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蓝斯洛最后成为亚瑟王麾下最伟大的骑士。他在战斗中的顶尖地位类似板球选手布雷德曼[1]，崔斯坦和拉莫瑞克则分居第二和第三。
但你得记住：人除非努力鞭策自己，否则无法精通板球之道，而长矛竞技就如板球，是门艺术。长矛竞技在许多方面都和板球很相似。竞
赛时，会有个记分帐篷，里头真有个记分员在羊皮纸上做记号，那些记号就像今天板球记分员为每次得分所做的记录那样。从大看台到茶点帐
篷间，那些穿着上好袍子四处走动的人，必然也会发现这项竞技和板球比赛十分相似。它十分费时——要是蓝斯洛爵士对上一位好骑士，他通
常得在场上待一整天;而且铠甲很重，所以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慢动作。开始比剑时，双方剑士在绿地上对面站立，就像击球手与投球手那样，
只是站得近些。或许加文爵士一开始会来个内旋球，而蓝斯洛爵士会以一记漂亮的滑腿打法，将球击至后外野，之后面对加文的守备，蓝斯洛
会回敬一个前球——这叫“突刺”，而所有围在场边的人会拍手叫好。大帐中的亚瑟王可能会转向桂妮薇，称赞那个伟大的男人足下功夫美妙如
昔。骑士的头盔后方有帏巾以防止炽烈的阳光直接照在铠甲上，就像今天板球选手有时会放手帕在帽子下。
就艺术等级而论，骑士运动和板球是差不多的，而蓝斯洛和布雷德曼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是他的优雅。他不用弯腰伏在球拍上，也不用
跳起来接球。说起来他比较像另一位板球选手伍利[2]，不过，光坐在那里就想变成伍利，那可是行不通的。
兵器库是班威克城堡当中最大的房间，小男孩戴着高顶盔站在这里，日后他将成为蓝斯洛爵士。在未来三年中，这孩子醒着的时间大多耗
在这房间里。
从窗户看出去，他可以看到主城堡的房间，大多很小，因为建筑堡垒时不会有闲钱享受奢华。在内堡和里头那些小房间周围，有个宽敞的
牛栏，或者说是个环形要塞，若有人围城，城堡的牲畜就会被赶到这里来。城堡四周围着一道副塔楼的高墙，墙的内面盖了许多充作商店、谷
仓、兵营和马厩的大房间，其中一间就是兵器库，夹在安置了五十匹马的一间间马厩和牛舍之中。最好的家族铠甲(那些真正在使用的铠甲)
收在城堡内一个小房间里，兵器库里放的是军队的武器、家族中闲置不用的东西以及进行操演、练习或体能训练所需的物品。
各式方旗和三角旗安置在架着椽木的屋顶下，或悬或倚，旗上饰有班恩家的盾徽，这种徽纹现在称为“远古法兰西” [3]。墙边收着比试用的
长矛，平放在爪钉上以免弯曲变形，看来有点像体育馆里练习用的横木。一个角落里立着一堆已经变形、受损，不过还有点用处的长矛;第二
面主墙的架子上，则放着步兵使用的东西，有无袖锁子甲、手套、矛、高顶盔和波尔多剑。对班恩王来说，住在班威克是件幸运的事，因为当
地出产精良的波尔多剑。还有甲具桶，远征海外用的铠甲以干草包裹——有些桶子从上次远征后就没再打开过，其实里头混杂了各种稀奇古怪
的东西。照看兵器库的戴普大叔曾打开一个甲具桶，替里头的物品列了清单，却大失所望地离去——他在里头找到了十磅椰枣和五包糖。那些
糖若不是十字军带回来的锥状糖块，就是某种蜜糖。戴普大叔把单子留在甲具桶旁，除了糖以外，单子上还列有：一顶附金饰的战盔、三双铁
手套、一件外袍、一本弥撒书、一块祭坛布、一对锁子甲、一只银便盆、十件献给吾主的衬衣、一件皮短褂和一袋西洋棋。此外，在这些甲具
桶堆成的凹处里，有一组修缮受损铠甲的架子，架上还有一大罐橄榄油(现在较偏好矿物油，不过在蓝斯洛的时代，他们没这么考究)，此外
还有一盒盒用来抛光的细沙、好几袋锁子甲用的钩钉(每两万枚要价十一先令八便士)、铆钉、锁子甲的备用环、用来裁切新皮绳与束膝带的
皮革，以及千余种当时看起来很不错，但现今已遭世人遗忘的东西。有软铠甲——类似曲棍球守门员穿在身上的保护垫，或像美式足球员身上
那种填塞式的防护衣。一些如刺枪靶等操练用的物品都被推到各个角落，好在房间中央腾出一些位置，戴普大叔的桌子放在门口，桌上散落鹅
毛笔、吸墨沙、蓝斯洛脑袋不灵光时用来打他的棍子以及混乱得难以形容的笔记，上头记载最近有哪几件铠甲罩衣拿去抵押(对价值不菲的铠
甲来说，抵押是一大福音)、哪几顶头盔在哪一天被擦得亮晶晶带过来、谁的臂甲需要修理以及在什么时候付了谁什么东西、请他擦亮什么东
西。大多数账目都有错。
在一个房间里待上三年，只有吃东西、睡觉以及在田地里练习长矛比试时才离开房间，对一个男孩来说似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光想象一
个男孩会去做这种事，就已经够困难了，除非你一开始就了解蓝斯洛既不浪漫也不殷勤的个性。丁尼生[4]和前拉斐尔派[5]的拥护者很难认出这
个阴沉、不讨喜，还有一张丑陋面孔的孩子，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其实是靠着梦想和祈祷活下来的。他们可能会好奇，这孩子用来对抗自
我的蛮横力量究竟有多大?竟让他年纪轻轻便这样摧残自己的肉体。他们也可能会猜想，这孩子为什么这么奇怪?
一开始，蓝斯洛拿着一柄钝头矛和戴普大叔对战好几个月，那是一段烦闷的日子。戴普大叔会全副武装地坐在一张凳子上，拿着钝头矛的
蓝斯洛会反复向他进攻，找出铠甲上最好的着力点。之后他会安静独处几个钟头，在被获准碰触真正的武器之前，他会在户外待上好几个小
时，练习各种投掷法，用弹弓或掷矛来练习掷射、抛接棍棒。经过一年苦练，他晋级到刺靶练习：在地上立起一根木桩，用剑和盾与之战斗，
有点类似攻击假想敌，或是沙袋练习。他在刺靶练习中所用的剑和盾，重量是一般武器的两倍，公认重量一般以六十磅为佳。这样一来，当他
最后使用一般武器时，就能运用自如，因为相较之下会轻很多。与板球规则不同的是，最后阶段是模拟战斗。在历经所有艰苦挫折的锻炼之
后，他终于获准进行几近真实的战斗，对象是他的兄弟和堂表兄弟。这些战斗必须严守规则，一开始可能是先掷射钝头矛，接着用尖端和刃锋
都已弄钝的剑互击七次，“在一定时间内，不能扭打，也不能用手抓着对方，否则会被判定受罚”。突刺在这些比赛中是不合规定的，也就是
说，你不能用矛尖猛戳。最后他们会以剑盾互击。现在，这个充满干劲的男孩可能会带着他的剑和圆盾轻率地向同伴挑衅。
在蛙人与自由潜水[6]出现前，有一款英国皇家海军的老式潜水服，如果你曾经穿过就会明白，为什么那些潜水兵的动作都很慢。一名潜水
兵两条腿上各有四十磅重的铅，前胸后背各有一块重达五十磅的铅板，另外还要加上潜水服和头罩的重量。他不在海里的时候，重量是一般人
的两倍。他跨越甲板上的绳索或通风管时，就像爬一堵墙一般，那可真是项艰巨的任务。如果你从前面推他一把，后面的重量就会让他往后摔
倒，反之亦然。受过训的潜水兵会变得很擅长应付这些麻烦，他们能举起重达四十磅的脚，在船梯上轻快地上下来去;但对一个训练不足的家
伙来说，光是移动就会让他累得半死。蓝斯洛和那些潜水兵一样，要学习如何抵抗重力且行动敏捷。
全副武装的骑士和潜水兵不只这点相似。
除了头罩、一身累赘以及难以呼吸的状况外，他们都得借助许多亲切仔细的助手来帮忙着装。他们必须倚赖这些助手，才能让身上的行头
看来恰如其分。潜水兵把命交在那些为他着装的海军士兵手里，这些年轻士兵就像见习骑士或骑士的侍从，心中怀抱某种保护的敬意，谨慎专
注地照顾潜水兵。他们以职称而非姓名来称呼他，所以他们说的是“潜水兵，坐下”“潜水兵，现在轮到左脚”，或是“潜水兵二号，对讲机里听得
到我的声音吗”。
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他人手上是件好事。
三年了。别的男孩子有别的事可想，所以他们并不担心;但是对那个丑陋的男孩来说，这些练习是他晦暗神秘的生命的全部。为了亚瑟，
他得和那些精于游艺的人一样砥砺自己。即使晚上躺在床上，也得思考有关骑士的理论。他得让自己在数百个有争议的议题上有正统合理的见
解，例如武器的适当长度、盾牌披饰[7]的式样、护肩甲的接合方式，此外，雪松木是否如乔叟[8]所坚信的那样，比梣木更适合制矛?
在他早年思考的骑士问题当中，有个简短的例子：洛伊的雷诺与荷兰的约翰这两位骑士进行长矛比试，雷诺故意系了一顶篷盔(这是一种
里面填了稻草的巨大鼓状盔，有时候会用来罩在原有的头盔上)，所以它很松;荷兰的约翰手中的矛尖打到雷诺的篷盔时，它就掉了下来。也
就是说，那顶篷盔从雷诺身上掉下来，雷诺却没有从马上掉下来。这一招很有效，却也很危险——所有骑士已为此争论许久，有些人说这是下
流把戏，有些人认为这虽然公平但太过冒险，有些人则认为这是个好方法。
这三年锻炼所造就的蓝斯洛，既没有一颗快乐的心，也无法像云雀那样欢唱。在他的时代，一辈子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星期后的未来，他
却因为钟情于某人的提议，在骑士训练这件事上花了三十六个月。这段时间，他用白日梦来激励自己。他想成为全世界最杰出的骑士，因为这
样一来，亚瑟就会以爱来回报他;此外，他还想做到另外一件在那年代仍然可能发生的事情，那就是：他希望能够透过自身的纯洁和卓越，施
行一些常见的奇迹——比如说，治愈盲人之类的。
[1]布雷德曼(Sir Donald George Bradman，1908—2001)，澳大利亚板球选手，公认的最佳击球手。
[2]伍利(Frank Edward Woolley，1887—1978)，英格兰板球选手，是位优秀的全方位板球选手。
[3]“远古法兰西”(France Ancient)，象征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纹，以蓝色为底，上有重复的金黄色百合图样。若徽纹中的百合只有三朵，则称为“现代法兰
西”(France Modern)。
[4]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诗人，著有长篇叙事诗《国王之歌》( Idylls of the King)，是亚瑟王文学中相当重要的作品。
[5]前拉斐尔派(Pre-Raphaelites)，英国画家、诗人和评论家在一八四八年成立的组织，反对缺乏想象力又做作的画风，想要发扬在意大利画家拉斐尔之
前的艺术风格，他们的主张对之后的英国画坛影响极大。代表人物有米莱斯(John Everett Millais)、但丁·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威廉·罗塞蒂
(William Michael Rossetti)、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等，其画作亦有不少以亚瑟王传奇为主题。
[6]自由潜水(free diving)，或译裸潜，即不带任何装备，凭借一口气下潜到水中再浮出水面。
[7]披饰(mantling)，徽纹中附在盔冠旁边的卷带形装饰。
[8]乔叟(Geoffrey Chaucer，1342—1400)，英国中世纪著名作家，著有《坎特伯雷故事集》( The Canterbury Tales)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