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珠儿和玛丽安躺在蜷曲的蕨丛间,无意识地相拥在一起。起初森林只有轮廓,没有色彩,如一片幽灵般的灰色织成的空洞形体;渐渐阳光从枝叶间洒进,树木有了血肉;天色大亮后,满眼绿意盎然,花团锦簇。手边,不知名的植物伸出多汁的穗条;头顶,生发的枝叶间结了饱满的栗子。视野的每一处都被山楂树如凝乳的白花包围,蔷薇在灌木繁茂的枝叶间时隐时现,来回穿梭。这些蔷薇平整如碟,散发出苹果般的幽香。这片新天地的气息,伴着那袅袅幽微的花香,对玛丽安而言,如深海般神秘,如身边的酣睡者一样莫测,他的躯体正安然地靠在她的腿上。一只鸟醒来,扑扇起翅膀,在竹林里惊起一片窸窣。她听说这里有红眼的饿狼和利牙的野熊,于是沉着地等待它们现身把她和同伴吞吃了。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林中除了植物和他们俩的动静,再无别的响动。
这时候,村里的人该起来生火了,烟囱该冒烟了。睡眼惺忪的女人烧着粥,牛儿哞哞地等着挤奶。孩子们一路跑着喂鸡,大公鸡吊起嗓子,宣告新一天的到来,虽然这一天注定如其他日子一样平凡,虽然某位教授的女儿昨晚发了疯,活活烧死了自己。新的一天,珠儿睁开眼睛,望着玛丽安,那注视突如其来,近在咫尺,令她一阵眩晕。他棕色的眼睛没有丝毫生气,仿佛是画上去的,挨了一刀的左眼肿了起来。这时,几只鸟唱起歌来,珠儿突然一阵猛咳,身体剧烈颤抖,接着他竟然十分有礼貌地转过身去啐了一口。或许是他的肺受伤了。咳嗽停止后,他说:
“你一整晚都醒着?”
她点点头。
“你可真蠢,”他说,然后凑近了看她,“哭了?”
她再次点头。他耸了耸肩。一串白色露珠积在他毛茸茸的衣服上,将晨光化为触手可及的美丽虹光。他的脸如搅乱的调色盘,被厚重的油彩和凝结的血污覆盖着,让她看不清五官。
“我本可以趁你睡着杀了你的。”她说。
“可你忍住了。”他说,接着缩起身子又是一阵猛咳,晨起的鸟被吓得四散而去。咳声止住后,他艰难地恢复泰然自若的样子,每一次猛咳似乎都要夺走他身上的一点生气。但她仍看不清他的脸,不仅看不清他的脸,她也看不懂他这个人——眼前这个未受教化之人,正站起身来,拉伸筋骨,他眯眼看看天,再看看地面上的卡车和树的残骸——到达目的地后他会怎么处置自己呢,玛丽安心中茫然。他默默微笑,他就是玛丽安一直期望见到的陌生人,如今也是她唯一的伙伴。他每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有的手指甚至戴了两枚。
“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儿,”他主动聊了起来,“谁把你的头发铰了?”
“没谁,我自己。”
“还以为你是犯了错。”他又伸了个懒腰,一边向她伸出手,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她继续一动不动地坐着。
“如果我不想跟你走呢?”
“嗬……”他说,“我不信。”
“为什么?”
“你回不去了,不是吗?你不可能傻乎乎地编个故事跑回去,没有人会相信你。他们会编个罪名惩罚你,因为他们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逃跑,大家都会怀疑你。你也不可能留在这儿,因为这儿没吃没喝,看到那乞丐的尸骨了吧,更不用说这儿还有野兽出没。”
他的自信溢于言表,让她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她心里清楚他说的没错。她不能也不会回去,她也不可能留在这儿。她不愿搭他的手,便自己站起来,再拿上狐狸皮。
“记住,我跟你走是我自愿的。”
“噢,当然了。”
他们随即转身上路。他领她沿着树林的边缘走,到达一条小溪边。天已大亮,碧蓝的水面上漂着灿烂的金凤花。他跪下,喝了一口水,将脸埋入水中,洗去凝结的红、黑、白色油彩。她在他身旁跪下,清洗眼睛,将额头上的标记擦除,也喝了一口水。她很是惊讶,她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那瘦骨嶙峋、被烈日灼伤的深色面庞上,露出谨慎、内敛的神情。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耳朵上打了耳洞,挂着锤制的锡耳环。他开始解开他挂满装饰的辫子。
“你干吗把头发弄成这奇怪的样子?”她问。
“为了吓人。”他得意地一笑。她庆幸他没像一般野蛮人那样把牙齿锉尖。一团小蠓虫在溪流表面跳起了舞。
“你画脸也是为了吓人?”
“当然。”
“教授们认为你们已经退化成了野兽,”她装腔作势地说,“你的表现有力地证明了社会交往的崩溃和社会体系的消亡。”
“你说是就是吧。”他对她说的一点都不感兴趣。他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如果他的样子对她而言是怪异的,那么她的样子对他而言也同样怪异,她看起来如此瘦小白皙、整洁自信。他从没见过她这一类人,所以好奇地审视着她,试图理解那沾了泥渍的布裙子和白衬衫。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像是在研究稀奇的标本,但他先厌倦了。野蛮人之中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如果拿刀割女教授,女教授是不会流血的。他虽不信这些故事,却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剩下的最后一把刀。
很快天热了,狐狸皮穿不住了,她将它脱了担在手上。他继续在前面走着。虽然他身上穿的布是从教授那儿偷的,但颜色从清冷的灰色染成了便于伪装的藓棕绿,因为野蛮人需要捕猎,需要在森林中隐身。他很少回头,她便只能自己尽力跨过一丛丛花草灌木。她想,他为什么叫珠儿呢,是某个名字的变形吗,比如《圣经》里那个约珥。战后,许多野蛮人以及一些教授都信起了启示宗教。抑或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即便这样也还是有些奇怪。
黑莓刺丛上开出粉花朵朵,金雀花挂满了梢头。峨参高达五六英尺,他时不时拿出刀来开路。有些蕨类的茎干比她的腰都要粗。她被欧石楠缠住,呼唤他,他却没听见,森林已被某种浓密的气体淹没,她的声音呼出便凝结了。骇人的寂静中,阳光从叶间穿过,呈现出美妙的绿色。她扯开裙子,终于走了出来。珠儿在一棵形态如烛台的大峨参下等着她,露出牙齿微笑着。
“怪不得教授要住在避难所呢,你们在森林里连路都不会走。要不是我,你可得在树林里打转转了。”
“我不熟悉野外。”她怒气冲冲地说。她圆润的元音,却将他逗乐了。她猜想他这是把她当作战利品带回家,虽然没什么用,但比布匹有趣多了。阳光下,树林的铬绿色闪得她头疼,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就犯花了。他看起来比最高的树还高,仿佛一伸手,便可把天空拉下来,接着却又缩小到针眼那么小,掉到草里就会找不见。
“你该睡会儿觉的,”他出现在她的旁边,朝她翻了一下眼睛,声音里带着些许愠怒,“你现在风一吹就能倒。”
“我会撑下去的。”她说。她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
一只松鼠在叶间吱吱叫着,那声音如父亲的钟,只是这只活生生的钟报不了时。她的脸朝松鼠的方向转去,她的同伴见她面色苍白如鬼魂,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想看看她还是不是活人。
“别摸我。”她闪开。
“真没意思。”他连忙说,他的动作泄露了他的心思。他以为自己不信鬼神的。
将近中午,他让她坐在几块坍塌的砖石上休息,这里曾经是座小屋。几枝早已回归了自然的栽种花,从花园里爬上长满深色常春藤的砖石。村子之外,自然秩序黑白颠倒。一枝足有两英尺高的太阳花上,蜜蜂嗡嗡地飞着。粗大多汁的大黄茎干耸立成林,被虫子咬得斑斑驳驳的厚叶覆盖其上。
“你懂草药吗?”
“只学过一点历史和社会学理论。”
“那就帮不了我弟弟了。他病了。”
“他得的什么病?”
“坏疽。”
她想起五朔节那天那个肩膀化脓的野蛮人,坏疽会像藤蔓一样爬满他的全身。
“不过也许在我们回去之前他就死了,那是我二弟,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所有的兄弟都与我同父异母,因为我父亲的老婆们总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你有兄弟吗?”
“我从前有个哥哥,被野蛮人杀了。”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珠儿嚼着一把草,富有哲理地说。
他说起话来像个受过点教育的人,这令她惊异,她从前以为野蛮人都是文盲。他的动作和话语间,还透着一种奇特又唐突的优雅,她父亲曾称之为讽刺,虽然在教授中少见,但她依旧辨别了出来。他一边说话,一边侧过脸去用眼角瞄她,好像在观测她对他的话有什么反应,或是不敢直视她,却又怕她跑了。不过他似乎被自己的怀疑逗乐了,她可只是个小女孩。
“野蛮人一般生什么病?”
“野蛮人……”他亲昵地念着这个词,将每个音节发得同样重,以至于这个词听起来陌生、抽象了,“喝了不干净的水会发烧,老了会得癌症,不老也会得,割到自己会得破伤风,还有败血症,你听说过吗?人衰竭而亡,不过几周的时间。”
“野蛮人会发疯吗?”
他向她投去极度好奇的目光。
“我们没那个闲工夫,人得有空才会发疯。不过多纳利疯了,虽然没什么其他人可以参考,但我想他是个疯子。”
“谁是多纳利?”
“我的老师,”他说,“多纳利博士。他不是教我识字读书的那种老师。”
“真奇妙,你竟然会有老师。”
“他自己找上门的,我并不想认他。我那穷得叮当响的老父亲生病时,他用盒子装了一条蛇来。他骑着驴来的,还带着个孩子,那孩子裹在毯子里,不停地流口水。他有几箱子书,数不清的针,用来文身,还有油彩,他有一大堆油彩。”
“他是不是个头很大,胡子一半红一半紫?”
“你见过他?在哪儿?”他突然问。
“森林里,我一个人,正好碰见你的部落经过,不过我好像没看到你。如果见过我会记得的。当然也有可能不记得。”
“我以为我们的行踪很隐蔽呢。”
“那天就我一个人,没人知道我去了那儿,我也没告诉任何人。就在我看到你们的那天,我父亲去世了。我很同情你们,你们看上去那么累。如果我没看见你们卸下武装的样子,我就会告诉舅舅我看见你藏在马棚里,舅舅会开枪杀了你。”
她停下来观察他的反应,发现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差不多晌午了,太阳正当头,脚下看不见影子。
“快,继续赶路。”
她没注意脚下,踩到了一条趴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蝰蛇。蝰蛇朝她的小腿咬了一口,迅速溜进蕨丛里,如一记斑驳的闪电。她感到伤口正火辣辣地疼。
“哈。”珠儿心满意足地说,仿佛早就料到了。
他让她躺在草地上,拿起尖刀割开她的伤口,用嘴吮吸出毒液,吐掉,再继续吮吸。她的手抓紧又松开,他湿润的嘴唇让她一阵又一阵地兴奋,伤口一阵又一阵地痛。这是最原始的紧急处理蛇咬的方法,她很怀疑是否会有效。他撕下衬衫的袖子,紧紧扎住她的腿。
“你疼的时候为什么不哭?”他问。
“我只有伤心的时候才哭。”她说。她从没经历过这么撕心裂肺的疼痛。
“躺一会儿我们就得走,不然我就把你丢这儿了。”虽然他不迷信,但是看到刀子上的血迹,他还是露出惊喜的神情,或许是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不,你不会丢下我的,你就算背我走也不会丢下我。”
“你的声音都变了。幸好那只是蝰蛇。一条极北蝰,”他懒洋洋地说,疼痛让她头昏脑涨,她不敢相信竟听见他说出了那条蛇的学名,“那是种毒蛇,但还有更毒的,从前可不是这样。现在猫也变了,猫最可怕了。”
“我以为野蛮人养猫呢。”
“谁跟你说我们会把猫缝进女人肚子里?”
“我奶妈,她是个傻老太婆。”
“猫和异民是最可怕的,比狼都可怕。你要是扰了猫的窝,它们会从树枝上跳到你肩膀上抓你,抓你的眼睛。我弟弟的胳膊就被抓伤了,然后化了脓。有些猫,会互相舔唾沫。但在以前,它们都躺在炉边打呼噜,我说得对吧?听说从前的猫就是这样。”
“在战前猫的确是这样,”她说,“但现在只有教授的猫知道守规矩。我奶妈有一只听话的猫,全身漆黑,只知道逮老鼠,最多捉捉小鸟。”
“如果她像你说的,是个蠢老太婆,那也许猫只是在等待机会。”
“那是一只家猫。”
“但异民就是真可怕了,会射毒箭,有麻风病,满身疹子,一点不讲道理。你的腿怎么样了?”
“像火烧似的。”
“你怕死吗?”
“什么意思?你是说平时吗?”
“不,”他说,“就现在。”
“你要不说我还不怕,你一说反而惹得我心里一慌。”
“不错,看来我把毒液弄出来了,”他高兴地说,“那不是好症状,我说怕死,要是怕那就真会死。你看看,你的脸白了。”
“这是好是坏?”
“好,要是真的毒性发作你的脸就会涨得跟落日一样红,身上还要起水疱。”
余下的旅途,她都是在幻觉中度过,不仅眼睛欺骗她,连耳朵和平衡感都不对劲。有时他会扶着她,有时他让她自己去找路。他们来到一片开满毛茛的空旷地界,他留她一人在那儿,风如散乱的发丝烦扰着她的脸庞。拂动的草地在阳光下闪烁,一刻也不停歇。珠儿如同一个实在的影子,穿过艳丽的毛茛丛。一只乌鸦飞进阳光,瞬间化为白色。她疼得很。迷糊中她感觉到他在背她,也许只是在做梦。他拿来一些或棕或白的忍冬给她闻,分散她的注意力。树下,他们走过光影交织的迷宫。
“再继续说极北蝰,”他说,又或是没说,“博士是个很现实的人,他相信宗教对于社会必不可少。我根本不信宗教,所以我总跟他争这个,可我最后总是让他赢,因为他有一柜子毒药,我还得防着他的毒药不是?所以,出于他说的社会需求,他把极北蝰关在一个盒子里,时不时地要求他们去敬拜。”
“是生殖崇拜吗?”她问,又或是没问。
“他自己也没想清楚,”珠儿答道,他将她抱在怀里,“有时他说那是生殖崇拜,有时又说不是,看他心情。”
当她缓过神,发现自己正一瘸一拐地走在他身旁,死死地拉住他的胳膊。太阳已到了天空的另一边,阳光倾泻而下。她的目光定格在头顶的树叶和周围相似的绿色物体上,它们像一张硕大的网将天空罩住,地面如同被铁丝网包围的大围场。
“如果要崇拜什么的话,崇拜蛇也挺好。它们会蜕皮,总是容光焕发,咬住尾巴还可以围成一个完美的圆。有空气和土壤就能活。嘴里还有毒液,可以保护自己。我觉得蛇挺好。”
“我不同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说。
奶妈也说过这话,在她拉了猫的尾巴被猫抓之后。因为是一只家猫,所以伤口没化脓。她摸了摸珠儿的耳环,耳环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如同一串小铃铛。他们好像是经过了异民生过火的焦土,也好像路过了一具骷髅,后来她看见一个穿着暗褐色衣服的女人在采蘑菇。珠儿示意玛丽安不要出声,他从后面悄悄靠近那个女人。女人的尖叫声响彻整片参差不齐的树林,她以为他要掐死那女人,但他笑了起来。女人丢掉蘑菇,倒在珠儿面前呻吟着。
“你啊,你没想到他们没杀我是吧?”他生气地骂道,“你以为我死了是吧?”
他撑开女人紧闭的眼睛,突然将手塞进她的嘴巴。
“舔舔,我是人。”
女人贪婪地吮吸起他的手指,笑了。
“博士一直在为你的灵魂祈祷,”她说,“你没回来,他就说你和其他人一样死了。”
玛丽安发现这女人说话远不及珠儿流利,也难懂得多,每个词总要吞掉半个音。珠儿抓着女人的胳膊,拉她起来,把她带到玛丽安面前。这女人脖子上挂着一条皮编绳,绳上穿着白鼬头骨,赤裸的双脚上厚厚地结了一层粗糙的茧子。她穿着宽大的裤子、绣着羽毛图案的衬衫和软毛马甲,看起来黑黢黢、脏兮兮的。她一看见玛丽安,就惊恐地睁大双眼。
“这是我父亲姐妹的女儿的女儿。”珠儿说。这女人的眼睛睁得好大,玛丽安甚至可以看清她虹膜周围的眼白。女人不敢上前,要不是珠儿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可能早就逃走了。女人历经跋涉也生过孩子,早已看不出实际的年龄。
“这姑娘叫玛丽安,是历史学教授的女儿,”珠儿说,“她知道形势,是她自己想跟我回来的。她被蛇咬了,还好她命大,坚持走了过来。”
他的表情和声音深不可测,女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玛丽安,两人都让她害怕。玛丽安正痛不欲生,无力挤出微笑。女人又跪了下去,浑身发抖,做出玛丽安六岁时见过的那个手势,她意识到女人正在抵挡恶魔之眼。玛丽安想告诉她别做傻事了,可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握住我的手,”她对珠儿说,“我要晕倒了。”
他照做。
“请站起来,”她对女人说,“你让我很难堪。”
“这个词我们林子里的人听不懂,”珠儿说,“安妮,你听到了吧,起来。”
他打了个哈欠,似乎觉得无聊了。女人站起来,但不愿走在他们旁边。她跟在他们身后,隔开几步的距离,慢慢地走,嘴里咕哝着咒语。树木渐渐稀疏,森林突然到了尽头。玛丽安闻到一股混合了粪便和马臊的恶臭,他们到了。
她面前是苍翠的草场,一条镶嵌着浓密芦苇的大河横穿而过。河的另一边矗立着一座玛丽安说不出样式的房子,虽然她看过很多建筑的照片和模型,能辨别出一般房子的各个构造,说得上它们曾经的学名,但眼前这栋房子像一块历经沧海桑田的巨型岩石,披着疯长的藤蔓、苔藓和腐烂的真菌编织成的绿色外衣,展示出数种已被遗忘的建筑风格。詹姆士一世末期巴洛克风格的石雕,哥特样式的角楼上鸟儿窃窃私语,帕拉迪奥风格的带柱立面已被侵蚀得典雅无存,即将沦为无用的碎石,整座房子肆意地衰颓着。森林已栖身在摇摇欲坠的屋顶之上,黄色、紫色的野草在瓦片的残缝间生了根,甚至有几棵小树和灌木也生在了上面。窗户敞开,伸出一簇簇绿叶,仿佛森林也已安顿于内部,正积聚力量等待某天冲破高墙,喷薄而出,永远地归于自然。花哨的英式文艺复兴风格的露台上,几匹马正吃着草。露台的扶手上立着许多凹凸不平、斑斑驳驳的雕像,有的身穿袍子,有的赤身露体,有的头戴花环,仿佛刚从一场糟糕的法式游园会上逃出——大灾难后,这种娱乐活动早已销声匿迹。
露台下是灿烂的蔷薇藤蔓,这里曾经是一座花园。蔷薇花在枝头高高绽放,多刺的枝干纠缠在一起,落下片片花瓣。视线范围内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孩子和马,几个半裸的孩子坐在河堤上钓鱼,生疥疮的狗在掺着骨头的稀粪堆中进食。粪堆从房子的一侧蔓延出去,如同一块巨大的污渍。他们往山谷里走去。一个男孩在柴火堆旁驯马,他看见了河对岸的三人,便立刻大叫一声,小马跃起,将他摔在地上。
“那是我弟弟,”珠儿说,“最小的那个,也是最漂亮、最宝贝的那个。”
欣喜与放松让他的心堤溃决,她看见他哭了。男孩跳进水里,向他游来。孩子们放下鱼竿,几个孩子跑进屋去找大人,其余跳进水里径直游过来。人们放下手中的活儿,以最快的速度奔来,似乎整个部落都在向珠儿聚拢。不过还是小弟先到了,他拥抱长兄,亲吻他的嘴、脸颊和眼睛。
“贝儿,”珠儿说,“我的宝贝儿。”过了好一会儿,玛丽安才意识到,贝儿是那个男孩的名字。野蛮人习惯用手边闪闪发亮、讨他们喜欢的东西起名字。
她周围的人都做起树林里那女人做过的手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开始,他们惊恐地看着珠儿,生怕他是复生的鬼魂,接着他们看见他留下的脚印,看见他弟弟被亲以后没有半点异样,才围上前来,所有人都想拥抱他,所有人都喜极而泣,他们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这份坦诚让她好不习惯。但是他们看到玛丽安后又退了回去。珠儿放开她的手,去抱和玛丽安年纪相仿的弟弟。她一动不动,任由他走到河边,带走整个部落,把她忘在一边。
男人、女人和孩子络绎不绝地从房子里跑来。一个光着身子的棕皮肤小孩,湿漉漉地从河里爬上来,跳进珠儿的怀里,珠儿抱住她,开怀大笑,满怀爱意地亲吻她。玛丽安想,这会是他的女儿吗?脚下的泥土潮湿松软,吞没了玛丽安的脚。
一群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简单做了个防护的手势。太阳当头照,她却觉得冷。有个约莫四岁的小男孩突然冲过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将她的裙子扯下一块。他退回几码蹲下,一边惶恐地看着她,一边嚼着布条,仿佛期待着会有什么巫术显灵。不过大部分人都无视了她。众人蹚水回去,珠儿似乎沉浸在回家的欣喜之中全然忘了她的存在,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他们在树林里见过的那个中年女人从房子里出来,身上裹着一件肥大洁白的围裙,袖子卷上去,露出结实壮硕的前臂。她以胖女人那种摇摆、笨拙的姿态从露台一路跑下台阶。玛丽安虽离她很远,却能看见那女人头顶的灰发盘成的发髻正在散开。人们让出一条路让她通过,她比其他人都更紧地抱住珠儿。接着她的目光转向河对岸,玛丽安看见这个干净的女人正用手指着她。珠儿赶紧跑回来。
“你把我忘了。”她埋怨他。
“我太高兴了,”他回答,“可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死而复生的。你还能走吗?”
然而她发现一旦停下,就很难再迈开步子。他把她背过河,放在干净女人的面前。她叫格林夫人,是他的继母,细白的大脸盘上长着些雀斑。她亲了玛丽安一下,玛丽安闻见她身上有烘焙的香气。
“别怕,”她说,“他本性不是个坏孩子。他们虽然看起来吓人,但都不是坏孩子。”
那小女孩像爬树似的爬上珠儿的身子,坐在他的肩头拉扯他的头发。他拍了她一下。玛丽安此时感到天旋地转,一张张棕黄色的脸如同落叶在她眼前飞舞。野蛮人见格林夫人亲了玛丽安后没变成石头,立刻就有了胆子,好奇地围过来,玛丽安的胳膊、腿和脖子都被湿漉漉的手摸了个遍,还有人拉她腿上胡乱缠的粗布条。
“别碰她,”珠儿说,“她被蛇咬了,还好没死。”
他风轻云淡地说出这事,野蛮人听了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连忙后退。他们逐渐散去,拾起之前手上的活计,有的鞣皮,有的磨刀,有的制陶。珠儿的继母、同父异母的弟弟和那个小女孩,也就是格林夫人的孙女,朝着房子走去。
“约瑟夫,”珠儿说,“约瑟夫怎么样了?”
“快死了,”贝儿说,“真的,我没开玩笑。”
“今晚就该差不多,我猜,”格林夫人说,“噢,可怜的孩子,疼得要死,多纳利不肯让他自己待着,也不肯让他解脱。”
“他才二十二岁啊,”珠儿说,“竟是我们中间最先走的。”
格林夫人亲昵地握住珠儿的手臂,低声说:
“珠儿啊,亲爱的,让他解脱吧。”
“我不会杀他的!”他说。
玛丽安绊了一跤叫出了声,可他们都没理她。
“你是想让我把他当成断腿的马,杀死他,让他解脱?用刀还是用枪,你觉得哪个更好?”
“这是兄长的责任,”格林夫人简短地回答,“你为何发脾气?我都想自己来,但这不是女人该干的事,而且多纳利不让我进屋。”
珠儿的情绪顷刻转变。他站在和煦的阳光里,脸颊上喜悦的泪水还未干涸,全身却已透出悲凉和绝望。
“我不会杀他的,”他说,“不会,永远不会。”
“让他解脱吧,亲爱的,”她说,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你懂我的意思。”
他们一小群人朝房子的方向走去。
“你无法想象那有多疼,”这老妇人说,“他喊着想死。这是你的责任,你要对他负责。”
珠儿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
“那么,照顾好这个姑娘。给她点吃的,让她休息,不然她也会生病的。我具体该怎么做?”
“我会跟你一起去看看他的情况,”格林夫人说,“约瑟夫还在襁褓中时,是我用自己的奶水喂养了他,就像喂你一样,难道不是吗?他不也算是我的亲生骨肉吗?来,珍,把这姑娘带到我房间,让她躺下。”
老妇人和两位少年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他们拾级而上爬上露台,消失在装饰繁复的大门里。那门满是虫咬的痕迹,门上挂着铰链。玛丽安身边就剩那孩子一人,她长叹一声,重重地跌坐在草地上。小女孩赤身露体,只戴了一串雏菊,身上长了癣。
“你是教授村的。”她一本正经地说,声音比同龄人要深沉。
“是的。”玛丽安回答。
“你杀了我父亲。”珍谴责道。
“没有,不是我,”玛丽安不知为何心头一紧,“他们是为了自卫。”
“他打扮好了离开,就再没回来。教授们杀了他,把他烤了,撒上盐吃了,”珍严肃地说,“我母亲说的。”
“看来所有人都这么说。”玛丽安说,但她没有安慰她。那孩子的脸扭成一团啐了一口,唾沫块儿粘在玛丽安的裙子上,像块怪异的宝石。珍扬长而去。玛丽安的后背破了一块,疼痛和孤独让她不堪忍受。她顺着已被侵蚀的石扶手,吃力地爬上屋子门前的台阶。她眼前时不时会一阵模糊,让她误以为屋里有头长毛野兽,可她看错了。她一进屋,扑面而来的是下水道一样的臭气。
野蛮人们没有想过为什么这座房子依然屹立不倒,他们只知道这里可以让他们安身,便搬了进来,现在满屋都是烟熏和恶心的屎尿。屋子里很暗,但是玛丽安能看清墙上陈旧的石雕,还有一段螺旋而上的大理石阶梯。烤肉和粪便的气味交融在一起。那串忍冬仍在她手中,她将它贴近鼻子回味屋外的气息。她看见有个女人从远处的阴影中现身,撩起厚重的裙子,蹲下撒尿。
“珠儿去哪儿了?”玛丽安问。
女人踉跄了一下,裆下的水洼逐渐扩大,她做出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哀号起来。
“哎,别傻了,”玛丽安生气地说,“我是实实在在的人,我在找珠儿。”
女人似乎被玛丽安的怒气震住,老老实实地说:“在楼上,多纳利的房间。”她警惕地看了看这位少女,接着往回跑去,穿过一扇门消失在火堆照不见的黑暗里。玛丽安蹒跚着上了楼,看见一扇敞开的门。
那是一间用暗色石砖砌成的、狭窄高耸的拱顶房,或许曾经是礼拜堂,因为这是房子里最古老的房间。拱窗用毛皮盖住,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几支立在石头平面上的忽明忽暗的蜡烛。墙间的缝隙生出杂草。有人机智地用炖锅建了一个炉灶,装了烟囱,烟从毛皮下的窗洞飘到室外。炉灶上,沸腾的水声从锅里传来,为满屋的腐臭增添了一丝草药的芬芳。恶臭的威力突然达到顶峰,她以前从未闻过腐肉的气味。忍冬从她的手中掉落。她看见房中间有一张床垫,上面堆了厚厚几层毛毯,她猜这里面裹着的就是那个病入膏肓的人。
她在树林里见过的那小孩正坐在角落里,被链子拴在墙钉上,啃着一根骨头。地上铺着灯芯草席,到处散落着书、瓶子、碗碟、形状奇特的器皿和几捆晒干的植物。最小的那个弟弟突然将她推开,趴着楼梯扶手向下吐,呕吐物飞流直下,落在大厅的地板上。她看不清屋里的人在做些什么,只见几个人影在临时搭建的床边走动,格林夫人的围裙一闪而过。屋里乱得很,有的人言语中满是怒气,有的人发出凄厉的尖叫,有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时玛丽安晕倒了。
格林夫人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因为她年长且地位尊贵。她也要求有一个自己的夜壶。格林夫人的房中有个木箱,上面摆着一架银质的相框,里面的相片已经有些褪色,相片上是一位经济学教授的妻子,格林夫人曾是她的仆人。木箱里放的是格林夫人的私人物品:几条裙子,几件围裙,发夹,以及一本虽然已读不懂却对她而言很珍贵的书——《远大前程》。她还保留着珠儿掉的第一颗牙和一绺他的胎毛,都包在纸里珍藏着。
四面墙上贴着毛茸茸的红色植绒墙纸,有一处剥落了,露出大片斑斓的潮腐灰泥,如同一块巨大的瘀痕。格林夫人用热水给玛丽安洗腿,换上干净的绷带,其间玛丽安一直盯着那块变幻莫测的瘀痕,一切似曾相识,却又难以辨认。
格林夫人把自己的床让给玛丽安,那是一张用干草堆成的床垫,上面铺了偷来的亚麻床单和几块毯子。玛丽安生病期间,她基本都陪在旁边,虽不怎么说话,但会唱奶妈唱过的那些摇篮曲给她听。玛丽安病了好久,时不时会精神错乱,把格林夫人当成自己的奶妈,童年的回忆让她心里踏实,可回想起最后的时光却又令她伤感。她精神错乱时,还会看见屋子里到处都是蛇和刀,有时房间又会变成森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里面。可是有一晚与往常不同,她睡得很沉,没有做梦,醒来后发现,虽然屋里依然弥漫着神秘莫测的阴影和寂静,但这不过是一间四壁红墙、壁炉里生着火的普通房间。
那位陪伴她一路的旅伴正蹲伏在火炉边,她一下就认出了他。坐在他身旁原木上的是格林夫人结实的身躯,她正慢条斯理地帮他梳着那一头黑色长发。她将他的头枕在她膝盖的围裙上,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的身躯呈现出强烈、肃穆的明暗对比。玛丽安撑起身子观察他们,她从未见过如此古朴浪漫的场景,这场景只在她父亲那些珍贵的书中、那些歌谣上方的木版画里出现过。
“那姑娘醒了,”格林夫人察觉到,“天哪,她真是个幸运的姑娘,被蛇咬了居然还能活下来。”
“她现在怎么样?”他声音里透着困倦。
玛丽安点了点头。她头脑清醒了,体力恢复了。她知道自己会好起来的,她一直这么认为。
“她是个坚强的小姑娘,”珠儿说,“我不得不承认。”
“她离家这么远,”格林夫人说,“谢谢你没对她下手,亲爱的,你保护了她。”
“你弟弟最后死了吗?”玛丽安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珠儿低下头看着手指,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哦,是的。他死了,我还没来得及行使怜悯的特权。我只给他挖了坟。瞧,我是部落里人人皆知的刽子手,我还是个他妈的挖坟的。”
“在年轻小姐面前不许无礼!”格林夫人大喊。
他看了她一眼,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然而他刚笑出来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他跌坐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样子,格林夫人帮不上忙只能安抚他,玛丽安看着他扭动、噎气、喘息,茫然地想:“他似乎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