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随父之后
十八年半前
达利纳拖着重重的步伐走回营地，快要累垮的他，觉得自己只是靠着碎甲的能量才得以站着。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面甲上化成雾。
他已经击溃贺达熙人，任敌国陷入内战，就此保住北方的领土，并取得阿卡克群岛。接着他要往挥军南下，与边境的费德人交战。达利纳花了比预期还要久的时间才搞定贺达熙，这次足足耗了五年才结束战役。
成就辉煌的四年。
达利纳直接走往盔甲匠的帐篷，一路上助手与信差纷纷往这里来。他不理这些人的提问，这些人就像看见巨壳兽猎食残骸的克姆林虫，等着抢食碎肉。
达利纳进了帐篷，就伸展双臂让护甲员卸除身上的重担。先是头盔，再来拆开臂甲让布衬透气。拿掉头盔的他一脸黏黏的汗，让他觉得外面的空气冷多了。他的胸甲左侧有了裂痕，盔甲匠低语着如何修理。然而只要将飓光灌注到碎甲上面，这些损伤就会自动修复，用不着这些工匠动手。
最后，他只剩靴甲没有卸除，便直接踏出靴甲，凭着意志力维持武打的姿势。脱完碎甲的他，周围马上窜出像是尘烟的疲惫灵。他坐到野营椅埝上，靠着它保持自己的人模人样，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光爵？”其中一位工匠问。“嗯……那是我们放——”
“现在这是我的觐见篷了。”达利纳的眼睛张都没张。“把非拿不可的东西拿走，然后出去。”
工匠们停下来消化达利纳的言词，碎甲也不再铿铿锵锵。众工匠速速离开，让达利纳着着实实享受了无人打扰的五分钟——直到又有人走了过来。有人掀起帐幕，跪在他身边，在皮革上磨擦出声。
“光爵，战后结算报告出来了。”这是卡塔尔西的声音。会进来打扰他的，当然是他飓风的部属。达利纳的训练让他们太听话了。
“说吧。”达利纳睁开眼。
卡塔尔西年届中年，可能比达利纳还大上一、两岁。现在他脸上有道被矛划伤的扭曲疤痕。
“光爵，我们已成功击溃敌军。”卡塔尔西说。“弓兵和轻装步兵也继续追击。我们可能杀掉两千名敌军，这大概是他们半数的兵力。如果我们在南边围攻，可以再拿下一些人头。”
“卡塔尔西，千万不要让敌人四面皆兵。”达利纳说。“要让他们有办法撤退，否则他们会更用力反击。击退敌军会比歼灭他们更好。我们的死伤报告呢？”
“顶多两百人。”
达利纳点点头。用最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的打击。
“长官，”卡塔尔西说。“我认为我们搞定这群掠夺者了。”
“要剿灭的对象还多着呢。这可要好几年。”
“除非费德人派出全军与我们对抗。”
“不可能，”达利纳揉了揉前额。“费德人的国王脑袋很清楚，他不想全面开战；他只想看看，有没有不好拿下的土地突然门户洞开。”
“是的，光爵。”
“谢谢你的报告。现在出去找人帮我站哨，这样我才能休息。别让任何人进来，就算是守夜者也不行。”
“是的，长官。”卡塔尔西走到另一头的帐幕。“嗯……长官，你刚才简直万夫莫敌，有如狂风之势。”
达利纳没有回应，只是闭上眼往后靠，连衣服都不换的他，一心只想睡着。
不巧的是，他根本没有一丝睡意。他的脑里开始思考刚才的战报内容。
他的部队只有一位在后勤应急的魂师。这个边境地带有广大的山地，费德人的将军也比贺达熙人来得难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很难打败机动性高的部队，首次交锋的结果证明了这点。他必须审慎进行计划与推演，才能在一场又一场的遭遇战中围困费德人的军队，正面对决。
他想念早年那些狂乱无序的战斗。虽说他也有点年纪了，在搞定贺达熙的时候，也深刻了解加维拉不再负责糖果与鞭子的后者。达利纳需要处理好后勤，提供好几个军营士兵的物资，让他们吃饱。这种情况就像滞留在城里听书记讨论排水系统一样糟糕。
幸好，他在战场上还有点甜头。计划谋策、辩遍众将的他，可以赢来战意。
其实，他虽然精疲力尽，还是感受得到战意。战意在他的内心，像是烤热的石头那样温暖。他庆幸这场战事拖了这么多年。他很庆幸贺达熙人夺取领土的意图，也庆幸费德人发起动武的试探。他很庆幸没有其他藩王的支持，看看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最重要的是，就算今天有了场大战，他还是庆幸这些冲突没有消歇。飓风的，这感觉真棒。今天有几百个人想把他撂倒，他则将他们化为残体与尘土。
许多人想要找他，来到他的帐篷外，但都被挡住了。他常常希望不要感受这股余兴。他之后会回答那些求见之人的问题。只是……还不到时候。
愉悦之手终于放他脑袋自由，陷入沉睡。直到有个意料之外的声音让他勐然起身。
说话的是瑷葳。
他站了起来。战意从他的沉眠中窜了出来。达利纳撕开帐篷的帘幕，看见帐外的金发女子。她穿着弗林教式的长裙装，不过露出厚实的步行靴。
“唉呀，”瑷葳说。“丈夫。”她上下打量他，表情沉了下来，紧抿嘴唇。“没人教他洗个澡吗？他的侍从到哪去了？居然让他衣衫不整？”
“你为什么来这里？”达利纳厉声问。他本来不打算大吼，可是疲惫的他因为她的出现而吃了一惊……
瑷葳在达利纳大吼之前，睁大眼睛往后一退。
他马上被自己的羞耻心给刺痛。他在羞愧什么？这里是他的战营——在这里，他就是黑刺。这里没有什么日常生活。但是瑷葳一来，就侵犯了战营的气息。
“我……”瑷葳说。“我和其他妇女一起来的。其他人的妻子。妇女跟着战营移动，是很正常的……”
“雅烈席卡的女人才要这样。”达利纳说。“她们从小就被训练适应战事。瑷葳，我们讨论过了。我们——”他这时看见守卫不安的表情，因此住了口。
“瑷葳，进来。”达利纳说。“我们私下讲讲。”
“很好。那孩子们呢？”
“你把孩子带到前线来？”飓风的，她连孩子都带了过来，没有留在设为长期指挥站的城镇里。
“我——”
“进去。”达利纳指了指帐篷。
瑷葳一脸沮丧，接着速速遵命，弯腰进了帐篷。她来做什么？他之前不是才回科林纳看过她吗？那是不久之前的事，一定是不久之前……
可能也不是不久之前的事了。瑷葳寄给他几封信，特雷博的妻子有帮他念出来，好像是还有几封没念。他放下帘幕转向瑷葳，决定不要让自己被不耐烦掌握。
“娜凡妮说我该来一趟。”瑷葳说。“她说这么久没有探望你，很不应该。达利纳，雅多林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你了。而小小的雷纳林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雷纳林？”达利纳试着回想名字的组合。他搞不请楚。“雷贺（Rekher）……不，雷……”
“雷（Re），”瑷葳说。“这是我的母语。纳（Nar）是随父之后，林（In）则是降生于此。”
飓父啊，这可是在曲解语言。达利纳不安地想要搞清楚这个名字。“纳”不是“如同在何者之上”吗？
“那‘雷’这个字在你的母语是什么意思？”达利纳抓抓脸。
“没有任何意思。”瑷葳说。“这就是名字。是我们的结晶的名字，是他这个人的名字。”
达利纳轻噢出声。所以说，他儿子的名字意思是“如同让他降生于此的那一位。”真好记。
“我那时用信芦问你取名的事，”瑷葳说。“你没有回复我。”
娜凡妮跟雅莱怎么会放任这种怪异的名字出现啊？飓风的……不过想想那两个女人，她们说不定还鼓励瑷葳这样做。她们一直希望瑷葳不要表现得那么温吞。他转身想找个东西喝，接着想起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帐篷。这里能喝的，只有盔甲的润滑油。
“你不该过来的，”达利纳说。“这里很危险。”
“我希望自己和雅烈席妇女更为相似。我也要你想要我和你在一起。”
达利纳嘴角歪了一下，才说：“这个嘛，你还是不该带孩子来。”达利纳陷进椅埝。“如果加维拉成功取得王位，创建他的王国，我的孩子就是藩国的继承人，他们必须留在安全的科林纳。”
“我以为你想看看他们。”瑷葳踏步向前。虽然达利纳出言不逊，她还是替他解开内衬上部，轻揉他的肩膀。
她的按摩很舒服，消解了他的怒气。对他这种人来说，有妻子随行本应是件好事，身边多个书记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希望不要一见到她，就生起心中的罪恶感。毕竟他没有成为她理想中的样子。
“我听说你今天大胜敌军，”瑷葳轻声说。“你为国王取得战功。”
“瑷葳，你不会喜欢这种事。我杀了好几百人。如果你留在这里，就得听取战报。其中许多死伤，都是我造成的。”
她一度静默下来。“你难道不能……让他们投降？”
“费德人不是来这边当降军的。他们是在试探我们在战场上有多少能耐。”
“那些官兵呢？他们在意自己为何而死吗？”
“什么？你要我砍倒一个人的时候，顺便问问他们要不要投降吗？”
“这——”
“没办法，瑷葳。这是办不到的事。”
“好吧。”
达利纳突然觉得焦躁起来，他站起来说：“我们见见小家伙们吧。”
达利纳好不容易离开营帐，迈开沉重如绑上克姆泥砖的双脚，费力穿越营地。他不怕自己脚步慢了下来——毕竟他试着在军中表现出强大的形象，但是他没办法让自己揭开的内衬保持整齐，只能任由充满汗渍的内衬乱皱一番。
这里比科林纳还要绿意盎然，浓密的草皮间长出厚实的树木，缠结的藤蔓悬在石崖的西侧。要是再深入贾．克维德一些，脚没走几步就会跟藤蔓纠缠不清。
孩子们在瑷葳的拖车上。雅多林正用一把木剑吓唬一只刍螺，坐在壳顶上向几个守卫炫耀，守卫也很配合地称赞他。他身上还穿着用串起来的石苞壳充作的“盔甲”。
飓风的，他长大了，达利纳心想。上次见到雅多林的时候，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没想到过了一年，这孩子已经口齿伶俐地在大家眼前描述他打倒的敌人。只是在他口中的敌人，是会飞的邪恶刍螺就是了。
雅多林一看见达利纳就停下来，瞥向瑷葳。她点点头，这孩子就爬下刍螺。达利纳本来以为他会跌下来。不过雅多林稳稳地落地，走了过来。
他向达利纳敬礼。
瑷葳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他问过我，怎样找你说话比较好。”她低声说。“我告诉他，你是位带兵的将军，然后他就想通了。”
达利纳蹲下来。雅多林马上退后，抓住母亲的裙摆。
“怕我吗？”达利纳问。“挺聪明的。我很可怕。”
“爸爸？”小男孩发白的指节抓着裙摆，却没有躲在瑷葳身后。
“是爸爸啊。你不记得我吗？”
发色斑杂的男孩缓缓点头，脆声说：“我记得爸爸。我们晚上焚烧祈祷文的时候，都会讲你的事情。这样你就平安无事。可以打坏人。”
“我更希望有好人跟我一起平安无事，”达利纳说。“只是别人要我怎么做，我也只能照做了。”他站起来，觉得……觉得怎么了呢？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少探望这孩子？还是对儿子的成长感到骄傲？战意仍在心灵深处潜伏。为什么这种感觉没在战后消失？
“雅多林，你的弟弟呢？”达利纳问。
男孩指向抱着幼儿的护士。达利纳本以为看到的会是婴儿，结果这孩子根本就快能走路了，护士放他下来走了几步，然后这孩子坐到地上，想要伸手抓草，但是草还是闪了开去。
这孩子没有出声。他只是沉沉地注视，一再尝试抓住草叶。达利纳感受到第一次见到初生的雅多林的兴奋，可是飓风的，他累得可以。
“我可以看看爸爸的剑吗？”雅多林问。
达利纳现在只想睡觉，仍然召唤了碎刃，将刀刃朝向不会伤到雅多林的地方。男孩睁大了双眼。
“妈妈说我还不能有自己的碎甲。”雅多林说。
“现在特雷博要穿。你年纪到了就会有。”
“好。我这样才能拿到碎刃。”
一旁的瑷葳咂咂舌，摇了摇头。
达利纳露出微笑，跪在碎刃旁，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我会帮你在战场上打下一把。”
“不要，”雅多林嘟起嘴。“我要自己赢一把。像你一样。”
“这个目标很远大。”达利纳说。“不过军人必须愿意让人支持。你不能用死脑筋硬来。傲慢没办法帮人打胜仗。”
男孩点点头，却又皱着眉头问：“你的头不硬？”他用指节敲敲自己的头。
达利纳笑了起来，站起来解散引誓。战意的最后余烬终于消逝。“今天可真不好过，”他对瑷葳说。“我需要休息。之后我们再讨论你的角色。”
瑷葳带他走进其中一辆防飓拖车。达利纳终于可以睡上一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达利纳拖着重重的步伐走回营地，快要累垮的他，觉得自己只是靠着碎甲的能量才得以站着。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面甲上化成雾。
他已经击溃贺达熙人，任敌国陷入内战，就此保住北方的领土，并取得阿卡克群岛。接着他要往挥军南下，与边境的费德人交战。达利纳花了比预期还要久的时间才搞定贺达熙，这次足足耗了五年才结束战役。
成就辉煌的四年。
达利纳直接走往盔甲匠的帐篷，一路上助手与信差纷纷往这里来。他不理这些人的提问，这些人就像看见巨壳兽猎食残骸的克姆林虫，等着抢食碎肉。
达利纳进了帐篷，就伸展双臂让护甲员卸除身上的重担。先是头盔，再来拆开臂甲让布衬透气。拿掉头盔的他一脸黏黏的汗，让他觉得外面的空气冷多了。他的胸甲左侧有了裂痕，盔甲匠低语着如何修理。然而只要将飓光灌注到碎甲上面，这些损伤就会自动修复，用不着这些工匠动手。
最后，他只剩靴甲没有卸除，便直接踏出靴甲，凭着意志力维持武打的姿势。脱完碎甲的他，周围马上窜出像是尘烟的疲惫灵。他坐到野营椅埝上，靠着它保持自己的人模人样，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光爵？”其中一位工匠问。“嗯……那是我们放——”
“现在这是我的觐见篷了。”达利纳的眼睛张都没张。“把非拿不可的东西拿走，然后出去。”
工匠们停下来消化达利纳的言词，碎甲也不再铿铿锵锵。众工匠速速离开，让达利纳着着实实享受了无人打扰的五分钟——直到又有人走了过来。有人掀起帐幕，跪在他身边，在皮革上磨擦出声。
“光爵，战后结算报告出来了。”这是卡塔尔西的声音。会进来打扰他的，当然是他飓风的部属。达利纳的训练让他们太听话了。
“说吧。”达利纳睁开眼。
卡塔尔西年届中年，可能比达利纳还大上一、两岁。现在他脸上有道被矛划伤的扭曲疤痕。
“光爵，我们已成功击溃敌军。”卡塔尔西说。“弓兵和轻装步兵也继续追击。我们可能杀掉两千名敌军，这大概是他们半数的兵力。如果我们在南边围攻，可以再拿下一些人头。”
“卡塔尔西，千万不要让敌人四面皆兵。”达利纳说。“要让他们有办法撤退，否则他们会更用力反击。击退敌军会比歼灭他们更好。我们的死伤报告呢？”
“顶多两百人。”
达利纳点点头。用最小的代价造成最大的打击。
“长官，”卡塔尔西说。“我认为我们搞定这群掠夺者了。”
“要剿灭的对象还多着呢。这可要好几年。”
“除非费德人派出全军与我们对抗。”
“不可能，”达利纳揉了揉前额。“费德人的国王脑袋很清楚，他不想全面开战；他只想看看，有没有不好拿下的土地突然门户洞开。”
“是的，光爵。”
“谢谢你的报告。现在出去找人帮我站哨，这样我才能休息。别让任何人进来，就算是守夜者也不行。”
“是的，长官。”卡塔尔西走到另一头的帐幕。“嗯……长官，你刚才简直万夫莫敌，有如狂风之势。”
达利纳没有回应，只是闭上眼往后靠，连衣服都不换的他，一心只想睡着。
不巧的是，他根本没有一丝睡意。他的脑里开始思考刚才的战报内容。
他的部队只有一位在后勤应急的魂师。这个边境地带有广大的山地，费德人的将军也比贺达熙人来得难缠。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很难打败机动性高的部队，首次交锋的结果证明了这点。他必须审慎进行计划与推演，才能在一场又一场的遭遇战中围困费德人的军队，正面对决。
他想念早年那些狂乱无序的战斗。虽说他也有点年纪了，在搞定贺达熙的时候，也深刻了解加维拉不再负责糖果与鞭子的后者。达利纳需要处理好后勤，提供好几个军营士兵的物资，让他们吃饱。这种情况就像滞留在城里听书记讨论排水系统一样糟糕。
幸好，他在战场上还有点甜头。计划谋策、辩遍众将的他，可以赢来战意。
其实，他虽然精疲力尽，还是感受得到战意。战意在他的内心，像是烤热的石头那样温暖。他庆幸这场战事拖了这么多年。他很庆幸贺达熙人夺取领土的意图，也庆幸费德人发起动武的试探。他很庆幸没有其他藩王的支持，看看自己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最重要的是，就算今天有了场大战，他还是庆幸这些冲突没有消歇。飓风的，这感觉真棒。今天有几百个人想把他撂倒，他则将他们化为残体与尘土。
许多人想要找他，来到他的帐篷外，但都被挡住了。他常常希望不要感受这股余兴。他之后会回答那些求见之人的问题。只是……还不到时候。
愉悦之手终于放他脑袋自由，陷入沉睡。直到有个意料之外的声音让他勐然起身。
说话的是瑷葳。
他站了起来。战意从他的沉眠中窜了出来。达利纳撕开帐篷的帘幕，看见帐外的金发女子。她穿着弗林教式的长裙装，不过露出厚实的步行靴。
“唉呀，”瑷葳说。“丈夫。”她上下打量他，表情沉了下来，紧抿嘴唇。“没人教他洗个澡吗？他的侍从到哪去了？居然让他衣衫不整？”
“你为什么来这里？”达利纳厉声问。他本来不打算大吼，可是疲惫的他因为她的出现而吃了一惊……
瑷葳在达利纳大吼之前，睁大眼睛往后一退。
他马上被自己的羞耻心给刺痛。他在羞愧什么？这里是他的战营——在这里，他就是黑刺。这里没有什么日常生活。但是瑷葳一来，就侵犯了战营的气息。
“我……”瑷葳说。“我和其他妇女一起来的。其他人的妻子。妇女跟着战营移动，是很正常的……”
“雅烈席卡的女人才要这样。”达利纳说。“她们从小就被训练适应战事。瑷葳，我们讨论过了。我们——”他这时看见守卫不安的表情，因此住了口。
“瑷葳，进来。”达利纳说。“我们私下讲讲。”
“很好。那孩子们呢？”
“你把孩子带到前线来？”飓风的，她连孩子都带了过来，没有留在设为长期指挥站的城镇里。
“我——”
“进去。”达利纳指了指帐篷。
瑷葳一脸沮丧，接着速速遵命，弯腰进了帐篷。她来做什么？他之前不是才回科林纳看过她吗？那是不久之前的事，一定是不久之前……
可能也不是不久之前的事了。瑷葳寄给他几封信，特雷博的妻子有帮他念出来，好像是还有几封没念。他放下帘幕转向瑷葳，决定不要让自己被不耐烦掌握。
“娜凡妮说我该来一趟。”瑷葳说。“她说这么久没有探望你，很不应该。达利纳，雅多林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你了。而小小的雷纳林甚至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雷纳林？”达利纳试着回想名字的组合。他搞不请楚。“雷贺（Rekher）……不，雷……”
“雷（Re），”瑷葳说。“这是我的母语。纳（Nar）是随父之后，林（In）则是降生于此。”
飓父啊，这可是在曲解语言。达利纳不安地想要搞清楚这个名字。“纳”不是“如同在何者之上”吗？
“那‘雷’这个字在你的母语是什么意思？”达利纳抓抓脸。
“没有任何意思。”瑷葳说。“这就是名字。是我们的结晶的名字，是他这个人的名字。”
达利纳轻噢出声。所以说，他儿子的名字意思是“如同让他降生于此的那一位。”真好记。
“我那时用信芦问你取名的事，”瑷葳说。“你没有回复我。”
娜凡妮跟雅莱怎么会放任这种怪异的名字出现啊？飓风的……不过想想那两个女人，她们说不定还鼓励瑷葳这样做。她们一直希望瑷葳不要表现得那么温吞。他转身想找个东西喝，接着想起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帐篷。这里能喝的，只有盔甲的润滑油。
“你不该过来的，”达利纳说。“这里很危险。”
“我希望自己和雅烈席妇女更为相似。我也要你想要我和你在一起。”
达利纳嘴角歪了一下，才说：“这个嘛，你还是不该带孩子来。”达利纳陷进椅埝。“如果加维拉成功取得王位，创建他的王国，我的孩子就是藩国的继承人，他们必须留在安全的科林纳。”
“我以为你想看看他们。”瑷葳踏步向前。虽然达利纳出言不逊，她还是替他解开内衬上部，轻揉他的肩膀。
她的按摩很舒服，消解了他的怒气。对他这种人来说，有妻子随行本应是件好事，身边多个书记不是什么坏事。他只是希望不要一见到她，就生起心中的罪恶感。毕竟他没有成为她理想中的样子。
“我听说你今天大胜敌军，”瑷葳轻声说。“你为国王取得战功。”
“瑷葳，你不会喜欢这种事。我杀了好几百人。如果你留在这里，就得听取战报。其中许多死伤，都是我造成的。”
她一度静默下来。“你难道不能……让他们投降？”
“费德人不是来这边当降军的。他们是在试探我们在战场上有多少能耐。”
“那些官兵呢？他们在意自己为何而死吗？”
“什么？你要我砍倒一个人的时候，顺便问问他们要不要投降吗？”
“这——”
“没办法，瑷葳。这是办不到的事。”
“好吧。”
达利纳突然觉得焦躁起来，他站起来说：“我们见见小家伙们吧。”
达利纳好不容易离开营帐，迈开沉重如绑上克姆泥砖的双脚，费力穿越营地。他不怕自己脚步慢了下来——毕竟他试着在军中表现出强大的形象，但是他没办法让自己揭开的内衬保持整齐，只能任由充满汗渍的内衬乱皱一番。
这里比科林纳还要绿意盎然，浓密的草皮间长出厚实的树木，缠结的藤蔓悬在石崖的西侧。要是再深入贾．克维德一些，脚没走几步就会跟藤蔓纠缠不清。
孩子们在瑷葳的拖车上。雅多林正用一把木剑吓唬一只刍螺，坐在壳顶上向几个守卫炫耀，守卫也很配合地称赞他。他身上还穿着用串起来的石苞壳充作的“盔甲”。
飓风的，他长大了，达利纳心想。上次见到雅多林的时候，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没想到过了一年，这孩子已经口齿伶俐地在大家眼前描述他打倒的敌人。只是在他口中的敌人，是会飞的邪恶刍螺就是了。
雅多林一看见达利纳就停下来，瞥向瑷葳。她点点头，这孩子就爬下刍螺。达利纳本来以为他会跌下来。不过雅多林稳稳地落地，走了过来。
他向达利纳敬礼。
瑷葳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他问过我，怎样找你说话比较好。”她低声说。“我告诉他，你是位带兵的将军，然后他就想通了。”
达利纳蹲下来。雅多林马上退后，抓住母亲的裙摆。
“怕我吗？”达利纳问。“挺聪明的。我很可怕。”
“爸爸？”小男孩发白的指节抓着裙摆，却没有躲在瑷葳身后。
“是爸爸啊。你不记得我吗？”
发色斑杂的男孩缓缓点头，脆声说：“我记得爸爸。我们晚上焚烧祈祷文的时候，都会讲你的事情。这样你就平安无事。可以打坏人。”
“我更希望有好人跟我一起平安无事，”达利纳说。“只是别人要我怎么做，我也只能照做了。”他站起来，觉得……觉得怎么了呢？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少探望这孩子？还是对儿子的成长感到骄傲？战意仍在心灵深处潜伏。为什么这种感觉没在战后消失？
“雅多林，你的弟弟呢？”达利纳问。
男孩指向抱着幼儿的护士。达利纳本以为看到的会是婴儿，结果这孩子根本就快能走路了，护士放他下来走了几步，然后这孩子坐到地上，想要伸手抓草，但是草还是闪了开去。
这孩子没有出声。他只是沉沉地注视，一再尝试抓住草叶。达利纳感受到第一次见到初生的雅多林的兴奋，可是飓风的，他累得可以。
“我可以看看爸爸的剑吗？”雅多林问。
达利纳现在只想睡觉，仍然召唤了碎刃，将刀刃朝向不会伤到雅多林的地方。男孩睁大了双眼。
“妈妈说我还不能有自己的碎甲。”雅多林说。
“现在特雷博要穿。你年纪到了就会有。”
“好。我这样才能拿到碎刃。”
一旁的瑷葳咂咂舌，摇了摇头。
达利纳露出微笑，跪在碎刃旁，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我会帮你在战场上打下一把。”
“不要，”雅多林嘟起嘴。“我要自己赢一把。像你一样。”
“这个目标很远大。”达利纳说。“不过军人必须愿意让人支持。你不能用死脑筋硬来。傲慢没办法帮人打胜仗。”
男孩点点头，却又皱着眉头问：“你的头不硬？”他用指节敲敲自己的头。
达利纳笑了起来，站起来解散引誓。战意的最后余烬终于消逝。“今天可真不好过，”他对瑷葳说。“我需要休息。之后我们再讨论你的角色。”
瑷葳带他走进其中一辆防飓拖车。达利纳终于可以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