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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破誓的一群

你的技巧值得钦佩,然而你仍只是个人。你曾经有机会变得非凡,却摒弃了这样的机会。
 
达利纳进入下个幻象时,是在幻象的征战当中。
他已经知道,他不必与他人进行意料之外的缠斗。这次他决定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把人带进来。
这代表他要像好几个月前一样,化身成双手冒汗的持矛者。站在破碎的孤石上的这个人,被穿着原始衣着的人群包围。他们的衣服是用拉维谷纤维编织的布料,还有用猪皮做的凉鞋,手上握有青铜矛尖的矛,其中只有军官身着护甲,但也不过是件皮革背心,甚至没有韧化。皮用盐腌过,以粗糙的手法剪成背心。如果有人迎面挥斧一砍,这件背心完全没有防护力。
达利纳一想到自己第一次进入幻象的状况,马上大声咆吼。这是他早期见过的幻象之一,那时他还把幻象当作噩梦。这次,他打算梳理出真相。
他向同样穿着粗劣衣着的敌人冲去。达利纳的战友靠向后方的崖壁。如果他们不战斗,就会全体落入五、六十呎深的谷底。
达利纳重击那些想逼他们到绝境的敌军。他和其他人的衣裳没什么差别,只有某处特别奇异:他的腰间有满满一袋宝石。
他用矛刺穿敌人的肚子,往前方一推;那三十几个敌人都带着没有修整的胡子和冷血的眼神。其中两人被濒死的盟友绊倒,让达利纳的侧边暂时解除危险。他拿起倒地敌兵的斧头,往左一挥。
敌兵呼吼一声挡了下来。这些人没有受过足够的训练,但是手拿锐器的愚人一样危险。达利纳切砍、割划,沉浸在挥舞这支比重均衡的好斧头的快感之中。他有信心能打败这群人。
但有两件事不如他的想象。首先,其他的矛兵没有支持他。没有人保护他的后翼,使他遭到包围。
再来,这些野人并没有退缩。
达利纳以前习惯依赖士兵跟着他推进。他得依靠他们的纪律来补足自己随着战斗衰弱的力量——就算他不是碎刃师,也只能依靠自己的残暴,完全靠着自己的气势来取胜。
然而一个人就算技艺精良、战意坚定,他的气势还是会在撞上石墙时几乎消失不见。他眼前的人没有屈服,不显恐慌,就算他已经杀了四个人,也没有颤抖的样子。他们攻击的力道越来越暴虐,其中一人甚至笑了出来。
他甚至没看到敌人的斧头,手臂就被砍了一道,又顺势把他推倒。达利纳倒落到地面,不可置信地看着左前臂的伤口。这股痛觉似乎不属于自己,并不明显。那里只飞出一只如筋骨手掌的痛灵,出现在他的膝盖上。
达利纳的士气突然消退,并且觉得羞惭。难道这就是老兵在战场上倒地时的感受吗?这种怪异、不真实的感觉,以及长久以来深深埋藏、想离开战场告老还乡的归隐之心?
达利纳咬紧牙根,用还没受伤的手拉开充作皮带的皮条。他咬住其中一端,绑住手腕上的切口。这个砍伤还没有流太多血。这样的伤口一开始会流血,接着身体就会阻拦血液流出。
飓风的。这一下可真锐利。他想起自己并非真的皮开肉绽,像是猪肉一样露出的骨头并不是他自己的。
为什么你不像和芬恩在一起时那样治疗自己?飓父问。你有飓光。
“那是作弊。”达利纳低哼一声。
作弊?飓父说。沉沦地狱的,这怎么叫作弊?你没有说出誓言。
达利纳听见神的裂片咒骂起来,不禁露出微笑。他在想飓父是不是从自己这里学坏了。他尽可能不理会身上的疼痛,一手拿起斧头,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前方的十二人小队绝望地用拙劣的方式对抗敌人的勐攻,他们已经被逼到悬崖边缘。这里四周是高高的石堆,就像裂谷一样,只不过有更多空间。
达利纳站得不稳,几乎又要倒下去。飓风的。
治疗你自己就好。飓父说。
“以前这种程度的伤对我不痛不痒。”达利纳看向自己的断臂。好吧,他可能没有伤过这么重。
你老了,飓父说。
“可能吧,”达利纳站稳身子,眼前恢复光明。“可是他们犯了错。”
这个错误是?
“他们背对了我。”
达利纳再次冲刺,一手挥舞斧头。他拿下两个敌军,打开一条路到他的手下身边去。“下去!”他对他们喊。“我们不能在这里战斗!沿着滑坡到下面的平台。我们要找办法爬下去!”
他跳下悬崖,往斜坡下去。这是无情的指令,只是飓风的,他们在上面活不下去。他往下滑,稳稳地站上台地边缘的悬壁。他现在踉跄站在最边界的平台上。
其他人也跟着滑了下来。他丢下斧头,抓住一个差点成了落谷死者的人。但是他救不到另外两个。
最后有七人站在他身旁。达利纳吐出一口气,再次觉得头昏脑胀,他看向目前所处的崖缘,峡谷至少有五十呎深。
他的同伴已经败裂不齐,一身是血的他们更心怀恐惧,疲惫灵有如喷射的灰一样窜出。上方的野人聚在崖缘,满心期待地往下看,就像是等着主人桌上食物的野斧犬。
“飓风啊,”达利纳救到的那个人颓坐在地。“飓风啊!他们死了!大家都死了!”这人双手抱头。
达利纳看着他,注意到只有另一人还拿着武器。这人的止血带已经渗出血。
“我们要赢了。”达利纳轻声说。
其他人看向他。
“我们赢定了。我见过这场景。我们这一队是最后一支队伍。我们可能倒下,却将赢得战争。”
此时上方又有个人影加入了野人。那是个比其他人还高出整整一颗头的人影,那人影有可怕的黑红相间壳甲,双眼发出深深的红色。
没错……达利纳记得这个怪物。以前的幻象中,他会被其他死者抛弃。这个人形走了过来。他认为这是个从噩梦中走出来的怪物,是从他的潜意识捕捞出来的怪物,就像是他在破碎平原对抗的存在一样。现在他认得真实的状况。那个怪物就是引虚者。
然而永飓不曾在以往出现过,他从飓父那里确认了这点。所以,这种怪物是如何在这个时代出现的?
“排好阵形!”达利纳喊。“准备好!”
有两个人听令聚在他身旁。老实说,七人里有两人遵命,已经超出他的预期。
悬崖突然像是被巨物撞击一样摇动,附近的石块被撕裂开来。达利纳眨了眨眼,他失血的程度会让幻象晃动吗?石面开始发光、波动出涟漪,好似被扰乱的湖面。
有人抓住他们所处的平台边缘。这个穿着灿烂碎甲的人形攀上平台,盔甲的每一块都发出超越日光的琥珀光芒。这个气宇不凡的人物,甚至比其他身着碎甲的战士还要巨大。
“走,”碎刃师命令。“把人带到治疗者那里去。”
“怎么走?”达利纳问。“悬崖——”
达利纳愣住了。悬崖现在突然有扶手了。
碎刃师一手压住引虚者方向的上坡,石面似乎再次崩裂。石头上出现印记,仿佛这些石头是能够流动与塑形的蜡。碎刃师手往身旁一伸,一支发光的巨锤便出现在他手上。
他朝引虚者冲锋。
达利纳摸了摸石面,石面非常坚实。他摇摇头,带着手下往下爬。
最后一个下去的人看着达利纳手上的缺口,问道:“马拉德,你要怎么下来?”
“我会想办法的,”达利纳说。“下去吧。”
男子也离开了。达利纳这时越来越头晕,最后他屈服了,汲取一些飓光。
他的手臂长了回来,切口的伤首先愈合,接着血肉像是盛开的植物一样延展。他在一瞬间便扭了扭手指,发出赞叹。飓光让他神智清醒,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焕然一新。
上方发生战斗,但是达利纳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楚——不过有些尸体磙下来,再从平台滑了下去。
“那些是人类。”达利纳说。
显然是。
“我以前没有兜在一块,”达利纳说。“以前也有人类在引虚者手下战斗吗?”
有些是。
“那我见到的碎刃师呢?他是神将吗?”
不是。只是个石卫师(Stoneward)。你可以学会这样的波力,只是你可能会用在其他地方。
反差真大。普通士兵的穿着虽然原始,可是那位封波师……
达利纳摇摇头,沿着石面的扶手往下爬。他看见自己的手下加入峡谷下方的大批士兵,他们的位置传来欢欣的尖叫与呼喊。正如他依稀记得的一样:他们赢了战事。只有极少数的敌人仍在抵抗。主力已经开始庆祝了。
“好吧,”达利纳说。“把娜凡妮和加丝娜带来。”他终究会把这个幻象带给亚西尔的年轻皇帝看,首先他得先做好准备。“请把她们带到我身边,让她们穿着原本的衣服。”
于是他身边便有两个人影出现。飓光包覆在两个人形身上,最后光雾消散,穿着哈法长裙装的娜凡妮和加丝娜现身。
达利纳慢跑到她们身旁。“女士们,欢迎来到我的狂想之中。”
娜凡妮转身,伸长脖子凝视顶端犹如城堡的构造。她瞥向瘸行而来的士兵,其中一人帮助受伤的同伴并且呼求重生术。“飓风啊!”娜凡妮低声说。“这感觉好真实。”
“我提醒过你了。”达利纳说。“幸好你在房间里的穿着还算正常。”虽然他已经知道他不再需要扮演幻象里的角色,但是加丝娜、娜凡妮和他带入幻象的君主可不清楚。
“那个女人在做什么?”加丝娜好奇地问。
一个年轻的女子遇上瘸行的男子。她是一名灿军吗?她没有穿着碎甲,但是有那副模样。她散发出自信的气息,在安抚士兵的同时,从腰间小袋拿出发光的东西。
“我记得这个东西,”达利纳说。“这是我在另一个幻象提到的装置。这个装置可以施展他们口中的重生术。可以治疗。”
娜凡妮睁大眼睛,眼神明亮得像是在中年节拿到一整盘甜食的小孩。她抱了达利纳一下,就赶紧跑过去观看。她站在那群人身边,不耐地挥手示意灿军继续治疗。
加丝娜转身望向峡谷。“叔叔,我们的时代没有这地方的描述。从这个构造来看,这里看起来像飓风地。”
“或许在无主丘陵某处,只是我们没有发现?”
“若不是在那里,就是这些岩石地形已经被风雨摧残了。”她眯起眼看向带着士兵饮水穿越峡谷的人群。达利纳上次跌跌撞撞到峡谷里,正好遇见他们,拿了饮品。
上面需要你。那时有人指着峡谷另一端,也就是方才他战斗的陡坡说着。
“这些服装,”加丝娜轻声说。“还有武器……”
“我们回到古昔了。”
“是的,叔叔。”加丝娜说。“但你不是说这是寂灭时代结束的幻象吗?”
“就我记忆所知,是的。”
“所以依照历史来说,子夜精幻象的时间点在这之前。可是你看见了钢铁,或至少是一般的铁。还记得火钳吗?”
“我可不会忘记。”达利纳揉揉自己的下巴。“那时有铁与钢,这里的武器却是粗糙的红铜或青铜。就算他们时代相对较晚,似乎也不知道如何用魂术制造金属,或是至少不知道如何成功地铸造铁器。呵,这可奇怪了。”
“这证明了我们被教导的历史观点,但是我永远不能相信。寂灭时代居然可怕到毁灭了学习与进步,徒留下失散的人群。”
“灿军军团本来应该阻止寂灭时代,”达利纳说。“我从另一个幻象得知这点。”
“是的,我读过那一篇。其实,我全读过了。”加丝娜看向达利纳,露出微笑。
其他人会很惊讶发现面无表情的加丝娜表达情绪,不过达利纳认为这种评论对加丝娜不公平。加丝娜会笑——她不会保留这种真诚的表现。
“谢谢你,叔叔。”她说。“你让这世界获得了庞大的礼物。一个人可以勇敢面对上百名敌人,但是来到此处,选择记录幻象而非隐瞒,是另一个层次上的勇敢了。”
“这只是我的顽固。我坚决认定自己并不是在发疯。”
“叔叔,那我要感谢你的顽强。”加丝娜噘起嘴来思考,她用更轻柔的声音说:“叔叔,我担心你的状况。担心其他人的说法。”
“你是说我的异端言行吗?”达利纳说。
“我对异端的说法反倒不怎么担心,我是担心你要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抵制。”
前方的娜凡妮强迫灿军让她检视法器。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峡谷陷入阴影之中。这个幻象会持续很久,他可以花点时间等待娜凡妮。他坐到一块石头上。
“加丝娜,我并不否认神。”他说。“我只是相信,我们称作全能之主的那位,并不是真正的神。”
“想想你所见的幻象,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加丝娜坐到他身旁。
“你应该很高兴听见我说这样的话。”他说。
“我很高兴能找人谈谈这样的事,我也非常开心发现你正在探索的路上。但是我看到你承受痛苦时,难道会开心吗?看见你被迫放弃你曾紧拥的信念,难道我会高兴吗?”她摇摇头。“叔叔,我不在意人们认定什么信仰。似乎没有人能够理解到——我没有共享这些信仰。我不需要伙伴,就能取得我的自信。”
“加丝娜,你是怎么熬过来的?”达利纳说。“大家在你背后说的话?我在这些人把话说出口之前,就从他们的眼中看见谎言。不然就是他们表现诚恳却喋喋不休谈及据报我曾说出口的言论——就算我否认这些言论也一样。他们宁愿听从谣言,也要拒绝我实际所说的话语!”
加丝娜望向峡谷的另一端。那里聚集了更多人,有一批曾受到围攻的虚弱兵队,现在才发现他们是战斗的胜者。远方升起了一道烟柱,达利纳看不见烟从哪里来。
“叔叔,要是我有答案就好了。”加丝娜轻声说。“奋战会让人强大,也会让人麻木。我担心我在麻木不仁这方面学了太多,却没有学习如何让自己强壮。不过,我还是可以提出警讯。”
达利纳抬起一边眉毛,看向加丝娜。
“那些人会试着,”加丝娜说。“把你定位成与你不一样的人物。不要让他们这样做。我可以成为学者或妇人,也可以是历史学家或灿军,但人们还是会把我分类成外人。讽刺的是,他们要的就是把我没有执行或相信的事,强加在我身上。我一直驳斥这一点,也会继续下去。”
她将外手放在达利纳手臂上。“达利纳.科林,你并不是异端。你是位君主,是位灿军,也是父亲。你的信仰很复杂,你不会尽信别人所言。你本人可以决定自己如何被定义。这一点你不能拱手让人。要是你让给他们,他们会开心地拿这机会来定义你。”
达利纳缓缓地点头。
“不管如何,”加丝娜站起身来。“这里可能不是促膝长谈的好地方。我知道我们可以任意重现幻象,只是能够重现幻象的飓风却不多。我应该乘机多探索一点。”
“上一次我走到那边,”达利纳指向坡道。“我想要再看看上次看到的东西。”
“好极了。我们最好分开来探索更多区域。我会往另一边走,之后再集合比较心得。”她走下坡道,往最大一群人而去。
达利纳站起来伸展身体,他稍早用尽了精神,现在还觉得头沉沉的。不久后娜凡妮回来了,喃喃低声的她正解释自己所见到的器具。在现实的世界中,娜凡妮身边似乎是泰纱芙负责记录,加丝娜身边则有卡菈美,这也是他们在幻象中唯一能够记录的方法。
娜凡妮勾住达利纳的手,看向加丝娜的背影,唇上有一抹开心的笑意。要是其他人看到这对母女泪眼婆娑地重聚,就不会再以为加丝娜是个没有感情的女子了。
“你怎么养大她的?”达利纳问。
“主要是让她不要觉得被我管束。”娜凡妮一边说,一边靠得更紧。“达利纳,那个法器太棒了。就像是魂师一样。”
“怎么说?”
“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它怎么运作!我想……我想我们检视上古法器的方式可能有错。”达利纳看向娜凡妮,娜凡妮摇摇头,继续说:“我还没办法解释。”
“娜凡妮……”达利纳鼓励她说出来。
“不,”她固执地说。“我必须把我的想法报告给学者,看看我所想的是否合理,再提出报告。简单来说就是这样。达利纳.科林,请耐心等候。”
“我应该还是听不懂你的报告。”他低声抱怨。
他没有马上前往上次去过的地方。上一次有人指引他这样做。这次他的行动不一样,引导他的人还会出现吗?
他没等多久,就有个军官跑向他们。
“那边的,”军官说,“那边的,”男子说。“詹特之子马拉德 ,那是你的名字对吧?你现在是士官了,到营地去。”男子指着上坡。“到另一边的圆丘上。用跳的!”他对着位置与达利纳过于亲近的娜凡妮瞪了一眼,接着没再说一句话就冲了出去。
达利纳露出微笑。
“怎么了?”娜凡妮说。
“这些是荣誉设计来让我经历的过去。虽然在这里面还可以自由活动,但我认为不管做什么,得到的还是一样的信息。”
“那么,你想要抗命吗?”
达利纳摇摇头说:“有些东西我必须再看看——现在我理解幻象是精确的,所以可以更清楚地提问。”
他们手勾着手,爬上有平顺石面的坡道。达利纳觉得内心有种情绪在涌动,可能是因为加丝娜方才谈及的东西。这是更深层的情绪,是感恩与解脱,甚至包含爱的涌井。
“达利纳?”娜凡妮问。“你还好吗?”
“我只是……在思考。”他试着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稳。“先祖啊……已经过了半年了,不是吗?这一切就从那时开始。那时的我,只能独自承受。娜凡妮,我只是很高兴有人能够分担这个重负。能够把这一切显现给你,自此绝对且确定地知道,我所看见的一切并不仅仅存在于我的脑中。”
娜凡妮把达利纳拉得更紧,头倚在他的肩上。她此举表现的强烈爱意,早已不符雅烈席卡的礼节规范,可是他们不是早就弃之如敝屣了吗?此外,没有人看见他们这样做——至少不是真人。
他们攀上坡道,经过一些焦黑的地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把岩石烧成那样?地面的他处则像是被巨大的重量压碎,一部分又形成了奇怪的洞孔。娜凡妮站在其中一个石质构造旁,及膝高的构造被切出对称的图案,看起来像是在流动时被冻住的液体。
峡谷与平原回荡着痛苦的呼喊。达利纳望向崖边,看见了主战场。放眼所及都是尸体,数以千计的尸体堆积如山,其他死在屠刀下的人叠在石墙上。
“飓父?”达利纳向这位与他缔结的灵提问。“这正是我告诉加丝娜的事对吧?阿哈利艾提安。最终寂灭。”
它是这样被称呼的。
“你回应的时候也让娜凡妮知道。”达利纳提出要求。
你再一次向我下令。你不该这样做。飓父的声音在空中隆隆作响,让突然听见的娜凡妮惊跳了一下。
“这是阿哈利艾提安,”达利纳说。“歌谣与图画并没有描述引虚者的最终溃败。那些作品中,总是有一场巨兽与勇兵阵线的对决。”
人类在诗歌中说谎。你当然知道这点。
“所以这只是……普通的战场。”
那你要怎么解释身后的石头?
达利纳转身一看,发出惊呼,他发现原以为是巨石的东西,其实是巨大的骷髅头。他们走过的地面,其实是他在其他幻象中见过的怪物。那个撕裂地面而出的石怪。
娜凡妮走向前问:“帕胥人在哪里?”
“不久之前,我对抗的是人类。”达利纳说。
他们被召集到彼端。飓父说。我认为是如此。
“你认为?”达利纳厉声质问。
这个时候,荣誉还活着。我还不完全,只是风暴,对人类没有兴趣。荣誉的死改变了我。我那时的记忆很难解释。如果你想看见帕胥人,你只要看看战场。
娜凡妮跟着达利纳走到山嵴,看向下方堆满尸体的平原。“哪些是帕胥人?”娜凡妮问。
你分不出来?
“从这里分不出来。”
可能有半数是你称作帕胥人的物种。
达利纳眯着眼,仍分不出哪些是人类,哪些又不是。他带着娜凡妮走下山嵴,横跨平原。这里的尸体交杂,死者有穿着原始服装的人类,还有流着橘血的帕胥人。他先前应该要注意到这个警告,但是第一次进入幻象时没有理清头绪。他一直认为自己在破碎平原上对抗的,其实是个梦魇。
他知道该走哪条路带领娜凡妮穿越尸堆,进入高大尖柱下的阴影。这里的光线被巨柱挡下,让达利纳心生好奇。他之前以为自己意外游荡到这地方,事实上整个幻象都在引导他往这里走。
他在这里发现九把插在石中的碎刃。是被人遗弃的。娜凡妮看着这场景,戴着手套的内手遮住了嘴——九把美丽的碎刃,每一把都是珍宝,却被这样遗弃?为什么会如此?又怎么会如此?
达利纳走进阴影,绕着九把碎刃走。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幻象时,对这景象作出错误的解读。
“艾希的眼睛啊,”娜凡妮指向其中一把。“达利纳,我认得那一把。那把就是……”
“那把就是杀了加维拉的碎刃。”达利纳看向最平凡的一把细长碎刃。“这是白衣杀手的武器。它其实是一把荣刃。它们都是。”
“这是神将升华到宁静宫的日子!”娜凡妮说。“他们改在那里领军。”
达利纳瞥见天空的烁光,转过去看。是飓父。
“只是……”娜凡妮说。“这并非真正的结局。因为敌人回来了。”她走向插着碎刃的圈环,看着圆环中的缺口。“第十把荣刃到哪里去了?”
“传说并不正确,对吧?”达利纳问飓父。“我们并没有像神将宣称的一样击败敌人。神将说了谎。”
娜凡妮瞬间抬起头来,双眼直盯着达利纳。
我从前咎责他们许久,飓父说,责斥他们缺乏荣誉心。对我而言,我……难以接受以往的誓言被打破。我曾经憎恨他们。现在,我越了解人类,越能在你们称作神将的可怜生物身上看见荣耀。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达利纳说。“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准备好了解了吗?这里面有些内容不讨你喜欢。
“既然我能接受神祇已死的说法,我也可以接受神将的殒落。”
娜凡妮坐在一旁的石头上,面色苍白。
这要从你们名为引虚者的生物说起,飓父的声音隆隆作响,低沉的声音似乎有些疏离。这样算是善解人意吗?如我所说,我对这些事件的观点已经扭曲。我曾经记得这些事件,却是你们看见事件很久之前的事了。当时这种生物在可怕与狂怒的刀下死去。那个被称作憎恶的敌人给予他们强大的力量。这正是始端,众多寂灭时代的源起。
这些生物死去以后,却拒绝消逝。
“现在正是如此,”达利纳说。“永飓中的力量将帕胥人转化成这样的形体。那个力量是……”他吞了吞口水。“他们逝者的灵魂?”
久远以前的帕胥人会在死后成灵。这些灵是他们的诸王、他们的浅眸人,或是他们久远以前的勇兵。转化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并不容易。有些灵现在只是单纯的力量。这些充满野性的灵,只是接受憎恶力量的心智碎片。其他的则……觉醒了。他们每次重生,都会伤害他们的心智。
他们借着帕胥人的身体重生,化为炼魔。炼魔的强大,大到他们即便不懂得如何操纵封波术,都难以让人抵御。人类无法杀害每次刀落之后,都还会重生的怪物。因此,我们有了誓盟。
“那十个人,”达利纳说。“五男五女。”他看向众剑。“他们阻止了寂灭时代?”
他们为此献身。憎恶已被荣誉与培养的力量封印,你们的神将将死者的灵封印到你们口中的沉沦地狱。神将向荣誉祈求,荣誉便给他们这个权力,这个誓约。他们以为这会永远终结战争。但是他们错了。荣誉想错了。
“荣誉本来也像是灵。”达利纳说。“你曾经这样说过——憎恶也是。”
荣誉任自己的力量遮蔽了真相——灵与神不能破坏誓言,人却可以。十名神将跟着被封印在沉沦地狱中,在那里困住引虚者。然而,只要任何一位同意破坏誓言,任引虚者出逃,就会引发暴洪。这些引虚者便能倾巢而出。
“这又导致寂灭时代的开始。”达利纳说。
那的确导致寂灭时代的开始。飓父同意这个说法。
誓言既然可以被打破,那么誓盟也可能缺乏效力。达利纳了解过往发生了什么,那段过去实在显而易见。达利纳说:“神将在里面被折磨,对吧?”
严酷的折磨。折磨他们的是被他们困住的灵。神将因为缔结得以分享痛苦——最后总有人会屈服。
只要有一人破坏誓盟,十名神将都会回到罗沙。他们会战斗。他们会带领人类。他们的誓盟可以延迟炼魔的时间,不让炼魔马上回归。每经过一次寂灭时代,神将就得再回到沉沦地狱封印敌人。他们躲藏,再现身战斗,最后成为壁垒。
如此一再循环。最初,寂灭时代之间会延迟很长一段时间。长达数百年。到了尽头之时,寂灭时代之间的间隔不到十年。最后两次寂灭时代,甚至间隔不到一年。神将的精神被磨耗殆尽。他们几乎会在刚回到沉沦地狱被折磨时,便再次打破誓言。
“这样就能解释这回为什么这么悲惨。”坐着的娜凡妮低声说。“人类社会在短时间内一再承受寂灭时代的冲击,不管是文化或是科技……都被破坏了。”
达利纳跪下来揉揉她的肩膀。
“这没有比我所恐惧的来得严重。”她说。“神将本来是有荣誉心的。他们可能不神圣,现在知道他们就只是凡人,我反而更喜欢他们。”
他们是破誓的一群,飓父说。但我可以慢慢原谅他们,与他们破坏的誓言。我……以前不曾想过如此行事,现在却合理了。飓父听起来很惊讶。
“造成最后寂灭的引虚者,”娜凡妮说。“已经回归了。再次回归。”
炼魔,这些久远以前逝者的灵魂,憎恨你们。他们没有理性。他们已被憎恶的力浸淫,浸淫在纯粹的恨意里。他们会为了毁灭人类,而毁灭世界。并且,是的,他们回归了。
“阿哈利艾提安,”达利纳说。“并不是真正的终结。它只是另一场寂灭。然而神将的表现不一样,他们把自己的剑留下来了?”
寂灭时代一过,神将就得回到沉沦地狱。飓父说。如果他们一死,便会直接回到其中。存活者则会等终结以后自愿回去。他们接获警告,知道一旦有人离散,可能就会导致灾难。同时,他们必须待在一起,待在沉沦地狱中,来分担被捕杀的他人的负担。这一次,怪事发生了。由于懦弱,又或是运气的关系,他们回避了死亡。只有一人死于战斗。其他人存活了。
达利纳看着剑环的缺口。
剩余的九人理解到,飓父说。死去的那一位从未崩溃。至于其他人,都曾有放弃的时候,还为了逃避痛苦导致寂灭时代。他们认为他们不再需要全体回归沉沦地狱。
他们决定待在这个世界,冒着永恒寂灭的风险,希望他们弃留在沉沦地狱的那一位能够独力承担。那一位本来并不打算加入神将,那个人不是国王,不是学者,不是将军。
“塔勒奈拉。”达利纳说。
痛苦的承担者。被遗弃在沉沦地狱的那位。在那里独自坚撑折磨。
“全能之主在上,”娜凡妮低声说。“这个时间持续多久?有一千年以上,对吧?”
四千五百年,飓父说。四又二分之一个千年的折磨。
被银刃与长影点缀之地陷入沉默。达利纳觉得一阵虚弱,坐在了娜凡妮身旁的地面上。他凝视这些荣刃,突然对神将产生暴怒的恨意。
这太蠢了。就如娜凡妮所说,他们本是英雄。他们献出自己,让人类长久免于受袭。然而他还是憎恨他们。因为他们遗弃了一人。
那一位……
达利纳跳起来。“是那个人!”他大喊。“那个疯子。他真的是神将!”
他终于崩溃了,飓父说。他加入了仍然存活的其他九人。数千年来,这九人不曾有人死去,更不曾回到沉沦地狱中,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誓盟已经微弱到近乎消灭的地步,憎恶也创造了自己的飓风。炼魔死去后不再回到沉沦地狱,而会在下一场永飓重生。
飓风的。他要怎么击败这样的敌人?达利纳再次看了看剑环的缺口。“那名发疯的神将,带着碎刃到科林纳去。那难道不是他的荣刃吗?”
的确是荣刃。但是交给你的那把不是。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得和他谈谈。他……他在修道院里,那时我们要进军了,对吧?”达利纳得问问那名带着疯狂神将撤离的执徒。
“这是灿军反叛的原因吗?”娜凡妮说。“这就是导致重创期的秘密吗?”
不,那是更深一层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不会谈及。
“为什么?”达利纳质问。
你若知道,便会像古老灿军一样背弃誓言。
“我不会背弃誓言。”
你不会吗?飓父放大声量说。你难道要发誓吗?为了未知发誓?这些神将宣誓会抵挡引虚者,他们之后又怎么了?
达利纳.科林,活人从未有永远守住誓言的先例。你的新生灿军掌握了我孩子的命与灵。不。我不会让你重蹈前人的覆辙。你知道重要的就好。其他则是无关。
达利纳深吸一口气,忍住自己的怒火。某种程度上,飓父是对的。达利纳不知道这个秘密会如何影响他,以及他手下的灿军。
但他还是想知道。他觉得,自己正走向随时准备取他性命的刽子手。
他叹了口气,娜凡妮也走向他,勾住他的手臂说:“我得试着用记忆画下这些荣刃的样貌——如果派纱蓝来做会更好。我们可能可以用图画来取得其他荣刃的所在地。”
一道人影到了入口,一名年轻男子跌跌撞撞闯进来。他的皮肤苍白,有双奇怪的雪诺瓦大眼,还有鬈曲的褐发。他可能是达利纳一生少数见到雪诺瓦人之一——雪诺瓦人过了数千年,仍然为数稀少。
这个男子在遗弃的荣刃前软了脚,但是他很快定睛于达利纳,用全能之主的声音说:“联合他们。”
“你不能为神将做任何事吗?”达利纳问。“他们的神没办法阻止这件事吗?”
当然,全能之主无法回答。他也对抗大家面对的敌人,对抗被称作憎恶的那股力量。他某种程度上也付出性命,为的是和神将一样的使命。
幻象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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