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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同一股悲风呼啸着环绕旋过国王位于坎特伯雷的大帐。外间喧闹,相形之下里面有股安详的宁静。大帐内陈设富丽,悬着王室挂毯(图案

  是乌利亚,仍自处于被砍成两半的瞬间),卧榻上铺着厚厚的毛皮,烛光闪烁。这并非一般帐篷,而是一顶天幕帐。国王的锁子甲在后方架

  上,发出幽沉的光芒。一只动不动就大叫的粗野鹫鹰戴着头罩,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根像是给鹦鹉用的栖木上,正在它祖先的噩梦中沉思。一

  只白得像象牙的灵猩犬四足蜷曲而卧,尾巴卷曲成灵猩特有的镰刀形,用那雌鹿般温柔的眼睛怜悯地看着老人。一张华丽的珐琅棋盘放在床

  边,碧玉与水晶制的棋子站在上头,最后的棋局是擒王棋。纸张四处散落,盖住了秘书的桌子、阅读桌,还有几张凳子——这些枯燥的文件有

  政府(依然勇敢屹立)文件,有法律(仍有待编纂)文件,有当日的军需、军备文件和命令。一册摊开的厚重账本底下压着一张便笺,便笺的

  内容是要吊死一名不幸的违纪士兵,他是兰恩的威廉,因抢劫而被判处绞刑。秘书端正的笔迹在便笺边缘写下他简洁的墓志铭:“吊”。正适合

  这种悲剧的气氛。那张阅读桌被成堆文件淹没,有请愿书,也有备忘录,数目多得数不清,但所有文件都已由国王裁定并签字。获得国王同意

  的文件上,他会谨慎地写下“批可”,而遭到驳回的请愿书上,他会写下王室惯用的谦辞“再议”。阅读桌和椅子一体成型,国王本人此刻正消沉

  地坐在那里。他的头枕在文件上,把它们弄散了。他看起来仿佛死了——他也确乎快死了。

  亚瑟累垮了,被先后发生在多佛和巴罕道[1]的两场战役给击垮了。他妻子被囚,老友遭逐,儿子正打算要杀他。加文下葬了,他的圆桌瓦

  解了,而他的国家陷入战火。但是,如果他心中的根本信条尚未毁坏,他仍能够以某种方式承受这一切。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那名叫小瓦

  的敏锐男孩时,那位甩着一口白胡子的老者曾好心教导他。梅林教他相信,人可以变得完美;教他相信,大体而言他是好人,不是坏人;教他

  相信,美好的德行是值得拥有的;教他相信,没有原罪这回事。基于人性本善的假设,他被锻造成一个用来助人的武器,那位年老昏聩的导师

  将他锻造得像是巴斯德、居礼或那位坚忍不拔的胰岛素发现者[2]。他命中注定要对抗“武力”这项人性的精神疾病。在梅林尽心尽力的教导下,

  亚瑟的圆桌、他对骑士道的信念、他的圣杯、他对司法正义的牺牲奉献,一步一步踏着先进革新的脚步。他就像终其一生追踪癌症根源的科学

  家。强权——他要结束它——他要让人民更快乐。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人性本善”的大前提上。

  回顾一生,他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在防堵洪水,只是无论什么时候去检查,都会发现新决口,他必须一再重新防堵。洪水的名字就是“强

  权”。早年尚未结婚时,他试图以暴制暴(在对付盖尔同盟时),最后却只发现,错上加错并不会得到正面的结果。不过他终究粉碎了封建势

  力获胜的梦想。尔后,他想用圆桌约束暴政,好让这股力量能够用于正途。他派出信仰强权的人去拯救受压迫的人,去行侠仗义——他要他们

  镇压贵族的个人武力,如同他镇压其他国王的武力。他们照做了,直到岁月推移,目的达成,武力仍不受他掌控。于是他找了一条新管道:送

  他们去执行上帝的任务,去寻找圣杯。这也失败了,因为找到圣杯的人达到完美的境界,离开尘世;但未能找到圣杯的人很快就故态复萌。最

  后他想订出使用武力的准则,也就是说,用法律将它们绑死。他试着编纂规范个人武力滥用的法条,这样就能用客观的国家司法约束这些行

  为。他做了心理准备,要牺牲他的妻子与挚友来成就司法的客观性。此后,个人武力虽然似乎受到约束,但强权主义又改头换面从他身后跳了

  出来——那是集体武力、群体暴力,以及许多无法接受个别法律的军队。他约束了单一个人的武力,却发现这些单一个人的武力其实是多数人

  的集体武力。他克服了谋杀,却得面对战争。没有法律能够应付这个问题。

  他早年对抗洛特和罗马独裁官的战争,是为了推翻封建的战争协定,如猎狐和勒赎赌盘之类的事。为推翻这样的协定,他引入总体战的概

  念。而今他已年老,相同的总体战争又回来赖着不肯走了;这是全然的憎恨,是最现代的敌对状态。

  现在,国王闭着眼睛把额头靠在文件上,试着让自己无知无感。因为,如果原罪确实存在,如果人性本恶,如果《圣经》所言不虚,人心

  终究狡诈且邪恶无比,那么,他此生的目标就什么也不是了。如果他试图移植骑士道与司法正义的对象是那些“持鞭人”,是“蛮人”而非“智

  人”,那么,骑士道与司法正义也无异于幼稚的幻想。

  这想法后面还躲着一个更糟的念头,他不敢面对。或许人性既不善也不恶,人类不过就是个没有感觉的机器——人的勇气不过是对危险的

  反射行为,像是被针扎到时会自动跳起来一样;或许这世上并没有美德这回事(除非被针扎到后跳起来也算是一种美德),而人性不过是只机

  器驴子,跟在爱的铁制胡萝卜后面,绕着无意义的繁衍踏车行走;或许武力是一种自然法则,而活下来的人得适应这项法则;或许他自己……

  不过他无法再深思下去了。他觉得自己的两眼之间有什么东西正在萎缩,就在鼻子与颅骨相接的地方。他睡不着,他做了噩梦。明天就是

  最后决战了。他还有这许多文件要读要签,不过他既无法读也无法签。他没法把头从桌面上抬起来。

  人为何而战?

  这个老人一直都是个谨守本分的思想家,不是那种天启的类型。现在,他倦极了的大脑又落入一贯的回圈:他已经踩着沉重的脚步在那些

  磨耗过度的道路上走过好几千次,就像是绕着踏车行走的驴子一样,却仍徒劳无功。

  究竟是邪恶的领导者带领无辜的群众走向杀戮,还是邪恶的群众依己所欲选出领导者?表面上看来,似乎没有哪个领导者能逼迫上百万名

  英格兰人改变意志。比如说,如果莫桀亟欲让所有英格兰人都穿上衬裙,或是要他们全都倒立,他们肯定不会加入他的党派吗?不管他所提供

  的诱因有多么巧妙、多么有说服力、多么狡诈,或多么令人敬畏,他们都不会加入吗?领导者当然要提供某种具有吸引力的东西给他所领导的

  人吧?他或许是推了这座将倾的高楼一把,但是这座高楼倒塌以前,本身就已经摇摇欲坠了吧?若是如此,那么战争就不是一群清白无辜的温

  和人民在邪恶之人带领下所造成的不幸,它们是民族运动,起源更深奥、更幽微。其实,他也不觉得带领这国家走向悲惨境地的人是他或莫

  桀。如果要带领国家往哪个方向走就像牵绳遛猪那么容易,他怎会无法将国家带往骑士道、带往司法正义、带往和平之途呢?他一直都试着这

  么做啊。

  再者(这是第二个循环),这就像是地狱——如果造成这个悲惨景况的人不是他,也不是莫桀,那该归咎于谁?战争真正的起源到底是什

  么?因为任何一场战争似乎都深植于先前的战事。从莫桀回溯到摩高丝、从摩高丝回溯到尤瑟·潘德拉贡、再从尤瑟回溯到他的祖先。这似乎就

  像是该隐杀了亚伯,窃取他的国家,而后亚伯的后人想要赢回祖先的财产。世代更迭,人们就这么继续下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没有人获

  得什么好处,两败俱伤,但每个人都无法逃开。现在的战争可能是莫桀引起的,或是亚瑟自己引起的。但也是那上百万名“持鞭人”引起的,是

  蓝斯洛、桂妮薇、加文引起的,是所有人引起的。用剑之人最后必然死于剑下。只要人拒绝原谅过去,一切的终点都必然是悲伤。要矫正尤瑟

  与该隐的恶行,唯有既往不咎。

  姊妹、母亲与祖母,一切都根植于过去!一个世代所做的任何事都可能在另一个世代中造成无法预估的后果,所以即便是打个喷嚏,也无

  异于对池塘投出一块石头,涟漪可能会打在最远的塘岸上。人唯一的希望似乎就是什么事都不做,不管面对任何事都不拔剑,让自己像一块没

  有丢出去的石头那样静止不动。但这太可怕了。

  什么是公理?什么是不义?作为与不作为之间又有什么差别?这位年迈的国王心想,如果能再年轻一次,我要把自己埋进僧院,因为我怕

  任何作为都会导致灾祸。

  既往不咎是首要之务。如果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一个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一连串无止无尽、最后注定会血淋淋的“作为”,那就必须把过去

  抹消,创造一个新的开始。人必得做好准备,说:对,该隐是不义的,但我们若想拨乱反正,就只能接受现状。土地已受劫掠、人民已遭杀

  戮,而国家也已蒙羞。现在,让我们遗忘过去,重新开始,而不是一边前进,一边后退。我们不能用冤冤相报的方式构筑未来。让我们像兄弟

  一样坐下来,接纳上帝所赐的和平吧。

  不幸的是,人们确实这么说过,每次战争都这么说过。他们总是说,这次战争是最后一次,此后乐园就会到来。他们一直想重新建立前所

  未见的新世界,但当时机来临时,他们就变笨了。他们像是一群喊着要盖房子的小孩,真要盖的时候,又没有实行的能力。他们不知道要如何

  挑选正确的材料。

  老人的思路变得崎岖难行了。它们只是带着他周而复始原地打转,哪儿也去不了,但他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也停不下来。他进入另一个回

  圈。

  或许就像约翰·鲍尔所说,战争最大的成因就是私有财产。“英格兰走的路是错的,”他说,“它会一直错下去,直到一切都由众人共有为

  止,到那时候,就没有农奴与贵族之别了。”或许战争开打的原因在于,人总爱说“我的”国家、“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的”东西。这想法

  一直深藏在他、蓝斯洛及所有人的内心深处。或许,打从人们有什么东西不愿彼此共享,想要独占的那一天开始,战争便存在了,即便那是荣

  誉和灵魂也一样。饥饿的野狼会攻击肥美的驯鹿、穷人会抢劫银行家、农奴会革命反抗上流阶级、穷国会和富国打仗。或许战争只会在拥有某

  种东西的人和没有那种东西的人之间发生。你要与此对抗时,会被迫认清一个事实:无人能定义什么叫“有”。如果穿着银铠甲的骑士碰上一个

  穿着金铠甲的骑士,他马上会说自己“没有”。

  但是,他想,无论“有”要如何定义,暂且假定它可能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吧。

  我有,而莫桀没有。他驳斥了这自相矛盾的想法:说莫桀或我是这股风暴的推手并不公平。因为,其间的力量错综复杂,我们不过是有名

  无实的首脑罢了;这些力量似乎潜藏在一种脉动之下。就好像社会的架构中自有一股脉动存在似的。莫桀现在几乎可说是无助地被多得数不清

  的人推着跑;那些人或许信仰约翰·鲍尔,希望借由宣称万物平等以取得权力去支配同胞,也或许他们在动荡之中看到机会,想借此提升自我力

  量。这股脉动似乎是来自下层,如鲍尔和莫桀手下那些想要往上爬的落水狗;如因无法成为圆桌领袖而心生怨恨的骑士;如冀望致富的穷人;

  如渴望权力的人。而我的手下正是那些身为领袖的骑士(对他们来说,我不过是个权威模范、是个幸运符),他们是要捍卫自身财产的富人,

  是不想失去权力的权贵。这是一场“有”与“没有”的武力交会,一场人民间的疯狂斗争,而非领袖间的冲突。但这部分暂且不表,我们先假定这

  个不明确的概念是真的,也就是战争是因“有”而起。这样一来,最好的做法就是拒绝拥有任何东西。就像罗契斯特曾说过的,此为上帝的忠

  告。这世上有受仇视的视线威胁的富人,也有兑币人。因此教会不能太过介入俗世的悲伤,因此罗契斯特说,所有的国家、阶级和个人总是在

  大喊:“我的,我的。”而教会所受的指示却是说:“我们的。”

  若是如此,这就不只是共享财富的问题了,而是共享一切的问题——包括思想、感觉与生命。上帝告诉人们,他们必须放弃以个人的方式

  生活。他们必须走入生命的力量,就像滴水进入河川一般。上帝说,只有抛弃忌妒之心、抛弃个人微不足道的快乐与悲伤,才能够和平死去,

  进入天国。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

  不过这颗年老的白色脑袋中有某种东西让他无法接受上帝的观点。当然,没有子宫,就没有子宫癌。彻底而猛烈的治疗能够切除一切——

  连生命也一起切除。再理想的忠告,若无人能遵循,也无济于事。将尘世变成天堂是无效的。

  另一个已然磨耗的回圈转到他眼前。或许战争是出于恐惧:恐惧信赖。除非这世上有真相、除非人所说的都是真相,否则自身以外的一切

  皆危险。你会对自己说真话,但你可不敢肯定邻居的话句句属实。而这个不确定性最后会让邻居成为威胁。至少,这会是蓝斯洛对战争的解

  释。他以前总说一个人最宝贵的资产就是他所说的话。可怜的蓝斯,他已经打破他的承诺,但无论如何,这世上没有几个像他这么好的人了。

  或许战争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那些国家不信赖彼此的承诺。因为他们害怕,所以他们对战。国家就像人,也有自卑感和优越感,也会想要

  报复,也会害怕。把国家拟人化是合理的。

  怀疑与恐惧、拥有与贪婪、对先辈恩怨的愤怒,这些似乎都是战争的一部分,却都不是解决之道。他看不到真正的解决之道。他已经太

  老、太疲倦、太悲伤,无法做出建设性的思考。他不过是个怀抱善意的人,仅因那位拥有某种人性弱点的古怪法师鞭策,才走上思考之途。司

  法正义是他最后的努力——不做不义之事。不过最后也失败了。实在太困难了。他已经筋疲力尽。

  亚瑟抬起头,证明他还没有完全筋疲力尽。他心中有某种东西不会被打倒,那是一种简单的庄严色彩。他坐直身子,把手伸向铁铃。

  “见习骑士。”他说。小男孩一面快步走进来,一面用指节揉着眼。

  “大人。”

  国王看着他。即使在他最困厄时,他依然能注意别人,尤其是新来的人,或表现得体的人。他去帐篷安慰受伤的加文时,其实比对方更需

  要安慰。

  “我可怜的孩子,”他说,“这时你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

  他以一种紧张又空乏的关切看着那个男孩,他已经很久没看过年少的天真与笃定了。

  “喏,”他说,“你能把这张便笺拿去给主教吗?要是他睡了,就别吵醒他。”

  “好的,大人。”

  “谢谢你。”

  那个生气蓬勃的小家伙走出去后,他又把他叫了回来。

  “噢,见习骑士?”

  “大人?”

  “你叫什么名字?”

  “汤姆,大人。”少年很有礼貌地说。

  “你住在哪里?”

  “靠近华威的地方,大人。”

  “靠近华威的地方。”

  老人似乎在试着想象那地方的模样,仿佛它是地上天堂,或曼德维尔[3]笔下的国家。

  “那地方叫纽伯雷维尔,很漂亮。”

  “你几岁了?”

  “我十一月就满十三岁了,大人。”

  “而我让你整晚都不能睡觉。”

  “不,大人,我在马鞍上睡很久了。”

  “纽伯雷维尔的汤姆,”他说,语气带着惊奇,“我们似乎把很多人都扯进来了。告诉我,汤姆,明天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上场打仗,大人。我有一把好弓。”

  “你要用这把弓杀人吗?”

  “是的,大人。要杀很多人,我希望如此。”

  “要是他们来杀你呢?”

  “那我就死了,大人。”

  “我了解了。”

  “我现在可以去送信了吗?”

  “不,等一下。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不过我的脑袋有点儿糊涂了。”

  “要我拿杯葡萄酒来吗?”

  “不了,汤姆。坐下来,试着好好听我说。把凳子上的西洋棋子拿开。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你都能理解吗?”

  “是的,大人。我的理解力很好。”

  “那么,如果我要你明天别去打仗,你能理解吗?”

  “我想去打仗。”他坚决地说。

  “每个人都想打仗,汤姆,但没有人知道原因。如果我叫你别去打仗,就当作国王格外开恩吧,你会听命吗?”

  “只要您吩咐,我就听命。”

  “那么,听好。在这里坐一会儿,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我已老迈,汤姆,你还年轻。我希望,当你年老的时候,你能对别人说我今晚告

  诉你的故事。你明白我所说的吗?”

  “是的,大人,我想我明白。”

  “这么说吧。从前有个国王叫亚瑟王,也就是我。他登上英格兰王座时,发现所有国王和贵族都像疯了一样彼此争战。而且,因为他们有

  钱,能够在对战时穿着昂贵的铠甲,所以根本无法阻止他们为所欲为。他们做了很多坏事,因为他们行事的准则是武力。现在,这个国王有个

  想法,那就是,如果人一定要使用武力,就应该好好利用它,要让它代表正义发声,而不是为武力而武力。你要记着这一点,孩子。他认为,

  如果他能够让他手下的贵族为真理而战,济弱扶倾,振弱除暴,那样一来,他们的争战就不会像以前那样糟糕。因此,他把他认识的那些真诚

  仁慈的人集结起来,为他们披上铠甲,让他们成为骑士,拿他的想法教导这些人,让他们在圆桌旁坐下。在那段快乐的时光中,他们有一百五

  十人,而亚瑟王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圆桌。他为它感到骄傲,程度更胜于他对他爱妻的感情。有许多年,他的新骑士四处游历,杀死食人魔、拯

  救少女、救出可怜的囚犯,试着导正世界。这就是国王的想法。”

  “我觉得那是个很好的想法,大人。”

  “是,也不是。只有上帝知道。”

  “国王最后怎么了呢?”就在故事似乎要中断的时候,孩子开口问道。

  “由于某些缘故,事情走调了。圆桌分裂,一场苦斗开打,大家都被杀了。”

  男孩信心满满地插嘴。

  “不,”他说,“才不是这样呢。国王赢了。我们会赢的。”

  亚瑟微微一哂,摇了摇头。现在的他只想听真相。

  “大家都被杀了,”他重复方才的话,“只有一名见习骑士活了下来。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大人?”

  “这名见习骑士是年轻的汤姆,他来自华威附近的纽伯雷维尔,虽然这让年老的国王蒙受羞辱之痛,但他在战争前夕将他遣走了。你看,

  国王想要让某个人留下来,某个记得他们伟大想法的人。他非常希望汤姆回到纽伯雷维尔,在那里长大成人,在华威郡过着和平的日子——国

  王还希望他把这个古老的想法告诉所有愿意聆听的人,把他们两人都一度认为很棒的想法告诉那些人。汤姆,你是否能做到这点,以取悦国

  王?”

  孩子纯真的眼里带着绝对的真诚:“我会为亚瑟王做任何事。”

  “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现在听好了,老兄。别把这些传奇人物搞混了。对你说出我心中想法的是我本人。命令你立刻骑马到华威郡去、

  明天不许带弓上战场的也是我本人。这些你都了解吗?”

  “是的,亚瑟王。”

  “你可愿承诺,从此以后要珍惜你的生命?你可愿记住,你就像一艘承载着这想法的小船,万一情况不对,所有希望都取决于你的生命能

  否继续?”

  “我会的。”

  “我这样利用你似乎太自私了。”

  “对您卑微的见习骑士来说,这是一项荣誉,好大人。”

  “汤姆,我对这些骑士的想法就像是一根蜡烛,就像眼前这些蜡烛。我带着它许多年了,用我的手遮护它,让它不受风吹。它常常摇曳不

  定。现在我要把蜡烛交到你手上——你不会让它熄了吧?”

  “它会继续燃烧的。”

  “好汤姆。带着光亮的人。你说你几岁了?”

  “快十三岁了。”

  “那么,这或许会花上你六十几年的光阴。那是半个世纪的时间啊。”

  “我会将它传给别人的,国王。传给英格兰人。”

  “你会在华威郡对他们说:‘啊,他有一根非常美丽的蜡烛!’是吗?”

  “是的,伙伴,我会的。”

  “那么,啊,汤姆,因为你必须快点动身,带着你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小马走吧,往后方到华威郡去。伙伴,那不是杓鹬吗?”

  “我会往后方去的,伙伴,蜡烛会继续燃烧。”

  “好汤姆,愿上帝祝福你。在你离开以前,别忘了把信送给罗契斯特主教。”

  小男孩跪了下来,亲吻他主人的手——他的外衣看来新得可笑,上面有马洛礼家的纹章图记。

  “我英格兰的王。”他说。

  亚瑟温柔地扶起他,在他肩上吻了一下。

  “华威的汤姆爵士。”他说——然后那男孩离开了。

  华丽的茶色帐篷空了。风声哭号,烛影摇曳。垂垂老矣的老人坐在阅读桌边,等待着主教。现在他的头又伏在纸页上了。蜡烛恍如鬼火般

  燃烧;灵猩看着他的时候,倒映烛光的双眼宛如两个带着野性光芒的琥珀杯。莫桀的大炮整夜按兵不动,以待清晨之战。现在炮弹已经落下,

  在外面发出重击。国王放弃他最后的努力,向悲伤让步。甚至当访客拉起帐篷垂幕时,他沉默的眼泪依然沿着鼻子滑落在羊皮纸上,发出规律

  的滴答声,有如一座古老时钟。他转过头去,不想让对方看到,他无法表现得更得体了。垂幕落下,有个像是穿戴斗篷和帽子的奇怪身形轻轻

  走了进来。

  “梅林?”

  不过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只是在年老的瞌睡中梦见了他。

  “梅林?”

  他重新开始思考,但这回思路清晰,一如往昔。他想起教导他的那名年老法师——那个用动物教育他的人。他依稀想起,这世上有五十万

  种不同的动物,而人类只是其中一种。人当然是动物——总不会是植物或矿物,对吧?梅林教他有关动物的事,一个物种能够借由观察其他几

  千个物种的问题来学会一些东西。他想起那些做出国界宣告的好战蚂蚁,想起那些没有划出疆界的野雁。他想起他从獾那儿学到的一课,想起

  鹪鹩和在迁徙途中见到的岛;在那岛上,所有海鹦、刀嘴海雀、海鸠和三趾鸥都和平共处,它们保有自己的文化,却没有开战——因为它们没

  有划出疆界。而今他看出眼前的问题,就像看地图那样一目了然。战争最奇妙的事就是,它是为了虚无之物而战——没错,名副其实的虚无之

  物。国界是一条想象出来的线。苏格兰和英格兰之间并无肉眼可见的界线,但福罗登之役与班诺本之役都为此而战。症结在于地理学——政治

  地理学。没别的了。各个国家就像海鹦和海鸠那样,不必拥有一致的文明,也不需要一致的领导人。只要他们能给予彼此贸易的自由、通行的

  自由、往来世界各地的自由,他们仍能保留他们的文化,就如因纽特人和霍屯督人[4]。国家仍得是国家,但这些国家能保留固有文化和当地法

  律。至于地表上那些想象出来的线,只要别再去想象就好了。空中的鸟很自然地忽略了它。对鹪鹩来说,国界这种东西是何等疯狂啊,如果人

  能学会飞行,也会这么想。

  老国王精神大振,神清气爽,几乎准备好要再次开始。

  会有那么一天,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当他带着新圆桌回到格美利,那张圆桌就像这个世界一样,没有棱角——那张圆桌不会在国与国之间

  设下疆界,可以让他们坐下来举行宴会。要塑造这样的圆桌,唯一的希望就是文化。如果能够说服人民学会读写,不再只会吃饭做爱,就还有

  机会让他们变得理性。

  不过这个时候要做另一项努力已经太迟了。因为此时,他的命运就是死亡,或像某些人所说,被带往亚法隆,在那里等待更好的时代。因

  为此时,蓝斯洛的命运是被削发,桂妮薇的则是戴上修女头巾,而莫桀则必然会被杀。在阳光闪耀的万顷碧波中,个人的命运不过是滴水而

  已,虽然是滴闪亮的水珠。

  叛军的大炮在这破败的早晨响起,英格兰之王起身,以和平的心迎接未来。

  [1]巴罕道(Barham Down),坎特伯雷附近的地名。根据马洛礼的《亚瑟之死》,亚瑟王与莫桀父子一共打了三场仗,第一场在多佛,第二场在巴罕道,

  最后一场则是在索兹伯里。

  [2]胰岛素的发现是一项科学史公案。一九二一年,加拿大医师班廷(Frederick Banting)在苏格兰籍医师麦克劳德(John Macleod)实验室中以狗实验,证

  明胰脏萃取物可降低糖尿病犬的血糖,之后并纯化该项物质,命名为胰岛素,两人在一九二三年同获诺贝尔生理及医学奖。但是这个团队中第一个分离出胰岛

  素的助手贝斯特(Charles Best)并未获奖,而在此两年前就已发现胰岛素的罗马尼亚生理学教授尼可莱·普莱科(Nicolae Paulescu)由于语言问题,在科学史上

  遭严重忽视。

  [3]曼德维尔(Sir John Mandeville),曾于一三五七至一三七一年间出版虚拟旅行文集,该书以盎格鲁-诺曼法语书写而成。

  [4]霍屯督人(Hottentot),非洲南部的民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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