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爱尔兰的安贵斯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一阵风来,将他们所有的城堡和城镇都吹倒了。现在这阵风也正打算这么做。它环着班威克城堡
吹,吹在所有管风琴的音栓上,制造出来的噪音像是未经处理的丝团在林间被人拉开;像是我们用梳子拉扯头发;像是成堆细沙从铲子倾落到
沙上;像是大幅亚麻布被撕裂;像是远方战场上的鼓声;像是一条看不到尾巴的长蛇蠕动着穿过这世界下层的树木和房舍;像是老人的叹息、
女人的哭号和狼群奔跑的足音。风在烟囱中呼啸、嗡鸣、颤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最重要的是,它听起来像是活物:某种怪兽般的原始生
物,正为了它的噩运哀泣。这是但丁的风,风里带着迷途的爱侣与鹤鸟:无法安息的撒旦辗转骚动着。
在西面的海中,它搅乱了平静的海面,生生将水拉出水面,变成泡沫后席卷而去。在干燥的陆地上,它让树木倾倒于前。盘根错节的棘木
两两并生,一棵树呻吟着抵在另一棵痛苦尖叫的树上。树上摇摆着发出噼啪声响的枝条间,鸟儿头顶着风,身体呈水平,细小的脚爪则成了
锚。断崖上的游隼坚忍地坐着,羊排胡给雨水弄成一绺绺,潮湿的羽毛在头上竖直起来。野雁在微光中朝它们夜晚的巢穴飞去,在那股气流
中,它们几乎一分钟也前进不了一码,而它们惊惶的叫声又被风往后吹去,所以虽然它们只飞了几英尺高,你得先看着它们飞过去后,才能听
见它们的声音。绿头鸭和赤颈凫高飞而来,狂风紧追在身后,于是它们还没到达目的地就消失了。
刺骨强风在城堡门下折磨着狂摆不已的灯芯草。它们呼地涌进螺旋梯道间,震得木制百叶窗喀喀作响,一路尖声哀叫着穿过关闭的窗扇,
把冰凉的挂毯卷成严寒的波浪,在浪间寻找船脊龙骨。石砌高塔在风中颤抖,像乐器上的低音弦抖个不停;塔上的瓦片飞了出去,断断续续撞
击几次后整个粉碎了。
波尔斯和布雷欧贝里斯此时正蜷缩在明亮的火炉前;苦寒的风吹袭下,火所投出来的光仿佛不带半点热度。火焰本身也仿佛冻结了,看起
来像是漆上去的。他们的思绪被这阵怪风搅乱了。
“但是他们为什么走得这么急?”波尔斯抱怨道,“我从来就不知道围城可以拔营拔得这么快。他们连夜拔营,简直像被风吹跑似的。”
“他们一定是接到了什么坏消息,英格兰那边一定出事了。”
“或许吧。”
“如果他们决定要原谅蓝斯洛,他们一定会送信来。”
“看起来的确很怪,一句话也没说,转眼间就驾着船走了。”
“你想会不会是哪里有叛乱?康瓦耳?威尔士?还是爱尔兰?”
“原住民总是会惹出事来。”布雷欧贝里斯木然地同意。
“我倒觉得不会是叛乱。我觉得是国王病了,必须快点儿回家。不然也可能是加文病了。蓝斯洛第二次击中他的时候,或许是打在他脑壳
上?”
“或许吧。”
波尔斯击打着火焰。
“就这么走了,一个字也没说!”
“蓝斯洛怎么不做点什么呢?”
“他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国王已经将他放逐了。”
“是的。”
“那就什么也不能做了。”
“即使如此,”布雷欧贝里斯说,“我还是希望他能做点什么。”
塔楼楼梯底下的门喀的一声开了,挂毯向外飞卷,灯芯草立了起来,炉火也冒出黑烟,蓝斯洛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叫着:“波尔斯!布雷
欧贝里斯!德马瑞斯!”
“在这里。”
“哪里?”
“上面这里。”
远处的门关上,房间又静了下来。灯芯草也再次躺下;刚刚他们在这里还不大听得见蓝斯洛的吼叫声,但现在,他踩在石阶上的脚步声听
起来十分清晰。他匆匆忙忙进来,还拿着一封信。
“波尔斯,布雷欧贝里斯,我已经找你们好一会了。”
他们已经起身。
“英格兰送了一封信来,因为风的关系,信差的船搁浅了,就在五英里远的海岸边。我们要马上动身。”
“去英格兰?”
“对,对。去英格兰,当然了。我已经和莱诺说了,要他当运输官;波尔斯,我要你负责监看草料。我们得等到这阵狂风平息下来才能
走。”
“我们是要去干什么?”波尔斯问。
“你应该把消息告诉我们……”
“消息?”他含糊地说,“现在没时间谈这个,我会在船上和你们说。喏,读一下信吧。”
他把信拿给波尔斯,没等他们回应就离开了。
“哎呀!”
“看看上面写些什么吧。”
“我甚至不知道信是谁送来的啊。”
“或许信上有说。”
然而这两人的研究才做到日期的部分,蓝斯洛就再度出现。
“布雷欧贝里斯,”他说,“忘了说,我要你照看马匹。得啦,把信给我。如果你们两个想把这信拼出来,你们会读上整夜的。”
“那上面说了什么?”
“消息大多是信差说的。据说莫桀对亚瑟树起叛旗,自立为英格兰的领袖,还向桂妮薇求婚。”
“但她已经结婚了啊。”布雷欧贝里斯有异议。
“这就是他们放弃围城的理由。后来,莫桀似乎从肯特发兵阻止国王登陆。他宣布亚瑟已死,更把王后围在伦敦塔里,还用上了大炮。”
“大炮!”
“他和亚瑟在多佛开战,要阻止他登陆。战况很糟,半是海战、半是陆战,不过此战国王得胜。他成功登陆了。”
“信是谁写的?”
蓝斯洛颓然坐倒。
“是加文送来的,是可怜的加文送来的!他死了。”
“死了!”
“他怎么能写……”布雷欧贝里斯想要问话。
“这是封可怕的信。加文是个好人,你们都逼我去和他对战,你们不了解他的内心。”
“读信吧。”波尔斯不耐烦地提议道。
“看来我在他头上弄出来的伤口很危险。他不该随军动身的,但他既孤单又伤心,还遭到背叛。他仅存的弟弟成了叛徒。他坚持要回去帮
助国王,在登陆战中,他试图出击,但却不幸给人在旧创上打了一记,几小时后就死了。”
“我不懂你有什么好难过的。”
“听我读这封信吧。”
蓝斯洛把信拿到窗边,陷入沉默,检视信上的笔迹。这笔迹有动人之处,字大异其人。加文不是那种会让你联想到作家的人物;其实,要
是他和多数人一样是个不识字的文盲,或许还更自然些。然而他在这里所写的,并不是当时通用、看起来像钉子一样的歌德体,而是可爱的古
老盖尔草书,字迹依然端正工整、浑圆小巧,就像他在黯淡的洛锡安向某位年老圣人学习时的初时笔触。由于他绝少写字,所以这门艺术得以
保有它的美。那是一名年老女仆的手,或者是某个守旧男孩的手,他坐在那里,两腿圈住凳子脚,一边吐着舌头,一边小心写字。他带着天真
的精确、带着优美的老式笔尖穿过悲伤与热情,迈入老年。仿佛有个快乐的孩子从黑色的铠甲中走出,是个鼻端还挂着鼻涕的小男孩,他赤着
脚,脚趾发蓝,手指像一个个细瘦的胡萝卜,抓着一枝海藻根。
致蓝斯洛爵士,我生平见闻所有高贵骑士中之花:我,加文爵士、奥克尼洛特王之子、高贵的亚瑟王之甥,在此向您致意。
我愿世人皆知晓,我,圆桌骑士加文爵士,希望能死在您手中——虽然这并非您的义务,却是我本人的请求。因此我恳求您,蓝斯洛
爵士,再次回到这块土地上,面见我的坟墓,当您向上帝祈祷时,请多少为我的灵魂祈福。
今日有人再次击伤您先前给我的那道伤口,写下这封手信的同时,我正因此濒临死亡,蓝斯洛爵士——也许我无法死在更高贵的人手
中。
又,蓝斯洛爵士,为了您我之间的一切情谊……
蓝斯洛没再继续读下去,将信扔到桌上。
“就这样吧,”他说,“我没法读下去了。他催促我快马加鞭去帮助国王对抗他弟弟,对抗他最后的亲人。加文爱他的家人,波尔斯,最后他
却谁也没有了。但他写信来原谅我,还说这是他的错。上帝明白,他是个正直善良的弟兄。”
“国王的事我们要怎么做?”
“我们得尽快动身到英格兰。莫桀已经撤退至坎特伯雷,在那里另辟战场。消息被暴风雨耽搁,所以这场战事或许已经结束。一切均不宜
迟。”
布雷欧贝里斯说:“我会去照看马匹,我们何时出航?”
“明天。今晚。现在。风一停就走。我们要一路马不停蹄。”
“很好。”
“还有你,波尔斯,草料就由你负责了。”
“是。”
蓝斯洛跟着布雷欧贝里斯走向楼梯,但在门边又转过身来。
“王后被围困,”他说,“我们一定要救她出来。”
“是。”
最后只余波尔斯一人留下与那阵风相伴,他好奇地捡起那封信,凑近逐渐微弱的火光,欣赏着写得像z的g、弯弯曲曲的b、圆弧形的t,它
们像是耕犁的齿刃一般,每道犁出来的细线都甜美得像新土,不过这道犁沟一路漫游着走向终点。他翻过信纸,看着褐色的签名。他费力地拼
读出结语——是用嘴巴逐一发声来拼字的,在此同时,灯芯草开始狂摆、黑烟喷了出来,那风呼呼吹着。
我在今日书写此信,就在我死亡的两个半小时前亲自写下此信,以我心之血署名。
奥克尼的加文
他把“加文”这名字拼了两次,咂了一下嘴。“我想,”他怀疑地高声说道,“他们在北方是不是把这名字的音发成‘库丘兰’[1]?这些古老语言
实在很难说啊。”
他把信放下,走到沉闷的窗边,开始哼起一首叫作《金雀花,山丘上的金雀花》的调子,这首歌的歌词已经在时间的浪潮中为人所遗忘。
或许它们就像现代的歌词,说的是:
强壮的血依然,高地之心依然,
我们在梦中见到赫布里底群岛。[2]
[1]库丘兰(Cuchullain),爱尔兰民间传说中著名的英雄。
[2]此为十八世纪的苏格兰歌曲,作者佚名,描绘苏格兰高地人即将航海远行,移民到陌生土地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