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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蓝斯洛初次远行探险为期一年,途中还有其他几次冒险,不过其中只有两件值得细写。这两件事都和强权势力的保守道德观有关,亚瑟王

  也为此发起圣战对抗。正是这种老派,即诺曼贵族抱持的态度,在此时期提供了冒险的机会,因为鲜少有人会像权贵世家在财产被夺时表现得

  如此苦大仇深、愤慨不平。圆桌骑士受命出外对付恶霸,遵循“恃强凌弱”原则的愤怒领主凭着绝望的狠劲抄起棍棒。如果那个年代有《泰晤士

  报》这类刊物,他们一定会投书控诉。好一点的会说服自己,说亚瑟是一股新风潮,而他的骑士背离了祖先之道;坏一点的则把亚瑟说得比布

  尔什维克党[1]人还糟,他们放任天性中的残暴面,净幻想些子虚乌有的罪行,再一股脑归罪到圆桌骑士头上。情况与常识完全脱节,暴虐的人

  相信那些绘声绘影的暴行事迹。由于失去权力的恐惧感作祟,在蓝斯洛必须撂倒的领主当中,有很多人也如此看待他,认定他是那种放毒气的

  刽子手。他们和他对战的方式既寡廉鲜耻又充满恨意,好像他是敌基督[2]一样,而且他们也深信自己是在捍卫正义。这已经成了一场意识形态

  的内战。

  一个晴朗的夏日,蓝斯洛骑马经过一座陌生城堡的林地,草地上杂生着高大的榆树、橡树和山毛榉等各种树木,而蓝斯洛正抱着一颗沉重

  的心思念着桂妮薇。那位领他去找特昆爵士的女士在分别之际(他已经为她履行承诺),与他谈了一会儿有关婚姻的话题,因而激怒了他。那

  位女士说他应该娶个妻子或找个情妇,于是蓝斯洛生气了。“众口悠悠,要说什么,我管不着,”他说,“不过现阶段我是不可能结婚的,我也不

  认为找情妇会有什么帮助。”他们就此争论了好一会儿便分道扬镳。如今,虽然又历经几场冒险,他仍在思索那位女士的忠告,心情十分低

  落。

  就在此时,空中传来一阵铃声,他抬起头。

  有只漂亮的游隼在他头顶上,对准一棵榆树顶端飞了过去,它在微风中发出清澈的叮当声,身后还拖着一条放鹰绳。它心情不好,一飞到

  榆树顶便坐下来,用泛着怒气的眼睛和喷着气的鸟喙四下张望,那条放鹰绳在最近的一根树枝上绕了三圈。它注意到蓝斯洛往这边骑来时,愤

  怒地想再次飞走,不过被放鹰绳绊住,只能头下脚上拍打着翅膀。蓝斯洛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跳进嘴里,担心它会不会弄断自己的羽毛。没过

  多久,它不再拍动翅膀,就这样倒吊在那里慢慢旋着,看起来卑微、愤怒且荒谬,但它的头就像蛇一样,仍旧向上抬着。

  “噢,蓝斯洛爵士,蓝斯洛爵士!”某位不知名的仕女骑着马,全速朝他飞奔而来,而且显然想要放开马缰,好握着自己的手,“噢,蓝斯洛

  爵士!我的隼不见了。”

  “它在那里,”他说,“就在树上。”

  “噢,天哪!噢,天哪!”仕女说,“我只是试着用绳子把它叫回来,绳子就断了!如果我不把它抓回来,我丈夫会杀了我。他是个鲁莽的

  人,很热衷放鹰。”

  “不过他不可能杀了你吧?”

  “噢,他会的!他可能并非故意,但是他会这么做!他就是这样一个莽撞的人。”

  “或许我能阻止他?”

  “噢,不,”仕女说,“千万别这么做。你说不定会伤了他,我可不想让你伤了我亲爱的老公。你不觉得爬上那棵树把鹰抓下来比较好吗?”

  蓝斯洛看了看仕女,又看了看那棵树。之后,他重重叹了口气,对仕女说了一番话。根据马洛礼的记录,他是这么说的:“这位美丽的女

  士,既然您知道我的名字,也要求我发挥骑士精神来帮助您,我会尽我所能去抓您的鹰。虽然我实在不太会爬树,这树又高,而且没几根粗大

  的树枝能助我攀爬,不过我还是会尽力而为。”

  他的童年都在学习成为战士,没时间像别的男孩子一样去偷鸟巢。对于在亚瑟或加文那种背景下成长的人来说,这位仕女的要求并不难,

  但他实在非常困扰。

  蓝斯洛难过地脱下铠甲,直到身上只余衬衫和长裤,其间他偷瞄了那棵可怕的树好几次,最后在仕女于树底下大谈鹰隼、丈夫和今天的好

  天气时,英勇地爬上了第一根粗树枝。

  “好吧,”他说,这时他眼里盛满愤怒,整张脸也可怕地皱成一团,“好吧,好吧。”

  此时在树顶,那只隼被放鹰绳给牢牢缠住(它照例被绳子绕住了颈子和翅膀,并且认为那条绳子在攻击它),所以蓝斯洛得让它停在他光

  裸的手臂上。它带着歇斯底里的狂暴情绪抓着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空去管那些抓伤,只是耐着性子将缠结的绳子解开。鹰匠被自己的鹰弄伤

  时,很少会去斥责它们。他们太过投入了。

  他成功地把那只鹰从树枝中救出来后,发现没办法单靠一只手爬下去。仕女此时正在树下,看起来好小好小,蓝斯洛对她大吼道:“听

  着,我要想办法折下一根粗树枝,把树枝绑在它的系脚皮绳上,再把它丢下去。我会找根不太重的树枝,这样它会慢慢往下降。我得把它往外

  丢一点,才能避开树枝。”

  “噢,请务必小心!”仕女叫着。

  完成所说诸事后,蓝斯洛又开始小心往下爬。途中有几处不好着力,他只能靠自己的平衡感过关。就在他离地还有约二十英尺时,有个全

  副武装的胖骑士骑着马一路狂奔而来。

  “哈!蓝斯洛爵士!”那胖骑士大声吼道,“你现在所在之处真是正合我意啊!”

  仕女捡起那只隼,想离开现场。

  “女士!”蓝斯洛喊道。他开始怀疑,为何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那胖子高声叫喊:“你这杀手,别碰她!那是我老婆!对,她就是!她只是照我的吩咐行事罢了。这是个诡计。哈!哈!现在你身上没有

  那副有名的铠甲了,我这就要杀了你,像淹死一只小猫那样杀了你。”

  “这可不合乎骑士典范啊,”蓝斯洛皱了皱脸,“你至少应该让我穿上盔甲,公平决战。”

  “让你穿上盔甲?你第一天出来混吗?你以为我是谁啊?老子可不信那些新潮玩意儿,一派胡言!只要哪个把小孩烤来吃的家伙落在我手

  上,我一定会动手杀了那个恶棍!”

  “但是……”

  “你下来,下来!我一整天都在等这一刻呢!下来受死吧!你要是个男子汉,就要像个男子汉!”

  “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烤过小孩。”

  那胖骑士的脸涨成紫色,大吼道:“骗子!恶魔!你马上给我下来!”

  蓝斯洛坐在一根树枝上,啃着手指甲,两脚悬在那里晃呀晃的。

  “你的意思是,”他问,“你故意放掉那只身上带着放鹰绳的隼,为的就是要在我衣衫不整时杀了我?”

  “你下来!”

  “如果我下去,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杀了你。”

  “你这小丑!”那胖骑士大叫。

  “是吗?这是你自己的错吧,”蓝斯洛说,“你不该玩这种下流把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不要做个绅士,让我下去整装应战?”

  “当然不行。”

  蓝斯洛折断一根腐烂的树枝,在自己那匹马的另一侧跳下树,于是马就拦在两人中间。胖骑士骑着马朝蓝斯洛冲过来,倾身横过挡在中间

  的马,想砍下蓝斯洛的头。蓝斯洛用树枝挡下这一击,让那骑士的剑卡在木头上,接着他从剑主人手中夺过剑来,割断他的喉咙。

  “走开!”蓝斯洛对仕女说,“别哭了。你的丈夫是个傻瓜,而你则是个烦人的家伙。杀了他,我一点儿都不后悔。”

  不过,其实他心里很后悔。

  最后一次冒险也与背叛和仕女有关。当时这年轻人正悲伤地骑马穿过沼泽地带,这地区在当年还是湿地,可说是英格兰最荒凉原始的地

  区。整片沼泽地到处都是秘密通路,只有那些曾降服于尤瑟·潘德拉贡的撒克逊沼地人才知道该怎么走。这整块带着海水咸味的平原是这片阴霾

  天空下一块巨大的茅草地。鹭鸶呜呜而鸣,泽鹞从芦苇丛上低掠而过,数百万只赤颈凫、绿头鸭与泽凫列成一队队飞行,看来就像许多香槟酒

  瓶乘着灵光一般的翅膀在空中飞翔。在这块泡在盐水里的沼地上,来自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鹅群在此觅食,颈子弯成特殊的环曲形,而沼地人

  带着网子和工具尾随其后。这些沼地人的肚子上长着斑点,脚上有蹼——英格兰其余地方的人是这么相信的。他们通常会杀死外来的人。

  蓝斯洛骑行在一条似乎哪儿也去不了的直路上,就在此时,他看见两个人从另一头朝他飞驰而来。是位骑士和他的夫人。那位夫人骑在前

  面,看起来像发了疯般,骑士在后头追她。阴沉的天空下,他的剑闪闪发光。

  蓝斯洛驱马朝他们奔去,大叫:“这里!这里!”

  “救命啊!”妇人尖叫,“噢,救我啊!他想砍了我的头!”

  “别理她!滚开!”那骑士咆哮道,“她是我老婆,却给我戴绿帽!”

  “我没有,”妇人哭了起来,“噢,先生,救救我吧。他是只残酷暴虐的野兽。只是因为我喜欢我的日耳曼表兄,他就吃醋了。我为何不能喜

  欢我的日耳曼表兄?”

  “你这淫荡的女人!”那骑士大吼,试图抓住她。

  蓝斯洛骑到他们中间,“说真的,你不可以这样对待女性。不管这是谁的错,你都不能杀女人。”

  “打何时起有这等规矩?”

  “自亚瑟即位为王起。”

  “她是我老婆,”那骑士说,“她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滚!不管她说了什么,她都是个淫妇!”

  “噢!不,我不是,”妇人说,“你这恶霸!你还喝酒!”

  “是谁让我烦得想喝酒的?更何况,喝酒的罪再大,也大不过通奸。”

  “你们两位都别说了,”蓝斯洛说,“这事有点儿麻烦。我最好挡在你们两人之间,等你们都冷静下来再说。先生,如果我请你饶了这位女

  士,和我比试一场,你应该不会反对吧?”

  “当然反对,”那骑士说,“我认得你的盾徽——银白底,红色斜带纹,你是蓝斯洛。我还没笨到向你挑战,更别说是为了这个婊子。天杀

  的,你为什么一定要管这闲事?”

  “只要你以你的骑士精神起誓,不杀这位女士,”蓝斯洛说,“我这就走的。”

  “我不会发这种誓。”

  “你是不会,”那位妇人说道,“反正,就算你答应了,你也不会遵守誓言的。”

  “有几个沼地兵跟在我们后面,”那骑士说,“你往后看看,他们可是全副武装的。”

  蓝斯洛勒住马,回头看去。就在这时候,那骑士从他的近侧转过身去,砍下了那位妇人的头。蓝斯洛没有看到任何士兵,他回过头来的时

  候,发现身侧那名骑在马上的妇人已经丢了脑袋。她的身体骇人地抖动着,慢慢向左倾斜,最后跌到地上。鲜血溅得他的马匹上到处都是。

  蓝斯洛气得脸色发白。

  “光是为了这个,我就该杀了你。”他说。

  那骑士立刻跳下马,躺在地上。

  “别杀我!”他说,“饶命啊!她是个淫妇!”

  蓝斯洛也下了马,拔出剑来。

  “起来,”他说,“起来打啊,你这个,你这个……”

  那骑士匍匐爬向他,抱住他的大腿,拉近了自己与这位复仇者之间的距离,好让他无法顺利挥剑。“饶命啊!”这卑鄙的做法让蓝斯洛打从

  心眼里厌恶。

  “起来,”他说,“起来打啊!你给我听着,我会脱下盔甲,只用剑和你比试。”

  然而那骑士只是一径说着:“饶命!饶命啊!”

  蓝斯洛开始发抖,不过他发抖的理由并不是那个骑士,而是为他自身的残酷。他憎恶地举起剑来,把那骑士一把推开。

  “看看这些血。”他说。

  “别杀我,”那骑士说,“我求和了,我求和了。你不能杀一个开口向你求饶的人啊。”

  蓝斯洛举着剑,从骑士身边走回自己的马那里,仿佛他正远离自身的灵魂。他感受到自己心中的残酷和怯懦,这两样东西正是他勇敢而仁

  慈的原因。

  “起来,”他说,“我不会伤害你的。起来,走吧。”

  那骑士看着他,四肢着地,就像只狗一样,然后犹疑畏缩地站起身子。

  蓝斯洛转身离开,他觉得很不舒服。

  在圣灵降临节的庆典上,之前远行探险的圆桌骑士会在卡利昂齐聚一堂,讲述他们的冒险故事。亚瑟发现,如果事后必须谈论争斗过程,

  他们会比较想要以新的方式来行使正义。他们喜欢带俘虏一起来,作为故事的见证人,就好像非洲某个偏远地区的警察署署长之类的人物,派

  他手下的警察局局长到丛林去,要他们在下一个圣诞节的时候,把他们导向正途的对象(也就是那些未开化的部落酋长)带来。这样一来,伟

  大的宫廷让那些部落酋长印象深刻,常常就改头换面地回去了。

  蓝斯洛初次远行冒险之后的第一个圣灵降临节,几乎可以说是一场灾难。几个横暴派的巨人衣衫褴褛,被奥克尼一族所俘,来此输诚效

  忠。不过,整个会场到处都是蓝斯洛的代表。“你是谁的人?”“蓝斯洛。”“好家伙,那你又是谁的人?”“蓝斯洛。”没多久,整张圆桌就一直吼

  着同样的答案。亚瑟说:“贝勒斯爵士,欢迎来到卡利昂。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我手下哪位骑士让你心服口服?”整张圆桌异口同声地吼道:“蓝

  斯洛。”贝勒斯爵士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在笑他,整张脸红了起来,用很小的声音回答:“是的,我向蓝斯洛爵士求和。”

  贝第维爵士来了,并坦承他是如何砍下他那不贞妻子的头。他把头也带来了,于是有人叫他带着那颗头去向教宗忏悔——他此后变得十分

  圣洁。加文来了,态度乖戾,并用苏格兰腔陈述蓝斯洛是如何从卡拉铎斯爵士手中救了他。而加赫里斯则代表六十四名拿着生锈盾牌的骑士,

  述说蓝斯洛从特昆爵士手中救了他们的经过。巴德马格斯王的女儿也来了,热切地叙述着他们与北加里斯王举行的比武大会。此外在那些我们

  没提到的冒险里,还有许多人前来,大多是蓝斯洛伪装成凯伊爵士时败在他手下的骑士。你可能还记得,在我们的第一部《石中剑》里,凯伊

  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所以很不受欢迎。在这次远行冒险途中,蓝斯洛不得不从三名追在凯伊身后的骑士手中把他救出来。后来,为了让凯

  伊毫发无伤回到宫廷,某天晚上蓝斯洛趁他睡觉时和他对调铠甲,所以后来找上蓝斯洛的骑士都把他认成凯伊,因此大吃一惊;这些骑士碰上

  穿着蓝斯洛铠甲的凯伊便躲得远远的。在这种情况下向蓝斯洛求和的骑士包括:加文、尤文、沙格默、马利斯的艾克特和其余三人。此外还来

  了一个骑士:洛贵斯的梅利奥特爵士,他是在超自然的情况下获救的。

  这些人全都表示效忠之意,不过宣誓的对象不是亚瑟王,而是桂妮薇。蓝斯洛让自己远离了她一整年,但他的忍耐力也是有限的。他无时

  无刻不想着她,渴望回到她身边,他得让自己小小放纵一下,所以他把他的俘虏送去跪在她脚下。这是一项致命的错误。

  [1]布尔什维克党(Bolshevist),由列宁和托洛茨基领导的组织,一九一七年在俄国发起十月革命,建立苏维埃政权,成为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2]基督再临之前,会有敌基督以弥赛亚之姿出现,迷惑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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