗儿吵架;小随从趁别人
不注意,在对方背上写骂人的话语;还有歌手优雅地弹着鲁特琴,情感丰富地吟唱近似《绿袖子》的曲调;也有些侍从一脸天真模样,却把患
了跗节肉肿的马匹卖给别人;乐师弹起六弦琴,试图赚点蝇头小利;吉卜赛人为你预卜战事凶吉;身躯庞大、头巾裹得乱七八糟的骑士下着西
洋棋,有些随军女贩便坐在他们大腿上。除此之外,尚有小丑、吟游诗人、特技演员、竖琴手、歌手、弄臣、魔术师,还有人跳着熊舞、鸡蛋
舞、梯子舞、芭蕾舞;江湖郎中、表演吞火和走绳索特技的人轮番献上余兴节目。从某方面来看,还真像德比的赛马日[2]。谢伍德森林环绕着
营棚林立的阵地,向远方不断延展,直到视线之外。林中充满野猪、正值壮年的公鹿、不法之徒、火龙和紫蛱蝶,此外还埋伏了一支军队,但
这件事没人知道。
亚瑟王对即将来临的战事不加闻问。他的营棚位于阵地熙攘骚动的中心,他便隐身帐幕之后,日复一日对艾克特爵士、凯伊或梅林大发议
论。下头的军官见丝质营帐里整日灯火通明,以为国王接连不断召开作战会议,肯定有什么厉害的破敌良策,为此大感欣喜。事实上,谈话的
内容与战事无关。
“一定会有人相互较劲呀!”凯伊说,“到时候你这个组织里的骑士人人都争着当第一,每个人都想坐主位。”
“那我们就用没有主位的圆桌。”
“可是,亚瑟,哪有圆桌坐得下一百五十个骑士呢?我算算……”
近来梅林很少参与争论,总是双手交叠于腹部,面带微笑坐在一旁。这时他出面替凯伊解决难题。
“直径至少要四十五米,”他说,“半径乘二再乘π就是周长。”
“嗯,好,假设直径就是四十五米吧,那桌面得要多大呢?那不就是像一片大海,周围一点点人。中间连菜都不能摆呢,因为没人够得
到。”
“那我们就换成环状的桌子,”亚瑟说,“不要用圆的。我不知道正确的说法是什么,总之像车轮的轮框,仆人可以在轮辐间空出来的地方走
动。就叫他们‘圆桌武士’好了。”
“好名字!”
“重要的是……”国王想得越多,就越见其睿智。他继续说道:“最重要的是,从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要开始。现在和我们作对的老骑士年纪都
大了,很难再学新东西。要拉他们入伙不难,教他们用正确的方式动武也还办得到,可是恐怕积习难改,就像布鲁斯爵士。格鲁莫和派林诺
——当然要拉他们进来——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格鲁莫和派林诺一定没问题,因为他们本来就很和气。但如果换成洛特的手下,恐怕就很难
习惯了。所以我才说要从小开始。为了将来着想,我们必须培育新一代的骑士,上回跟那个谁来的蓝斯洛就是个好例子,我们得多找一些像他
那样的孩子。他们才是圆桌的中心支柱。”
“说到‘圆桌’,”梅林开口道,“我不妨让你知道一下,罗德格兰斯国王正好有一张很适合。既然你会娶他女儿,他说不定愿意把那张桌子当
结婚贺礼送你。”
“我会娶他女儿?”
“是啊,她叫桂妮薇。”
“呃,梅林,我并不想知道太多将来的事,我也不见得相信……”
“有些事情,”魔法师说,“无论你相不相信,我都得告诉你。麻烦的是,我总觉得有件事忘了告诉你。记得提醒我,下回有空要警告你桂妮
薇的事。”
“您把大家都搞糊涂了!”亚瑟埋怨道,“我也忘了自己原本要问您什么,比如说谁是我的……”
“到时候你必须大宴宾客,”凯伊打断他,“像是在五旬节的时候,邀请所有骑士共进晚餐,讲讲他们的事迹。如果事后能向别人叙述自己的
丰功伟业,他们一定愿意照你的新方法去打。梅林可以用魔法把每个人的名字印在座位上,再把徽章刻在椅背上,一定很壮观!”
一听这令人兴奋的想法,国王把原先的问题丢到脑后,两个年轻人立刻坐了下来,画起自己的纹章给魔法师看,以免他弄错颜色。画到一
半,凯伊抬起头,吐了吐舌说:“对了,您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们争论‘侵略’这码子事?嗯,我倒是想了一个开战的好理由。”
梅林整个人僵住了。
“说来听听。”
“要有开战的好理由,只要找个好理由就行啦!比方说吧,如果有个国王发现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对大家都有好处,说不定还是唯一能拯
救人类免于灭亡的方法。可是万一人类太坏或太愚蠢,不接受他的劝说呢?为了众人利益着想,他可能就得用武力逼迫他们。”
魔法师紧握双拳,使劲绞着长袍,浑身剧烈发起抖来。
“真有意思,”他颤声道,“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年轻的时候,的确就有这么一个人。那家伙是个奥地利人,发明了一套新的生活方式,认为
自己应该将之付诸行动,于是就用武力试图强迫改革,使整个文明世界陷入痛苦和动荡之中。不过呢,我的朋友,那家伙忽略了一件事,那就
是改革这行里有位老前辈,叫耶稣基督。我们不妨假设耶稣和那奥地利佬一样,都懂得要怎么拯救世人。有趣的是,耶稣可没有把门徒训练成
突击队员,也没有焚毁耶路撒冷的神殿或把过错一律推到彼拉多身上。相反的,他很清楚地让人知道,哲学家的职责在于‘提供’新的想法给世
人,而不是逼迫他们接受这些想法。”
凯伊脸色苍白,仍有些不服气。
他说:“亚瑟现在打的这场仗,不就是要逼迫洛特王接受他的想法吗?”
[1]凯伊(Kay)与钥匙(key)音近,乌尔巴(Ulbawes)则与手肘(elbow)音近。
[2]Derby Day,在英国中部德比郡举办的赛马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