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第一步
在现代，对于巴亚多米什兰，我们所知甚少。我只能假定她和其他魄散不同，已经回到了沉沦地狱，或已经在阿哈利艾提安中被摧毁。
——荷丝的《秘辛考》，第两百二十六页 清晨时分，达利纳发现洗脸水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娜凡妮细心地让洗脸盆里总是盛满了清水，就像她会不断清掉空酒瓶，让仆人们为他送来更多的酒。她对达利纳的信任更胜于达利纳对自己的信任。
达利纳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非常……完整——考虑到昨晚他喝空的酒瓶数量，这一点很不寻常。不算很强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亮了房间。通常他们都会关闭百叶窗，挡住寒冷的山峰。娜凡妮一定是在起床后把它们打开了。
达利纳用清水洗了洗脸，又闻了一下自己的气味。果然。他朝旁边的一个房间看去。那里已经被改造成浴室，因为那个房间有一扇可供仆人出入的后门。娜凡妮肯定已经让人在浴缸里灌满了水。水是冷的，大家都知道达利纳习惯冷水浴，这样能够防止他在浴缸里耽搁太久。
不久后，他开始刮胡。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他回想起是加维拉教会了他如何使用剃刀。他们的父亲一直忙着在愚蠢的荣誉决斗中让自己受伤。在一次决斗中，他的脑袋被狠狠挨了一记。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正常过了。
如今的雅烈席卡已经不流行蓄胡了，但这不是达利纳刮胡子的原因。他喜欢这种仪式，让他有机会准备好自己，割去昨晚的糟乱碎屑，露出底下真正的那个人——包括他的皱纹、疤痕和冷酷的面容。
一套干净的军装制服和内衫已经被摆在凳子上。达利纳穿上它们，在镜子里查看了一下仪容，拉了拉外套的底襟，抚平所有褶皱。
加维拉葬礼的记忆……是那样鲜明。但他还是忘记了一些事——那是因为守夜者？还是记忆的自然流失？他所失去的记忆被找回越多，他就越发察觉到人类的记忆是有瑕疵的。他提起一件对他而言鲜明清晰的记忆，其他同样有过那段经历的人，则会因为其中细节而争执，每一个人的回忆都会有所不同。最大的问题是，包括娜凡妮在内，所有人似乎都记得他更加高贵——这是绝不可能的。他没有将这种谬误归因于魔法。这只是人类的本性，稍稍改变过去的记忆，让它们符合现在的信念。
但是……那个和诺哈顿在一起的幻象。它是从哪里来的？只是个普通的梦吗？
他在犹豫中向飓父探寻。飓父在远方发出隆隆声。“你还在。”达利纳宽慰地说。
我能去哪里？
“我伤害了你。”达利纳说。“当我打开誓门的时候，我非常害怕你会离开我。”
我的选择并不多，或者是你，或者是灭亡。
“我为我的行为感到抱歉。你……是否和我的那个梦有关？那个和诺哈顿在一起的梦？”
我不知道那个梦。
“那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梦。”达利纳说。“比那些幻象更加离奇诡异，却又非常真实，非常迷人。”
一个人能够迈出的最重要的一步是什么？显然是第一步。但这是什么意思？
达利纳仍然背负着壑城留给他的重担。现在他恢复了清醒，离开了一整个星期的狂饮烂醉，但他还没有得到救赎。如果他再次感觉到战意又会如何？当下一次他脑海中的哭泣声变得无法承受时，又会发生什么事？
达利纳不知道。今天他感觉好一些了，至少能够做些事情了。暂时这样应该是足够。他从衣领上取下一片棉绒，又将佩剑挂在腰带上，走出了卧室，走过书房，进入了有壁炉的大房间。
“塔拉凡吉安？”他惊讶地发现那位老国王正坐在这里。“今天不是有一场君主会议吗？”他模煳地记得娜凡妮在今天早晨告诉过他。
“他们说不需要我。”
“胡说！我们全都要去参加会议。”达利纳停顿一下。“我已经缺席过几次会议了，对不对？嗯，不管怎样，他们今天会谈论什么？”
“战术。”
达利纳感觉自己的脸涨红了。“贾．克维德的军队部署和防御，你的王国？”
“我觉得他们是相信，只要找到合适的本地人，我就会放弃贾．克维德的王位。”塔拉凡吉安微微一笑。“不要因为我而如此气恼，我的朋友。他们并没有禁止我与会，只是告诉我并不需要去参加。我想要思考一下，于是我来了这里。”
“我们上去吧，好吗？”
塔拉凡吉安点点头，站起身。因为腿脚不便，他摇晃了一下。达利纳急忙过去扶住他。站稳之后，塔拉凡吉安拍拍达利纳的手。“谢谢。你知道的，我早已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只是最近，我的身体似乎不断提醒我这一点。”
“我们叫一顶轿子来。”
“请不要这样。如果我放弃行走，我担心自己的身体会进一步恶化。在我的医院里，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事。”但当他们走向门口的时候，他还是扶着达利纳的手臂。到了房外，达利纳叫来一些自己的卫兵和塔拉凡吉安的大个子赛勒那护卫，一起往升降梯走去。
“你是否听说了……”达利纳问。
“来自科林纳的讯息？”塔拉凡吉安问。
达利纳点点头。他也是依稀记得娜凡妮和他提过这件事。并没有雅多林、艾洛卡和灿军的讯息。但他听娜凡妮说话的时候头脑是不是够清醒？
“很遗憾，达利纳。”塔拉凡吉安说。“就我所知，我们还没有他们的讯息。但我们当然必须要保持希望！他们也许丢失了信芦，或者是被困在城中了。”
我……也许感觉到了什么，飓父说，在最近的一场飓风中，我觉得受飓风祝福的人好像就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我无论在何处都没看到他和其他人。我原本以为他们都死了。但现在……现在我发现我自己也对他们有了信心，为什么？
“你有希望。”达利纳微笑着悄声说。
“达利纳？”塔拉凡吉安问。
“只是自言自语而已，陛下。”
“在我看来……你今天变得更强悍了。你已经作出什么决定了？”
“不仅如此，我回忆起了一些事。”
“能够和一个忧心忡忡的老人分享一下吗？”
“还不行。等我自己想明白了，我会尽力向你解释的。”
完成了直升电梯上的路程之后，达利纳领着塔拉凡吉安，走进高塔从顶部数来第二层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之中。他们借用了军营中相同地点的名字，将这个房间称为地图廊。
艾拉达正在主持会议，他站在一张桌子旁，上面覆盖着雅烈席卡和贾．克维德的大地图。这个深色皮肤的雅烈席人身上的军装制服混合了传统的塔卡玛裙装和现代外套的风格——这造型在他的军官中非常流行。他的护卫明泰身穿全副碎甲站在他身后，艾拉达本人并不喜欢使用碎具。他是一位将军，而不是武士。他向走进会场的达利纳和塔拉凡吉安点点头。
雅莱就坐在艾拉达旁边。她盯住达利纳，什么话都没说。如果是在以前，达利纳几乎会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俏皮话来——她总是很愿意和达利纳开玩笑。而她现在的沉默并不代表尊敬，只是意味着她会保留自己的尖刺，等到达利纳听不见时再悄悄和别人述说。
肩背粗壮、留着满腮胡须的卢沙藩王坐在雅莱身边。他从一开始就反对达利纳。今天出席会议的还有哈山——一个长脖子、浅橘色眼睛的男人。他身上的金红色军装是达利纳从不曾见过的，短上衣只是在领口处系上了纽扣，这种样子看起来很傻。不过达利纳对于衣着配饰在流行什么本来就所知不多。哈山对达利纳非常礼貌，他指挥着一支纪律严整的军队。
芬恩女王带来了赛勒那的海军元帅。他是一名身材削瘦的老人，胡子几乎垂到了桌面上。他的宽腰带上挂着水手短弯刀，看上去正是那种从不喜欢在陆地上停留太长时间的人。芬恩也带了她的儿子来——那个曾经和达利纳决斗过的年轻人。他向达利纳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达利纳也向他回以军礼。这个男孩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只要他能够学会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亚西尔皇帝并不在场，他们的小缘舞师也不在。亚西尔派出了一支完全由学者组成的队伍，这些亚西尔“将军”们最熟悉的坐骑大概是他们的扶手椅。他们全是军事史学家和理论家，终日以自己的书本为战场。达利纳相信，肯定有亚西须人了解实际的军事和战争，只是这些人很少能够得到晋升。对于亚西须人而言，如果无法通过特定的考试，就只能留在前线指挥部队。
达利纳在前往费德的旅程中遇到两位那里的藩王，今天他们也参加了会议。这两兄弟身材高大，留着黑色短发，身穿近似于雅烈席风格的军装，看上去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他们是由塔拉凡吉安任命的，因为他们的前辈在内战中都已中毒身亡。贾．克维德显然还有许多问题急待处理。
“达利纳？”艾拉达将身子站得更直，敬了一个礼。“光爵，你看起来好多了。”
飓风的，这些人对他的糗事还知道多少？
“我用了一些时间进行冥思，”达利纳说。“看得出来，你们很忙。和我说说防御安排的事。”
“嗯，”艾拉达说。“我们……”
“就这样？”芬恩女王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沉沦地狱啊，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像个疯子一样在费德纳各处乱跑，然后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星期没有出来！”
“我被弗林教会开除了教籍，在那以前还刚刚得知了科林纳沦陷的讯息。我对这些事处理得很不好。但你认为我应该如何反应？举行一场宴会？”
“我认为你应该领导我们，而不是自己生闷气。”
我是自作自受。“你说得对。你们不能拥戴一个拒绝指挥的指挥官。我很抱歉。”
亚西须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似乎对于女王直白的指责非常惊讶。芬恩此时已经坐了回去。艾拉达点点头。达利纳的错误的确需要被明白地说一说。
艾拉达开始讲解战争的准备工作。亚西尔穿长袍、戴西式帽子的将军们聚在一起，不断透过翻译员给出自己的评论。达利纳使用了一点飓光，碰触一个人的手臂，从而在短时间内得到了理解亚西须语的能力。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建议敏锐而切中要害，没想到这些书记会有这样的智慧。
他们调遣十个营的雅烈席卡军和五个营的亚西尔军穿过誓门前往贾．克维德。这样就有一万五千人被派去支持那里，其中包括最忠诚的科林家族和艾拉达家族部队。
这样做也大幅削减了他们留在手中的军力。飓风的，他们在纳拉克实在是损失太多人马了。还留在兀瑞席鲁、可供达利纳指挥的部队，大部分都是佣兵或来自于其他同盟藩国的部队。比如瑟巴瑞尔只在自己的领地留下了一个师，剩下的扈兵全被交给达利纳，穿上了科林家的军装。
达利纳打断了他们关于加强贾．克维德边境防御的讨论，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倾听他们对当前的作战方案的讲解：这里储备物资，那里屯驻军队。他们希望逐风师能够为他们进行巡逻。
达利纳点点头，却又总是觉得这个方案中有些东西让他困扰。他还说不出具体的问题所在。他们做得很好，物资供给路线切实可行，所有的哨所位置都能完美地彼此守护和进行联络。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屋门打开，娜凡妮走进来，看见达利纳，她一下子愣住了，随后冷静的面孔就融化成宽慰的笑靥。达利纳向她点点头。这时一名费德藩王正在解释他们为什么不应该放弃食角人山峰东侧的那片封闭地带，艾拉达本来已经打算弃守那一区，将食角人山峰作为防御屏障。
“这不仅仅关系到从陛下的食角人臣民中征召部队的机会，光爵，”藩王南．乌利安用雅烈席语发言。“而且这片土地非常富饶，拥有各种资源。你们提到的雅烈席高地使它不会受到风暴侵袭。为了保护这片土地，我们一直都全力奋战。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资源，而是它还会成为敌人的落脚地。敌人能够在那里集结军队，从容不迫地向贾．克维德其余国土发动攻击。”
达利纳嗯了一声。娜凡妮也走到摆放地图的桌子旁边。于是达利纳伸出手，搂住娜凡妮的腰，同时说：“他是对的，艾拉达。我曾经在这段边境上进行过长时间的小规模冲突。这片土地比看上去更具有战略价值。”
“要守住这里会非常困难，”艾拉达说。“我们会为了这片土地而泥足深陷，不得不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不是吗？”那名费德藩王说。“我们在这里阻滞侵略军的时间越久，费德越能够得到喘息的机会，恢复实力。”
“是的，”达利纳说。“是的……”在费德漫长的边境上陷入持久战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曾经花了多少年在那里毫无意义地清剿盗匪？“我们休息一会儿。我想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其他人似乎都很欢迎这个安排，许多人走到了外面的大房间。侍从们正拿着信芦等在那里，准备将讯息传回各国。娜凡妮站在达利纳身边，达利纳只是继续审视着地图。“能看到你振作起来实在是太好了。”娜凡妮悄声说。
“我配不上你给予我的耐心。你应该把我从床上踹下去，把酒浇在我的头上。”
“我感觉到你正在努力度过难关。”
“暂时算是过来了。”达利纳说。“在过去，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的戒酒，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你不再是那时的你了。”
噢，娜凡妮，我从来都没有把那个人甩掉，我只是把他藏了起来。达利纳还无法向她解释，于是他只能在娜凡妮的耳边悄声致谢，用自己的手按住她的手。他那时怎么会因为这个女人的接近而感到气恼？
很快地，达利纳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地图上。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到体现在这张图纸上的战争方案：城堡、防风地堡、城市、物资运输线。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达利纳心想，我没有看到的是什么？
十个银色帝国。十座誓门。这张战争的关键。即使敌人不能使用它们，也会防止我们占有它们。
一座在雅烈席卡，已经落入敌手。一座在那塔那坦——破碎平原——在我们手中。一座在费德纳，一座在亚西米尔，一座在赛勒城。这三座全都是我们的。但在劳．艾洛里的那一座和在库司的那一座现下全在敌人手中。一座在雪诺瓦，不属于任何一方。
剩下的就是在巴巴萨南王国帕那坦城中那一座——依瑞雅利人和里拉人的军队也许已经攻占了那里。以及在阿奇那的那一座，但加丝娜相信那座誓门在很久以前就被破坏了。
贾．克维德是敌人最合理的进攻方向，不是吗？只是……无论哪支军队攻入贾．克维德，都会陷入一场漫长的消耗战。军队会失去机动性，还必须不断向这里注入大量资源。
达利纳摇摇头，感到一阵沮丧。他离开地图，跟随娜凡妮到另一个房间去暂作休息。在酒桌旁，他强迫自己要了一杯温热的酸橙汁。这种饮料里没有会让他头脑昏聩的成分。
加丝娜来到他们面前，将一叠文档递给母亲。
“我能看看吗？”雅莱问。
“不。”加丝娜回答。达利纳用饮料掩饰住自己的笑意。
“你们在隐藏什么秘密？”雅莱问。“你的叔父关于统一的伟大论调出了什么问题？”
“我想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名君主，都会保留自己国家的机密，”加丝娜说。“毕竟这只是一场联盟，而不是婚姻。”
芬恩女王点了点头。
“至于说这些档案，”加丝娜继续说。“它们其实只是我母亲还没有看过的学术报告。我们在确定过翻译正确无误，并且其中不会有任何内容可以为我们的敌人利用，对这座城市造成威胁之后，便会公布我们的发现。”说到这里，加丝娜挑起一道眉。“或者你愿意接受我们不够严谨的学术研究？”
听到她的这番话，那些亚西须人也全都静了下来。
“我只是觉得，”雅莱说。“你带着这些档案出现在这里，是扇了我们其余人一记耳光。”
“雅莱，”加丝娜说。“你能在这里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一个聪明的异见对于理论会是一种测试和证明。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在聪明上多下些工夫。”
达利纳喝光杯中的酸橙汁，面带微笑地看着雅莱坐回椅子里，聪明地没有升级她和加丝娜之间的言辞之战。不走运的是，卢沙并没有雅莱的那份聪明。
“别理她，雅莱。”卢沙的胡子全都被酒浸湿了。“那个不信神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礼仪。所有人都知道，一个人放弃对全能之主的信仰，只会是因为投向了邪恶。”
噢，卢沙，达利纳心想，你不可能赢得这场战斗。加丝娜对于这个课题的思考比你多得多了。这是她熟悉的战场……
飓风的，原来是这样。
“他们不会进攻贾．克维德！”达利纳喊着。刚要开口反驳的加丝娜也被他打断了。
房间里的人全都惊讶地向他转过头来，加丝娜半张着嘴盯住了他。
“达利纳？”艾拉达藩王问。“我们认为贾．克维德是最有可能……”
“不，”达利纳说。“不，我们对那里的地形太了解了！雅烈席人和费德人多少个世代以来，都在那片土地上作战。”
“那又怎样？”加丝娜问。
达利纳跑回到地图廊，其他人也都聚集到他的周围。“他们前往了玛拉特，对吗？”达利纳问。“他们穿过艾姆欧，进入玛拉特，让那里的信芦全部失去音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去那里？”
“亚西尔的防御太牢固了，”艾拉达说。“在玛拉特，引虚者能够同时从西方和东方进攻贾．克维德。”
“穿过特里亚斯的瓶颈吗？”达利纳问。“我们一直在谈论贾．克维德的弱点，但这些弱点只是相对的。那里依然有一支强大的常备军，有坚强的堡垒工事。如果敌人现在攻入贾．克维德，他们将在那里消耗大量资源，征伐的脚步也会受阻，更何况他们还在稳固自身的力量。那不是他们现在想要的地方。他们不会在那里浪费掉他们的优势。”
“那他们的目标会是哪里？”南．乌利安问。
“一个新风暴破坏最严重的地方，”达利纳指向地图。“一个军力被永飓严重削弱的地方。一个有誓门的地方。”
芬恩女王惊呼一声，用内手捂住了自己的双唇。
“赛勒城？”娜凡妮问。“你确定？”
“如果敌人拿下了赛勒城，”达利纳说。“他们就能够封锁贾．克维德。虽然卡布岚司和雅烈席卡仍然属于我们的最后几片土地，但他们能够控制住整个南方深渊，派出舰队攻击塔西克和雪诺瓦。他们能够席卷新那坦南，一旦在那里站稳脚跟就会攻击破碎平原。从战略上而言，赛勒城要比贾．克维德重要得多，同时防御又差得多。”
“但他们这样做需要船只。”艾拉达说。
“帕胥人带走了我们的舰队……”芬恩应声。
“在第一场那种恐怖的风暴之后，”达利纳说。“那里怎么还会有船只留下来让他们带走？”
芬恩皱起眉头。“仔细想想，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不是吗？当时港中的确剩下了几十艘船，似乎风暴完全没有伤及它们。难道是因为敌人需要它们……”
他飓风的。“我只是作为一个雅烈席人去思考问题，”达利纳说。“我的靴子只是踏在石头上。敌人迅速进入了玛拉特，那是攻击赛勒城的理想位置。”
“我们需要修改计划！”芬恩说。
“请冷静，陛下，”艾拉达说。“我们已经在赛勒城布置了战力，皆是精良的雅烈席军队。在陆地上，没有任何士兵能够比雅烈席步兵更优秀。”
“现在那里有我们的三个师，”达利纳说。“至少需要再增加三个师。”
“长官，”芬恩的儿子说。“光爵，这还不够。”
达利纳向芬恩瞥了一眼。女王身边那名干瘦的海军元帅点了点头。
“说吧。”达利纳说。
“长官，”那个年轻人说。“我们很高兴能够将你们的部队布置在那座岛上。克雷克的气息啊！任何国家在遭遇战争的时候，肯定会希望雅烈席人站在自己身边。但一支敌人的舰队能够制造的麻烦，要比您预料的大得多。您不可能轻易地确定他们的位置、派遣军队去捕捉他们。如果敌舰发现赛勒城防御严密，他们就会调转船头去攻击卡布岚司或度马达利，或是海岸边任何防御薄弱的城市。”
达利纳咕哝了一声，他的思考方式的确太像雅烈席人了。“那又该怎么做？”
“我们显然需要我们自己的舰队。”芬恩女王的元帅说。他的话语中有着太多含混的音节，就好像咬了一嘴的青苔。“但我们的大多数舰船都在永飓中沉没了，其中半数舰船当时正在海上，完全没有预料到会遭受风暴吹袭。我的同袍们现在都已经跑到深渊下去跳舞了。”
“你们剩余的舰船则被偷走了，”达利纳叹了一声。“我们还有些什么？”
“塔拉凡吉安陛下的一些船还在我们的港口中。”那名费德藩王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塔拉凡吉安。“那只是商船，”老国王说。“那些船上只有我的治疗师。我们并没有真正的海军，不过我有二十艘船，也许我还能从卡布岚司再调十艘来。”
“风暴摧毁了我们的一些船，”费德藩王说。“但内战的破坏更加严重。我们损失了数以百计的水手，现在我们的船比船员更多。”
芬恩来到达利纳身边。“我们集结起全部力量，也许能组成一支抵挡敌人的海军，但战斗会在甲板上发生。我们需要战士。”
“你们会得到战士。”达利纳说。
“雅烈席人一生都不会看到波澜起伏的大海吧？”芬恩一边问，一边思索。她转头看向亚西尔将军们。“塔西克有一支海军，对不对？是依靠亚西尔军队组建的。”
将军们开始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进行商议。终于，一名亚西尔将军透过翻译员说：“第十三营，金红营，他们曾经乘船在主航道巡行。把其他部队调过来还需要很多时间，但第十三营已经在贾．克维德驻扎了。”
“很好，将我的一部分最优秀的战士和他们混编在一起，”达利纳说。飓风的，我们需要逐风师立刻行动起来。“芬恩，你的海军将领们是否能为联合舰队规划出集结路线和驻军位置？”
“当然。”身材娇小的女王回答，她又俯过身悄声说。“我警告你，我的许多水手都是信奉烈情诸神的。黑刺，对于你被宣布为异端的事情，你必须采取行动。我的人们都在议论，说是让赛勒那脱离弗林教会的时机终于到了。”
“我不会收回我的主张。”达利纳说。
“即使这会导致我们在战争中发生大规模的信仰崩塌？”
达利纳没有回答，只是从桌边退开，开始思索其他方案。芬恩女王没有再追击。达利纳又和其他人说了几件事，再次感谢娜凡妮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最后，他决定到楼下去听取部下的几份报告。
在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从塔拉凡吉安身边经过。老国王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里，仿佛因为某件事而心烦意乱。
“塔拉凡吉安？”达利纳说。“我们也会在贾．克维德留下部队，以免我的判断有误，不必担心。”
老国王看着达利纳。让达利纳奇怪的是，他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你……你觉得难过吗？”达利纳问。
“是的，但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事。”塔拉凡吉安犹豫了一下。“你是一个好人，达利纳．科林。这其实很出乎我的预料。”
达利纳心中一阵惭愧，只好快步走出房间。他的卫兵紧随在他身后。他感觉非常疲惫，但显然很不合理，毕竟他几乎睡了一整个星期。
在听取报告之前，达利纳先在从底部数来的第四层停了一下。走出直升电梯，他沿着一条很长的步道来到高塔外墙。这里有一连串小房间，从里面不断散发出香烟气味。人们排列在走廊里，等待焚烧符文或与执徒对话。在这里的人比达利纳预料中更多，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做，不是吗？
这就是你对他们的看法？达利纳心中有个声音在问他，他们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才到这里来寻求心灵慰藉？
达利纳高昂起下巴，拒绝在众人的瞪视中向后退缩。他经过几名执徒，进入了一个有火盆照明和提供温暖的房间，要求与卡塔尔西见面。
他被领到一个花园露台上。一小群执徒正在这里尝试种植庄稼，有些人将裹有种子的泥团埋进土里，另一些人则试着让小段的板岩芝生长在墙壁上。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而达利纳不记得自己曾命令过他们做这件事。
卡塔尔西正安静地凿下一个种植箱上的克姆泥。达利纳坐到他身边。这名脸上带有疤痕的执徒瞥了他一眼，便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来得很晚，”达利纳说。“但我想要为拉萨拉思的事向你道歉。”
“我不认为你需要道歉的人是我。”卡塔尔西说。“那些能够接受道歉的人，现在全都去了宁静宫。”
“不管怎样，我把你卷进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里。”
“我选择加入你的军队，”卡塔尔西说。“我已经在我所做的事情中寻得了平静——在这些执徒之中，我已经不必再让人们流血。但我认为向你提出同样的建议，乃是愚蠢之举。”
达利纳深吸了一口气。“我要释放你，以及其他执徒，让你们离开我的治下。我不会强迫你们必须侍奉异端。我会将你们交给塔拉凡吉安，他是公认的忠实信徒。”
“不。”
“我不相信你还有选择……”
“飓风的，听我说一句，达利纳。”卡塔尔西低喝一声，又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你以为因为你是异端，我们就不想与你合作了？”
“你已经在几个星期前证明了这一点。当我们决斗时。”
“我们不想粉饰你的行为和你的言论，但这绝不代表我们会放弃自己的岗位。你的人需要我们，达利纳，即使你相信你不需要。”
达利纳起身来到花园边上，将双手放到石雕栏杆上。远方，云团正在高山脚下聚集，有如士兵们组成方阵，要保护它们的指挥官。从这里望过去，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一片白色海洋，只有尖利的山峰穿透海面，巍然耸立。达利纳的呼吸变成一股股白烟，这里冷得就像冻土之地，不过高塔中的温度显然没有那么低。
“这些植物能好好成长吗？”达利纳轻声问。
“不能。”卡塔尔西在他身后回答。“我们还无法确定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几乎没有风暴能够到达这样的高度。”他仍在不断刮凿。“如果有一场风暴吞没了这一整座高塔，那又会如何？”
“就像是我们被黑暗的困惑所包围，”达利纳说。“唯一闪耀的强光无法被我们发现和理解。愤怒的暴风要将我们朝十个不同的方向扯去，或者让我们寸步难行，将我们的四肢从躯体上撕裂。”他看向卡塔尔西。“就像一直以来一样。”
“全能之主是永恒的光。”
“那又怎样？”
“那么你就让我们心生疑问。你让我心生疑问。达利纳，只有作为执徒，我才能够在夜晚入睡。你想要连我这一点平静也夺走吗？如果祂不在了，那剩下的就只有风暴了。”
“我认为一定有某种超越全能之主的存在。我以前问过你，弗林之前的神明崇拜是什么样子？什么……”
“达利纳，求你，求求你……停下来。”卡塔尔西深吸一口气。“发表一份声明。不要让人们一直悄声议论你是如何躲藏起来，故弄玄虚地说：‘我很高兴弗林教团的努力，也支持我的执徒，尽管我自己已经不再有原先的信仰了。’给我们行动的许可。飓风的，现在不是陷入混乱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和我们作战的是什么……”
卡塔尔西不会想知道达利纳已经遇到了他们必须与之战斗的敌人。最好先不要提起这件事。
但卡塔尔西的问题又让达利纳不得不认真思考。憎恶不会亲自指挥军队的日常行动，他会吗？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炼魔？虚灵？
达利纳迈出几步，远离了卡塔尔西，向天空中望去。“飓父啊？”他问。“敌人是有一个国王还是藩王？也许是一名首席执徒？憎恶有代理人吗？”
飓父发出隆隆声。对于这一点，我所见到的同样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广博。我是转瞬即逝的风暴，是狂乱的风。所有这些都是我。但我并不完全是它们。它们对我而言就像是你所控制的每一次呼吸。
达利纳叹了口气。这番思考交流也算值得了。
我曾经特意看过一个人，飓父又说，当我看不见其他人的时候，我还能看见她。
“一名领袖？”达利纳问。
也许吧，人们——无论是人类还是歌者，都不清楚他们所崇拜的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达利纳已经决定不再带其他任何人进入那些幻象，因为他很担心憎恶会对他们做些什么。但其中不包括已经效忠于憎恶的人们，对不对？
“下一场永飓是在什么时候？”
❖
塔拉凡吉安感觉自己很老。
在他这个年纪，身上的疼痛早已不会再随着时间而渐渐消失，肌肉也变得越来越软弱。当他尝试举起一件看上去并不沉重的物体时，总是会感到一阵讶异。
尽管他尽量集中心神，但还是常常在会议上睡着。他正在慢慢看着几乎每一个和他一起长大的人死去，离开这个世界。
让他心急的是，他在今时今日开始的任务将无法完成。
他在返回房间的走廊里停下脚步，一只手扶在有着岩层花纹的墙壁上。这面墙壁很漂亮，很吸引人，但他却只想回到卡布岚司的花园里。当人们渐渐老去时，总是想在舒适的环境里度过最后一段人生，或者至少也应该是在他们熟悉的环境里。
他让莫拉扶住他的手臂，引领他走向他的寓所。塔拉凡吉安通常都会因为这样被搀扶而困窘。他不喜欢被当成一个废人。但是今天……是的，今天，他将忍受这份屈辱。和瘫倒在走廊中相比，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在房间里，雅德罗塔吉亚正坐在六枝不停书写的信芦之中，如同市场商人一样在购买和交易情报。她看了看塔拉凡吉安，心知不要对这位老人疲惫的神色和迟缓的脚步做出任何评论。塔拉凡吉安则很清楚，今天自己最好不要太过明察秋毫，也许还是更愚蠢些才好。
其实，他聪明的日子真的是越来越少了。而在那样的日子里，他总是会被自己吓到。
塔拉凡吉安坐进一张豪华舒适的椅子里，马班为他捧来了一杯茶。
“如何？”雅德罗塔吉亚问。她也老了，翡翠色的眼睛周围挂上了肥大的眼袋——那是皮肤不断下坠的结果。她的脸上能看到老人斑，头发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没有人在看到她的时候，还能够看见昔日那个淘气的小女孩。他们两个曾经惹出的那些麻烦……
“法哥？”雅德罗塔吉亚问。
“我要向你道歉，”他说。“达利纳．科林已经恢复过来了。”
“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巨大的问题。”塔拉凡吉安从马班手中接过茶杯。“要我说，即使图表在你面前，你也猜不到。不过，还请给我一些时间思考。今天我的脑子慢得很。你得到什么报告？”
雅德罗塔吉亚掀起面前的一摞纸。“摩拉克似乎已经在食角人山峰安顿下来了。约朔正在前往那里的路上。我们也许很快就能够就能再次使用死亡摇铃了。”
“很好。”
“我们还查到了葛福斯的下落，”雅德罗塔吉亚继续说。“清道夫发现他的马车被风暴彻底摧毁，马车残骸中有一枝完整的信芦。”
“葛福斯是可以被取代的。”
“那么碎具呢？”
“那不相干，”塔拉凡吉安说。“我们不可能依靠军队的力量赢得目标。我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他去尝试他的小政变。”
他和葛福斯对于图表的命令一直都有分歧：到底是杀死达利纳还是召募他？谁会是雅烈席卡的国王？
事实上，塔拉凡吉安对于图表的理解发生过许多次错误，所以他才会允许葛福斯根据自己对图表的解读去推动他的阴谋。但那个家伙的阴谋失败了，而塔拉凡吉安杀死达利纳的尝试也失败了。也许他们都没能正确地解读图表。
他用了一些时间来恢复精力。只是走一段路就需要休息，让他深感气恼。几分钟以后，卫兵让玛菈塔走进房间，这名灿军一如既往地穿着赛勒那风格的裙子和绑腿，还有一双厚实的靴子。
她和塔拉凡吉安隔着一张矮桌坐下，以夸张的方式叹了一口气。“这个地方真是糟糕，每一个白痴都从头到脚被冻住了。”
她在和灵进行谛结之前就这么自信吗？那时塔拉凡吉安还不是很了解她。他一手掌管着这个计划，麾下全都是来自于图表的殷切新兵，任何个人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直到现在。
“你的灵，”雅德罗塔吉亚拿出一张纸，同时问。“她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没有，”玛菈塔说。“只有早先的一些趣闻，关于达利纳从没有公布过的另一些幻象。”
“那么，”塔拉凡吉安问。“对于你给那个灵的工作，她有没有表现出任何……保留态度？”
“沉沦地狱啊，”玛菈塔翻了翻眼。“你就像科林的书记一样坏，什么都想知道。”
“我们需要谨慎从事，玛菈塔。”塔拉凡吉安说。“我们不能确定你的灵会做些什么，毕竟她的自我意识一直在增强。她肯定不会喜欢与其他骑士团作对。”
“你就像他们一样被冻傻了。”玛菈塔全身开始发光，飓光从她的皮肤上冒出来。她向前伸出手，摘掉外手的手套，将手按在桌面上。
许多记号从手掌与桌面接触的位置向外展开，黑色小漩涡蚀刻进木质中，空气里充满了燃烧的气息，但只要她不想有火，火焰就不会持续留存。
漩涡和线条伸展过整个桌面，片刻间，一幅精美的蚀刻画已经完成，玛菈塔吹去灰烬。她使用的是分裂波力，这种力量能够让物体降解、燃烧或变成灰尘。
它对人类也有同样的效果。
“对于我们做的事情，火花正合适不过，”玛菈塔一边说，一边按下一根手指，在桌面上增添了另一重漩涡。“我告诉过你，其他那些人都是白痴。他们以为所有灵都会站在他们那一边，但他们从没有想过灿军对火花的朋友们做过什么。从没有想过那些团向荣誉的奉献首先就杀死了成百上千个灰烬灵。”
“还有憎恶吗？”塔拉凡吉安好奇地问。图表警告过，灿军的人性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巨大的不确定性。
“火花会采取一切手段去复仇，她不会对此有任何忌惮。”玛菈塔笑着说。“如果我早知道这件事多么有趣就好了。那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地找办法得到这份工作。”
“我们做的事情并不有趣，”塔拉凡吉安说。“我们必须这么做，但这非常可怕。如果情况更好一些，葛福斯很有可能就会是正确的。我们就可以和达利纳．科林结盟。”
“你太喜欢黑刺了，法哥。”雅德罗塔吉亚。“这会遮蔽你的意志。”
“不，但我的确希望不认识他。这让这件事变得很困难。”塔拉凡吉安手中端着热茶，向前俯过身。茶水中煮了薄荷，让他想起家乡的气味。他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他有可能再也无法活着回家了，会是这样吗？他本以为只要过上一、两年就能回去的。
但他已经活不过一、两年了。
“雅德罗，”他继续说。“达利纳的复元让我相信，我们必须采取更加激进的行动。秘密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雅德罗塔吉亚又掀开了另一些纸。“我在贾．克维德的学者们翻译了我们所需要的这些档案。还有玛菈塔刺探到的情报。但我们要想办法将讯息传播出去，同时又不会让我们牵涉其中。”
“这件事就交给多法好了，”塔拉凡吉安说。“让她写一份措辞严厉的匿名文章，泄露给塔西克，同一天用晨颂将它的翻译透露出去。我希望这两个作法能够同时发挥效果。”他将茶杯放到一旁。突然间，卡布岚司的气息让他深深感伤。“如果达利纳能够死在刺客的剑下，一切都会更好，会好得多。而现在，我们只能将他交给敌人去处置了，那样的结局肯定不会像立刻死去一样仁慈。”
“这就够了吗？”玛菈塔问。“那头老野斧犬可是相当强悍。”
“够了，当你的对手回来的时候，达利纳会是第一个告诉你的人。你必须迅速行动，让他再无还手之力。打碎他的膝盖，他才会向你跪拜，向你双手奉上他的头颅。”
噢，达利纳。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荷丝的《秘辛考》，第两百二十六页
达利纳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非常……完整——考虑到昨晚他喝空的酒瓶数量，这一点很不寻常。不算很强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照亮了房间。通常他们都会关闭百叶窗，挡住寒冷的山峰。娜凡妮一定是在起床后把它们打开了。
达利纳用清水洗了洗脸，又闻了一下自己的气味。果然。他朝旁边的一个房间看去。那里已经被改造成浴室，因为那个房间有一扇可供仆人出入的后门。娜凡妮肯定已经让人在浴缸里灌满了水。水是冷的，大家都知道达利纳习惯冷水浴，这样能够防止他在浴缸里耽搁太久。
不久后，他开始刮胡。看着浴室镜子中的自己，他回想起是加维拉教会了他如何使用剃刀。他们的父亲一直忙着在愚蠢的荣誉决斗中让自己受伤。在一次决斗中，他的脑袋被狠狠挨了一记。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正常过了。
如今的雅烈席卡已经不流行蓄胡了，但这不是达利纳刮胡子的原因。他喜欢这种仪式，让他有机会准备好自己，割去昨晚的糟乱碎屑，露出底下真正的那个人——包括他的皱纹、疤痕和冷酷的面容。
一套干净的军装制服和内衫已经被摆在凳子上。达利纳穿上它们，在镜子里查看了一下仪容，拉了拉外套的底襟，抚平所有褶皱。
加维拉葬礼的记忆……是那样鲜明。但他还是忘记了一些事——那是因为守夜者？还是记忆的自然流失？他所失去的记忆被找回越多，他就越发察觉到人类的记忆是有瑕疵的。他提起一件对他而言鲜明清晰的记忆，其他同样有过那段经历的人，则会因为其中细节而争执，每一个人的回忆都会有所不同。最大的问题是，包括娜凡妮在内，所有人似乎都记得他更加高贵——这是绝不可能的。他没有将这种谬误归因于魔法。这只是人类的本性，稍稍改变过去的记忆，让它们符合现在的信念。
但是……那个和诺哈顿在一起的幻象。它是从哪里来的？只是个普通的梦吗？
他在犹豫中向飓父探寻。飓父在远方发出隆隆声。“你还在。”达利纳宽慰地说。
我能去哪里？
“我伤害了你。”达利纳说。“当我打开誓门的时候，我非常害怕你会离开我。”
我的选择并不多，或者是你，或者是灭亡。
“我为我的行为感到抱歉。你……是否和我的那个梦有关？那个和诺哈顿在一起的梦？”
我不知道那个梦。
“那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梦。”达利纳说。“比那些幻象更加离奇诡异，却又非常真实，非常迷人。”
一个人能够迈出的最重要的一步是什么？显然是第一步。但这是什么意思？
达利纳仍然背负着壑城留给他的重担。现在他恢复了清醒，离开了一整个星期的狂饮烂醉，但他还没有得到救赎。如果他再次感觉到战意又会如何？当下一次他脑海中的哭泣声变得无法承受时，又会发生什么事？
达利纳不知道。今天他感觉好一些了，至少能够做些事情了。暂时这样应该是足够。他从衣领上取下一片棉绒，又将佩剑挂在腰带上，走出了卧室，走过书房，进入了有壁炉的大房间。
“塔拉凡吉安？”他惊讶地发现那位老国王正坐在这里。“今天不是有一场君主会议吗？”他模煳地记得娜凡妮在今天早晨告诉过他。
“他们说不需要我。”
“胡说！我们全都要去参加会议。”达利纳停顿一下。“我已经缺席过几次会议了，对不对？嗯，不管怎样，他们今天会谈论什么？”
“战术。”
达利纳感觉自己的脸涨红了。“贾．克维德的军队部署和防御，你的王国？”
“我觉得他们是相信，只要找到合适的本地人，我就会放弃贾．克维德的王位。”塔拉凡吉安微微一笑。“不要因为我而如此气恼，我的朋友。他们并没有禁止我与会，只是告诉我并不需要去参加。我想要思考一下，于是我来了这里。”
“我们上去吧，好吗？”
塔拉凡吉安点点头，站起身。因为腿脚不便，他摇晃了一下。达利纳急忙过去扶住他。站稳之后，塔拉凡吉安拍拍达利纳的手。“谢谢。你知道的，我早已感觉到自己的衰老。只是最近，我的身体似乎不断提醒我这一点。”
“我们叫一顶轿子来。”
“请不要这样。如果我放弃行走，我担心自己的身体会进一步恶化。在我的医院里，我见过许多这样的事。”但当他们走向门口的时候，他还是扶着达利纳的手臂。到了房外，达利纳叫来一些自己的卫兵和塔拉凡吉安的大个子赛勒那护卫，一起往升降梯走去。
“你是否听说了……”达利纳问。
“来自科林纳的讯息？”塔拉凡吉安问。
达利纳点点头。他也是依稀记得娜凡妮和他提过这件事。并没有雅多林、艾洛卡和灿军的讯息。但他听娜凡妮说话的时候头脑是不是够清醒？
“很遗憾，达利纳。”塔拉凡吉安说。“就我所知，我们还没有他们的讯息。但我们当然必须要保持希望！他们也许丢失了信芦，或者是被困在城中了。”
我……也许感觉到了什么，飓父说，在最近的一场飓风中，我觉得受飓风祝福的人好像就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我无论在何处都没看到他和其他人。我原本以为他们都死了。但现在……现在我发现我自己也对他们有了信心，为什么？
“你有希望。”达利纳微笑着悄声说。
“达利纳？”塔拉凡吉安问。
“只是自言自语而已，陛下。”
“在我看来……你今天变得更强悍了。你已经作出什么决定了？”
“不仅如此，我回忆起了一些事。”
“能够和一个忧心忡忡的老人分享一下吗？”
“还不行。等我自己想明白了，我会尽力向你解释的。”
完成了直升电梯上的路程之后，达利纳领着塔拉凡吉安，走进高塔从顶部数来第二层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之中。他们借用了军营中相同地点的名字，将这个房间称为地图廊。
艾拉达正在主持会议，他站在一张桌子旁，上面覆盖着雅烈席卡和贾．克维德的大地图。这个深色皮肤的雅烈席人身上的军装制服混合了传统的塔卡玛裙装和现代外套的风格——这造型在他的军官中非常流行。他的护卫明泰身穿全副碎甲站在他身后，艾拉达本人并不喜欢使用碎具。他是一位将军，而不是武士。他向走进会场的达利纳和塔拉凡吉安点点头。
雅莱就坐在艾拉达旁边。她盯住达利纳，什么话都没说。如果是在以前，达利纳几乎会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俏皮话来——她总是很愿意和达利纳开玩笑。而她现在的沉默并不代表尊敬，只是意味着她会保留自己的尖刺，等到达利纳听不见时再悄悄和别人述说。
肩背粗壮、留着满腮胡须的卢沙藩王坐在雅莱身边。他从一开始就反对达利纳。今天出席会议的还有哈山——一个长脖子、浅橘色眼睛的男人。他身上的金红色军装是达利纳从不曾见过的，短上衣只是在领口处系上了纽扣，这种样子看起来很傻。不过达利纳对于衣着配饰在流行什么本来就所知不多。哈山对达利纳非常礼貌，他指挥着一支纪律严整的军队。
芬恩女王带来了赛勒那的海军元帅。他是一名身材削瘦的老人，胡子几乎垂到了桌面上。他的宽腰带上挂着水手短弯刀，看上去正是那种从不喜欢在陆地上停留太长时间的人。芬恩也带了她的儿子来——那个曾经和达利纳决斗过的年轻人。他向达利纳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达利纳也向他回以军礼。这个男孩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军官，只要他能够学会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亚西尔皇帝并不在场，他们的小缘舞师也不在。亚西尔派出了一支完全由学者组成的队伍，这些亚西尔“将军”们最熟悉的坐骑大概是他们的扶手椅。他们全是军事史学家和理论家，终日以自己的书本为战场。达利纳相信，肯定有亚西须人了解实际的军事和战争，只是这些人很少能够得到晋升。对于亚西须人而言，如果无法通过特定的考试，就只能留在前线指挥部队。
达利纳在前往费德的旅程中遇到两位那里的藩王，今天他们也参加了会议。这两兄弟身材高大，留着黑色短发，身穿近似于雅烈席风格的军装，看上去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他们是由塔拉凡吉安任命的，因为他们的前辈在内战中都已中毒身亡。贾．克维德显然还有许多问题急待处理。
“达利纳？”艾拉达将身子站得更直，敬了一个礼。“光爵，你看起来好多了。”
飓风的，这些人对他的糗事还知道多少？
“我用了一些时间进行冥思，”达利纳说。“看得出来，你们很忙。和我说说防御安排的事。”
“嗯，”艾拉达说。“我们……”
“就这样？”芬恩女王突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沉沦地狱啊，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像个疯子一样在费德纳各处乱跑，然后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星期没有出来！”
“我被弗林教会开除了教籍，在那以前还刚刚得知了科林纳沦陷的讯息。我对这些事处理得很不好。但你认为我应该如何反应？举行一场宴会？”
“我认为你应该领导我们，而不是自己生闷气。”
我是自作自受。“你说得对。你们不能拥戴一个拒绝指挥的指挥官。我很抱歉。”
亚西须人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似乎对于女王直白的指责非常惊讶。芬恩此时已经坐了回去。艾拉达点点头。达利纳的错误的确需要被明白地说一说。
艾拉达开始讲解战争的准备工作。亚西尔穿长袍、戴西式帽子的将军们聚在一起，不断透过翻译员给出自己的评论。达利纳使用了一点飓光，碰触一个人的手臂，从而在短时间内得到了理解亚西须语的能力。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建议敏锐而切中要害，没想到这些书记会有这样的智慧。
他们调遣十个营的雅烈席卡军和五个营的亚西尔军穿过誓门前往贾．克维德。这样就有一万五千人被派去支持那里，其中包括最忠诚的科林家族和艾拉达家族部队。
这样做也大幅削减了他们留在手中的军力。飓风的，他们在纳拉克实在是损失太多人马了。还留在兀瑞席鲁、可供达利纳指挥的部队，大部分都是佣兵或来自于其他同盟藩国的部队。比如瑟巴瑞尔只在自己的领地留下了一个师，剩下的扈兵全被交给达利纳，穿上了科林家的军装。
达利纳打断了他们关于加强贾．克维德边境防御的讨论，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倾听他们对当前的作战方案的讲解：这里储备物资，那里屯驻军队。他们希望逐风师能够为他们进行巡逻。
达利纳点点头，却又总是觉得这个方案中有些东西让他困扰。他还说不出具体的问题所在。他们做得很好，物资供给路线切实可行，所有的哨所位置都能完美地彼此守护和进行联络。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屋门打开，娜凡妮走进来，看见达利纳，她一下子愣住了，随后冷静的面孔就融化成宽慰的笑靥。达利纳向她点点头。这时一名费德藩王正在解释他们为什么不应该放弃食角人山峰东侧的那片封闭地带，艾拉达本来已经打算弃守那一区，将食角人山峰作为防御屏障。
“这不仅仅关系到从陛下的食角人臣民中征召部队的机会，光爵，”藩王南．乌利安用雅烈席语发言。“而且这片土地非常富饶，拥有各种资源。你们提到的雅烈席高地使它不会受到风暴侵袭。为了保护这片土地，我们一直都全力奋战。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资源，而是它还会成为敌人的落脚地。敌人能够在那里集结军队，从容不迫地向贾．克维德其余国土发动攻击。”
达利纳嗯了一声。娜凡妮也走到摆放地图的桌子旁边。于是达利纳伸出手，搂住娜凡妮的腰，同时说：“他是对的，艾拉达。我曾经在这段边境上进行过长时间的小规模冲突。这片土地比看上去更具有战略价值。”
“要守住这里会非常困难，”艾拉达说。“我们会为了这片土地而泥足深陷，不得不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不是吗？”那名费德藩王说。“我们在这里阻滞侵略军的时间越久，费德越能够得到喘息的机会，恢复实力。”
“是的，”达利纳说。“是的……”在费德漫长的边境上陷入持久战实在是太容易了。他曾经花了多少年在那里毫无意义地清剿盗匪？“我们休息一会儿。我想要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其他人似乎都很欢迎这个安排，许多人走到了外面的大房间。侍从们正拿着信芦等在那里，准备将讯息传回各国。娜凡妮站在达利纳身边，达利纳只是继续审视着地图。“能看到你振作起来实在是太好了。”娜凡妮悄声说。
“我配不上你给予我的耐心。你应该把我从床上踹下去，把酒浇在我的头上。”
“我感觉到你正在努力度过难关。”
“暂时算是过来了。”达利纳说。“在过去，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的戒酒，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你不再是那时的你了。”
噢，娜凡妮，我从来都没有把那个人甩掉，我只是把他藏了起来。达利纳还无法向她解释，于是他只能在娜凡妮的耳边悄声致谢，用自己的手按住她的手。他那时怎么会因为这个女人的接近而感到气恼？
很快地，达利纳又将注意力转回到地图上。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到体现在这张图纸上的战争方案：城堡、防风地堡、城市、物资运输线。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达利纳心想，我没有看到的是什么？
十个银色帝国。十座誓门。这张战争的关键。即使敌人不能使用它们，也会防止我们占有它们。
一座在雅烈席卡，已经落入敌手。一座在那塔那坦——破碎平原——在我们手中。一座在费德纳，一座在亚西米尔，一座在赛勒城。这三座全都是我们的。但在劳．艾洛里的那一座和在库司的那一座现下全在敌人手中。一座在雪诺瓦，不属于任何一方。
剩下的就是在巴巴萨南王国帕那坦城中那一座——依瑞雅利人和里拉人的军队也许已经攻占了那里。以及在阿奇那的那一座，但加丝娜相信那座誓门在很久以前就被破坏了。
贾．克维德是敌人最合理的进攻方向，不是吗？只是……无论哪支军队攻入贾．克维德，都会陷入一场漫长的消耗战。军队会失去机动性，还必须不断向这里注入大量资源。
达利纳摇摇头，感到一阵沮丧。他离开地图，跟随娜凡妮到另一个房间去暂作休息。在酒桌旁，他强迫自己要了一杯温热的酸橙汁。这种饮料里没有会让他头脑昏聩的成分。
加丝娜来到他们面前，将一叠文档递给母亲。
“我能看看吗？”雅莱问。
“不。”加丝娜回答。达利纳用饮料掩饰住自己的笑意。
“你们在隐藏什么秘密？”雅莱问。“你的叔父关于统一的伟大论调出了什么问题？”
“我想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名君主，都会保留自己国家的机密，”加丝娜说。“毕竟这只是一场联盟，而不是婚姻。”
芬恩女王点了点头。
“至于说这些档案，”加丝娜继续说。“它们其实只是我母亲还没有看过的学术报告。我们在确定过翻译正确无误，并且其中不会有任何内容可以为我们的敌人利用，对这座城市造成威胁之后，便会公布我们的发现。”说到这里，加丝娜挑起一道眉。“或者你愿意接受我们不够严谨的学术研究？”
听到她的这番话，那些亚西须人也全都静了下来。
“我只是觉得，”雅莱说。“你带着这些档案出现在这里，是扇了我们其余人一记耳光。”
“雅莱，”加丝娜说。“你能在这里是一件好事。有时候，一个聪明的异见对于理论会是一种测试和证明。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在聪明上多下些工夫。”
达利纳喝光杯中的酸橙汁，面带微笑地看着雅莱坐回椅子里，聪明地没有升级她和加丝娜之间的言辞之战。不走运的是，卢沙并没有雅莱的那份聪明。
“别理她，雅莱。”卢沙的胡子全都被酒浸湿了。“那个不信神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礼仪。所有人都知道，一个人放弃对全能之主的信仰，只会是因为投向了邪恶。”
噢，卢沙，达利纳心想，你不可能赢得这场战斗。加丝娜对于这个课题的思考比你多得多了。这是她熟悉的战场……
飓风的，原来是这样。
“他们不会进攻贾．克维德！”达利纳喊着。刚要开口反驳的加丝娜也被他打断了。
房间里的人全都惊讶地向他转过头来，加丝娜半张着嘴盯住了他。
“达利纳？”艾拉达藩王问。“我们认为贾．克维德是最有可能……”
“不，”达利纳说。“不，我们对那里的地形太了解了！雅烈席人和费德人多少个世代以来，都在那片土地上作战。”
“那又怎样？”加丝娜问。
达利纳跑回到地图廊，其他人也都聚集到他的周围。“他们前往了玛拉特，对吗？”达利纳问。“他们穿过艾姆欧，进入玛拉特，让那里的信芦全部失去音讯。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去那里？”
“亚西尔的防御太牢固了，”艾拉达说。“在玛拉特，引虚者能够同时从西方和东方进攻贾．克维德。”
“穿过特里亚斯的瓶颈吗？”达利纳问。“我们一直在谈论贾．克维德的弱点，但这些弱点只是相对的。那里依然有一支强大的常备军，有坚强的堡垒工事。如果敌人现在攻入贾．克维德，他们将在那里消耗大量资源，征伐的脚步也会受阻，更何况他们还在稳固自身的力量。那不是他们现在想要的地方。他们不会在那里浪费掉他们的优势。”
“那他们的目标会是哪里？”南．乌利安问。
“一个新风暴破坏最严重的地方，”达利纳指向地图。“一个军力被永飓严重削弱的地方。一个有誓门的地方。”
芬恩女王惊呼一声，用内手捂住了自己的双唇。
“赛勒城？”娜凡妮问。“你确定？”
“如果敌人拿下了赛勒城，”达利纳说。“他们就能够封锁贾．克维德。虽然卡布岚司和雅烈席卡仍然属于我们的最后几片土地，但他们能够控制住整个南方深渊，派出舰队攻击塔西克和雪诺瓦。他们能够席卷新那坦南，一旦在那里站稳脚跟就会攻击破碎平原。从战略上而言，赛勒城要比贾．克维德重要得多，同时防御又差得多。”
“但他们这样做需要船只。”艾拉达说。
“帕胥人带走了我们的舰队……”芬恩应声。
“在第一场那种恐怖的风暴之后，”达利纳说。“那里怎么还会有船只留下来让他们带走？”
芬恩皱起眉头。“仔细想想，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不是吗？当时港中的确剩下了几十艘船，似乎风暴完全没有伤及它们。难道是因为敌人需要它们……”
他飓风的。“我只是作为一个雅烈席人去思考问题，”达利纳说。“我的靴子只是踏在石头上。敌人迅速进入了玛拉特，那是攻击赛勒城的理想位置。”
“我们需要修改计划！”芬恩说。
“请冷静，陛下，”艾拉达说。“我们已经在赛勒城布置了战力，皆是精良的雅烈席军队。在陆地上，没有任何士兵能够比雅烈席步兵更优秀。”
“现在那里有我们的三个师，”达利纳说。“至少需要再增加三个师。”
“长官，”芬恩的儿子说。“光爵，这还不够。”
达利纳向芬恩瞥了一眼。女王身边那名干瘦的海军元帅点了点头。
“说吧。”达利纳说。
“长官，”那个年轻人说。“我们很高兴能够将你们的部队布置在那座岛上。克雷克的气息啊！任何国家在遭遇战争的时候，肯定会希望雅烈席人站在自己身边。但一支敌人的舰队能够制造的麻烦，要比您预料的大得多。您不可能轻易地确定他们的位置、派遣军队去捕捉他们。如果敌舰发现赛勒城防御严密，他们就会调转船头去攻击卡布岚司或度马达利，或是海岸边任何防御薄弱的城市。”
达利纳咕哝了一声，他的思考方式的确太像雅烈席人了。“那又该怎么做？”
“我们显然需要我们自己的舰队。”芬恩女王的元帅说。他的话语中有着太多含混的音节，就好像咬了一嘴的青苔。“但我们的大多数舰船都在永飓中沉没了，其中半数舰船当时正在海上，完全没有预料到会遭受风暴吹袭。我的同袍们现在都已经跑到深渊下去跳舞了。”
“你们剩余的舰船则被偷走了，”达利纳叹了一声。“我们还有些什么？”
“塔拉凡吉安陛下的一些船还在我们的港口中。”那名费德藩王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塔拉凡吉安。“那只是商船，”老国王说。“那些船上只有我的治疗师。我们并没有真正的海军，不过我有二十艘船，也许我还能从卡布岚司再调十艘来。”
“风暴摧毁了我们的一些船，”费德藩王说。“但内战的破坏更加严重。我们损失了数以百计的水手，现在我们的船比船员更多。”
芬恩来到达利纳身边。“我们集结起全部力量，也许能组成一支抵挡敌人的海军，但战斗会在甲板上发生。我们需要战士。”
“你们会得到战士。”达利纳说。
“雅烈席人一生都不会看到波澜起伏的大海吧？”芬恩一边问，一边思索。她转头看向亚西尔将军们。“塔西克有一支海军，对不对？是依靠亚西尔军队组建的。”
将军们开始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进行商议。终于，一名亚西尔将军透过翻译员说：“第十三营，金红营，他们曾经乘船在主航道巡行。把其他部队调过来还需要很多时间，但第十三营已经在贾．克维德驻扎了。”
“很好，将我的一部分最优秀的战士和他们混编在一起，”达利纳说。飓风的，我们需要逐风师立刻行动起来。“芬恩，你的海军将领们是否能为联合舰队规划出集结路线和驻军位置？”
“当然。”身材娇小的女王回答，她又俯过身悄声说。“我警告你，我的许多水手都是信奉烈情诸神的。黑刺，对于你被宣布为异端的事情，你必须采取行动。我的人们都在议论，说是让赛勒那脱离弗林教会的时机终于到了。”
“我不会收回我的主张。”达利纳说。
“即使这会导致我们在战争中发生大规模的信仰崩塌？”
达利纳没有回答，只是从桌边退开，开始思索其他方案。芬恩女王没有再追击。达利纳又和其他人说了几件事，再次感谢娜凡妮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最后，他决定到楼下去听取部下的几份报告。
在走出房间的时候，他从塔拉凡吉安身边经过。老国王正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里，仿佛因为某件事而心烦意乱。
“塔拉凡吉安？”达利纳说。“我们也会在贾．克维德留下部队，以免我的判断有误，不必担心。”
老国王看着达利纳。让达利纳奇怪的是，他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泪水。
“你……你觉得难过吗？”达利纳问。
“是的，但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事。”塔拉凡吉安犹豫了一下。“你是一个好人，达利纳．科林。这其实很出乎我的预料。”
达利纳心中一阵惭愧，只好快步走出房间。他的卫兵紧随在他身后。他感觉非常疲惫，但显然很不合理，毕竟他几乎睡了一整个星期。
在听取报告之前，达利纳先在从底部数来的第四层停了一下。走出直升电梯，他沿着一条很长的步道来到高塔外墙。这里有一连串小房间，从里面不断散发出香烟气味。人们排列在走廊里，等待焚烧符文或与执徒对话。在这里的人比达利纳预料中更多，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做，不是吗？
这就是你对他们的看法？达利纳心中有个声音在问他，他们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事情可以做，才到这里来寻求心灵慰藉？
达利纳高昂起下巴，拒绝在众人的瞪视中向后退缩。他经过几名执徒，进入了一个有火盆照明和提供温暖的房间，要求与卡塔尔西见面。
他被领到一个花园露台上。一小群执徒正在这里尝试种植庄稼，有些人将裹有种子的泥团埋进土里，另一些人则试着让小段的板岩芝生长在墙壁上。这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而达利纳不记得自己曾命令过他们做这件事。
卡塔尔西正安静地凿下一个种植箱上的克姆泥。达利纳坐到他身边。这名脸上带有疤痕的执徒瞥了他一眼，便继续自己的工作。
“我来得很晚，”达利纳说。“但我想要为拉萨拉思的事向你道歉。”
“我不认为你需要道歉的人是我。”卡塔尔西说。“那些能够接受道歉的人，现在全都去了宁静宫。”
“不管怎样，我把你卷进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里。”
“我选择加入你的军队，”卡塔尔西说。“我已经在我所做的事情中寻得了平静——在这些执徒之中，我已经不必再让人们流血。但我认为向你提出同样的建议，乃是愚蠢之举。”
达利纳深吸了一口气。“我要释放你，以及其他执徒，让你们离开我的治下。我不会强迫你们必须侍奉异端。我会将你们交给塔拉凡吉安，他是公认的忠实信徒。”
“不。”
“我不相信你还有选择……”
“飓风的，听我说一句，达利纳。”卡塔尔西低喝一声，又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你以为因为你是异端，我们就不想与你合作了？”
“你已经在几个星期前证明了这一点。当我们决斗时。”
“我们不想粉饰你的行为和你的言论，但这绝不代表我们会放弃自己的岗位。你的人需要我们，达利纳，即使你相信你不需要。”
达利纳起身来到花园边上，将双手放到石雕栏杆上。远方，云团正在高山脚下聚集，有如士兵们组成方阵，要保护它们的指挥官。从这里望过去，整个世界仿佛都是一片白色海洋，只有尖利的山峰穿透海面，巍然耸立。达利纳的呼吸变成一股股白烟，这里冷得就像冻土之地，不过高塔中的温度显然没有那么低。
“这些植物能好好成长吗？”达利纳轻声问。
“不能。”卡塔尔西在他身后回答。“我们还无法确定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几乎没有风暴能够到达这样的高度。”他仍在不断刮凿。“如果有一场风暴吞没了这一整座高塔，那又会如何？”
“就像是我们被黑暗的困惑所包围，”达利纳说。“唯一闪耀的强光无法被我们发现和理解。愤怒的暴风要将我们朝十个不同的方向扯去，或者让我们寸步难行，将我们的四肢从躯体上撕裂。”他看向卡塔尔西。“就像一直以来一样。”
“全能之主是永恒的光。”
“那又怎样？”
“那么你就让我们心生疑问。你让我心生疑问。达利纳，只有作为执徒，我才能够在夜晚入睡。你想要连我这一点平静也夺走吗？如果祂不在了，那剩下的就只有风暴了。”
“我认为一定有某种超越全能之主的存在。我以前问过你，弗林之前的神明崇拜是什么样子？什么……”
“达利纳，求你，求求你……停下来。”卡塔尔西深吸一口气。“发表一份声明。不要让人们一直悄声议论你是如何躲藏起来，故弄玄虚地说：‘我很高兴弗林教团的努力，也支持我的执徒，尽管我自己已经不再有原先的信仰了。’给我们行动的许可。飓风的，现在不是陷入混乱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和我们作战的是什么……”
卡塔尔西不会想知道达利纳已经遇到了他们必须与之战斗的敌人。最好先不要提起这件事。
但卡塔尔西的问题又让达利纳不得不认真思考。憎恶不会亲自指挥军队的日常行动，他会吗？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炼魔？虚灵？
达利纳迈出几步，远离了卡塔尔西，向天空中望去。“飓父啊？”他问。“敌人是有一个国王还是藩王？也许是一名首席执徒？憎恶有代理人吗？”
飓父发出隆隆声。对于这一点，我所见到的同样不像你想像的那样广博。我是转瞬即逝的风暴，是狂乱的风。所有这些都是我。但我并不完全是它们。它们对我而言就像是你所控制的每一次呼吸。
达利纳叹了口气。这番思考交流也算值得了。
我曾经特意看过一个人，飓父又说，当我看不见其他人的时候，我还能看见她。
“一名领袖？”达利纳问。
也许吧，人们——无论是人类还是歌者，都不清楚他们所崇拜的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达利纳已经决定不再带其他任何人进入那些幻象，因为他很担心憎恶会对他们做些什么。但其中不包括已经效忠于憎恶的人们，对不对？
“下一场永飓是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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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拉凡吉安感觉自己很老。
在他这个年纪，身上的疼痛早已不会再随着时间而渐渐消失，肌肉也变得越来越软弱。当他尝试举起一件看上去并不沉重的物体时，总是会感到一阵讶异。
尽管他尽量集中心神，但还是常常在会议上睡着。他正在慢慢看着几乎每一个和他一起长大的人死去，离开这个世界。
让他心急的是，他在今时今日开始的任务将无法完成。
他在返回房间的走廊里停下脚步，一只手扶在有着岩层花纹的墙壁上。这面墙壁很漂亮，很吸引人，但他却只想回到卡布岚司的花园里。当人们渐渐老去时，总是想在舒适的环境里度过最后一段人生，或者至少也应该是在他们熟悉的环境里。
他让莫拉扶住他的手臂，引领他走向他的寓所。塔拉凡吉安通常都会因为这样被搀扶而困窘。他不喜欢被当成一个废人。但是今天……是的，今天，他将忍受这份屈辱。和瘫倒在走廊中相比，这已经不算什么了。
在房间里，雅德罗塔吉亚正坐在六枝不停书写的信芦之中，如同市场商人一样在购买和交易情报。她看了看塔拉凡吉安，心知不要对这位老人疲惫的神色和迟缓的脚步做出任何评论。塔拉凡吉安则很清楚，今天自己最好不要太过明察秋毫，也许还是更愚蠢些才好。
其实，他聪明的日子真的是越来越少了。而在那样的日子里，他总是会被自己吓到。
塔拉凡吉安坐进一张豪华舒适的椅子里，马班为他捧来了一杯茶。
“如何？”雅德罗塔吉亚问。她也老了，翡翠色的眼睛周围挂上了肥大的眼袋——那是皮肤不断下坠的结果。她的脸上能看到老人斑，头发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没有人在看到她的时候，还能够看见昔日那个淘气的小女孩。他们两个曾经惹出的那些麻烦……
“法哥？”雅德罗塔吉亚问。
“我要向你道歉，”他说。“达利纳．科林已经恢复过来了。”
“这是一个问题。”
“一个巨大的问题。”塔拉凡吉安从马班手中接过茶杯。“要我说，即使图表在你面前，你也猜不到。不过，还请给我一些时间思考。今天我的脑子慢得很。你得到什么报告？”
雅德罗塔吉亚掀起面前的一摞纸。“摩拉克似乎已经在食角人山峰安顿下来了。约朔正在前往那里的路上。我们也许很快就能够就能再次使用死亡摇铃了。”
“很好。”
“我们还查到了葛福斯的下落，”雅德罗塔吉亚继续说。“清道夫发现他的马车被风暴彻底摧毁，马车残骸中有一枝完整的信芦。”
“葛福斯是可以被取代的。”
“那么碎具呢？”
“那不相干，”塔拉凡吉安说。“我们不可能依靠军队的力量赢得目标。我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他去尝试他的小政变。”
他和葛福斯对于图表的命令一直都有分歧：到底是杀死达利纳还是召募他？谁会是雅烈席卡的国王？
事实上，塔拉凡吉安对于图表的理解发生过许多次错误，所以他才会允许葛福斯根据自己对图表的解读去推动他的阴谋。但那个家伙的阴谋失败了，而塔拉凡吉安杀死达利纳的尝试也失败了。也许他们都没能正确地解读图表。
他用了一些时间来恢复精力。只是走一段路就需要休息，让他深感气恼。几分钟以后，卫兵让玛菈塔走进房间，这名灿军一如既往地穿着赛勒那风格的裙子和绑腿，还有一双厚实的靴子。
她和塔拉凡吉安隔着一张矮桌坐下，以夸张的方式叹了一口气。“这个地方真是糟糕，每一个白痴都从头到脚被冻住了。”
她在和灵进行谛结之前就这么自信吗？那时塔拉凡吉安还不是很了解她。他一手掌管着这个计划，麾下全都是来自于图表的殷切新兵，任何个人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直到现在。
“你的灵，”雅德罗塔吉亚拿出一张纸，同时问。“她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没有，”玛菈塔说。“只有早先的一些趣闻，关于达利纳从没有公布过的另一些幻象。”
“那么，”塔拉凡吉安问。“对于你给那个灵的工作，她有没有表现出任何……保留态度？”
“沉沦地狱啊，”玛菈塔翻了翻眼。“你就像科林的书记一样坏，什么都想知道。”
“我们需要谨慎从事，玛菈塔。”塔拉凡吉安说。“我们不能确定你的灵会做些什么，毕竟她的自我意识一直在增强。她肯定不会喜欢与其他骑士团作对。”
“你就像他们一样被冻傻了。”玛菈塔全身开始发光，飓光从她的皮肤上冒出来。她向前伸出手，摘掉外手的手套，将手按在桌面上。
许多记号从手掌与桌面接触的位置向外展开，黑色小漩涡蚀刻进木质中，空气里充满了燃烧的气息，但只要她不想有火，火焰就不会持续留存。
漩涡和线条伸展过整个桌面，片刻间，一幅精美的蚀刻画已经完成，玛菈塔吹去灰烬。她使用的是分裂波力，这种力量能够让物体降解、燃烧或变成灰尘。
它对人类也有同样的效果。
“对于我们做的事情，火花正合适不过，”玛菈塔一边说，一边按下一根手指，在桌面上增添了另一重漩涡。“我告诉过你，其他那些人都是白痴。他们以为所有灵都会站在他们那一边，但他们从没有想过灿军对火花的朋友们做过什么。从没有想过那些团向荣誉的奉献首先就杀死了成百上千个灰烬灵。”
“还有憎恶吗？”塔拉凡吉安好奇地问。图表警告过，灿军的人性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巨大的不确定性。
“火花会采取一切手段去复仇，她不会对此有任何忌惮。”玛菈塔笑着说。“如果我早知道这件事多么有趣就好了。那我一定会更加努力地找办法得到这份工作。”
“我们做的事情并不有趣，”塔拉凡吉安说。“我们必须这么做，但这非常可怕。如果情况更好一些，葛福斯很有可能就会是正确的。我们就可以和达利纳．科林结盟。”
“你太喜欢黑刺了，法哥。”雅德罗塔吉亚。“这会遮蔽你的意志。”
“不，但我的确希望不认识他。这让这件事变得很困难。”塔拉凡吉安手中端着热茶，向前俯过身。茶水中煮了薄荷，让他想起家乡的气味。他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他有可能再也无法活着回家了，会是这样吗？他本以为只要过上一、两年就能回去的。
但他已经活不过一、两年了。
“雅德罗，”他继续说。“达利纳的复元让我相信，我们必须采取更加激进的行动。秘密都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了。”雅德罗塔吉亚又掀开了另一些纸。“我在贾．克维德的学者们翻译了我们所需要的这些档案。还有玛菈塔刺探到的情报。但我们要想办法将讯息传播出去，同时又不会让我们牵涉其中。”
“这件事就交给多法好了，”塔拉凡吉安说。“让她写一份措辞严厉的匿名文章，泄露给塔西克，同一天用晨颂将它的翻译透露出去。我希望这两个作法能够同时发挥效果。”他将茶杯放到一旁。突然间，卡布岚司的气息让他深深感伤。“如果达利纳能够死在刺客的剑下，一切都会更好，会好得多。而现在，我们只能将他交给敌人去处置了，那样的结局肯定不会像立刻死去一样仁慈。”
“这就够了吗？”玛菈塔问。“那头老野斧犬可是相当强悍。”
“够了，当你的对手回来的时候，达利纳会是第一个告诉你的人。你必须迅速行动，让他再无还手之力。打碎他的膝盖，他才会向你跪拜，向你双手奉上他的头颅。”
噢，达利纳。你这个可怜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