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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理念

一旦理解到自己对于真相的缺乏,追求它即成为了每个人的责任。
——《王道》〈自序〉
 
摩亚许发现从杀人改成打碎岩石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使用一柄镐头,用力挥砸科林纳王宫东翼倒塌后变成的石块,打碎巨大的石柱,让其他工人能够将小块的岩石运走。不远处的地面仍然被干涸的血迹染红,那里是他杀死艾洛卡的地方。他的新主人命令不得清理那片血渍。他们宣称一位国王的死亡是一件需要敬重的事。
摩亚许应该感到快乐吗?或者至少感到满意?事实上,杀死艾洛卡只是让他感觉……冰冷。仿佛他是一个驱赶一群倔强的刍螺拉着大车走过半个罗沙的人。在最后一座山丘的顶上,他不会感到满足,只会觉得疲惫。也许还有一丝事情结束后的宽慰。
他将镐头砸进石柱里。在科林纳之战接近结束的时候,雷爪摧毁了王宫东翼很大一部分。现在人类奴隶正在清理这片废墟。那些人经常会精神崩溃,失声痛哭,或者只是弓腰拱肩,一言不发地干着活。
摩亚许摇摇头,享受着清理石块时的平静节奏。
一个炼魔大步走过来。他身上的甲壳就像碎甲一样闪着亮光,令人烦扰。这里一共有九队炼魔。为什么不是十队?
“那边,”炼魔透过一名翻译说,同时指了指一段墙壁。“把它推倒。”
摩亚许抹了额头一把,皱起眉看着其他奴隶向那堵墙走去。为什么要推倒那堵墙?难道这一片宫殿不需要重建?
“好奇?人类?”
摩亚许吓了一跳,惊讶地发现一个全身裹着黑布的人正盘旋在半空中,透过破碎的天花板看着他。蕾诗薇女士常常会来看摩亚许——这个曾经杀死她的男人。她在歌者里是一个重要人物,不是藩王那种重要,更像是一名战场指挥官。
“我猜我是好奇,古老歌者。”摩亚许说。“您将这一片宫殿拆毁有什么原因?不只是清理掉残渣吗?”
“的确有原因,但你还不需要知道。”
摩亚许点点头,继续他的工作。
蕾诗薇女士哼起了一段让摩亚许感到愉悦的旋律,同时说:“你的烈情值得称赞。”
“我没有烈情,只有麻木。”
“你已经将你的痛苦给了他,他会将它交还给你,人类。当你需要它的时候。”
这样就好,摩亚许只希望自己能够忘记在卡拉丁眼里看到的那种遭到背叛的神情。
“荷纳婻想见你,”这位古昔之人说。这个名字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完整的词,而更像是一种嗡鸣声,带有怪异的节拍。“到上面来。”
她飞走了。摩亚许将镐头放到一旁,默默跟了过去,绕过宫殿正面。离开了镐头敲击岩石的声音,他就能够听到呜咽和啜泣的声音。现在只有最贫苦无依的人,才会藏身在宫殿附近破败的住屋中。
这些房子最终都会被夷平,这里会变成苦役农场。只不过现在这座宏伟的城市仍是一片哭泣与伤心之地。这里的人们以为世界末日已至,但他们其实只猜对了一半。是他们的世界末日到了。
摩亚许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走进了王宫,沿着楼梯向上走去。炼魔不需要卫兵。要杀死他们是非常困难的事,即使他们真的死了,也会在下一场永飓中重生——只要有一名帕胥人愿意承担这份重任。
在靠近王室内廷的地方,摩亚许经过一间图书室,发现有两名炼魔正在里面读书。他们脱下了长袍,飘浮在地面附近,宽松的长裤下露出赤脚,脚趾向下低垂着。摩亚许最终在国王阳台外找到了荷纳婻。她也飘浮在空中,裙裾在风中不断飘曳。
“古老歌者。”摩亚许在阳台上说。荷纳婻的地位相当于藩王,但他们甚至不会要求摩亚许向她鞠躬。因为杀死了敌人的一名锐者,摩亚许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尊敬。
“你做得很好,”荷纳婻用雅烈席语说,她的声音中有很重的口音。“你在这座王宫中打倒了一位国王。”
“无论是国王还是奴隶,他都是我和我们的敌人。”
“我一直都自认聪明,”荷纳婻说。“并因为蕾诗薇挑选了你而感到骄傲。今后许多年,我的兄弟、姊妹和我,都会因为选择了你而引以为荣。”她看着摩亚许。“憎恶有一个给你的命令,这对于人类而言非常罕见。”
“请说。”
“你杀死了一位国王,”荷纳婻一边说,一边从自己袍服内兜中拿出一样东西——一柄样式怪异的匕首,柄头上镶嵌着一枚蓝宝石。这件武器呈现出明亮的黄金光泽,但非常浅,几乎可以说是白色的。“你愿意对一位神祇做同样的事吗?”

娜凡妮从城墙的暗门出了城,跑过一片狼藉的原野,毫不在意追在她身后的士兵们连声呼唤。她已经等待了够长的时间,敌人们已经都撤走了。
达利纳在洛奔和卡拉丁的扶持下走了回来。他身后跟随着大群疲惫灵。娜凡妮用力一把将他抱紧。他是黑刺。一个拥抱杀不死他的。
卡拉丁和洛奔仍然站在他们身旁。“他是我的了。”娜凡妮对他们说。
他们点点头,但还是没有移动。
“城中的人们需要你们,”娜凡妮说。“我能够照顾他,孩子们。”
他们终于飞走了。娜凡妮想要撑起达利纳的手臂。达利纳摇摇头,仍然将她抱在怀中。一块大石头被包裹在达利纳的外衣里,达利纳用一只手抓住它,按在娜凡妮的背上。那是什么?
“我想我知道为什么那些记忆回来了,”达利纳悄声说。“憎恶原本打算让我在面对他的时候才想起那些事。而我需要学会再一次站起来。在这两个月里,我经历的一切痛苦,都是一种祝福。”
娜凡妮在乱石旷野中抱住达利纳。这里到处都是雷爪破坏的痕迹,到处都是躺倒在地的人们,向空旷的天空发出哀嚎,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尖叫不止,想要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被抛弃在这里。
娜凡妮想要带达利纳回城里去,却被达利纳按下了。他双眼满含热泪地亲吻了她。“谢谢你启迪了我。”
“启迪了你?”
达利纳放开她,举起自己的手臂。那只手臂上还绑着娜凡妮给他的时钟法器和除痛器。现在这件法器裂开了,露出里面的宝石。“是它提醒了我,”达利纳说。“是这种法器的原理。”
他用软弱无力的双手解开打成包袱的军装外套,露出一块硕大的红宝石。这颗宝石里闪烁着一种怪异的光芒,深沉阴暗,看上去仿佛是要把周围的光吸进去。
“我希望你能为我安全地保管它。”达利纳说。“仔细研究它,查清楚这块宝石为什么如此特殊,能够容纳魄散之一。但不要打破它。我们不能让它再出来了。”
娜凡妮咬住嘴唇。“达利纳,我见过这种东西,只是比这个小很多,就像一粒钱球。”她抬起头看着达利纳说。“是加维拉制作出来的。”
达利纳用手指抚摸红宝石。宝石内部仿佛有某种东西在悸动。他真的用这东西困住了一个魄散?
“研究它。”达利纳重复了一遍。“另外还有一件事,亲爱的,一件很不一般的事,也许会有些尴尬。”
“无论是什么事,”娜凡妮说。“你要我做什么?”
达利纳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让你教我阅读。”

大家都在庆祝。纱蓝、灿军光主和围纱则坐在城墙步道上,背靠着垛口。
灿军光主担心这种沉溺的情绪会让这座城市失去防备。那些不久之前还在街道上作战的敌人现在如何了?守城军队必须确保这不是敌人的诡计。
围纱则在担忧市民受到滋扰甚至被劫掠。处于混乱状态的城市经常毫无法纪可言。围纱想到街上去,寻找可能会被盗贼盯上的人们,妥善照顾他们。
纱蓝想要睡觉。她觉得……很虚弱……比另外两个人疲惫得多。
加丝娜沿着城墙步道走过来,向她俯下身。“纱蓝?你还好吗?”
“只是累了,”围纱说了谎。“光主,你不知道那么干有多么消耗人。我需要来一杯有劲的饮料。”
“我认为那对你不会有什么帮助,”加丝娜站直了身子。“在这里休息一下。我想要先确认敌人不会杀回来。”
“我发誓要做得更好,光主,”灿军光主握住加丝娜的手。“我想要履行作为学徒的义务——跟随您学习,直到您认为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不会再逃走了。我已经明白,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样很好,纱蓝。”加丝娜说完便走了过去。
纱蓝。我……我是哪一个……?纱蓝坚持认为她的状况很快就会好转,但似乎没有如愿以偿。她的双眼盯着一片虚空,心里只想要一个答案。这时娜凡妮走过来,跪在她身旁。在娜凡妮身后,达利纳接受了芬恩女王充满敬意的鞠躬,也向女王鞠躬还礼。
“飓风啊,纱蓝,”娜凡妮说。“你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我会找一顶轿子,把你送到城市上层去。”
“誓门很可能被堵塞了,”灿军光主说。“我不会丢下需要我的人们。”
“别傻了,孩子,”娜凡妮说着,给了她一个拥抱。“你一定经历了许多磨难。德薇玛,你可以替达伐光主找一顶轿子吗?”
“我自己的脚还能用。”围纱瞪了一眼那个跳出来要为娜凡妮执行命令的书记。“我比你想的要强壮——这么说不是要冒犯您,光主。”
娜凡妮噘起嘴唇,但还是离开了纱蓝,去与达利纳和芬恩谈话了。他们正计划写信给亚西须人,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围纱觉得达利纳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今天发生的事很可能会变成雅烈席人背叛联盟的谣言传播出去。飓风啊,如果围纱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她很有可能也会相信这样的谣言。一整支军队都变成叛徒,绝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
灿军光主决定她们可以休息十分钟。纱蓝接受了这个决定。她的头靠在石墙上,身体飘浮起来……
“纱蓝?”
这个声音。纱蓝睁开眼睛,看到雅多林正在向她跑来。最后他滑了一步,跪倒在纱蓝身边,抬起双手——却又犹豫了一下,仿佛不敢碰触一件过于脆弱的工艺品。
“不要这样看着我,”围纱说。“我不是一块易碎的水晶。”
雅多林眯起眼睛。
“的确,”灿军光主说。“我和城上这些男人一样,是一名军人。除了尊重我以外,对待我应该和对待他们一样。”
“纱蓝……”雅多林握住她的手说。
“什么?”围纱问。
“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灿军光主说。“这场战争让我们全都累坏了。”
雅多林审视着纱蓝的眼睛,她流露出另一个人的样子,又再换了一个人,然后又再变回来。前一刻是围纱,下一刻是灿军光主,纱蓝悄悄向外窥看着……
雅多林的手握紧了她的手。
纱蓝的呼吸停住了。是了,她心想,就是这一个,是我的这一个。
他知道。
雅多林放松下来。这时纱蓝才注意到他的衣服有多么破烂。她用内手捂住嘴唇。“雅多林,你还好吗?”
“噢!”雅多林低头看看自己不成样子的制服,揉搓了一下。“我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纱蓝。这上面大部分血都不是我的。嗯,我是说,我猜可能是我的。不过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纱蓝用外手捧住他的脸。“你最好不要在身上留太多伤疤。我希望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漂亮,这一点你一定要知道。”
“我几乎没有受伤,纱蓝。雷纳林治疗了我。”
“那么我这样做就没关系了?”纱蓝一边问,一边抱住了他。雅多林便将她用力抱进自己怀里。她嗅到了汗水和鲜血的气味,这不是很柔和的气味,但这就是他,而她是纱蓝。
“你怎么样?”雅多林问。“认真回答我。”
“很累。”纱蓝悄声说。
“你想要一顶轿子……”
“怎么所有人都问我这件事。”
“我可以把你背上去,”他放开纱蓝,笑着说。“当然,你是灿军。所以也许你可以背我?我已经从最上面一直跑下来,又要跑上去……”
纱蓝微微一笑。在城墙更远处,一个全身蓝光的人影落在城垛口上。卡拉丁的一双眼睛如同蓝色的明星闪亮,他身边站着大石和洛奔。城墙步道上的士兵都转向了他。即使在战场上,与多名灿军骑士在一起,卡拉丁的飞行,他的一举一动,也有着其余灿军骑士无可比拟的气势。
围纱立刻占据了控制权。她站起身,看着卡拉丁大步走过城墙,来到达利纳面前。他的靴子呢?
“纱蓝?”雅多林问。
“轿子应该很不错,”围纱说。“谢谢。”
雅多林脸色一红,点点头,大步走向通往城中的楼梯。
“嗯……”图样说。“我很困惑。”
“我们需要从一个逻辑位置对待这个问题,”灿军光主说。“几个月以来,自从我们和受飓风祝福的人在那道裂谷中一起度过了那些日子以后,我们一直在一个决定之前闪躲。我已经开始考虑,也许两个灿军骑士在一起会是一种更加平等的结合。”
“还有,”围纱也说。“看看那双眼睛。那桀骜不驯的光彩。”围纱一边笑着,一边向他走了过去。
然后她又在半途停下脚步。
雅多林了解我。
她在做什么?
她将灿军光主和围纱推到一旁,她们两个坚持不肯离开。她便将她们塞进自己脑海深处。她们不是她。她偶尔才是她们。但她们不是她。
卡拉丁在步道上犹豫了一下,但纱蓝只是向他挥挥手,然后就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她的脚步很沉重,但内心很坚决。

凡莉站在一艘逃亡船只的栏杆后面。
炼魔正在船长室中大吹大擂。他们在谈论下一次战争,宣称他们会做些什么,要如何赢得胜利。他们提起了过去的胜利,却鲜少提及这次为什么会失败。至今为止,他们苏醒过来的数量仍太少,而那些醒过来的还不适应拥有实身。
这种对待失败的方式真是奇怪。不过凡莉还是哼起了感谢。这是一种古早的节奏。她很高兴能够再次随心所欲地听到这种节奏。她能够调出古早和新颖的节奏,能够让自己的眼睛变成红色——只有当她汲取飓光的时候除外。音质捕捉到了她心中的虚灵,从而给了她这样的能力。
这意味着她能够将音质藏起来,让炼魔们看不到,甚至就连憎恶也看不到。她离开船长室的舱门口,沿着船舷一直向前走去。她知道,这艘船乘风破浪,正在全速驶向玛拉特。
“这种缔结应该是不可能的。”她悄声对音质说。
音质脉动着和平。
“我也很高兴,”凡莉悄声说。“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人类?”
音质脉动起了烦躁,然后是失落。
“那么多?我还不知道人类的背叛竟然让你们牺牲了那么多。还有你的祖父?”
又是烦躁。
“我也不能确定对人类能够信任多少。但我信任伊尚尼。”
不远处,水手们正在操纵着索具,同时用赛勒那语低声交谈。是的,他们是帕胥人,但也是赛勒那人。“我不知道,薇德芹,”一名水手说。“是的,他们之中有些人的确没那么坏。但他们对我们所做的……”
“难道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杀死他们?”他的同伴一边问,一边接住一根缆绳。“这似乎并不正确。”
“他们夺走了我们的文化,薇德芹,”那名男伦水手说。“他们要彻底夺走我们的身分。他们绝不会让帕胥人拥有自由。看着吧,他们一定会杀过来的。”
“如果他们进犯,我会战斗,”薇德芹说。“但……我不知道。难道我们不应该享受能够思考,能够活着的现在吗?”她摇摇头,将绳子系紧。“我只希望能够知道我们曾经是什么样子。”
音质脉动起称赞。
“聆听者?”凡莉悄声问这个灵。“我们没能抵抗憎恶。只是刚刚获得一点力量,我们就臣服在他的脚下。”这是她的错。是她促使他们接受了新的讯息,新的力量。她一直都在渴望着这些——新的东西。
音质脉动起慰藉,但这段节奏又变化成了决心。
凡莉哼起了同样的变调。
一种全新的旋律。
但也是一个旧旋律。
她走向那两名水手,他们立刻立正站好,依照船上问候尊者的方式,向拥有力量形体的凡莉敬礼。“我知道你们是谁。”凡莉对他们两个说。
“您……您知道?”女伦水手问。
“是的。”凡莉一挥手。“继续工作,同时听我说说聆听者的故事。”

我认为你干得非常棒,赛司,黑剑在赛司的手中说。这时他们飞到了赛勒城上空,是的,你没有杀死他们多少,但你只需要再多加练习,就能弥补这个缺憾了!
“谢谢你,剑兄。”赛司一边说,一边飞到了宁面前。神将飘在半空中,脚趾向下低垂,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帕胥人的船队消失在远方。
“很抱歉,大师,”赛司说。“我让您生气了。”
“我不是你的师傅,”宁说。“你也没有让我生气。为什么我要不高兴?”
“您已经决定,帕胥人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破空师应该遵循他们的律法。”
“我们向身外之物立誓的原因是我们知道自身的判断存在缺陷。我的判断是有缺陷的。”他眯起眼睛。“我曾经能够感觉到,奈图罗之子赛司,我曾经拥有热情。我能够记得那些日子,就在……”
“那场折磨之前?”赛司问。
宁点点头。“在布雷司度过了许多个世纪——那个被你们称为沉沦地狱的地方,偷走了我感受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度过了那段岁月,但只有艾沙保持了意识的完整。不管怎样,你确定要立誓追随一个人?”
“我知道,这不像律法那样完美,”赛司说。“但我感觉这是正确的。”
“律法是人制定的,所以律法也不完美。我们所寻求的不是完美,因为完美是不可能的。我们只需要做到前后一致。你已经说出了箴言?”
“还没有。我发誓会遵循达利纳.科林的意志。这是我的誓言。”一提到箴言,他周围的空气里立刻出现了雪花的结晶,随风飘落。他感觉到一股冲动。这是赞同吗?来自于鲜少向他露面的灵的赞同,灵仍然信任他。
“我相信你的箴言已经被接受了。你是否选择了追寻下一个理念的方式?”
“我将消灭雪诺瓦的僭主,只要达利纳.科林同意。”
“我们看看结果吧。也许你会发现他是一位相当严苛的主人。”
“他是一个好人,神之子宁。”
“这也正是他严苛的原因。”宁平静地向赛司敬了个礼,然后转身飞走。当赛司跟上他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对赛司说:“你必须保护那个你曾经想要杀死的人,奈图罗之子赛司。”
“如果我们在战场上相遇呢?”
“那我们都要充满自信地作战,知道我们在坚守自己的誓言。再见,奈图罗之子赛司。我会再来看你,监督你接受我们的第二技艺——分裂波力的训练。现在你也许已能使用它了,但一定要小心,它很危险。”
他留下赛司一个人飘在天空中,手中握着一柄正在快活哼唱的剑。这时赛司想到,这柄剑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喜欢宁。

纱蓝发现,无论情况变得多么糟糕,总会有人沏好一壶热茶。
今天沏茶的是泰纱芙。纱蓝心怀感激地接过茶杯,然后偷偷扫视这个位于城市顶端的指挥部,想要找到雅多林。她并没有去歇息,因为她发现能够忽略自己的疲惫。一个人只要动起来,力量似乎就能冒出来。
雅多林不在这里。不过一名信使女孩不久之前见过他,所以纱蓝应该没有走错。她又回到主街上,许多人用担架抬着伤患从她身边经过。除了他们以外,这条街上几乎都是空的。人们都去了防飓所或家里。芬恩女王的士兵正在回收宝石,放回宝石库,同时围捕阿玛朗的部队,确保他们不会进行劫掠。
纱蓝无聊地走到一处巷口。茶水的滋味很苦,不过很好喝。她了解泰纱芙,也许是这杯茶里的一些东西让她能够重新站稳脚跟,收十起散乱的心神——书记总是知道在这方面功效最好的茶。
她看着人们,又抬头瞥了一眼落在附近屋顶上的卡拉丁。现在卡拉丁正等待着接替雷纳林操作誓门。
逐风师如同哨兵般俯瞰全城。他以后也都会是这样吗?永远站在高处?纱蓝看过卡拉丁向那些在高空中袍服飘逸、来去如风的炼魔投去羡慕的眼光。
纱蓝又向主街瞥了一眼——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雅多林正走过来。那名信使女孩领着他,一边伸手指向纱蓝。来到纱蓝面前,信使女孩鞠了一躬,便回身向指挥部跑去。
雅多林不停地用手梳理着他的金带黑色头发。尽管还是穿着破烂的军装,脸上仍有许多伤口,但他看上去英俊极了。也许这就是他从不扎起头发的优势——他的发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很好看。不过纱蓝真不知道他的衣服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土。他刚刚和一个沙袋作战?
纱蓝将他拉到身边,转过身,把他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父亲要我去查看每一名赛勒那碎刃师的情况,然后向他报告。我替你找到了轿子。”
“谢谢。”纱蓝说。“我在查看这场战争的结果。我觉得我们干得很不错。这座城市只毁了一半——比我们在科林纳的时候好多了。如果我们能够一直这样,也许真的有人能在这场世界末日中活下来。”
雅多林嗯了一声。“你的精神看上去比刚才好多了。”
“泰纱芙请我喝了茶,”纱蓝说。“也许我很快就能跳到云彩上去了。别逗我笑。我的笑声会像野斧幼犬乱叫。”
“纱蓝……”雅多林说。
纱蓝转回身,看着他的眼睛,又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在他们头顶上方,卡拉丁升入半空中,正在审视他们看不到的某个地方。
“我刚才不是要丢下你,”纱蓝说。“我很抱歉。我不应该让你走。”
雅多林深吸了一口气,从她身上抽出了自己的手臂。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纱蓝立刻就想到,飓父啊,我把这一切都毁了。
“我决定了,”雅多林说。“我会退出的。”
“雅多林,我不是要……”
“我必须这样说,纱蓝,拜托。”雅多林僵硬地站直身子。“我会让他得到你。”
纱蓝眨眨眼。“让他得到我。”
“我一直在霸占着你,”雅多林说。“但我看到了你们彼此对视的眼神。我不想让你强迫自己把时间用在我身上,只因为对我感到抱歉。”
飓风啊,现在是他要毁掉一切了!“不,”纱蓝说。“首先,最重要的是,你不能把我当作战利品那样看待。你不能决定谁可以得到我。”
“我不是要……”雅多林又深吸了一口气。“纱蓝,听着,这对我来说很困难。我在努力做正确的事,不要这件事变得更难。”
“我没有选择权吗?”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看见了你注视他的样子。”
“我是一名画家,雅多林。我看到一幅好画的时候,自然会欣赏它。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把它从墙上摘下来,和它在一起。”
卡拉丁落在远处的一座屋顶上,还在看着别的地方。雅多林向他挥挥手。“纱蓝,他才真的能够飞。”
“哦?这是女人寻找伴侣的条件?《典雅女士择偶和成家手册》上是这么写的?也许是在贝肯那版里?‘女士们,你们不能嫁给不会飞的男人。’而英俊得想让人想犯罪、对所有人都很和善、从不论高低贵贱、对于艺术充满热情、待人真诚谦逊,同时又有着一颗最古怪、最自信的心——难道这些就不重要了?难道真正愿意去理解一个人,愿意倾听她的问题,鼓励她做自己,而不是想方设法躲藏起来——这样的经历就不重要了?难道想撕开他的衬衫,把他推进身边的巷子里,亲吻他直到他无法呼吸——这样的冲动就不重要了?如果他不能飞,那么好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纱蓝停下来喘了口气。
“那么……”雅多林问。“这个人是我?”
“你真是个傻瓜。”纱蓝抓住他破烂的外套,把他拉下来,用力亲吻他。激情灵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中蹦跳出来。这个吻的热量远超过那杯茶对她的作用,让她的整颗心都沸腾起来。飓光很好,但这……这是一种让飓光都相形见绌的能量。
飓风啊,她爱这个男人。
当纱蓝放开雅多林的时候,雅多林抓住她,将她抱进怀里,喘息也变得格外粗重。
“你……你确定?”雅多林问。“我只是……不要瞪着我。纱蓝。我必须这样说。这个世界充满了神祇和神将,你也是他们其中之一。而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我还不太习惯这种感觉。”
“那么也许这就是你遇到的最好的事情,雅多林.科林。只不过,对我可能还不是。”她靠在雅多林的胸口上。“我要向你承认,实话实说,围纱对受飓风祝福的卡拉丁的确有好感。她对于男人的品味非常糟糕。不过我已经说服她了。”
“这的确值得担忧,纱蓝。”
“我不会让她胡来的,我向你保证。”
“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多林说。“我的意思是……你,纱蓝,会变成其他人。”
“还记得吗?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全都是不同的人。”
“但你的情况不一样。”
“我知道。”纱蓝说。“但我……我觉得我已经不会再流露出新的人格了。现在的我一共有三个。”她转过头,向仍旧环抱住她纤腰的雅多林微笑。“不过你会喜欢这样吗?和三个人在一起,而不是一个?有人对这种事垂涎欲滴呢。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变成任何人。”
“这才是问题,纱蓝,我不想要任何人,我只想要你。”
“这也许是最难的。不过我想,我能做到,雅多林。也许需要一些协助?”
雅多林笑得像个傻瓜。飓风啊,他满是砂砾的头发怎么会那么好看?“那么……”他说。“你刚才说要吻我直到我无法呼吸。我就在这里,呼吸连喘气都称不上……”
她打断了他,再次吻住他的双唇。

卡拉丁坐到赛勒城顶部的一个屋檐上。
这座可怜的城市,先是一连串的永飓。就在赛勒那人刚刚开始着手重建的时候,又被雷爪摧毁了更多建筑物。现在那个死掉的怪物正压在一片废墟上,有如一尊倒塌的雕像。
我们能够战胜,他心想,但每一次胜利都会让我们受更多的伤。
他正用拇指摩挲着一粒小石头。下方主街侧旁的一条巷子里,一个有一头红色秀发的女人正在亲吻一个身穿破烂军装的男人。尽管满目疮痍,但还是有一些人在庆祝。卡拉丁接受了这一切。他只希望知道他们如何能如此高兴。
“卡拉丁?”西儿像一条光带围绕着卡拉丁。“不要心情低落。箴言的到来自会有时。你不会有事的。”
“我没事。”
他凝神看向纱蓝和雅多林,发现自己心里没有半点苦涩,也不觉得丝毫遗憾。他反而觉得……很好?
“噢,他们啊。”西儿说。“嗯,我就知道你不会在战斗中退却的。你输了一回合,但……”
“不,”卡拉丁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你能看到。”
“我能?”
“你应该能。”卡拉丁用手指摩挲着那一粒石头。“西儿,我不觉得我爱她。我对她有……另一种感觉。当我靠近她的时候,身上的担子仿佛变轻了。她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谁?”
卡拉丁张开手掌,西儿落在他的掌心里,变成一名长发飘逸、身穿轻柔长裙的年轻女子。她弯下腰,仔细端详卡拉丁手心里的石头,围绕着它打转。直到现在,西儿还是天真得令人惊讶,总是睁大了眼睛兴奋地观察这个世界。
“这是一块很好的石头。”西儿一脸严肃地说。
“谢谢。”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
“从下面的战场。如果将它打湿,它就会改变颜色。现在它看上去是褐色的,但只要一点水,你就能看到白色、黑色和灰色。”
“噢……”
卡拉丁又让西儿对着这块石头观察了一段时间,才问:“那是真的?关于帕胥人的事。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土地,他们的世界,在我们到来之前?我们……我们才是引虚者?”
西儿点点头。“卡拉丁,憎恶就是虚无。他吸收一切情绪,却从不释放任何情绪。你们……是你们把他带来的。我那时还没有出生,但我知道这是真的。他是你们的第一个神,在你们转而皈依荣誉之前。”
卡拉丁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桥四队对于这件事深感困扰。他们当然会这样。军队中的其他人对此并不在意,但是他的人……他们知道。
你可以保卫家乡。你能够杀死敌人以保护自己家中的人。但如果你的家本就是你偷来的呢?如果你杀死的人只是想要拿回属于他们的财产呢?
雅烈席卡方面的报告表明帕胥人军队正在向北推进。那一区的雅烈席军队转移到了贺达熙。炉石镇的情况怎样?他的家人还好吗?面对不断进逼的侵略大军,他肯定能够说服父亲迁居到兀瑞席鲁。但在那之后呢?
事情竟然变得如此复杂。人类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成千上万年。还会有人真的因为自己先祖所做的事情而退让吗?无论他们的先祖曾经多么可耻?
他与之战斗的是谁?他保护的又是谁?
守卫者?入侵者?
荣誉的骑士?受雇的暴徒?
“对于重创期,”他对西儿说。“我一直都以为那只是个单一的事件。在那一天,骑士们全都放弃了他们的碎刃,就像在达利纳的幻象中那样。但我不认为实际情况真的是那样。”
“那……是怎么样?”西儿问。
“就像是这样。”卡拉丁眯起眼睛,看着海中落日的光芒。“他们发现了一件他们无法视而不见的事。最终,他们只能去面对。”
“他们做了错误的选择。”
卡拉丁将小石子放进口袋里。“誓言是关乎个人内心的,西儿。你也确认过这一点。唯一重要的就是我们是否自信遵守了我们的原则。如果我们失去了这份信念,那么丢弃盔甲和武器只不过是一种表象罢了。”
“卡拉丁……”
“我不会做同样的事,”他说。“我更愿意相信,桥四队的过去让我们比那些古老灿军更实际一些。我们不会背弃你们。但要结束现在这一团乱象,也许就必须找出,我们要做些什么。”
卡拉丁离开那幢房子,用捆术飞上半空,在城市上空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形,落在桥四队吃饭的地方。他们正在分享面饼和库玛——一种用碾碎的拉维榖和香料做成的食物。他们原本可以要求得到比这种行军食品好得多的食物,但他们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
泰夫站在一旁的屋顶边缘,身体还在微微闪着光。卡拉丁向其他人摆摆手,便来到了泰夫身边,抬头眺望远方的大海。
“差不多是时候让大家去工作了。”泰夫说。“塔拉凡吉安国王希望我们这些会飞的人将下方医院里的伤患送到誓门去。大家想要休息一下,吃些东西。飓风的,他们好久没吃饭了。看样子,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你们已经赢了,阿卡。”
“如果不是你们打开了誓门,我就死定了。”卡拉丁悄声说。“不知为什么,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泰夫。我知道你们会来找我。”
“那你显然比我更有远见。”泰夫呼出一口气。
卡拉丁将手放在泰夫的肩膀上。“我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受。”
“是啊,”泰夫说。“我相信你一定知道。但这不是应该让我感觉更好过一些吗?可是我心里还是想着那些他飓风的火苔。”
“这不会改变我们,泰夫。我们仍然是原来的我们。”
“沉沦地狱啊。”
卡拉丁回头看向其他人。洛奔正在绘声绘色地向琳恩和拉兰讲述着自己失去手臂的故事。这已经是卡拉丁听到第七种关于他手臂的故事了,每一种都不太一样。
胡子……强烈的失落感让卡拉丁心中一痛,他和洛奔一定能相处得很好。
“这不容易,泰夫,”卡拉丁说。“而且我相信你对箴言的了解越深,越会感到艰难。不过你能够得到帮助。当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来了。而我也会帮助你。”
泰夫点点头,又问:“那么他呢?”
卡拉丁第一次意识到大石并没有在团队里。那名大个子食角人正坐在下面一座神庙门前的台阶上,身上的飓光已经熄灭。他低垂着头,碎弓横在大腿上,显然正沮丧自己的行为打破了誓言。尽管卡拉丁的生命也正是因此才获救。
“我们一起抬起了桥,泰夫,”卡拉丁说。“我们也要一起扛着它。”

达利纳拒绝立刻离开赛勒城,但他对娜凡妮的妥协是,同意返回在王室区的寓所稍事休息。在此之前,他先来到了塔勒奈拉神庙——这里已经被清空了,成为将领们举行会议的地方。
那些将领还没有到,所以他还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看着那些描绘诸位神将的浮雕,他知道自己应该到神庙上的房间去睡一觉,至少他可以睡到亚西尔大使到来之前。但这些塔勒奈拉.艾林在战场上高高矗立,奋勇抵抗强大敌军的画面……
他有没有在这些殊死搏杀中和人类战斗过?达利纳心想,或者更可怕,他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在夺取这个世界的时候,到底做了些什么?
当一个瘦弱的人影出现在神庙门口时,达利纳还站在那里。“我带来了我的外科医生,”塔拉凡吉安的声音回荡在岩石大厅里。“他们已经开始救治伤患了。”
“谢谢。”达利纳说。
塔拉凡吉安没有走进神庙。他站立在那里,等待着,直到达利纳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抛弃了我。你抛弃了这座城市。”
“我以为你将会倒下,”塔拉凡吉安说。“于是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可以控制这个联盟的道路。”
达利纳愣了一下。他转向那位在神庙门口如同一道剪影的老人。“你说你怎样?”
“我以为让联盟从你的错误中恢复过来的唯一方法,就是取得控制权。我的朋友,我无法支持你,为了罗沙,我才走开的。”
即使在他们共同讨论过后,即使知道塔拉凡吉安如何看待自己的责任,达利纳依然感到震惊。这实在是一种太过残酷、太过实用主义的政治风格。
塔拉凡吉安终于走进大厅,同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抚过墙上的浮雕。他来到达利纳身边,一同端详一名孔武有力的男子高高站立在两根石柱之间,挡住潮水般涌来的怪物,保护着身后的人类。
“你……成为贾.克维德的国王不是出于偶然,对不对?”达利纳问。
塔拉凡吉安点点头。对于达利纳,这个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如果以为塔拉凡吉安年迈昏愦,思维迟钝,达利纳自然很容易会忽略他。但在了解到事实并非如此之后,其他谜团就渐渐解开了。
“你是怎么做的?”达利纳问。
“在卡布岚司有一个女人,”塔拉凡吉安说。“她自称为多法。但我们认为她是巴塔.艾林,一位神将。她告诉我们寂灭就要到了。”塔拉凡吉安看向达利纳。“我和你兄长的死无关。但我听说过那个杀手做过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所以我一直在找他。多年以后,我找到他,给了他特别的命令……”

摩亚许走下科林纳王宫正门前的大阶梯,进入一片黑夜般的阴影中——一片在这里停留了太久的黑夜。人们簇拥在王宫花园里,都是一些被赶出家门的人类。现在他们的房子里住进了帕胥人。一些难民在板岩芝长凳之间搭起油布,做成只有几呎高的帐篷,生灵在他们和花园植物之间跳动。
摩亚许的目标是一个正在花园附近的黑暗中咯咯笑着的人类。一个在黑夜中看不清眼眸颜色的疯子。
“你看到我了?”那个人问跪倒下来的摩亚许。
“没有。”摩亚许说着,将那柄怪异的黄金匕首刺进这个人的肚子。这个人微微哼了一声,露出一个愚蠢的傻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真的是他们其中之一?”摩亚许问。“是全能之主的神将?”
“是吗,是吗,是吗……”那个人开始剧烈颤抖,睁大了双眼。“是吗……不。不,死亡到底是什么?死亡到底是什么!”
一些原本蜷缩起来的身子在挪动,聪明人纷纷躲到了一旁。
“它抓住了我!”这个人尖叫着,低头看向摩亚许手中的匕首。“这是什么?”
这个人又颤抖了片刻,全身勐然抽搐了一下,就不再动弹。当摩亚许将淡黄色的匕首抽出来的时候,匕首尖上飘起一缕黑烟,留下一个漆黑的伤口。匕首柄末端的硕大蓝宝石闪烁起暗淡的光亮。
摩亚许回头向飘浮在宫殿夜空中的炼魔瞥了一眼。他们似乎都不敢进行这场杀戮。为什么?他们在害怕什么?
摩亚许向他们高高举起手中的匕首,但他没有听到欢呼声。只有想要睡觉的人们发出的几声嘟囔,周围没有任何声音。除了炼魔,只有这些放弃了人生的奴隶见证了这个时刻。
加斯伦,亚什尔,杰瑟瑞瑟.艾林,神将之王,神话和历史典籍中被奉为最伟大的人类,在此走到了他的死期。

洛奔跳到一块石头后面,笑着盯住形状如同一片树叶般躲藏在那里的小灵。“找到你了,仔仔。”
鹿艾变成一个愤愤然的小男孩,差不多是九岁或十岁的样子。他的名字是鹿艾,不过当然,洛奔只管他叫“仔仔”。
鹿艾跳上半空,划出一条光带。桥四队正在赛勒城底部低城区的一大片帐篷之中,就在城墙的阴影里。这是一个大规模的战地医院,许多伤患都在这里接受治疗。
“洛奔!”泰夫喊。“别发疯了,到这里来帮忙。”
“我没有发疯,”洛奔也喊。“其实,我是这群人里最不发疯的一个!这个你们全都知道!”
泰夫叹了口气,向皮特和雷顿挥挥手。他们一起小心地向一个至少有二十呎见方的大平台施加捆术。这个平台上躺满了经过治疗、正在恢复的伤患。三名桥兵带着这个平台向城市顶部飞去。
鹿艾飞到洛奔的肩膀上,变成一名年轻男子的样子,又伸出一只手指向那些桥兵,试着做出洛奔教他的手势。
“很好,”洛奔说。“但手指用错了。不!也不是这个。仔仔,那是你的脚。”
灵比着那个手势,转向洛奔。
“就是这样。”洛奔说。“你可以谢谢我了,仔仔,是我让你有了这么大的进步。人们在洛奔身边经常能够得到各种启迪,凭空出现的小东西当然也可以。”
洛奔转过身,大步走进一顶伤患帐篷里。这顶帐篷的后壁被固定在一片光芒闪烁的青铜城墙上。洛奔希望赛勒那人能够懂得欣赏这道城墙的美丽。谁能拥有一道金属墙壁呢?如果洛奔要建造一座宫殿,一定也会让它有金属的墙壁。不过赛勒那人都很奇怪。对于一群喜欢住在这么靠南的寒冷之地的人,你还能说些什么?而且这里的语言听起来有好多牙齿撞击的声音。
这顶伤患帐篷里全都是被认为还很健康,不必让雷纳林和利芙特治疗的人。不过他们还是需要普通的医护照料。他们肯定不会死去,现在肯定不会。也许以后会死吧。所有人在一段时间以后都会死,所以对于他们之中一些人的肠胃不适大概都可以忽略。
因为这里的人知道自己不会马上就死,所以他们的呻吟和呜咽声也颇有一些宽慰的感觉。执徒们尽力照顾他们,但大部分真正的外科医生都在城市更高处。塔拉凡吉安的军队终于决定加入他们。而现在,所有容易的事——比如并不需要太多能力的死亡,都已经过去了。
洛奔拿起自己的背包,走过正在叠起煮过的绷带的德鲁。没错,在许多个世纪之后,他们还在做着神将们告诉他们的事:用沸水杀死腐灵。
洛奔拍拍德鲁的肩膀。这名身材瘦长的雅烈席人抬起头,向洛奔点点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爱上一个军人并不容易,而现在,卡拉丁却一个人从雅烈席卡回来了……
洛奔继续向前走去,坐到一名躺在小床上的伤患身边。这是一名赛勒那人,头上缠着绷带,眉毛低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正前方。
“想看个戏法吗?”洛奔问这名士兵。
那个人耸耸肩。
洛奔抬起脚,将靴子放在那个人的小床上。靴带已经解开了,洛奔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灵巧地抓住靴带,将它们缠绕在手指上,扭动一番,用力拉紧,再用另一只脚踩住靴带的一端,打出一个漂亮精致、非常对称的绳结。也许他可以找个执徒为他写一首诗。
这名士兵没有任何反应。洛奔又坐下来,拿过他的背包,引起一阵轻微的叮当声。“别这样一副表情,这可不是世界末日。”
那名士兵歪了歪头。
“嗯,当然,从技术上来说也许是这样。但世界末日应该不会是这种样子,对不对?我觉得,等到一切都完蛋的时候,我们自然可以淹没在自己的脓汁毒水里,呼吸熔融的空气,在烈焰灼烧中发出最终的惨叫,回忆最后一次女人爱我们的时候。”洛奔拍了拍这个人的行军床。“我不太了解你,伙计,但我的肺里还没有火烧火燎的感觉。空气好像也没有变热的样子。考虑到将来我们的日子会有多么难过,你真应该感激现在。一定要记住。”
“我……”那个人眨眨眼。
“我的意思是,要记住我的这些话。你可以把这些话讲给你盯住的女人,这能帮上你很大的忙。”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赛勒那拉维榖啤酒。正在帐篷顶绕圈的鹿艾飞下来,仔细查看这只酒瓶。
“想要看戏法吗?”洛奔问。
“另……一个?”那个人问。
“平常我都会用指甲把瓶塞拔开。我可是有一副贺达熙人的指甲,硬得厉害。你和大部分人一样都有弱点,所以你更应该好好看看。”
洛奔用一只手卷起裤腿,将酒瓶口夹在腿弯里,飞快地一抖,就把瓶塞拧了下来。然后他向那个人举起酒瓶。
那个人伸出被绷带裹住、臂肘下都没了的右臂,又看了一眼这只手臂,面色一沉,便伸出了左手。
“如果你需要听些玩笑,”洛奔说。“我刚好有几个最合适不过的。”
士兵无声地喝着酒,目光闪烁地看向帐篷门口。卡拉丁走了进来,身上闪烁着微光,正和一些外科医生说话。洛奔知道卡拉丁也许在叮嘱外科医生该如何把工作做好。
“你是他们其中之一,”这名士兵说。“你是灿军。”
“没错,”洛奔说。“但我其实还不算。我正在努力搞清楚下一步。”
“下一步?”
“我已经能飞了,”洛奔说。“也有了灵。但我还不知道是否有能力拯救人们。”
那个人看着手中的酒瓶。“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我是拯救了一瓶酒,但这和救人不一样。别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啊,好尴尬,我都不想说这种事。”
“该怎样……”这个人说。“该怎样加入你们?他们说……他们说你的伤因此愈合了……”
“没错,这能够治愈一切伤口,除了你脖子上的那个石苞以外。对于我,这是很棒的一次经历。我是那群人里唯一神志清醒的。这也许正是个问题。”
“为什么?”
“他们说要加入他们,就一定要精神崩溃。”洛奔说着,向他的灵瞥了一眼。鹿艾兴奋地转了几圈,又藏了起来。洛奔还要去找这个小家伙,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游戏。“你认识那个身材高大的女人,那位国王的姊妹吗?就是那位瞪一眼碎刃,碎刃也会碎掉的女神?她说力量必须以某种方式进入灵魂。所以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哭,为我的人生落入如此可怕的境地而呻吟。但我觉得飓父知道我在撒谎。作为洛奔的我,实在很难感到伤心。”
“我的精神可能已经垮了。”这个人轻声说。
“很好,很好!我们的团队里还没有赛勒那人呢。最近我们似乎正努力让每一种人都加入我们。我们甚至还有了一位帕胥人!”
“我只是问问。”这个人说着,又喝了一口。
“当然,问吧。跟着我们看看。跟着琳恩做些事。但你必须说出箴言。”
“箴言?”
“‘生先于死,力先于弱,旅程先于终点。’这是容易的,难的是:‘我将保护无法保护自己之人’,还有……”
一阵寒意突然击中了洛奔,帐篷里的宝石都在闪烁,然后完全熄灭。冰霜在洛奔周围的岩石地面上凝结成一个符号,又在那些行军床下消失。那是逐风师的古老符号。
“怎么回事?”洛奔站起身。“什么事?现在?”
他听到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隆隆声。
“真的是现在?”洛奔向天空挥挥拳头。“我应该有个充满戏剧性的时刻,你这个大混蛋!为什么你不早些听到我?就在我们马上都要死掉的时候!”
他听到了一个遥远的、非常遥远的回答。
你那时还没准备好。
“飓你的!”洛奔向天空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为了这个时刻,他已经把这个手势保留了很久。鹿艾来到他身边,比出同样的手势,然后又生出两条手臂,再比了一次。
“很好。”洛奔说。“嗨,大佬!我现在是真正的灿军骑士了,所以你可以开始祝贺我了。”卡拉丁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等一下。”洛奔又对那名断臂的士兵说了一句,便向正在和一名信使说话的卡拉丁走去。
“你确定?”卡拉丁对那名书记说。“达利纳知道吗?”
“就是他派我来的,长官。”那名女子说。“信芦已经在地图上标明了位置。”
“大佬,”洛奔说。“嗨,你有没有……”
“恭喜,洛奔,干得好。在我回来之前,你是泰夫的副指挥官。”
卡拉丁冲出帐篷,用捆术飞上天空,一转眼就不见了。帐篷门帘仍在他带起的风中不住地抖动着。
洛奔将双手扠在腰间。鹿艾落在他的头顶上,发出一阵愤怒又轻快的尖叫声,向卡拉丁比出双重的下流手势。
“不要总是比这个,仔仔。”洛奔说。

“来吧。”艾希一边说,一边握住塔恩的手,拉着他走上最后几级台阶。
塔恩只是木然地看着她。
“塔恩,”艾希悄声说。“求你了。”
塔恩眼睛里最后一丝清明的闪光也消失了。曾几何时,就算战友都已牺牲,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而今天,他在战争中只是躲藏起来,低声呜咽。现在他又像个傻子一样跟着艾希。
塔勒奈.艾林像他们一样倒下了。
艾沙,艾希心想,艾沙会知道该怎样做。她努力压下泪水,看着他消失就像看到太阳熄灭。所有这些年里,她一直希望,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希望他能够救赎他们吗?
不远处有人以她的名字赌咒发誓。她很想抽那个人一巴掌。不要以我们的名字立誓,不要替我们画像,不要敬拜我们的雕像。她想要将这一切都踩碎,将一切关于他们的描述都抹去。她……
艾希用力喘了一口气,再次拉起塔恩的手,跟上其他逃进这座城市的难民。为了避免誓门过度运作,现在只有外人能够出城。她要回亚西尔去,他们的肤色在那里不会过于惹眼。
你给了他们怎样的一件礼物!塔恩曾经对她说,这一次他们有了在两场寂灭之间恢复的时间。发展的时间……
噢,塔恩,难道他真的不恨她?难道他不会让她……
艾希停住脚步,感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东西撕裂了。
噢,神啊。噢,雅多纳西!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塔恩呜咽着倒在地上,如同一个被割断了牵线的木偶。艾希踉跄一步,也是双膝一软,跪倒下去,颤抖着用双臂抱住自己。这不是痛苦,而是更加可怕得多的事。一种失去,她心中的一个空洞,她的一片灵魂被切掉了。
“女士?”一名士兵跑过来。“女士,你还好吗?嘿,赶快找一位治疗师来!女士,出什么事了?”
“他们……他们杀死了他……”
“谁?”
她抬头看着那名士兵,泪水模煳了她的视线。这完全不像他们其他人的死亡。一定是出了极为可怕的事。她完全感觉不到他了。
他们到底对加斯伦的灵魂做了什么?
“我的父亲,”她说。“死了。”
他们在难民中引发了一场骚动。有人从前面的书记队伍中跑了过来。那是一个穿深紫色衣服的女人,是黑刺的侄女。她看看艾希,又看看塔恩,再将视线转向自己手中的一张纸。这张纸上以令人惊讶的精准程度绘制着他们两个人的素描画像——不是他们那些受人敬仰的样子,而是真正的素描。是谁画的……为什么要画他们?
这是他的绘画风格,艾希隐约注意到,为什么米迪厄斯会给出我们的画像?
那种撕裂的感觉终于结束了。一切是这样突兀。数千年的时间以来,艾希第一次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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