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蓝斯洛在柯宾堡留了几天,那些闹鬼的房间一如预期,此外也没别的事好做。由于桂妮薇,由于这份无望的爱带来剧烈苦痛,他胸口澎湃
难安而致精疲力竭,没有多余力气到别处去。打从爱上她之初,他就一直烦躁不安,所以他觉得,只要他继续到处走、做别的事情,或许还有
逃离的希望。现在,让自己忙碌的力量已经消失,他觉得,如果只是等着看自己会不会心碎,那么人在哪里都一样。此外,他也把另一件事看
得太简单了:如果你只有十八岁,而全世界最杰出的骑士在你一丝不挂时将你从冒着滚水的水壶里救出来,你爱上他的可能性非常高。
有一晚,佩雷斯滔滔不绝地说着宗教族谱,十分令人厌烦,而那男孩心上的折磨让他在晚餐桌上无法好好吃饭,甚至连坐也坐不住,此时
总管抓住了机会。他已经服侍佩雷斯家族四十年了,他妻子便是那位含泪欢迎伊莲的奶妈,他本人也支持恋爱。此外,他也十分了解蓝斯洛这
样的年轻人——如果以现今的英格兰来比拟,可能还是个大学生或喷气机驾驶员。如果总管生在现代,他会是个出色的学院总监。
“先生,再来点葡萄酒吗?”总管问。
“不了,谢谢。”
总管有礼地鞠躬,然后又倒了一盅酒,而蓝斯洛看也不看就喝光了。
“先生,这酒不错,”总管说,“王上在酒窖上花了很大的心血。”
这时佩雷斯国王已经到图书馆忙预言的事了,把烦闷的客人留在大厅。
“是的。”
贮酒室外头传来一阵窸窣声,总管走过去察看,而此时蓝斯洛正在喝另一杯酒。
“先生,这可是瓶好酒,”总管说,“王上为这些酒建造了很好的储藏室,内人刚刚从酒窖拿了一瓶新的酒上来。看看这些酒垢,先生,我可
以向您保证,您一定会喜欢这瓶酒的。”
“对我来说,所有的酒都一样。”
“您真是个谦虚的年轻人,”那总管一边说,一边换了一个更大的酒杯,“请容我这么说,先生,您尽管说您那个小玩笑吧,不过鉴赏好酒的
行家,可是很容易就被认出来的。”
蓝斯洛想要与自己的悲哀独处,可是这总管正在烦他,而他也发现自己受到打扰。因此他自忖,自己心不在焉的时候是不是对这位总管做
了什么无礼的事。或许这总管是真的对酒很狂热而无法自抑。他很有礼貌地把酒喝掉了。
“很好,”他带着鼓励的口吻说,“绝品佳酿。”
“先生,真高兴听到您的赞赏。”
“你曾经……”蓝斯洛问了一个天底下所有年轻人都不断询问的问题,并未注意到这是受酒精影响,“你曾经谈过恋爱吗?”
总管谨慎地笑着,又斟上一满杯。
还不到午夜,蓝斯洛和总管已经在桌上相对而坐,两人的脸都红彤彤的,中间放着一瓶香料酒——这是由红酒、蜂蜜、香料和总管妻子加
进去的其他材料混合而成的。
“所以我告诉你,”蓝斯洛像只人猿般瞪着眼睛,“我不会跟别人说,不过你真是个好家伙,善解人意的家伙。和你谈话很愉快,可以畅所欲
言。再来一杯。”
“祝健康。”总管说。
“我该怎么做?”他大叫,“我该怎么做?”
他把他那颗可怕的头放在桌上的双臂当中,开始哭泣。
“勇敢一点!”总管说,“不做毋宁死!”
他用一只手拍着桌子,眼睛看着贮酒室的门,另一只手又帮蓝斯洛斟满一杯酒。
“喝吧,”他说,“开怀地喝吧。请容我直言,先生,要做个男子汉啊。马上就会有好消息的,一定会的,之后,您就会像那些吟游诗人说
的,想紧紧抓住无情的短暂时光。”
“好家伙,”蓝斯洛说,“如果我有机会,没这么做可真该死。”
“小男孩和他主人一样优秀呢。”
“那当然,”那年轻人说,然后眨了眨眼,不过他担心自己看起来必定像只野兽,“事实上,还要更棒呢,是吧,总管?”
他开始像个傻子一样地笑着。
“噢,”总管说,“我妻子布莱珊来了,就在贮酒室门口,她手里拿着一封信呢。我敢说那一定是要给您的。上面说什么?”总管问,他看着
坐在那里瞪着信纸的男孩。
“没什么。”他说,然后把纸丢到桌上,摇摇晃晃走到门边。
总管把信拿起来读。
“上面说桂妮薇王后就在五英里以外的凯斯堡,她要您过去。还说国王没和她在一起。纸上还有几个唇印。”
“是吗?”
“您不敢去。”总管说。
“我不敢?”蓝斯洛咆哮起来,然后跌跌撞撞走入黑暗当中,十足夸张地笑着,一边叫唤他的马。
次日一早,他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惊醒过来。房间很暗,窗上悬着绣毯;他的头并不疼,因为他体格很好。他跳下床走向窗户,拉开窗
帘。那一瞬间,昨晚发生的一切,他全都明白了——那个总管、那些酒、可能掺和在酒里的爱情魔药、桂妮薇的信,以及刚才躺在他床边的躯
体:黑暗、结实、带有已然冷却的热情。他拉下窗帘,额头靠在窗框冰冷的石头上,感到十分沮丧。
“珍妮。”他说。虽然只过了几分钟,对他却像好几个小时。
床上没有回答。
他转过身,发现眼前是那个之前身陷滚水的女孩——伊莲。她躺在床上,赤裸的细瘦手臂夹住身侧的床单,紫罗兰色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的
眼。
对于自身的感情,蓝斯洛一直都是个殉道者,我们也用不着去掩饰这个事实。就在他回头看到伊莲的时候,他那张丑陋的脸上出现了无尽
的愤怒与悲伤,那感情是如此简单、诚实,因此在窗外光线的照射之下,他的裸体看起来尊贵不可侵犯。他开始颤抖。
伊莲动也不动,只用灵活的眼睛看着他,就像是只老鼠。
蓝斯洛走到放着他的剑的箱子旁。
“我应该杀了你。”
伊莲只是望着他。十八岁的她在那张大床上看来渺小得可怜,而且她吓坏了。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大喊,“你做了什么?你为何要背叛我?”
“我必须这么做。”
“但这是背叛!”
他无法相信她的背叛。
“这是背叛!你背叛了我!”
“为什么?”
“你让我……你拿走了……偷走了……”
他把剑掷到角落,坐在那口箱子上。他开始哭泣,脸上所有的线条奇异地扭绞在一起。伊莲从他身上偷走的东西是他的力量,她偷走了他
的十人之力。直到今天,孩子们仍然相信这种事:只要他们今天表现良好,明天就能在板球赛投出好球。
蓝斯洛停止哭泣,他盯着地板,开始说话。
“还小的时候,”他说,“我向上帝祈祷,求它让我行奇迹。只有处子能够行奇迹。我想成为全世界最优秀的骑士。我既丑陋又寂寞。你的村
人说我是全世界最杰出的骑士,而我也确实把你从滚水里救出来,行了奇迹。我不知道那第一次居然也是最后一次。”
伊莲说:“噢,蓝斯洛,你以后还能行更多奇迹。”
“不可能。你已经把我的奇迹偷走了。我再也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骑士了。伊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开始哭泣。
他起身拿毛巾裹住自己,走到床边。
“别在意了,”他说,“喝醉酒是我的错。我觉得很难过,所以喝醉了。我想或许是总管故意让我喝醉的。如果他确实是故意的,那真是非常
不公平。别哭了,伊莲,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或许是你父亲要你这么做,好在族谱里弄进一个我主耶稣基督的八等亲。不然就是总管的妻子——女巫布莱珊唆使的。别为了这件事感
到抱歉,现在没事了。来,让我吻你一下。”
“蓝斯洛!”她哭喊,“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是也付出了吗?我是个处女,蓝斯洛。我没有抢走你的东西。噢,蓝斯洛,这都是我的
错。我该死!你为什么不用你的剑杀了我?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我无法克制自己。”
“好了,好了。”
“蓝斯洛,如果我有了孩子呢?”
他停止安慰她,再次走到窗边,仿佛要疯了。
“我想要有你的孩子,”伊莲说,“我要叫他加拉罕,跟你的首名一样。”
她赤裸的细瘦手臂仍夹着身侧的床单。蓝斯洛转过身,愤怒地看着她。
“伊莲,”他说,“如果你有了孩子,那是你的孩子。用同情来绑住我并不公平。我要走了,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