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玛丽安有一双凛冽的眸子,性子也毒,但父亲依旧爱她。她的父亲是历史学教授。他有一只钟,每天早晨上完发条后,他就把钟放在餐厅的餐具柜上。柜子里摆满了不锈钢盘碟和刀具,都是她家的传家宝。在玛丽安看来,那钟是父亲的宠物,就同她的兔子一样。不过她的兔子没活多久就死了,死后被生物学教授做成了标本。而那钟,仍谜一般地走着,于是她断定那钟是长生不死的。但即便如此,她也没觉得有多了不起。她坐在桌旁吃饭时,会冷冷地看着时钟的指针转着圈,但她从未觉得时间在流逝,因为在她身处的这片与世隔绝之地,时间冻结了,眼前的一切都沉浸在田园生活的安宁之中,忙碌的时钟将每分每秒都刻成冰雕。
玛丽安住在一座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白塔里。秋天时向窗外望去,会看见整座山一片辉煌,玉米满地,果树被红苹果压得嘎吱作响;春天,田地如旗子般铺展开来,满眼枯黄不久便成了一片嫩绿。农田的那一边只有沼泽地,一英亩范围内都是不起眼的乱石,四周的森林影影绰绰。八月下旬,树林在暴风雨的电光雷火中,仿佛在步步逼近,要威胁人类的地盘。不过一般时候,村民们都视而不见。
她那座塔周围建了不少钢筋混凝土房屋,它们历经风吹雨打,现在作为营房、博物馆和学校使用。除此之外还有马厩、菜园和方正稀疏的木屋。村子里种了玉米、亚麻、蔬菜和水果,村民养牛吃肉、喝奶,养羊取毛,养鸡吃蛋,采用最基本的自给自足形式。他们还用剩余农产品换取书籍、弹药、机器配件、武器、工具和药物等医疗用品。动物的叫声,马车的吱呀声,公鸡的咯咯声,营房的军号声,萦绕着玛丽安的童年。二三月间,呼啸的风会穿过新垦的农田从海上刮来,但玛丽安从未见过海。
她不能踏足村子之外,不能走出铁丝网围墙。有时羊群会溜达出去,越过长满欧石楠的小山丘走到废墟里。有时牧羊人会跟出去,但他们是极不情愿的,要荷枪实弹才肯出去。农产品运出时都有士兵护送,但即便如此,野蛮人有时也会杀了士兵,绑架运输人员。
“如果你不听话,野蛮人就会把你吃掉。”玛丽安的奶妈说。奶妈是个女工,每只手有六根手指,玛丽安想不通,因为她自己只有五根。
“为什么?”玛丽安问。
“因为野蛮人天生就这样,”奶妈说,“他们把小姑娘裹在黏土里,就像裹刺猬那样,放在火上烤,再撒上盐吞了。他们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那我的肉恐怕太老了。”玛丽安顶嘴。然而见奶妈真心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玛丽安又不免怀疑她说的是真的。她想,说不定野蛮人来一次,奶妈就不会这么讲了。孩子们会玩“士兵与野蛮人”的游戏,他们用手指比作枪,互相攻击。士兵总是赢,因为这就是游戏规则。
“士兵是英雄,野蛮人是恶徒,”数学教授的儿子气势汹汹地说,“我是英雄,我要打死你。”
“不,你打不死我,”玛丽安做了个吓人的鬼脸,“我不玩了。”
她舅舅是这儿的上校,讲话声音刺耳吵人,让她讨厌,而她哥哥是学员,是母亲的心头肉。玛丽安违反游戏规则,绊了数学教授的儿子一跤,弄得他满地打滚,号叫连连。其他孩子很快就不带她玩了,但她也无所谓。她是个瘦巴巴的小孩,她的所有东西都得写上名字,连牙刷都写上,所以从不丢东西。
这片文明之地被铁丝网包围,铁丝网内是瞭望塔,塔上每隔一段距离架设一把机关枪。围绕着村子又是一圈架有铁丝网的结实矮墙,墙上只有一道木门作为入口,并设哨所监控。野蛮人来袭时,无法立刻进村,因为要想进入村子,必须先攻克大门。六岁时,玛丽安第一次见到了野蛮人。
那天是五朔节,野餐丰盛,乐声飘扬,士兵们进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演练。玛丽安的父亲生性忧郁,那天他缩在书房里看书,全村只有他独享这份优待,玛丽安的母亲、塔里的女教授以及工人们都忙得热火朝天。他们烹制美味佳肴,熨烫最好的衣服。玛丽安跑来跑去,惹惹这儿,烦烦那儿,偷来点生面团,到处惹是生非。最后奶妈终于按捺不住,恨恨地说:“我来管管她。”
她用一只胳膊架起玛丽安,把她带到楼上一个没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开了一扇小窗,直通外面的白色铁阳台。奶妈有这房间的钥匙,她把玛丽安锁起来后,透过钥匙孔看着她说:“我回来之前你就老实待在这儿。”真是奇妙,玛丽安一下子就没了在厨房时的神气,整个人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她坐在房间中央的木板上四下看了看。一根藤蔓弯弯曲曲地从外面爬进窗户,真像一条蛇。这些年来,树林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蛇,甚至还有几种毒蛇。玛丽安不害怕一个人待着,但是她很生气。她爬上咿呀作响的阳台,透过栏杆之间的空隙往下看。从这个高度俯瞰,村子显得袖珍无比,整洁的面貌、明丽的色彩让这里如同常年欢欣祥和的世外桃源。果园里的花儿随着枝条颤动,田野一片淡绿,黑莓刺丛中蹿出一根根钢筋,如同一道道黑色彩虹。覆盖着千屈菜的高架桥纵横交错,一直通向废墟中心尚未被掩埋的钙化土地。视野的四周盘踞着深不可测的森林。
玛丽安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块饼干,便拿出来吃。她穿着格子裙和棕色毛衣,金发梳成长长的马尾辫。她把房间里的东西打破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哥哥今年十六岁,比她大十岁。奶妈常说:“你该爱你的哥哥。”玛丽安问:“为什么?”这日她孤零零地被扔在一边,如此好的天气,她却被困在高塔里。饼干吃完了,可她还是饿,只好悻悻地咬着辫子尾巴。
她看见士兵队列跟着军乐队出来了,人数不多的军乐队正演奏着进行曲。所有士兵都穿着黑色的皮制服,戴着玻璃面罩的头盔,身后背着步枪。全村人都前来观摩,玛丽安在人群中发现了母亲和奶妈,她哥哥则站在士兵队列中。所有人的衣着都整齐得体,衬衫和裙子白如纸,西装黑如墨。玛丽安倍感无趣。一只鸟落在阳台上,歪着头,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这是一只海鸥。
“你好呀,小鸟,”她说,“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吗?你见过野蛮人吗?”
“野蛮人”,她喜欢这个词的抑扬顿挫,读来如同撩拨热情活泼的四弦吉他。这时,她注意到木栅栏那边的玉米地里有一丝扰动的踪迹,不像是风,风不会发出刺耳的马鸣声,现在也还没到罂粟绽放的季节,地里却刺出一抹浓烈的鲜红。她将视线聚焦在栅栏那边,那踪迹一直延伸到栅栏前,压烂了玉米苗,撞碎了栅栏。突然,一个个骑马人腾空跃出,四处响起了恐怖的叫喊声。他们身穿毛皮和耀眼的破布衫。进来前他们已经拧了瞭望塔里一个看守的脖子,哨所里的两个士兵在打牌,未能及时发现入侵者,也被射杀了。这就是不遵守军纪的下场。村子陷入一片混乱。
这群暴徒打砸偷抢,奸淫掳掠,必要时也会杀人。他们如同梦魇中的小鬼,肤色斑斓,一头长发飘扬在脑后。他们周身闪烁的金属圆片,曲度奇特,应该是从废墟中捡来的。他们的马匹装饰繁复吊诡,马鬃和马尾上挂着破布、刀、铃铛和链子,人与马浑然一体,仿佛胡乱涂抹了油彩的异教半人马,看起来有实际的两倍大。他们正拿着长枪开火。文明有礼的人群在清晨最美好的时刻遭遇这午夜梦魇,顷刻间四下逃窜,哀号响彻云霄。
玛丽安木然地望着大片的鲜血,就像看牛血羊血一样。当她从这片绿意盎然的战场抬起眼睛时,她看见另一群野蛮人(全身佩了许多刀,脸上的油彩黯淡些)正不声不响地越过铁丝网。士兵们身陷战斗之中,那群野蛮人便不慌不忙地拿走了一袋袋面粉、一罐罐黄油、一匹匹布料,没人来拦他们。他们在房子里进进出出,偶尔拿出刀来威胁挡路的人,她甚至看见有女工像是在帮助他们。玛丽安饶有兴味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士兵和野蛮人站在地上拼死相杀,马匹离了人,在人群中不安地攒动、嘶鸣。枪声、人声响彻天空,直逼玛丽安的耳朵,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一个野蛮人头戴装饰了牡鹿角的羽毛头盔,出现在博物馆的平顶上,犹如一轮狂放的太阳。他嘴里叼着刀,正准备跳下去加入战斗,却突然被一颗子弹打烂了眼睛。他的嘴歪了,刀落了,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摔落在地,脑浆四溢。这是玛丽安第一次目睹人的死亡,而第二次便是她的哥哥。
在漫天的扬尘中,他正和一个毛发旺盛、手中持刀的小野蛮人滚打着。两个人摔得翻来覆去,毛皮的毛模糊了他们的脸,刀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他们扭打的方式不太寻常,仿佛特地在此向她展示暴力的真实面目。在野蛮人厚重的黑辫子和鬈发之间,两人的面庞时隐时现,她能看见他们正死盯着对方,两张脸上都是惶恐的表情,好像他们从未料想到自己会卷入这一场殊死搏斗。
母亲回到塔里,她大概是看到他了,唤了他一声,哥哥或许是听到了,又或许是被其他声响分散了注意力,向旁边看了一眼,就在这时他的对手趁机将刀插入他的喉咙。血冒了出来。小野蛮人扔下刀,将这缕刀下冤魂搂入怀中,温柔得近乎怪异,一直到他怀中的人没有了生气。玛丽安巴望着能来个人把这小野蛮人一枪打死,可是周围没有人有枪。那小野蛮人把这具渐冷的尸体靠在墙上后,又蹲坐回去,一面将头发从脸前撩开。她看见他脖子上戴了几串珠子,手上戴满了戒指。她所在之处比他高出许多,所以他看起来矮小得很,她只顾盯着他那些戒指看,因为它们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打斗的声音如一首骇人的乐曲。小野蛮人往上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神情严肃的小孩正望着他。
他涂抹了黑、红、白条纹的脸上闪现出莫名的恐惧,他惊惶地用手在空中比画了几下。玛丽安长大后再回想——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也许他是在做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她咬了咬辫子。他站了起来。突然,子弹噼里啪啦地打在他背后的墙上,一颗子弹击中尸体,尸体颤抖了几下,好似又活过来似的,这时一匹马穿越枪火疾驰而来,那小野蛮人一跃而上,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骑马人四散而去,袭击结束了。
村子里几乎一片死寂,只听得见牛儿惊恐的低鸣、几匹马和几个人的垂死挣扎。一共死了五个士兵,几个野蛮人伤得太重没跑掉,简单的几枪就被解决了,被埋进一个坑里。一个女人被野蛮人掳走了,时不时会发生这样的事。食物、布料、牛、鸡都被抢了一些,足以弥补野蛮人在袭击中的损失,以往也都是如此。
天黑后,父亲找到了玛丽安,她正酣睡在离阳台最远的角落里,吮吸着大拇指。她梦见涂满深色油彩的脸,哭着醒来,父亲亲了亲她。
“都结束了,该回去睡觉了。”
她饿极了。这时她想起早晨尚在烹煮的佳肴,她不知道那些都已成了葬礼餐食。
“我想吃东西,我想吃蛋糕。”她说。
“你现在可不能去找你母亲要蛋糕。”父亲说完拿了一杯牛奶和几片黄油面包来到她房间。不知为何,她在哭泣中睡着了,父亲一直握着她的手。他没有头发,也没有眼睫毛。
“你哥哥去了废墟,那死人去的地方,”玛丽安的奶妈说,“废墟里全都是鬼。”
以前哥哥走到哪儿,母亲就跟到哪儿。现在他死了,母亲心都碎了,她行尸走肉地又活了两年,后来因为误食毒水果而死,她是欣然赴死的,没有丝毫挣扎。此后,玛丽安和父亲一起生活,连同已经年老得去不了其他地方的老奶妈。他们相处融洽,父亲教玛丽安读书、写作和历史,她读着他一屋子的旧书。待在父亲的书房时,她会向窗外望去,望向田地那边的沼泽和黑莓刺丛,想象着林子里住着人。
“玛丽安,你能想象‘一百万’是多少吗?”父亲问。她脑海中想象着村里所有人站在空地上,乘以二,再乘以二,乘以二,再乘以二,乘以二……玛丽安数不清了,她摇了摇头。
“那就忘记这些大数吧,”他说,“虽然它们曾经很重要。你知道‘城市’指什么吗?”
她想了一会儿。
“废墟?”她猜。
于是他指引她去查字典,读芒福德等人的著作,可字典里满是玛丽安不认识的词,只有通过其他书的上下文她才能理解,因为这些词早就无法应用于现实,它们所代表的只是抽象的概念、逝去的回忆。
玛丽安不再似从前那般恶狠狠的,但是她脸上长出了奇特的皱纹,看起来很不好惹。父亲说世界上没有鬼魂,所以她会不听奶妈的劝阻,独自一人前往沼泽。玛丽安身材纤细,身手敏捷,她沿着羊的足迹追寻,想象着这里居住过的万千男女,其间从未摔倒或受伤。她逐渐了解了这里的生存法则,尽可能远离无处不在的、长满利刺的丑陋植物,也不会去触碰聚集了五彩苍蝇的黏腻的绿紫色浆果,那些苍蝇是浆果秋天生出的,浆液有毒,会伤到手指。她知道有的黑莓刺丛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洞,不过她不晓得这些洞是做什么的。她发现只要她不去理会住在堵塞的阴沟里、时而出来活动的巨牙肥老鼠,老鼠也会自顾自地不理会她。
曾经的壳形房屋如今成了洞窟,里面杂草蔓生,完全不像人类居住过的样子,她也从未在里面见过人,只发现过剔干净的动物骨头和人类粪便。这意味着废墟里的鬼魂也吃东西也排便,他们很有可能根本不是鬼魂,只是不再具有社会特征的人,就像那些在村口乞讨的沼泽地里的乞丐,无论男女,满身疮痂,肢体畸形,衣不蔽体。有时士兵会扔面包给他们吃,有时会朝他们头上放几枪赶他们走,但从不会放他们进来。
“他们是社会弃儿中的弃儿。”父亲说。玛丽安十二岁时,他又告诉她:
“在战争爆发前,世界上还有大学,大学里的人每天只是读书、做实验,他们享有许多特权,虽然大多都不是明面上的。无论如何,战争期间,一些教授和家属得以进入最隐蔽的避难所。事实证明,幸存下来的人中,只有他们可以将人类社区重建得如此舒适宜人,将颓败乱象阻挡在外。”
父亲是村子里读书最多的教授,他的工作是重建过去。他光秃秃的眼睛视力很糟,看东西模糊。他大概快瞎了,瞎了以后他就只能用手摆弄东西,比如他那只钟。玛丽安得读书给他听,说不定得读卢梭。他正在写一本关于社会学理论考古的书,村里除了玛丽安大概没人会想读,可玛丽安又读不懂。村子里大多都是农民,少数几位教授是这里仅有的文化人,他们通过商队带信给其他村落的教授。士兵则负责保护村里所有人。
“战争之前,树林里没有野兽,不过那时也没什么树林,除了个别地区,所有人都互相来往。但是现在人们都彼此隔绝了,人种也开始分化,从我们这样的工匠人种中分化出猎人人种、林人人种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人种。玛丽安啊,那时候人们会在笼子里饲养野兽,比如狮子、老虎,观察它们,研究它们。大火之后,野兽逃了出来,谁能想到它们会适应得这么好呢?”
父亲喜欢问这样的问题,教授们都喜欢,而他尤甚。有时她猜想他根本不是在和她讲话,他只是在自言自语,或是对着他脑海中汇聚一堂的学者们发言。不过,他的每句话她都谨记在心。
村子里惯有的平静时不时会被打破。有天半夜,一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不顾熟睡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点着了房子。妻子和孩子在浓烟中窒息而亡,而那个工人跑上街去,又哭又笑,之后登上教授们的高塔,从阳台跳了下去。自杀在工人和教授中并不罕见,因为他们到了一定年龄后会感受到衰老的逼近和智力的迟缓。但士兵不会自杀,因为他们需要遵守纪律。相比之下,他杀是少见的,而且通常发生于野蛮人袭击之前。
还有一次,一位老人闯进博物馆,蓄意砸毁玻璃罩和里面的珍贵展品。他找来一罐红漆,在博物馆的墙上写道:“我是个老人,我希望今天就是审判之日。”他攥着一根蜡烛走到加油站,然而警铃响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破坏,士兵就把他射杀了。士兵处理那些畸形人的方法也令人难以理解。
父亲说:“士兵被授权维护治安、保护我们,但是他们渐渐有了统治的权力。”
博物馆事件后不久,野蛮人又来了。这场袭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整整六年来没有过袭击,村里的时间既如永恒,又如片刻,一天的平静和十年的平静似乎给人的感觉无甚差别。这次的野蛮人不是上次杀死玛丽安哥哥的那群,他们卑鄙地趁着夜色徒步潜入,毒死偷不走的牛,划开士兵的肚子,勒死站岗的看守。那夜之后,四个女工没了踪影。
“他们把女人强奸完了,就把她们的肚子剖开,把猫缝在里面。”越老越怪的老奶妈说。
“不可能,”玛丽安说,“首先,他们不可能养猫。我们养猫是为了防止老鼠吃玉米,还让我们的感情有所寄托,但是他们既不种玉米,而且在我看来也没有一点感情。”
“你们这些小家伙总以为自己知天知地,其实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老奶妈说,“罢了罢了,总有一天野蛮人会把你抓走,在你肚子里缝一只猫,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虽然玛丽安不相信她,可肚子里却一阵痉挛,仿佛有只猫,像奶妈那只黑猫那样的,在她肚子里踱步。她清楚地回想起杀她哥哥的那小野蛮人的脸,他的项链、戒指和刀,而她哥哥的面孔却是模糊一片。有时她会梦见他死了,还有一次她醒来后意识到,梦中两人的脸重合了,她看到的是那小野蛮人杀死自己,或是他的二重身。这场重现的梦让她惊扰不已,她醒来后发现衣服汗湿了,然而这并不完全是出于害怕。
“卢梭曾论及高贵的野蛮人,但是如今再无高贵的野蛮人。想想那个杀了你哥哥的野蛮人。”父亲说。
“我确实,”玛丽安承认,“经常想到他。”
他握紧拳头,注视着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他的双眸如雨水般清澈,声音轻柔缥缈,皮肤细腻透亮,他像其他教授一样,穿着一套上好的深色套装。玛丽安多么爱他,好希望能摸摸他以确认他就在眼前。
玛丽安十六岁时,父亲问她:“村子里的年轻人你有看中的吗?”
她在脑海中将军队学员过了一遍。每位教授的长子都会成为学员,这是传统。然后她又考虑起教授们的非长子,他们都会继承父亲的身份,成为年轻的教授,她甚至连工人也考虑了进来。思忖良久,玛丽安告诉父亲,她不会和村子里任何一个年轻人结婚。
“我不想结婚,”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结婚。我也许可以嫁给一个外地来的陌生人,但是我不会嫁给这里的人。父亲,这里的人都太无趣了。”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突然思考起自己的婚姻,“我不英俊也不潇洒,但她还是嫁给了我,我真幸运。”
“我觉得她才幸运呢。”玛丽安说。
“我们都是灾难中降生的孩子,”他用学者的口气说道,“我们必须接受现实。”
“为什么!”她嚷道。
“你会明白的。”他说。她想起奶妈说过:“你什么都不懂。”她想,父亲老了。她无限温情地看着他,仿佛他已身患绝症。
“你从来不和其他孩子交朋友,”他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这里,可你去不了别处,安逸之外只能是混乱,玛丽安。”
他们很久没在家里的餐厅吃饭了,所以钟已经被挪到了卧室里。他讲话的时候,那钟小心翼翼地嘀嗒着,仿佛它所指示的时间是他们三个的秘密。
“如果野蛮人统治了地球,地球将会毁灭,他们不懂得治理之道。他们的祖辈侥幸在避难区以外存活了下来,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他们把我们当作猎物,掠夺我们的东西,因为他们没办法自给自足,但野蛮人又意识不到我们对于他们的重要性。如果有那么一天,野蛮人最终毁灭了我们的文明,他们自己也会衣食不保,所以我想他们不会这么做的,我们会达成某种平衡状态。但士兵一心想歼灭野蛮人,这是由于士兵以征服来满足好胜心。话说回来,如果野蛮人被消灭了,我们又该将生活的不幸归结于谁呢?”
玛丽安爱父亲,所以她机灵地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她爱他,但是他让她昏昏欲睡。
她讨厌五朔节,于是一大早拿了点吃的就开溜了。她来到以前从未到达的废墟深处,走上一条曾经的大马路,步履异常轻松。她深入这座城市的中心,这一区域已经全部化为矿石,只有黑色、赭色的石头,甚至白欧石楠都不愿在这里扎根,侵入的沼泽呈现出黏腻的黑色。四周一片寂静,兔子不在这儿做窝,鸟儿也不在这儿搭巢。她发现一堆包着腐尸的破布便不敢再看了,赶紧向前跑去,一直跑到灌木丛生的沼泽边。这里废墟和灌木、矮树自然融合,只有几座建筑耸立突出。她进到森林里去。
垂直的树木拦腰截断远处起伏的山丘,这里是狼、熊、狮子、鬼魂和乞丐的栖身之处,然而即使她蹑手蹑脚,却也什么都没发现。晌午已过许久,阳光倾斜地落在树干上。一头长着鹿角的牡鹿因她的出现受到惊扰,还没等她看清楚,就从灌木丛里闪身溜走了。她想起了那个从博物馆屋顶跌落的野蛮人头上的鹿角,那天也是五朔节,距今整整十年了。山楂树上开满了鲜花,整片荒野都已被花朵笼罩。月亮菊、金凤花,这各式各样的野花在细密的草间若隐若现。她看见一条花蛇正盘踞在粗树枝上,但蛇没有伤害她,也没有对她吐出舌头。鸟儿的歌声和叶间的风声并未给林中增添躁动,反而显得越发幽静,玛丽安甚至可以听见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以为这林子里就她一人,直到她遇见一个身穿黑毛皮长袍、颈戴数串项链的男人,她在他发现之前迅速躲进了后面的灌木丛里。他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铁锹挖地里的植物,挖出来的放进篮子里。他身形硕大,远不止六英尺高,一头黑色鬈发如一片云彩,直垂到肩膀,稀疏的胡须分成两撮,一撮染成红色,一撮染成紫色。他劳作时自言自语,一头驴被拴在旁边的树上,树上还拴了个小孩。
小孩脖子上箍了一个项圈,项圈上套着锁链。他上身没穿衣服,下身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裤子,嘴里吃着什么,口水直流。他十二三岁的样子,整个胸部、手臂和脸部都文满了蜿蜒交错的图案。这小孩突然哭了起来,手在空中扑腾,嘴里吐着唾沫。男人丢下手里的铁锹,走到小孩跟前踢了他几脚。小孩先是厉声尖叫,接着声音渐弱,低声胡言乱语起来,手抚摸着被踢的肋骨。男人继续回去挖植物,时不时地看向摆在旁边的一本彩色图书。玛丽安心中讶异他竟然会看书,大人们告诉她野蛮人是不识字的。暴打留下的红印子在小孩苍白泛绿的脸上发着光。玛丽安悄悄溜走了,她以为这是她的私人领域,却没想到会遇见一个会读书的男人,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她很快就走上了一条大路,穿过山楂树林,冲下堤岸,来到一条宽阔稳当的公路上。蔓生的杂草将公路染成绿色,不过好歹是条路。她爬回灌木丛躲起来,因为她听见了马的喘息声,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好奇。她从隐蔽处看着这队旅人沿着路转了个弯,从她眼前走过。
他们有几辆没刷漆的破拖车,里面装着厨具、毯子、动物毛皮、武器和一些她不认识的家用器具。拖车里还坐着几个孩子和腿脚不灵便的以及上了年纪的人,女人大多在一旁步行,其中还有大肚子孕妇。女人多数都怀孕了,牵着马或赶着瘦骨嶙峋的牛。马的数量不少,远多于牛和羊。
女人们或穿着裤子或穿着绊脚的长裙,都由偷来的毯子、布料、皮料或毛皮做成。她们里面穿着衬衫,有的衬衫绣上了精巧的刺绣,外面则罩着做工粗糙的无袖外套,毛皮或皮革所制,或是士兵制服,然而在珠子、绳结和羽毛的装饰下,那黑色皮革已是另一副面貌。她们满身佩戴花哨俗丽的首饰,有的是从废墟里捡来的古董,有的由动物骨头和陶器制成,造型怪异。她们发间缠了丝带和羽毛,眼睛一圈勾勒了油彩,有的脸上还文了和那小孩一样的蛇形曲线。她们中大多数都光着脚,少数穿着偷来的靴子或是用稻草编织的凉鞋。
这些女人看上去既饱经风霜又光彩照人,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衣着艳丽,形容粗犷,前后被孩子簇拥着。野蛮人的家庭生活对她来说是个谜,她以为他们不会结婚,不会有家庭。闯入村里的粗暴访客似乎只存在于那个可怕的时刻,他们没有其他生活,只是从地里蹦出来的暴力的产物。但是此刻她看着这沉默路过的队列,看着这些从打劫中获益的妻子、家人,明白了打劫的目的所在。孩子们也都累得哭不动,身上脏兮兮的,长着疮,有营养不良的症状。多么惨淡的景象!
男人们走在她们旁边,懒散地嘟囔着,挠着痒痒。他们身上也挂满了珠子、奇石,可能是符咒和护身符。虽然他们没有涂上迎战油彩,但身上的刺青比女人还多,长发用皮条绑在脑后。在这盛大的五朔节,他们却没穿毛皮也没戴护甲,大多数人都没穿上衣,骨头从刺青的皮肤中凸出。每个男人的皮带上都别了一把刀,还有不少扛着步枪。一个男人停下,走到玛丽安藏身的坝底部,往草里撒了泡尿。他的胳膊上有一处可怕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他挥了挥手赶走在伤口上盘旋的苍蝇。跟在队伍里的还有饿得皮包骨头的狗,有几条长了兽疥癣,伤口如喷薄的火焰。它们蔫蔫地伸着舌头,尾巴耷拉在两腿间,也都已走了好长一段路。
在最后一辆拖车里,笔直地坐着一位干净齐整、庄严肃穆的老妇人,她在这群邋遢的人里如同雨后的星辰。她干净整洁,穿着女工样式的绿裙子、丝袜和鞋子,头发梳成高高的发髻,显然是部落里的重要人物。一个年轻人走在她旁边,跟她说着话,玛丽安看不见他的脸,他戴的软呢宽边帽盖过了他的前额,队伍里有不少野蛮人都戴这种帽子。这长长的队列大约有六十人,几乎不说话,对孩子也不说,大家在这精疲力竭的静默中行进着。
玛丽安有一张干净的床,每晚都睡得很香。她看着这些流离失所、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可怜人,不禁庆幸自己作为教授女儿得以享有平静的生活,她从前可没这么想过。那些狰狞的陌生人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一张张病态、悲伤、劳累的脸。只需两三个士兵就可以把他们当场打死,她想他们中没有人会有心情举起武器自卫,他们全部会应声倒下,以这样苦涩的方式接纳休憩的机会。她原谅了他们的劫掠行为,因为他们几乎一无所有。这时,骑驴的男人赶了上来,那小孩被锁链拉着,在他旁边跟着跑。男人和驴身上挂了几篮子植物,小孩的臂膀里也抱着一些绿色的东西。
那人警惕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怀疑灌木丛里有密探。她退进叶子里的时候,他正好经过。他踢了驴一脚,驴不情愿地小跑着追赶前方的队伍。那小孩好不容易才跟得上,又是哭又是闹。玛丽安不知道他们往哪儿去,她希望不是她家。这里离家有好远。
她终于到家时,天色已晚,大门锁上了,她不得不和守卫解释她为什么跑出去。这时她听说了一件大事,立刻将野蛮人抛诸脑后。老奶妈突然发了疯,不省人事,用斧头把她父亲杀了,然后吃下了黄铜清洁剂自尽。玛丽安的上校舅舅把她带回去,让她同他住在营房里。她保管着父亲的书,却发现自己不忍心读,就把书都烧了。她把他的钟丢进沼泽,钟消失在软绵绵的表面下,依稀还能听到微弱的嘀嗒声。她找来剪刀,把一头漂亮的长发铰了,她现在看上去像一个发疯的小男孩。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头发剪了,但就是忍不住。她现在丑得很。她仔细端详着镜子中丑陋的自己,内心洋溢着狂喜。当她想拿剪刀对自己再来一下别的什么时,她却找不到剪刀了,连刀也找不到了。
“这个地方像坟墓。”她对舅舅说。
“但还不够秩序井然,”他说,“那老女人精神失常,该给她治疗的。”
军队里的人都这么说话。
“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她很爱我们,”玛丽安脱口而出,她被自己的话吓到,立刻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小时候。”
“她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舅舅说着猛拍了一下桌子,“该带她检测和治疗的。”
他用锐利狡黠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怀疑她。他决定要让她从情绪中走出来。
“去学开车吧,”他说,“这样你就可以跟随护卫去别的村子见见世面了。”
他下定决心要让她回归有序的生活,她只好去学开车。虽然简单,可她却学得很艰难,勉强才坚持下来。学车期间工人们一直在晒干草。仲夏时分,夜晚的空气温和甜美。在夏至来临前,野蛮人又发起了一次袭击。那天傍晚,家家户户刚刚点灯,村民们正坐下准备吃饭,野蛮人突然来了。警铃响起,舅舅从桌边跳起去拿枪带。
“锁上门。”
然而,玛丽安在门关上之前就跑了出去,她穿过居民区,一直跑到一栋废弃的宿舍旁。她眼前是十年前的情景,是十年前那群涂了油彩的野蛮人。她在森林里遇见的那群赶路的野蛮人,如今盛装打扮,壮观骇人。这一切被渐沉的暮色笼罩着,她只能看到在战斗中,那些强盗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地掳掠着各种物资。在无边的黑暗中,她能看清的东西很少。接着弧光灯亮起,刺眼的白光洒向战场,可灯光只是让混乱显了形,机关枪依然派不上用场。脱缰的马在街上蹿腾,仿佛海上碎浪。她看见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人从教授塔中突然跑出,故意钻到马蹄下面,转眼间死于马蹄之下。
一个裹着毛皮的模糊身影从混乱中脱离,他的项链在升起的月亮照耀下熠熠发光。他沿着军营旁的小巷跑过去,她猜他丢了武器,正在逃跑。一个士兵尾随着他,从后面跳到他身上,两个人跌落在地,扭打在一起。她又一次成了观众,她像上次那样看着他们,以为自己将再次见证死亡。士兵练过柔道和跆拳道,对着野蛮人的脖子劈了一道,野蛮人随即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士兵丢下野蛮人又跑回了主战场。但是几分钟后,野蛮人又缓慢站起,抖了抖身子。
军营边的小道黑黢黢的,空无一人。那一击让他一时缓不过劲来,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跪在地上,又倒下去躺了一会儿。接着他开始匍匐,小道尽头的棚子里停着装甲卡车,还有上了绾的马。野蛮人跪起来,抱紧身上的毛皮,一只手扶墙站起,一瘸一拐地跑了起来,最后消失在棚子里。棚子并未上锁。
“我们这次抓住了五个坏东西。”舅舅满意地说。他清洗完身上的血迹,继续三小时前开始的晚饭。
“我们这边只伤了两个,不过心理学教授那蠢货被踢死了,正好,反正他也精神失常了。我现在清楚野蛮人的招数了,我徒手就干掉两个。玛丽安,这就是杀了你哥哥的那群人,我从他们脸上的油彩看出来了。天亮后我会派侦察兵去找他们的营地,摧毁他们,消灭他们。”
他伸手拿面包时,不小心碰到了玛丽安的手,玛丽安吓了一大跳。她想到那些发间插着羽毛、蓬头垢面的妇女和她们的孩子会在营地里等待男人们归来,但有几个永远回不去了,她不禁心生叛念,恨起自己人来。五具伤痕累累的赤裸尸体,经过清洗,正等待着被投入无名坑。第六个人,躲在车库里,忍受着煎熬。她对那个人很是好奇,玛丽安与自己人没什么感情,想和敌人成为朋友。她也想近距离看看那个陌生人的脸。此外,或许她对他也有几分同情。
舅舅睡下后,她从厨房拿了一块面包和一些奶酪,悄悄潜入夜色。棚子的门已锁牢,大概有人匆匆搜过棚子。但她猜想那野蛮人肯定仍在里面,还没有人发现他,不然舅舅肯定会说的。她知道钥匙在哪儿。一匹马在难闻的隔间里走动。干草窸窣作响。一束月光落在卡车上了漆的表面,如手指般细长。她仔细听着,并没有听到人的呼吸声。她对着黑暗说:
“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没有任何动静。
“没事的,”她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走进棚子。如她所料,野蛮人用手捂住她的嘴,将她的双臂按到身后。她感觉他手上大把的戒指正揉进她的肉里,她用尽全力咬他的手指,他却捂得更紧了。他把嘴贴近她的耳朵。
“带我离开这儿,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
他的右手松开她的嘴,向下圈住她的脖子。她咳了几声,啐了一口。
“没必要掐死我,”她生气地低语,“你受伤了吗?”
“我刚刚晕倒了。”他很是惊诧,像是被这问题冒犯到了。他吐字含糊,声音粗犷,听起来该是习惯了在空旷的地方喊话,但是她能听懂。她将食物递给他,他接过吃了起来。黑暗中,她一点也看不见他。
“你会强奸我,然后把猫缝在我肚子里吗?”她想起奶妈的话,于是问道。
“哪里会有猫。”他的语气冷静严肃。之后他又陷入了沉默,于是她说出此刻脑中所想,仿佛这能解释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我父亲死了。”
“我父亲也是。你父亲什么时候死的?”
“上个月。”
“我父亲是十年前这个时候死的。他是被杀的。”
“我父亲也是。”
“到处都一样,谁的牙齿和爪子上都沾了血。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好。”她毫不犹豫地说。如果她仔细想想,她决不会这么说。
“你会开这种东西吗?”
“啊,会。”
“那就开着卡车从大门闯出去,一定很刺激。”
“或许吧。”她说。她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如今她待在村子里只是出于习惯。她也没有什么想带走的,那些她曾经写上名字的东西,现在似乎一件都不属于她。她本是来救他的,却没想到自己会接受他的救援。他的一个动作暴露了他的所在,她感觉到他涂了些油腻的东西在她脸上,是他身上的迎战油彩。
“我在你身上留下了记号,”他说,“现在你是我的人质了。”
“才不是!”她叫道,“我……”
“把门开大点,快点。”
月光下的他如死亡天使,那光环令她惊异,她和他说话时未曾去想他的长相。她从卡车的车厢里爬出,冲向棚子的最深处躲避他,他却轻易地把她捉回。他将她整个抱起,抱到卡车旁,放进驾驶室里。她又踢又抓,但即使这一刻她也没叫出声来唤醒村子里的人。
“改不了主意啦,小家伙,”他说,“你已经做了选择。”
他大笑,看起来很兴奋,似乎顺从反而会让他觉得太轻易、太无聊。危险也许是他体内的元素之一。他把她的手放在方向盘上。
“开。”他指挥。
月光淹没了棚子,漂白了他脸上奇异的色彩,只有眼圈一周的黑色依然是本色,连血迹在月光下也成了黑色。村子在沉睡,戴着玻璃面罩的哨兵把守着大门,那玻璃面罩看起来甚至比满脸油彩更古怪,也没有半点神秘。这里的每一个人她都不喜欢,然而走出这片土地就是未知和荒芜,她犹豫了。野蛮人再次抓住她的喉咙,她将他推开,发动了卡车。
他欢呼大笑。
他们开出一百码才在发动机的声音外听见警铃声。冲过木门时,看守射出几颗子弹,弹在驾驶室门上。他们将骚乱抛在身后,在士兵专用的马路上飞驰而去。
“把他们甩掉,”他一边探出车窗查看一边命令道,“他们骑着摩托追上来了。”
她转向开进一片松软的嫩谷地,他缩回身子,坐回驾驶室里。他脸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用手腕擦掉脸上的血。
“虽是不得已,但毁掉这些好粮食让我心疼。”她说。
他看了看玉米地然后看着她。
“看得出来你是个知识分子。”他咕哝道。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个词!”她惊呼,车开过一丛树篱。
“我可读过老多书呢,”他说,“我的名字叫珠儿。”
“没想到呢。”
“我是野蛮人中最聪明的,”他告诉她,“但绝不是最温柔的。”
“你会对我温柔吗?”
“不大可能。”
他们开到农场尽头,冲过铁丝网,钟琴一般的警铃响起。
“我知道废墟中有条路,”她说,“不过据说那儿全是鬼。”
她以为他肯定很迷信,却没想到他说:
“开过去。”
他们疾驰在这条结实的路上,卡车车灯照出两旁黑暗中的几具骷髅。他看向窗外。
“再快点。”
“快不了了,还有人跟着吗?”
他打开门,扶着门探出身去,一道道月光打在他身上,她已经习惯了他这身不寻常的装束。
“看不到,但还是快点,再快点。”
“快不了了。”
他怒吼一声打了她,她也很生气,但是发现确实还可以更快,便踩下油门继续向前开去。两旁的废墟忽高忽低,如果有尾随者,他们也发现不了。天上的月亮忽前忽后,视野中的一切都在晃动、倾斜,每一秒都有可能撞车。树林出现了,可以看到马路右方有一棵缠着常春藤的粗橡树。
“继续开,开进去。”
她往树林里开,心里清楚几秒后他们就会见阎王,就在这时,他打开车门,抓住她的双肩拉她跳了出来。卡车没了司机,冲冲撞撞地往前开去,撞上了树干,爆发出一声轰天巨响,燃起熊熊火焰。而他们落在了一片沼泽里,安然无恙。
他放开她,转头凝视着火焰。他先是露出一抹喜悦的神色,继而又恢复冷漠。炽热的火海烧灼着他们的脸。那棵缠着常春藤的树也着了火,一阵阵苦涩的烟随风袭来,酸得她眼泪汪汪。
“他们会发现你的,”她说,“这火焰就像信号弹,会暴露你的位置。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他好奇地看着她,颧骨上的红色油彩在火光下又鲜红起来。他欲言又止,耸了耸肩。
他将她拽出泥地,领她在树林里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他们躲在蕨丛的细叶后窥视着大路。不久一群士兵骑着摩托呼啸而来,珠儿死死捂住她的嘴。她本来也不准备出声的,戴着玻璃面罩、穿着光亮皮衣的士兵,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好似精巧的机器人,即使她喊叫他们也不会听见吧。士兵在燃烧的卡车残骸里搜寻着尸骸的痕迹,又拿着手电筒认真勘察路面情况,但都一无所获。他们商量了一会儿,重新骑上摩托,像来时那样排成一列回去了。他们肯定下了结论,认为大火已将车子连同人一起吞没。这是玛丽安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她不知道他们对于此事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认为这次事件是受白天的暴力场面刺激所致的精神错乱。第二天早晨,当人们发现她的床空空如也时,舅舅肯定会自言自语地说她怎么不能接受父亲的死,怎么不遵守秩序,他宁愿没教她开车云云。这时她惊觉,这是珠儿为她策划的一场官方自杀。他放开她,她的下巴已乌青。他笑了,她看见他的牙在月光下莹莹发亮。
“我说过我很聪明的。”他说。接着他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躺在她旁边的草地上,很快就睡着了。
气温渐渐冷得刺骨,不久月儿就西下了,没有一点声响打破这笼罩大地的黑色寂静。她扯下珠儿的毛皮裹在身上,那是一块红狐狸皮,他里面穿了一件绒面朝里的鞣制兽皮。这件外套有股臭味儿,毛皮没处理好。他睡梦中喃喃自语,不断靠近她,最后把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上。她摸了摸他的珠串,想着要不要勒死他。他温暖又沉重,似乎完全信任她,于是她松开他的项链。自从父亲死后,再也没有人信任她了。他们把刀、剪刀都藏起来,轻声细语地和她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想着父亲哭了起来,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天色渐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