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歌者古名
在我成为自己目前的状态之前，曾认为神祇是不可能感到惊讶的。
显然这不是事实。我的确很惊讶。我想，自己可能甚至仍然天真。 “我就想问问，”荷恩低喃。“这有什么好处。我们在雅烈席人手下为奴，现在则受炼魔差役。很好。我知道我们正是因为被自己人掌握，才有这般惨况。”这名帕胥女子将她的负重物扔到地上，发出短促的碰撞声。
“你这样讲话会让我们又惹上麻烦。”沙额丢下自己那一捆木材，掉头就走。
摩亚许跟着他走过将木材组合成梯子的人类与帕胥人。这些人和沙额等人的小队一样，即将在箭如雨下的情况，用这些攻城梯加入战事。
对摩亚许来说，这和自己几个月前在萨迪雅司战营的生活有奇妙的共通点。只不过他在这里有厚实的手套、一双好鞋，每天足足吃上三顿饭。不算上他们要攻城这件事以外，这里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他有许多自由时间。
木材场的工人背着一捆捆木头到工坊的另一头，偶尔会被派去锯砍木材，只是这里的材料少到让人忙不起来。依他在破碎平原的经验，这绝对不是好事，会让奴隶有太多时间思考，开始质疑。
“听着，”荷恩走到沙额前方。“沙额，你至少表现自己的愤怒好吗？不要说我们活该被这样对待。”
“我们庇护了一位探子。”沙额喃喃低语。
摩亚许很快就知道了，这位探子就是受飓风祝福的卡拉丁。
“一群奴隶可以发现间谍的身分吗？”荷恩说。“别说笑了。难道不是那个灵发现的吗？他们只是盯上我们。就因为……因为……”
“因为被设计了？”摩亚许在她背后问。
“是啊，被设计了。”荷恩同意他的说法。
他们忘记字词好几次了。或者该说……他们可能是第一次用上这些字词。
摩亚许觉得，他们的口音就像是曾与他为伍的桥兵朋友。
摩亚许，任它去吧，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释放你的痛苦。没关系的。你做的事情非常自然。
你不该被人责骂。不要再承担这个包袱了。
任它去吧。
他们三人都背起另一捆柴回去。他们走过制作梯杆的木匠。大部分木匠是帕胥人，一名炼魔在他们之间巡视。他比帕胥人高，是壳甲长得很可怕的亚种。
炼魔停了下来，向工作中一位帕胥人讲解一些东西。炼魔握紧拳头，深紫色的能量就围绕着他的手，壳甲变成锯子的模样。炼魔锯起木头，细心讲解怎么办到。摩亚许之前也看过这个情景。这些来自虚空的怪物之中居然也有木匠。
伐木场后方的帕胥人军队正进行密集队形的排练，以及基础的武器训练。据说大军会在几周内袭击科林纳。这是极具野心的行动，但是他们不能拉长成围城战。科林纳有可以制造食物的魂师，引虚者在乡野的行动却需要好几个月。这支引虚者军队很快就会用光物资，必须四散觅食。因此利用大军压境、抢走魂师才是上策。
每支军队都需要在前锋吸引箭雨部队。无论引虚者有没有好好组织这一批人，或是让他们好过一点，都不能避免要派一批人送死。摩亚许这批人不会接受训练，他们只能等待出击，在更有力的部队前方狂奔。
“我们被设计了。”荷恩边走边重复这个词。“他们知道没几个人类壮到可以参与第一波攻势。他们需要帕胥人，因此他们找了理由把我们挑出来送死。”
沙额低哼一声。
“你没话可说了吗？”荷恩厉声问。“你不在乎我们自己的神这样对待我们吗？”
沙额把木材放到地上。“不是，我很在乎。”沙额怒吼。“你以为我没质疑过这种问题吗？飓风的！荷恩，他们带走我的女儿！他们把我们分开，派我去送死！”
“那我们该怎么办？”荷恩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沙额看着大军扬磙起沙尘，准备战斗。压境的大军笼罩了视线，有如风暴的无阻之势。这支风暴之军会将人席卷而去。
“我也不知道。”沙额低声说。“飓风的，荷恩。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摩亚许心想。但是他没有意愿告诉他们。他反而觉得不耐，怒灵在他身边沸腾。他对自己和引虚者都感到失望。他抛下自己那捆木材，偷偷离开木材场。
有个监督员大喊追了上来——她没有阻止他，守卫也不对他动手。他已经出名了。
摩亚许大步走进城里，一名监督员跟着他。摩亚许要找飞行形态的炼魔。就算有众多炼魔，会飞的似乎才是管事的。
他找不到，所以他找起另一个亚种。一位坐在积蓄雨水水池旁的男伦（malen）。这个亚种有着重甲、没有头发，壳甲长到脸颊上。
摩亚许大步走向这个生物说：“我要和管事的讲话。”
原本跟着摩亚许的监督员惊呼一声，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才知道摩亚许要做什么。这下她麻烦可大了。
炼魔看向摩亚许，露齿而笑。
“我找负责者。”摩亚许重复一次。
引虚者笑出声来，往后倒进水池，漂在水上仰望天空。
好极了，摩亚许心想。这是脑袋没救的那种。引虚者之中似乎有不少这样的人。
摩亚许悄悄离开，往镇上没走几步，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这个生物的衣物在空中飘扬，皮肤和红色与黑色的衣物相衬。他不知道这应该是男伦还是女伦。
“渺小的人类，”这怪物用异地的口音说。“你充满热切之情，很值得关注。”
摩亚许舔舔嘴唇说：“我要和管事的说话。”
“你不需要我们给予任何东西。”炼魔说。“但是你的欲望将会实现。蕾诗薇女士会让你见她。”
“很好。我要到哪里找她？”
炼魔将手按在他的胸前，露出微笑。黑暗的虚光形成一只手，抓住摩亚许抬升到天空。
摩亚许吓得紧抓炼魔。他可以把这怪物勒死吗？然后呢？如果在这里杀了他，自己就会坠地而亡。
他们飞升到城镇像是模型的高度：左边是木材场与练兵场，还有镇上唯一一条干道。右边是人造的防飓设施，为树木与城主宅邸提供掩护。
他们继续往上飞，炼魔松弛的衣服随风拍打。虽然地面很暖和，空中却有些冷冽。摩亚许的耳朵也像被布料堵住一样沉闷。
最后，炼魔慢下来，悬浮于空中。摩亚许想要抓住他，但是炼魔把他推到一旁，旋着一身碎布飞走。
摩亚许在高处悬浮。他的心脏狂跳，但发现自己没有掉下去，更理解到自己并不想死。
他强迫自己转身看看，发现自己飘向另一名炼魔时，心中涌现希望。那位炼魔是位女性，飘浮在空中的她穿着长达十几呎的长袍，垂落的衣袍犹如一道倾泻的红色颜料。摩亚许飘到她身旁，近到她可以伸手抓住他。
他没有紧抱着那只手，而是为求活命挂在那里。他料想到一件事——她想要见见他，不过要在他不曾接触的领域。好吧，他会吞下这股恐惧。
“摩亚许。”被称为蕾诗薇的那位炼魔说，帕山迪人的白色、黑色与红色的大理石纹肤色都围绕在她脸上。他几乎没有看过同时有三种肤色的人，她的纹路更是复杂，几乎像是液体，她的双眼是流出这些颜色的一汪池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摩亚许问。
“你的监督员告诉我的。”蕾诗薇平静地飘在不知几呎的高空上。清风将她身上的丝带往她身后散乱地吹去。怪的是，这边看不到风灵。她问：“谁给你取的名字？”
“这是我祖父给的名字。”摩亚许皱起眉头。这和他想象中的对话不一样。
“我很好奇。你知道这是我们其中一位的名字吗？”
“是吗？”
她点点头说：“这名字在时间之潮中，随着歌者传到人类那里，又传递回来，最后到了一位人类奴隶身上？”
“听着，你是领袖之一吗？”
“我是保持神智的炼魔。”她的意思似乎是一样的。
“那我需要——”
“你很勇敢，”蕾诗薇往前看。“我们留在这里的歌者，可就不一定了。我们发现，他们即便被你们人类虐待那么久，还是很特别。只不过，他们仍不够勇敢。”
他们对话到现在，这名炼魔才看向摩亚许。她是个五官三维的女子，有着黑色与红色相间但浓密许多的头发，几乎像是芦苇或草叶一般粗。她有深红色的双眸，犹如闪烁着光的血池。
“人类，你怎么学会封波术的？”她问。
“封波术？”
“你之前杀掉我的时候，”她说。“你被捆术拉到天空——而你娴熟地回应。我必须诚实地说，我很不满自己这么大意，死在你手下。”
“等等，”摩亚许闻言一懔。“之前杀掉你的时候？”
她红宝石般的眼眨都不眨。
“你跟她是同一个人？”摩亚许问。可是皮肤上的大理石纹……他这时才发现，正是我之前对抗的那位，只有脸不一样。
“这是牺牲奉献给我的新躯体。”蕾诗薇说。“在我没有可以附身的对象时，与我缔结。”
“所以你算是灵吗？”
她眨眨眼，没有回应。
摩亚许开始往下掉。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飞行的能力。他大喊出声，手伸向那位炼魔女子，她用手肘勾住他，对他注入更多虚光。虚光涌入他的身体，他才可以再次悬浮。等到紫色的黯光消去，他的皮肤只剩下规律的闪烁。
“我的同伴饶你一命，”她对他说。“带你来到这里，来到这片土地，他们认为我会在重生后亲手复仇。我不会这样做。为什么我要毁掉一个充满烈情的人？我观察你，好奇你会做出什么事。我看见你帮助拉橇的歌者。”
摩亚许深吸一口气，才说：“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为难自己人？”
“为难？”她笑语。“他们有得吃、有得穿，而且接受训练。”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摩亚许说。“你让一群可怜的帕胥人像奴隶一般做事，正如人类以往的作为。你接下来还要他们向着城墙攻坚。”
“这是牺牲。”她说。“你认为一个帝国能不靠牺牲来成就吗？”她朝着地面一挥。
摩亚许感到一阵不适，他刚才太过在意蕾诗薇，忘记自己在多高的地方。飓风的……这真是一片广大的疆土。他可以看见四周连绵不绝的山丘、平原、树林草石。
她指向的方向，有一道黑暗遮着地平线。那是科林纳吗？
“我因为他们的牺牲而复活。”蕾诗薇说。“这个世界会因为牺牲落到我们手中。我们会歌颂殒命之人，这是他们用血换来的。如果他们在攻势以后存活，证明了自己，我们便会荣耀他们。”她再往他那里看去。“你在来这里的路上，为他们吵了一架。”
“老实说，我以为你要为这件事杀了我。”
“如果你杀了一名炼魔却没有丧命，”她说。“那你对下等的那些动手，又怎么会害死你呢？人类，这两件事证明了你的烈情，并为你争取了成功。你在掌权者前展现谦让，赢得继续活命的权利。告诉我，你为什么保护这些奴隶？”
“因为你需要联合大家，”摩亚许吞了吞口水。“我们人类不该拥有这块土地。我们已经崩溃、颓灭、残缺无能。”
她歪着头，一道冷风又打散她的衣服。她说：“我们拿走你的碎具，你不生气？”
“它们是别人的礼物，我背叛了他。我……我不该持有它们。”
不。不是你。这不是你的错。
“我们要征服你们人类，你不生气吗？”
“不会。”
“那么你会为什么生气？摩亚许，承负歌者古名的你，会为什么产生烈情所驱的怒火？”
没错，就是那股怒火。在内心深处燃烧。
飓风的，卡拉丁居然保护杀人犯。
“为了复仇。”他低声说。
“好，我懂了。”她看着他，露出邪佞的笑容。“那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战吗？且听我说说……”
❖
一小时后天就黑了，摩亚许独自一人走在被征服的城镇小径上。蕾诗薇女士下令让摩亚许获得自由。
他的双手放在桥四队外套的口袋里，想起上头不善的风。虽已回到闷热的地面，他是还觉得太冷。
这座不错的城镇叫坤特。这里有小小的石屋，每栋房子后面都种有植物。在他左侧有刻意培植的石苞，门边还有灌木丛。面朝飓风的右方，只有单单的石墙，连一扇窗都没有。
这些植物让他嗅到文明的味道。这是在野外闻不到的文明气息。他走近这些石苞时，石苞也几乎不会缩小，生灵会从他身边出现。这些植物是针对行人所设计的。
他最后停在一处有着矮栏、圈住引虚者捕获马匹的地方。这些动物正吃着帕胥人扔给它们的草粮。
这种动物真怪，照顾起来费心费钱。他转头看向科林纳方向的田野。蕾诗薇说他可以离开，加入前往首都的难民来防守都城。
使你烈情的怒火是？
数千年后才重生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呢？数千年过去，他们不曾放弃。
证明自己……
他转身回到木材场，工人已经开始收集今天的木材。预报说今晚没有飓风，他们不用事先防护，能轻松惬意地工作。他的同僚一如往常刻意聚在一起，避开他。
摩亚许拿起一把捆好的木材。一旁的工人本来准备要他住手，一看到是摩亚许就住口了。他打开绳索，走到这群处境悲惨的帕胥人身边，给他们一人一段木棒。
沙额拿起木棒，皱着眉头站起来。其他人也一样。
“我可以教你们。”摩亚许说。
“用木棒吗？”
“用矛。”摩亚许说。“我可以教你们成为士兵。反正我们怎样都会死。飓风的，我们可能连墙都上不去，但是训练帮得上忙。”
帕胥人面面相觑，拿着可以仿真成长矛使用的木材。
“我加入。”荷恩说。
慢慢地，其他人也点头同意。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显然这不是事实。我的确很惊讶。我想，自己可能甚至仍然天真。
“你这样讲话会让我们又惹上麻烦。”沙额丢下自己那一捆木材，掉头就走。
摩亚许跟着他走过将木材组合成梯子的人类与帕胥人。这些人和沙额等人的小队一样，即将在箭如雨下的情况，用这些攻城梯加入战事。
对摩亚许来说，这和自己几个月前在萨迪雅司战营的生活有奇妙的共通点。只不过他在这里有厚实的手套、一双好鞋，每天足足吃上三顿饭。不算上他们要攻城这件事以外，这里唯一不对劲的地方，是他有许多自由时间。
木材场的工人背着一捆捆木头到工坊的另一头，偶尔会被派去锯砍木材，只是这里的材料少到让人忙不起来。依他在破碎平原的经验，这绝对不是好事，会让奴隶有太多时间思考，开始质疑。
“听着，”荷恩走到沙额前方。“沙额，你至少表现自己的愤怒好吗？不要说我们活该被这样对待。”
“我们庇护了一位探子。”沙额喃喃低语。
摩亚许很快就知道了，这位探子就是受飓风祝福的卡拉丁。
“一群奴隶可以发现间谍的身分吗？”荷恩说。“别说笑了。难道不是那个灵发现的吗？他们只是盯上我们。就因为……因为……”
“因为被设计了？”摩亚许在她背后问。
“是啊，被设计了。”荷恩同意他的说法。
他们忘记字词好几次了。或者该说……他们可能是第一次用上这些字词。
摩亚许觉得，他们的口音就像是曾与他为伍的桥兵朋友。
摩亚许，任它去吧，他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低语。释放你的痛苦。没关系的。你做的事情非常自然。
你不该被人责骂。不要再承担这个包袱了。
任它去吧。
他们三人都背起另一捆柴回去。他们走过制作梯杆的木匠。大部分木匠是帕胥人，一名炼魔在他们之间巡视。他比帕胥人高，是壳甲长得很可怕的亚种。
炼魔停了下来，向工作中一位帕胥人讲解一些东西。炼魔握紧拳头，深紫色的能量就围绕着他的手，壳甲变成锯子的模样。炼魔锯起木头，细心讲解怎么办到。摩亚许之前也看过这个情景。这些来自虚空的怪物之中居然也有木匠。
伐木场后方的帕胥人军队正进行密集队形的排练，以及基础的武器训练。据说大军会在几周内袭击科林纳。这是极具野心的行动，但是他们不能拉长成围城战。科林纳有可以制造食物的魂师，引虚者在乡野的行动却需要好几个月。这支引虚者军队很快就会用光物资，必须四散觅食。因此利用大军压境、抢走魂师才是上策。
每支军队都需要在前锋吸引箭雨部队。无论引虚者有没有好好组织这一批人，或是让他们好过一点，都不能避免要派一批人送死。摩亚许这批人不会接受训练，他们只能等待出击，在更有力的部队前方狂奔。
“我们被设计了。”荷恩边走边重复这个词。“他们知道没几个人类壮到可以参与第一波攻势。他们需要帕胥人，因此他们找了理由把我们挑出来送死。”
沙额低哼一声。
“你没话可说了吗？”荷恩厉声问。“你不在乎我们自己的神这样对待我们吗？”
沙额把木材放到地上。“不是，我很在乎。”沙额怒吼。“你以为我没质疑过这种问题吗？飓风的！荷恩，他们带走我的女儿！他们把我们分开，派我去送死！”
“那我们该怎么办？”荷恩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沙额看着大军扬磙起沙尘，准备战斗。压境的大军笼罩了视线，有如风暴的无阻之势。这支风暴之军会将人席卷而去。
“我也不知道。”沙额低声说。“飓风的，荷恩。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摩亚许心想。但是他没有意愿告诉他们。他反而觉得不耐，怒灵在他身边沸腾。他对自己和引虚者都感到失望。他抛下自己那捆木材，偷偷离开木材场。
有个监督员大喊追了上来——她没有阻止他，守卫也不对他动手。他已经出名了。
摩亚许大步走进城里，一名监督员跟着他。摩亚许要找飞行形态的炼魔。就算有众多炼魔，会飞的似乎才是管事的。
他找不到，所以他找起另一个亚种。一位坐在积蓄雨水水池旁的男伦（malen）。这个亚种有着重甲、没有头发，壳甲长到脸颊上。
摩亚许大步走向这个生物说：“我要和管事的讲话。”
原本跟着摩亚许的监督员惊呼一声，大概是因为她现在才知道摩亚许要做什么。这下她麻烦可大了。
炼魔看向摩亚许，露齿而笑。
“我找负责者。”摩亚许重复一次。
引虚者笑出声来，往后倒进水池，漂在水上仰望天空。
好极了，摩亚许心想。这是脑袋没救的那种。引虚者之中似乎有不少这样的人。
摩亚许悄悄离开，往镇上没走几步，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这个生物的衣物在空中飘扬，皮肤和红色与黑色的衣物相衬。他不知道这应该是男伦还是女伦。
“渺小的人类，”这怪物用异地的口音说。“你充满热切之情，很值得关注。”
摩亚许舔舔嘴唇说：“我要和管事的说话。”
“你不需要我们给予任何东西。”炼魔说。“但是你的欲望将会实现。蕾诗薇女士会让你见她。”
“很好。我要到哪里找她？”
炼魔将手按在他的胸前，露出微笑。黑暗的虚光形成一只手，抓住摩亚许抬升到天空。
摩亚许吓得紧抓炼魔。他可以把这怪物勒死吗？然后呢？如果在这里杀了他，自己就会坠地而亡。
他们飞升到城镇像是模型的高度：左边是木材场与练兵场，还有镇上唯一一条干道。右边是人造的防飓设施，为树木与城主宅邸提供掩护。
他们继续往上飞，炼魔松弛的衣服随风拍打。虽然地面很暖和，空中却有些冷冽。摩亚许的耳朵也像被布料堵住一样沉闷。
最后，炼魔慢下来，悬浮于空中。摩亚许想要抓住他，但是炼魔把他推到一旁，旋着一身碎布飞走。
摩亚许在高处悬浮。他的心脏狂跳，但发现自己没有掉下去，更理解到自己并不想死。
他强迫自己转身看看，发现自己飘向另一名炼魔时，心中涌现希望。那位炼魔是位女性，飘浮在空中的她穿着长达十几呎的长袍，垂落的衣袍犹如一道倾泻的红色颜料。摩亚许飘到她身旁，近到她可以伸手抓住他。
他没有紧抱着那只手，而是为求活命挂在那里。他料想到一件事——她想要见见他，不过要在他不曾接触的领域。好吧，他会吞下这股恐惧。
“摩亚许。”被称为蕾诗薇的那位炼魔说，帕山迪人的白色、黑色与红色的大理石纹肤色都围绕在她脸上。他几乎没有看过同时有三种肤色的人，她的纹路更是复杂，几乎像是液体，她的双眼是流出这些颜色的一汪池子。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摩亚许问。
“你的监督员告诉我的。”蕾诗薇平静地飘在不知几呎的高空上。清风将她身上的丝带往她身后散乱地吹去。怪的是，这边看不到风灵。她问：“谁给你取的名字？”
“这是我祖父给的名字。”摩亚许皱起眉头。这和他想象中的对话不一样。
“我很好奇。你知道这是我们其中一位的名字吗？”
“是吗？”
她点点头说：“这名字在时间之潮中，随着歌者传到人类那里，又传递回来，最后到了一位人类奴隶身上？”
“听着，你是领袖之一吗？”
“我是保持神智的炼魔。”她的意思似乎是一样的。
“那我需要——”
“你很勇敢，”蕾诗薇往前看。“我们留在这里的歌者，可就不一定了。我们发现，他们即便被你们人类虐待那么久，还是很特别。只不过，他们仍不够勇敢。”
他们对话到现在，这名炼魔才看向摩亚许。她是个五官三维的女子，有着黑色与红色相间但浓密许多的头发，几乎像是芦苇或草叶一般粗。她有深红色的双眸，犹如闪烁着光的血池。
“人类，你怎么学会封波术的？”她问。
“封波术？”
“你之前杀掉我的时候，”她说。“你被捆术拉到天空——而你娴熟地回应。我必须诚实地说，我很不满自己这么大意，死在你手下。”
“等等，”摩亚许闻言一懔。“之前杀掉你的时候？”
她红宝石般的眼眨都不眨。
“你跟她是同一个人？”摩亚许问。可是皮肤上的大理石纹……他这时才发现，正是我之前对抗的那位，只有脸不一样。
“这是牺牲奉献给我的新躯体。”蕾诗薇说。“在我没有可以附身的对象时，与我缔结。”
“所以你算是灵吗？”
她眨眨眼，没有回应。
摩亚许开始往下掉。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失去飞行的能力。他大喊出声，手伸向那位炼魔女子，她用手肘勾住他，对他注入更多虚光。虚光涌入他的身体，他才可以再次悬浮。等到紫色的黯光消去，他的皮肤只剩下规律的闪烁。
“我的同伴饶你一命，”她对他说。“带你来到这里，来到这片土地，他们认为我会在重生后亲手复仇。我不会这样做。为什么我要毁掉一个充满烈情的人？我观察你，好奇你会做出什么事。我看见你帮助拉橇的歌者。”
摩亚许深吸一口气，才说：“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为难自己人？”
“为难？”她笑语。“他们有得吃、有得穿，而且接受训练。”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摩亚许说。“你让一群可怜的帕胥人像奴隶一般做事，正如人类以往的作为。你接下来还要他们向着城墙攻坚。”
“这是牺牲。”她说。“你认为一个帝国能不靠牺牲来成就吗？”她朝着地面一挥。
摩亚许感到一阵不适，他刚才太过在意蕾诗薇，忘记自己在多高的地方。飓风的……这真是一片广大的疆土。他可以看见四周连绵不绝的山丘、平原、树林草石。
她指向的方向，有一道黑暗遮着地平线。那是科林纳吗？
“我因为他们的牺牲而复活。”蕾诗薇说。“这个世界会因为牺牲落到我们手中。我们会歌颂殒命之人，这是他们用血换来的。如果他们在攻势以后存活，证明了自己，我们便会荣耀他们。”她再往他那里看去。“你在来这里的路上，为他们吵了一架。”
“老实说，我以为你要为这件事杀了我。”
“如果你杀了一名炼魔却没有丧命，”她说。“那你对下等的那些动手，又怎么会害死你呢？人类，这两件事证明了你的烈情，并为你争取了成功。你在掌权者前展现谦让，赢得继续活命的权利。告诉我，你为什么保护这些奴隶？”
“因为你需要联合大家，”摩亚许吞了吞口水。“我们人类不该拥有这块土地。我们已经崩溃、颓灭、残缺无能。”
她歪着头，一道冷风又打散她的衣服。她说：“我们拿走你的碎具，你不生气？”
“它们是别人的礼物，我背叛了他。我……我不该持有它们。”
不。不是你。这不是你的错。
“我们要征服你们人类，你不生气吗？”
“不会。”
“那么你会为什么生气？摩亚许，承负歌者古名的你，会为什么产生烈情所驱的怒火？”
没错，就是那股怒火。在内心深处燃烧。
飓风的，卡拉丁居然保护杀人犯。
“为了复仇。”他低声说。
“好，我懂了。”她看着他，露出邪佞的笑容。“那你知道我们为何而战吗？且听我说说……”
❖
一小时后天就黑了，摩亚许独自一人走在被征服的城镇小径上。蕾诗薇女士下令让摩亚许获得自由。
他的双手放在桥四队外套的口袋里，想起上头不善的风。虽已回到闷热的地面，他是还觉得太冷。
这座不错的城镇叫坤特。这里有小小的石屋，每栋房子后面都种有植物。在他左侧有刻意培植的石苞，门边还有灌木丛。面朝飓风的右方，只有单单的石墙，连一扇窗都没有。
这些植物让他嗅到文明的味道。这是在野外闻不到的文明气息。他走近这些石苞时，石苞也几乎不会缩小，生灵会从他身边出现。这些植物是针对行人所设计的。
他最后停在一处有着矮栏、圈住引虚者捕获马匹的地方。这些动物正吃着帕胥人扔给它们的草粮。
这种动物真怪，照顾起来费心费钱。他转头看向科林纳方向的田野。蕾诗薇说他可以离开，加入前往首都的难民来防守都城。
使你烈情的怒火是？
数千年后才重生的心情究竟是什么呢？数千年过去，他们不曾放弃。
证明自己……
他转身回到木材场，工人已经开始收集今天的木材。预报说今晚没有飓风，他们不用事先防护，能轻松惬意地工作。他的同僚一如往常刻意聚在一起，避开他。
摩亚许拿起一把捆好的木材。一旁的工人本来准备要他住手，一看到是摩亚许就住口了。他打开绳索，走到这群处境悲惨的帕胥人身边，给他们一人一段木棒。
沙额拿起木棒，皱着眉头站起来。其他人也一样。
“我可以教你们。”摩亚许说。
“用木棒吗？”
“用矛。”摩亚许说。“我可以教你们成为士兵。反正我们怎样都会死。飓风的，我们可能连墙都上不去，但是训练帮得上忙。”
帕胥人面面相觑，拿着可以仿真成长矛使用的木材。
“我加入。”荷恩说。
慢慢地，其他人也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