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回来的人当中，第三位重要人物是阿格洛法爵士。他来到宫廷时已是午后向晚，宝石红的彩光已经离开桌面爬上了墙。他有张漂亮的高贵
面孔，也颇有幽默感，年纪很轻，还没度过他生命中第二十个夏天。他盾牌的纹章上多了一条识别用的黑色饰带，表示仍在为他父亲派林诺国
王哀悼。至少，他们这么认为。不过事实上，他们上次与他分别之后，他母亲也过世了;此外，他还带来另一个噩耗，他的一名姐妹去世了
——整个派林诺家族的运道都很不好。
“加文在吗?”阿格洛法问，“莫桀和阿格凡人在哪?”
他四下看着，仿佛这样就能在大厅找到他们。在他头顶上方，那些彩色光束照在一块小而朴素的绣毯上，毯上的画是几位穿着锁子甲的骑
士，他们头上戴着连有鼻甲的上漆头盔，正在追一只熊。
亚瑟说：“阿格洛法，他们在这里没错。我的快乐完全掌握在你手里了。”
“我了解。”
“你要杀了他们吗?”
“我要先杀了加文。在寻找圣杯之后这么做，似乎有点奇怪。”
“阿格洛法，你绝对有权向奥克尼一族复仇，如果你这么做，我不会阻止你。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父亲杀了他们的父亲，
而你弟弟和他们的母亲睡在一起——不，先别解释，让我提醒你事实是什么。后来，奥克尼一族杀了你父亲和你弟弟，而现在你要来杀奥克尼
族人，所以日后加文的儿子会去杀你儿子，如此继续下去。这是北方的律法。
“不过，阿格洛法，我正想在不列颠建立新的律法，好让人不再继续屠杀下一代。你可曾想过，这对我来说会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俗话
说：‘以牙还牙，于事无补。’我喜欢这句话。别把这件事揽在你身上，把它交给我。我可以用谋杀你弟弟的罪名来惩处奥克尼一族，我可以砍
下他们的头。你要我这么做吗?”
“是的。”
“或许我该这么做。”
亚瑟看着他的手，他碰上麻烦时常常这么做。
然后他说：“可惜你从来没有机会看看奥克尼一族在家里的样子。他们没有像你那么快乐的家庭。”
阿格洛法说：“你认为我的家庭生活现在很快乐吗?你知道我母亲几个月前过世了吗?父亲以前都叫她小猪。”
“我很抱歉，阿格洛法。我们还没听说这件事。”
“国王，大家总是嘲笑我父亲。我知道，他不是个杰出的人，不过他绝对是个很好的丈夫，对吧?不然我母亲不会在他过世之后，也跟着
孤寂而死。国王，我母亲并不是个内向安静的人，但是，在奥克尼一族杀了父亲和拉莫瑞克之后，她就逐渐失去生气。现在，她也躺进同一座
坟墓里了。”
“阿格洛法，你必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知道，你是个纯种派林诺汉子，你一定会这么做。我不会要求你赞同我的看法，不过你能让我
提三件事吗?第一，我虽然没有处罚加文，不过你父亲是我第一个打从心里敬佩的骑士;第二，奥克尼一族都仰慕他们的母亲，他们非常爱
她，而她却只爱她自己;第三，噢，阿格洛法，请听我这一句吧——国王只能尽可能利用手边最好的人才。”
“我恐怕不了解所说的第三件事。”
“你认为世仇是件好事吗?”亚瑟问，“这会让你们两家快乐吗?”
“不尽然。”
“如果我想遏止世仇这种规则，你认为加文以及其他像他这样的人会服从吗?”
“我了解了。”
“如果我将奥克尼一族全数处死，又有什么好处呢?阿格洛法，我们会少掉三个共事的骑士，而他们一直都过得很不快乐。所以，你懂
吗?我的希望全系在你身上了。”
“我得想一想。”
“你一定得想想，无论任何事，都不要仓促决定。不必考虑我，只要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好。你是派林诺家的人，所以我知道，最后一切
都会很圆满。现在，把你的圣杯探险故事告诉我吧，今晚就让我们先把奥克尼一族的事放在一边。”
阿格洛法重重叹了口气：“据我所知，截至目前，并没有什么圣杯冒险。不过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妹妹，或许还失去了一个弟弟。”
“你妹妹死了吗?我可怜的孩子。我以为她平安地待在修女院里。”
“他们发现她死在某艘船上。”
“死在船上!”
“对，一艘魔法船。她手里还拿着一封长信，里面说的都是圣杯探险的事，还有我弟弟帕西。”
“如果我们问问题，会让你痛苦吗?”
“不，我想聊这件事。我还有多拿尔。而且，帕西似乎一直都很出名。”
“帕西爵士做了什么呢?”
“或许我应该从头开始，先告诉你们那封信的事。”
“你们都知道，”阿格洛法爵士说，“帕西是我们家族中最像老爸的一个。他个性温和谦卑又有点迷糊，还很害羞。他在那艘魔法船上碰到波
尔斯时，觉得很不安，信里是这么说的。你知道，他和加拉罕一样是个处子骑士[1]。我以前看到他和老爸在一起时就常想，这真是一对好父子
啊。比如说，他们都很喜欢动物，也知道怎么跟它们相处。之前老爸有寻水兽，而帕西离家后，似乎主要都和狮子交朋友。帕西也是个仁厚朴
实的人，有一天，他们试着要将一把神圣的剑从鞘里拔出来，我是说，那艘圣船上的三个人。帕西第一个试。当然，他没有成功——这类事情
都是要留给加拉罕做的。不过，他失败之后，只是傲然地四下看了看，说：‘说真的，我失败了!’不过这是后话。
“信上所说的是帕西在离开瓦庚后的第一次冒险，他和蓝斯洛爵士同行，最后碰上加拉罕爵士。他们与他进行长矛比试，而加拉罕把他们
两人都打下马。后来帕西离开蓝斯洛，来到一个隐士的住处，在那里告解。隐士建议帕西跟着加拉罕去古斯或卡波涅克，而且绝对不要与他对
战。事实上，那时候帕西对加拉罕有股狂热的英雄崇拜，便接受了建议。他骑往卡波涅克，在那里策马穿越森林的时候，听见修道院的钟声，
他也是在那里碰上四百多岁的艾弗列王[2]。我最好还是别说艾弗列的事，因为这部分我不大了解。我想，要等到发生圣杯被人找到之类的事，
这个老人才会死。不过信里的这个部分又混杂了佩雷斯国王的事，不是很好懂。总之，有八个骑士和二十个武装的男人在卡波涅克攻击帕西，
就在危险关头，加拉罕现身救了他。不幸的是，他的马死了，但天色还没暗下来，加拉罕就又骑马离去了。”
“你知道，”莱诺迟疑地说，“圣洁又所向披靡可能很不错，我也不会说加拉罕当个处子骑士有什么不对，但是你们不觉得这家伙太不近人情
吗?我不想说恶毒的话，不过他让我毛发直竖。他为什么不能说句早安什么的?非得这样救个人，然后再一言不发地骑马离开，姿态还摆得老
高。”
亚瑟一句话也没说，那个年轻人继续说着他的故事。
“帕西想要遵照指示，加入加拉罕的行列。但加拉罕已经骑马离开了，这可怜的老家伙只能跟在后面边跑边叫：‘喂!’他想向人借马，不过
到处碰壁，最后才弄到马夫的一匹马，尽全力追加拉罕。不过有个骑士跑出来，把他打下马来，于是帕西只能步行，所以完全赶不上加拉罕。
说到这里，我得说，我们家族还都真不是英雄型的人呢。这时候呢，有位女士出现了，他们后来发现她是个精灵，而且不是个好精灵。她热切
地问他要去做什么，帕西说：‘我不是要行善，但也不是要作奸犯科。怎么样?’于是那位女士借了一匹黑马给他，不过后来发现，她是个魔
物。那天晚上，帕西很幸运地对自己画了个十字，结果那匹马就戏剧性地消失了。当时他在某个沙漠里头，从一条大蛇口中救了一只狮子，并
和它交了朋友。就像我说的，帕西一直很喜欢这些不会说话的朋友。
“后来，有位非常美丽的仕女带着全套野餐用具出现，邀帕西共进晚餐。因为身处沙漠，以及其他原因，他饿了，再加上他一直不大会喝
酒，所以他在那场晚宴玩得很尽兴，我想他可能有点激动。结局是，他纵情大笑，非常兴奋，又要求那位女士——呃，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
那位女士同意了，不过，接下来事情就好转了，因为帕西把剑放在地上，他看到剑柄末端的十字架时再次对自己画了个十字，结果帐篷整个翻
了过来，那位女士身后的水燃烧起来，她又吼又叫地坐上一艘船逃走。
“帕西对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而且第二天早上头痛得厉害，所以他把剑刺进大腿，作为惩罚。在那之后，那艘圣船出现了，而且波尔斯
就在船上。他们两人一起航行，船带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去哪里。”
桂妮薇说：“如果这艘船是要送人去找圣杯，那我就完全能够了解波尔斯为什么会在船上，因为我们知道他通过了一些可怕的考验。但是
为什么帕西爵士也行呢?阿格洛法爵士，我无意无礼，但你弟弟似乎没做什么呀。”
“他保有了他的童贞，”亚瑟说，“他和波尔斯一样纯净，说起来，他还更纯净些。他是非常纯真的。上帝说过，受苦的孩子会到他身边
去。”
“但这样一个迷糊蛋!”
亚瑟生气了。
“上帝让某些人的天堂之路崎岖难行，但某些人只要爬上去就好，”他反驳道，“如果他是慈悲的神，我看不出这有何不可。阿格洛法爵士，
继续说你那封信吧。”
“就在这时，我妹妹也来了。你知道她是个修女，而她们初次为她落发时，出现了一个幻象，指示她们把那些头发收在一个盒子里。我妹
妹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她的天命就是要从事宗教研究。就在帕西和波尔斯上船的时候，修道院里出现了新的幻象，要她去做几件事。第一项
就是找加拉罕爵士。
“我妹妹找到加拉罕的时候，他刚打败加文爵士，在卡波涅克附近的一个隐士居所过夜。她把他叫起来，为他穿上铠甲，一起骑到可利比
海去，在一座坚固城堡的另一头，他们看到一艘神圣的船，波尔斯和帕西就等在船上。他们所有人一起航行，来到位于两座高耸岩石当中的凹
坑，另一艘船在那里等着。要上那艘船，有些限制，因为船上有份卷轴警告上船的人必须要有无瑕的信仰。于是加拉罕带着他那令人无可忍受
的自信，稀松平常地上了船。他们跟在他后面走上船去，发现船上有张华丽的床，上面有顶丝制王冠和一把半出鞘的剑。那是大卫王[3]的剑。
那里还有三个用伊甸园的树做成的魔法纺锤，还有两把较差的剑，要给帕西和波尔斯。当然，那把重要的剑是要给加拉罕的;剑柄上面覆盖着
两只怪兽的肋骨，是蛇妖卡利东和鱼怪尔塔纳[4]，末端的圆球是用美丽的石头做成，剑鞘则是用蛇皮做的;剑的一面殷红如血，不过剑带只是
一般的麻料。
“我妹妹遵照指示把剪下来的头发装在盒子里带来找加拉罕，这时她坐下来，用那些纺锤将头发织成一条新的剑带。她在书里读过那把剑
的由来，这时也对他们解释，又说那些纺锤为什么是用多种色彩的木头制成[5]。最后，那把剑就交到加拉罕手上了。她是个处女，而她用处子
之木制成的纺锤把自己的头发织成剑带，整理好这把剑。之后他们回到第一艘船上，航向卡利西[6]。
“在前往卡利西的途中，他们救了一名被几个恶徒囚禁在自家城堡里的老人，他们在对战中杀了许多恶徒。对此，波尔斯和帕西很不高
兴，但加拉罕说，那些人没有受洗，杀了也没有关系，后来也发现他们的确没受洗。于是城堡的老人提出请求，希望能死在加拉罕怀里，而加
拉罕纡尊降贵地允准了。
“他们来到卡利西时，那里另有一座城堡，城堡主人是一位得了麻风病的女士。医生对她说，唯一的治疗方法，是要找到一位具有王室血
统的纯洁处女，在大碗里盛满她的血，让这位女士在里头沐浴。所有经过这条路的人都会被城堡里的人放血，而我妹妹完全符合这些条件。他
们三个骑士奋战终日，想保护她，然而那天晚上，有人对他们说明放血的原因，于是我妹妹说：‘一人牺牲总好过两人死。’她同意放血止战，
所以他们第二天就这么做了。她先为医师祝福，并且做了安排，要人把她的遗体放在圣船里，拿着这封信向外漂流，接着她就在手术中途死
了。”
阿格洛法爵士接受了几句常见的吊慰和感叹后，往楼上的寝室走去，他走到国王身边。那时大厅很暗，宝石般的光芒已经消失了。
“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能不能请奥克尼一族明天和我共进晚餐?”
透过昏暗的微光，亚瑟细细端详他，接着露出大大的微笑。他亲吻阿格洛法，眼泪滑到微笑的嘴角边。他说：“现在我又有一个亲爱的派
林诺了。”
[1]处子骑士(Virgin knight; maiden knight)，意指无罪的骑士，只有这样的骑士才可能找到圣杯。
[2]艾弗列王(King Evelake)，即Afallach，亚法隆之王，凯尔特传说中的冥神，最终将重伤死去的亚瑟带到凯尔特传说中的天堂亚法隆。
[3]大卫王(King David)，《圣经》中曾打败巨人歌利亚的以色列王。
[4]蛇妖卡利东(Calidone)、鱼怪尔塔纳(Ertanax)，均为马洛礼《亚瑟之死》中的怪物。
[5]根据马洛礼《亚瑟之死》，这些织梭是以夏娃在伊甸园生命之树上摘采果实的那根树枝制成的。夏娃将树枝种到土里，一开始长出白色的树;亚当来
了，树变成绿色：亚伯(亚当与夏娃之子，为哥哥该隐所杀)来了，树变成红色。参见《亚瑟之死》第十七卷第三章。
[6]卡利西(Carlisle)，英国地名，在英格兰西北部，有人认为亚瑟的宫廷位于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