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桂妮薇此时正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做斜针绣之类的女红,她讨厌做这种事。这是为亚瑟做的盾牌护套,上面有只后腿直立的红龙。伊莲只
有十八岁,要解释一个孩子的感觉相当简单,但桂妮薇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已经发展出某种个人特质,当王后还是个孩子时,曾单纯地接受众
俘虏之礼,而这种特质改变了曾经单纯的感受。
有一种称为“人生知识”的东西,要等到步入中年之后,你才会拥有。你无法将它传授给年轻人,因为它没有逻辑,也不遵守那些永恒不变
的法则。它没有规则可言。只有将女人带往她生命中期的漫长岁月,才能发展出这样的调和感。如果你要教宝宝走路,用逻辑向她解释走路是
怎么一回事是没有用的,她必须亲身体验,才能学习那个称为走路的奇怪姿势。同样,你也不能用教导的方式告诉一名年轻女性何谓人生知
识。她必须经历岁月的体验。之后,当她开始厌弃她那老旧的躯体时,她会赫然发现自己懂了。日子可以继续过下去,而她所凭借的不是原
则、不是推理、不是是非,仅是一种奇特且不断改变的调和感,这种调和感往往与原则、推理或是非相违。她不再希冀以寻求真理的方式生存
(如果女人真的有过这种希望),从今而后,她会遵循第七感的指引。她在初次学习走路时学会了第六感,也就是调和感,而现在她有了第七
感:人生知识。
男人和女人都利用第七感,试图驾驭充斥着战争、不贞、妥协、恐惧、愚弄和伪善的人生及其中的起伏。第七感的发掘过程很缓慢;发掘
出第七感也不代表胜利。或许婴儿会骄傲地哭出来:我拥有调和感了!但第七感没有可供辨识的哭声,我们只能带着那著名的人生知识,以一
种僵化的习惯来驾驭这诡谲的起伏。因为我们已经走到一个僵持的阶段,想不到别的事好做了。
而在这阶段,我们开始遗忘那段我们尚未拥有第七感的时光。就在我们迟滞地走向调和的当口,我们开始遗忘,我们的躯体一度也拥有闪
耀着生命热情的时光。记得这样的感觉并无法获得抚慰,因此它在我们的意识中死去了。
然而,曾几何时,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站在这世界面前,眼前的人生是一连串问题,受到我们密切而热情的关注。曾几何时,寻求上帝
是否确实存在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对那些要面对现世的人来说,来生存在与否至关重大,因为那会决定她此生的生活方式。曾几何时,对我们
火热的躯体来说,自由恋爱与天主教道德观对立的问题,就像有把枪让我们的脑袋开花一样重要。
而在更早之前,我们以我们的灵魂测度世界是什么,爱是什么,而我们自己又是什么。
在我们得到第七感时,这些问题和感觉都会逐渐消失不见。步入中年的人,能够毫无困难地在信仰上帝与触犯戒律之间取得平衡。事实
上,第七感会慢慢杀死其余感觉,因此最后戒律根本不算什么问题,我们再也看不见、感觉不到、听不见它们了。曾经喜爱的躯体、寻求的真
理、质疑的上帝,我们从此耳聋目盲,无所知觉。我们现在正在最后一感的保护之下,以安全而无意识的调和走向无可避免的死亡。《感谢上
帝赐我年老》这首诗如是吟唱:
感谢上帝赐我年老,
赐我年岁、疾病与死亡。
年衰体病,尤以踏进棺材之时,
便得从心所欲。
桂妮薇坐在那里做斜针绣,脑中想着蓝斯洛的时候,才二十二岁,还没走到人生的中点,也没生病,所以她只有第六感。我们很难想象她
的想法。
首先,是心智与身体的混乱——那是会为了日落与月光的魅惑而哭泣的时期;那是对上帝、对真理、对爱情和永恒的信仰与希望所产生的
信念与困惑;那是会为了形体之美而心醉的天性;那是会疼痛与鼓胀的心;那是至极的快乐与逾恒的哀伤,而两者之间仿佛横亘着一片汪洋。
接着是无礼地暴露出肆无忌惮的自私任性,以平衡上述这些迷人的特质——心神不宁、无法安定,总忍不住要去打扰中年人——在抽象话题
(例如“美”)上冒失地争论,仿佛真有兴趣与中年人谈论这些;至于何时该出于对中年人的尊敬而压抑真理,则一点儿经验都没有;所拥有
的,是一种笼统的兴奋与厌恶,以及与第七感格格不入的感觉。而这些,都是二十二岁的桂妮薇所拥有的部分特质,因为人人皆有。但是在这
之上,她的个人特质里还有个宽广又不确定的部分;她以此不同于天真的伊莲——她可能不那么悲情,也比较真实;就是这样的力量,让她成
为蓝斯洛所爱的珍妮。
“噢,蓝斯洛,”她一面缝着盾冠,一面吟唱,“噢,蓝斯,快点儿回来吧。带着你那扭曲的微笑,或是你独特的走路方式回来吧,你的步伐
会告诉我你是生气,还是感到迷惑。回来告诉我,爱情是或不是一种罪恶都无妨。回来告诉我,只要我是珍妮、你是蓝斯就够了,别人会怎么
样都没关系。”
令人吃惊的是,他回来了。从伊莲那里直奔回来,在她的掠夺后直奔回来,蓝斯洛就像支飞向爱情之心的箭矢般归来。他已在谎言中与桂
妮薇共寝,他的十人之力已经被骗走了。现在的他在上帝的眼中是个谎言,所以他觉得自己也确实成了一个谎言。他再也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
骑士,他再也无法行使奇迹对抗魔法,他也无法获得丑陋与空虚灵魂的报偿,这个年轻人飞奔向他的爱人求取安慰。他马下的铁蹄在鹅卵石上
发出嗒嗒声响,那声音让王后放下手上的女红,起身探看是否亚瑟打猎归来。他腿上的锁子甲环踏在阶梯上,发出铿锵声,像是马刺敲在石头
上。然后,她还没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又哭又笑地背叛了她丈夫,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将会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