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格林夫人检查玛丽安时,珠儿来到溪边,将那孩子的锁链扔进了水里。回到营地,却发现博士正在找他。博士手握珍珠柄的左轮手枪,朝着珠儿猛开一枪,但是珠儿躲开了,并随即将博士打趴在地。格林夫人和玛丽安从畜棚出来,发现多纳利仰面躺在苹果树旁的草地上,正是贝儿受鞭刑的地方。珠儿站在他身边,拇指在刀刃上来回滑动,整个部落聚拢过来,惊异惶恐之中围成硕大的一圈,一同围观这位失势的萨满。
“我还没杀他,”珠儿对玛丽安说,“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粥烧煳了。”格林夫人说着回到灶火边。
“你继母不管你了。”多纳利博士说,他的深色眼镜已被打成碎片,落在了他一侧。在清亮的晨光中,他微微眨了眨眼睛。
“开膛示众?”珠儿问玛丽安,然而她却将他手里的刀打落。
“看看他们,他们都在看着。要当心,他们都尊敬他。”
“听她的,”多纳利赞成,“她不傻。”
“你,安静点。”
此情此景如同行刑的一次戏仿,只是观众们一头雾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该惧怕谁。
“放他走,”玛丽安说,“让他骑上他的驴子离开,不要杀他。”
“真该这么轻易放他走吗?”
“在大自然的国度里,也许野兽会吃了他,替我们完成使命。”
“没有我,你就独自一人了,”博士对珠儿说,“从今往后永远孤独,无人相伴。”
珠儿踢了他一脚。这时候那孩子来了,像蔷薇一样红,满手攥着那老人的胡子和紫色的千屈菜毛茸茸的茎头。他一眼就明白了形势,随即癫狂地手舞足蹈起来,将松软的灰果子撒在他父亲身上。
“珠儿,我知道你拿结婚礼服给他蔽体,虽然这有点滑稽。”多纳利表示赞赏。
“这个名字充满了起名人对我的爱,不允许你再叫我的名字,”珠儿把刀放到一边,用决绝的口吻说,“不过你就要走了,以后也不需要再叫我了。”
多纳利站起来,那孩子向后面欢跳而去,撒下一捧紫色的花朵,仿佛飘飞的云彩。
“看看他是怎么对待他的老朋友的!”他冲这群野蛮人愤然道。
“我说什么他们才信什么,这是我的特权。”
“我走之后,你肯定会继承我的理念。但是你无力驾驭,就像因纽特人不会开火车一样。”
“你全身都是泥,不过我不给你时间清理了,你就这样走吧。”
“我能带走我的书吗?”
“我要烧了它们。”
“我的药呢?”
“我要把它们投进最近的小溪,把所有鱼都毒死。”
“我儿子呢?”
“如果他想走,他可以走,不想走就留下。”
“多么宽宏大量啊。”多纳利冷冷地回答。
约翰尼牵来驴子,鞍具已上好,博士以往日的风采骑上驴子。他深鞠一躬,郑重道别,声音洪亮,宛如神谕,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
“她将诞下恶童,分娩之时受尽折磨。你们将经历难以置信的恐怖灾祸,而到那时她会背叛你。”
此处该有闪电,但闪电并未出现。
“快走。”珠儿说。他发须蓬乱,衣衫不整,凌乱的发辫沿肩膀垂下,脚赤裸着,但是如往常一样,周身闪烁着玻璃、金饰和宝石的光彩。这位“黑暗王子”此刻失去了绅士气度,周围鸦雀无声。多纳利的驴子低下头吃起了草,多纳利一反先知的做派,竟像个孩童一样,套近乎似的小声乞求:
“让我最后看一眼我的杰作吧。”
“我想不必了。”珠儿说。
玛丽安担心这时会有人冲过来支援这位萨满,某个男人拿起步枪射杀珠儿,或是女人拿石头砸他,但是并没有人动。多纳利从衣服内袋里掏出长笛,吹起了一支甜美动人的曲子,这似乎是他的最后一张牌,他的王牌。珠儿从他嘴边夺走长笛,在膝盖上折成两半。多纳利愤怒地撒开双手,长叹一声。
“赶我走,”他说,“抛弃我,就是抛弃艺术,抛弃文化,抛弃智慧和幽默。”
约翰尼的眼睛紧盯着珠儿,像是在学习驱逐的神秘法则。玛丽安心想:“约翰尼这人绝不可信。”空气中传来粥烧煳的气味,格林夫人站在火边紧张地关注着形势,竟忘记了搅粥。
“看着点,别让人从后面开枪偷袭我。”珠儿对约翰尼说。过了一会儿,约翰尼拿来他的步枪,对准人群。珠儿拍了一下驴子的屁股,拉起缰绳。玛丽安跟着他们,但是多纳利的儿子已经没了兴致,头都不回就走开了。驴子在两旁张牙舞爪的荆棘间优雅地迈着步子,勺形的耳朵一步一抖。
“我会烧了那条蛇,不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还有你的面具、羽毛袍子,”珠儿说,“就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
“别太自信,”博士说,“我已经留下了印记。你难道真的要定居下来开荒种田?你会成为自然的蠢奴,你只会种出有毒的植物,你永远都不会自由。”
“我不关心未来,也许她偶尔可以关心一下。”
到了那条绿色大道,他们面面相觑。在这临别时分,他们竟突然间疑惑起彼此间的亲疏远近:这位少年和他的老师有着多年的古怪情谊,这女孩和她的丈夫是一双被宿命戏弄的痴狂鸳鸯,而这女孩和萨满之间又以共同的语言维系着。同时,这女孩和少年都饱受丧父之痛。
“你们两个,跟我走吧,”多纳利说,“我将保你们周全,我去找教授们,告诉他们你们是我的儿子和儿媳,被森林里的野蛮人掳走的。他们会待你们毕恭毕敬,唯恐不周,就像十八世纪的法国学者待休伦人和易洛魁人一样。”
珠儿用手捂住脸,这凭空出现的新机遇让他不知如何应答。最终他开口:
“我没法信你。你说服不了我的。”
“玛丽安,那你跟我走吧,就当你这考察野蛮部落的任务完成了。”
“难道我一直以来竟是在考察野蛮部落!”她想。
珠儿透过指间看她,他如炬的目光摄住她的心魄,让她心生踌躇。
“还不行,”她婉拒,“我的任务还没完成。”
多纳利的脸立刻阴云密布,邪火升腾,如同他的面具一样诡异、斑驳。
“好吧,”他说,“既然你们选择了自己的路,那就要一条道走到黑。”
说完,他就走了。他硕大的身形使胯下的家畜显得袖珍娇小,走了好久、好远,他那身躯才不再让人心惊。玛丽安在岸边坐下,珠儿面无表情地站在路中央,直到多纳利消失在拐弯处。这时候,他的儿子慌不择路地从玛丽安身边冲过,蹭着岸边的鹅卵石溜了下去。他气喘吁吁,刚刚跑得太急了。
“他从哪边走了?”
珠儿指了指,那孩子好似一颗射出的猩红色子弹,或是一只踢飞的红球,沿着他父亲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消逝在浓绿之中。过了一会儿,珠儿开始大笑,一边困惑地摇着头。
“血浓于水,”玛丽安试图解释,“仅靠我们自己,能在森林里活下来吗?”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想到自己和她的珠儿,某种程度上是紧密相连的,她不禁悲从中来,因为对于自己深信不疑的自由,也许她并不是真的渴求,只不过是一腔热情的执念罢了。不过,这样的信念不就跟确凿的事实一样可以支撑她吗?她意识到自己脑中迸出的语句好似多纳利写在墙上的隐晦标语,很是惶恐。她呆呆地盯着路中间蔓生的一片杂草。
“我们怎么生活?”
“在废墟里,或者洞穴里。”
“那你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如果我死了,你来剪脐带、洗尿布?如果我受伤了,你知道怎么办吗?而且没人给你准备吃的。如果你中了异民的箭,该怎么办?如果我的兄弟拿着枪和套索来追捕我这个叛徒怎么办?”
她一时之间无法给出答案,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现在回去。”
“干吗?”
“吃饭。”
“然后呢?”
“上路。”
“去哪儿?”
“海边。”
“然后呢?”
“你话真多。”他说。他喉咙处的蓝色挂坠宛若天空的一角。
“圣克里斯托弗是旅人的守护神,会在危难时保佑旅人。”她鼓励着他,声音却有些虚情假意。
“大路上鬼最多,比如,能自己跑的鬼机器。啊,你把结婚戒指放哪儿了?”
“不知道,掉了吧。”
“那你还指望我怎么信你?”
他向来以表象解释事物,她很难理解他。他们回到营地后,他兑现了对多纳利许下的所有诺言。他焚烧了书籍,倾倒了试剂,焚毁了草药,博士留下的物件无一存留。那的确是一条死蛇,一条标本蛇。他将它从笼子里取出,在所有人面前切开肚子,露出其中纷飞的木屑,然后扔进火里。书籍在火焰中摊开、变黑,如同受困的乌鸦,巫师的羽袍长出双翼,于火间乘风而去。多纳利留下的一切都化作尘灰。众人惶惑不已,他们的沉默如今平添了一层可怕的新含义。
“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对你做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玛丽安说。
“那我就该行使一下我的权威了。”他回答。
“他疯了,”格林夫人说,好像她真以为他只是因为疯了才这么做,“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认为是我蛊惑了你,”玛丽安说,“你这么做无疑是将你我推入险境。”
他把多纳利的锅碗瓢盆等物一应塞进袋子,拖到小溪边,让它们随锁链沉入水底。正午时分大扫除完毕,篝火残存几丝余烬,部落再次上路。那日,珠儿无论走到哪儿,他身边都跟着一个兄弟,好似他的保镖。贝儿伤未痊愈,骑不了马,缠着绷带四仰八叉地躺在格林夫人的拖车里,随着颠簸的节奏呻吟,时而还神志不清地发一阵狂,不过格林夫人很高兴,又有孩子陪她了。玛丽安徒步走在一旁,一再拒绝上车避尘。风渐渐清凉,令人心神畅快,一群白色的海鸥飞过,发出神秘的叫声。
“格林夫人,海是什么样子的?”
“巨大的一汪水面,一日之中潮起两次,潮落两次,除此之外,与别处的水面没有什么不同。但今日是到不了渔村了,谁叫他出发得太晚,都怪他心血来潮。看来今晚我们得在路边扎营了。”
他们来到一处人造峡谷,两边是低矮的灰色石建筑,其中有几间屋子还能住人。从前行车的铁轨如今长满了灌木和大树。有间屋子里满是生锈的铁杠杆,墙上挂着一座钟,钟的玻璃罩面微微打开,钟面上蛛丝密布。房间的门板平躺在门外破碎的路石上,但房顶还结实得很。夜晚降临,她被需求或欲望的困惑吞没,虽然多纳利已提点过她。如果她只是对他怀有欲望,那事情就简单了,她可以一边发泄欲望一边讨厌他;但是如果她也需要他,局面就不同了,此种情形下,会产生一连串悲伤的可能性,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她会被改变。一时间她心绪纷乱、恼羞成怒,她用指甲在他背上狠狠划过,划出几道深深的口子,像是要将他背上的画撕下来似的。她把指尖浸入渗血的凹槽里,搅了几下放进嘴里品尝。他的血和一般的血味道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的。
“你以为会是什么味道?”他问道。
他像那座钟一样纹丝不动,钟恐怕在他出生之前,甚至他父亲出生之前就已经停摆了,但她知道他没睡。她猜想,他是不是在等待着某人趁这夜色悄然靠近,给他一刀。但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干树枝在火车曾经穿梭的道上燃着,噼啪作响。她躺在自己那一边,也尚未合眼。她将手放在肚子上,试图感受腹中婴儿的形状,子宫笼罩下的黑夜里,那婴儿正用她的血与肉编织着自己的皮肉,而她却无法阻止。过了很久,珠儿起身开始穿衣,等他走到门口,她开口问道:
“你要去哪儿?”
黯淡的星光下,他显然吓了一跳,她看见了他的眼白。
“你去哪儿?”
“去海边。”
“有多远?”
“山那边,我去过。”
这时候天已冷极了,她用毛皮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跟着他一起出去,两人都赤着脚。他们在皮帐篷和灭去的篝火间穿行而过,小心避开摊着身子沉睡的狗。布鲁在营地外值岗,此时也已经盖着毯子睡着了,怀里还搂着个姑娘。
“偷腥小贼被逮个正着。”珠儿说着准备摇醒他,玛丽安拦住他,这一男一女熟睡的样子如此温馨祥和,任何在月光下瞧见他们的人都不会忍心惊扰。尽管这可能并非她的本意。内心深处,也许她真正希望的是异民、士兵或野兽成群来袭,侵占沉睡中的营地,她这一瞬的动情只是对真心的掩饰。她在想珠儿是故意成全她的心愿吗,抑或是他也这么想?珠儿耸了耸肩离开了,留下这对暗通款曲的男女,不再打扰。
浓密的草丛里,他走在她前面往山上去。朦胧中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到达了山顶,她看见天空映衬出他逆光的轮廓。她跟随他,发现草地到了尽头,前面是沙丘。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摸过沙子,于是捧起一抔来闻,这气味干燥又古怪。她拖着脚在沙子里滑行,脚下细软的声响如低声密语。沙丘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淡淡的光辉。在它们低矮、圆润的身形之间,偶尔生出一小撮粗劣的草,形态间满含暧昧的意味,随时都有可能引得他们两人欲火中烧。轻薄的沙壳在她脚下破碎,刺脚的蓟细小到她在黑暗中看不见。珠儿在沙丘顶再次现身,周身饰物发出清音。当她到达他所站之处时,她看见了海。
她面前这一片浅滩,琐碎杂陈,沙砾闪烁,潮已退去,潮汐线那边留下脚踝高的杂草、像手掌一样宽大的沾着淤泥的贝壳、浮木和形态各异的海中碎石。珠儿向前跑去,下了丘峰,穿过海滩,直向远处波澜起伏、新月浮动的大海而去。他停下的地方,微波破岸,发出奇妙的声响。玛丽安也随他而来,步履较他沉稳些。
他们的前方和四周满是海中珍奇,玛丽安甚至都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从前这些物种可都曾被分门别类。这些扇形的、叶状的、带状的、环状的、圆形的水生生物,都曾经在分类系统中有自己的位置,例如漂积海草、大型海藻、掌状红皮藻;毛壶、黏海绵、象耳海绵、血红海绵;玻璃海鞘、柄海鞘、球结海鞘、拟菊海鞘(又名星海鞘);沙蚕、沙虫、管蠕虫;柳珊瑚、海葵、水手珊瑚、沟迎风海葵、念珠海葵(又名沙海葵)、宝石海葵、花梗仙影海葵、杯子珊瑚、刺状水螅、墨角藻;棘皮动物门下的品种,如海蛇尾、毛头星、嘴里吐出白须的海参、十条羽状长臂在海中挥舞的海百合、水母。除此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名字。
这些生物,失去了姓名,从创造中逆行而回,又归为混沌的一部分,在这个无序的世界中只为自己所知,不为他人所道。人类早已不再以赐名的方式了解万物、增加现实经验了,它们便也沦为聚居地哨所之外那些无名无别之物的一员,见证着这边缘地带的日益扩张。珠儿和玛丽安沿着这片开阔荒僻的海湾走着,他们无意探索勘察,如同晚来的游客,没人通报和迎接,执意闯入。
他们朝着在沙丘顶端望见的那处岬角而去。玛丽安踩在他轮廓清晰的脚印上,里面已积了水。如果他和她离开部落,他们有可能成为异民,屈服于无名无姓的混沌中,这是最坏的情况。可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创立新种族,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秘密洞穴中,与死亡做伴,让一代又一代的新生儿从母亲的乳汁中汲取合乎时宜的冷漠。这个无畏而理智的种族不会被情感蛊惑,不会像她一样情不自禁地走在这个如底片般苍白的身影之后,不愿独自回家。她是无法教会自己的孩子如何冷若冰霜了,她自己一点都做不来,她的计划已经全盘落空。她略带苦涩地说:
“你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之物,就算在画里、书里也没有你这样的人。你,满身珠宝,脸涂彩料,穿着毛皮,配着刀枪,就像古代的倾城美人,只不过你是一个男人,还多了几分邪气。我真希望能把你泡在一个大罐子里,放在我那安静房间的壁炉上,天天看着你,想象你的神采。这也是你最好的归宿,你这样一尊行走的艺术品,既然那位好博士教给了你许多你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倒不如成为展品,令知识分子们惊叹。你啊,你什么都不是,你只不过是我处子时代的梦魇之子。”
他对她露出不以为意的一笑,却只字未答,她便继续贬斥他。这时他们到了海角,当她看到海角那边的景象时,她沉默了。
这是一座被时间侵蚀的城市,大半浸没在海水之下,塔、穹顶和屋顶与自身的阴影、倒影融为一体,像是飘浮在半空中,置身于夜晚的云朵和星辰之间。很久以前,海洋以万钧之力,劈开海岸边紧密的岩层,海水席卷废弃的大道,或细嚼慢咽或大口吞食周边的石头、砖头、粉灰、金属和水泥。如今,卧室里游着漫不经心的鱼儿,浸没水中的镜子不再照人容貌,只照海草和残骸群魔乱舞。鱼儿在废弃的烤炉里游进游出,却没被烤熟,它们成群穿行于镇上的舞厅、店铺、酒店这些从前用于玩乐的场所。夜晚,风几乎停了,海浪轻轻地呼吸着。
伸出水面的锻铁宣礼塔、教堂尖塔和战盔式穹顶中间,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时钟,它的指针静止在十点的位置,究竟是早上十点还是晚上十点已不得而知。这座钟由两只手捧着,支撑在凸出的肚皮上,所持之人是一座形态丑陋的石膏像,脚尖点水向上蹿出,好似一位守护神,底座已完全没入水中。这是一位体态雍容的女人,全身仅靠一件连体泳衣蔽体,如山一般的巨乳几乎要倾泻而出,乳间沟壑的阴影中栖息着一窝海鸟,雕像全身溅满了白色的鸟粪。日光下,女人的泳衣上还残存着几缕亮丽的蓝色,肉身也还留有几处细嫩的粉色,但是夜晚将一切颜色都漂净了。她那一头蓬松的齐肩鬈发,以撩人的姿态甩在身后,脸虽然已被咸湿的海风侵蚀,却仍留有一双扭曲的巨唇,开怀的笑容中,露出一副精致的石膏牙。这双眼睛曾经在夜晚闪耀,眼窝里曾装有蓝色灯泡,而钟面轮廓也曾用五彩灯泡点缀,可如今这些都只是无人记得的回忆。雕像旁边,一只巨型轮子从平静清澈的海水中露出顶部。
这座水下城池的那一边,地势高耸,矗立着一处高崖,海水想征服这悬崖必然要用许多个世纪,然而沧海桑田之后,海水终究还是得逞了,如今海浪正拍打着它的崖岸。别看这些“灰色海马”眼下安静沉寂,它们在春秋分交际的风暴里将会变为好斗的狂徒,它们不仅心中嗜血,更是将自己的身体化为导弹,大卵石、小卵石、研磨砂,无一放过。它们会驱动身前的空气,令它直击崖壁。甚至空气本身都是这悬崖的敌人,它由海中释放,在空中爆炸,撕裂悬崖峭壁。海浪会以这种方式攻击着崖壁,直至其上半部彻底坍塌。
但那一天还很遥远,悬崖上现在还矗立着一座白塔,像是一根熠熠生辉、指向天堂的手指。这是一座灯塔,同那女人的眼睛一样,上面的灯如今已经熄灭了,但塔依然在这里。如今已经没有飘摇在风雨中的水手感谢它助人的光芒,它失去了往日的功能,却并不妥协。对于玛丽安而言,眼前的这座白塔与她出生的那座好似孪生姐妹,她很感动,因为虽然这两座塔都已不再闪耀着救世之光,却依旧警醒着世人那无处不在的危险。这座具有象征意味、闪耀在黑夜中的灯塔让她认清了自己的决心。警惕海难,灯塔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运用你的智谋,灯塔说。灯塔的诚恳让她倾心。她不知道她的同伴认为那个托着坏钟的女人才更与她同根同源,就算知道她也不会理解他这想法,外族人的心理她一无所知,况且他都不会写字。
天上的星辰一个个灭了,天黑了。他们身后,海浪正悄无声息地重新占领这片空旷的海滨。她好奇,想问珠儿那个放荡的持钟人是否已隐没在大浪之中,却发现自己无法打破他那持久、黑色的沉默所形成的矩阵。他从来的路往回走,带她重返沙丘,直到海角的丘壑遮住海下之城,抑或是城中之海,海的裙边渐渐消失在他们的眼帘。他跪下,开始挖沙子。
“你到底在干什么?”
“挖洞,我要在洞里睡觉。”
他躺进去,身子一半陷在沙子里,如同一只躲在洞里的黑色狐狸。她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闭上的眼睑随着眼睑之下的梦境而颤动,她顿时柔情满肠,千回百转,跳起来跑开,直到与他相隔两三座沙丘才安心。从前,沙丘后面是一排排小房子。她站得很高,可以看见草木之中的水泥残骸,惊悚骇人,野蛮生长,仿佛最初的蓝图就是建造这样一片废墟,而曾经居住在这里的男男女女只是这宏伟规划的暂时过渡。房屋与树木交织在一起,界线难辨。突然,废墟中一阵扰动,只见一头狮子从木屋的窗户里跳出来,玛丽安以为自己在睡梦中。
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狮子,眼前的狮子看起来与图画上一模一样,只是黑暗洗去了它身上的颜色。她看见了狮子的鬃毛,以及那从阴影进入沙丘的途中一直在摇摆的穗状尾巴。它停住嗅了嗅鼻子,轻轻地咕哝了几声,又继续在沙丘间蜿蜒前进。不知不觉间,她又回到了方才离开珠儿的地方,尽管这中间有一段距离。她想和狮子玩捉迷藏,她不相信这会招来什么危险,若说她会死在丈夫的身边,她觉得十分荒谬可笑,但一想到狮子用天真的利爪抓去珠儿的皮肤、夺走他的生命,她立刻心头一紧。
狮子在她之前到了珠儿身边,她扒开沙脊,看见狮子笨重高贵的身躯正探向他,球形大脑袋上垂下的鬃毛轻拂过他隐藏在黑暗中的身躯。世界停止旋转,大海停止流动,这海岸现在是狮子的家,她和这个男人是闯入者,只有模仿静默的沙砾,死一般的沉寂,才能骗过这嗜血的野兽,得以生还。狮子的祖先被装在笼子里来到这海岸,是为了取悦和教诲定居时代的孩子。她注视着狮子,似乎也受到了教诲。狮子的目光比烛火稳定,珠儿应该可以感受到它炽热的体温和亲近的身躯。多么诱人的死亡方式。它用鼻子和舌头仔细地检查着这个男人,尾巴在身后左摇右摆。
接着它抬起头,打了个大哈欠,似乎对眼前的猎物没有兴趣。珠儿睡得像在壁炉边一样安稳。如果狮子咬他一口,会发现他的衣服下面根本没有血肉,狮子又闻了闻他,之后漠不关心地走开了。它要回到森林里去,优雅的步伐透着神秘,皮肤下的关节和肌肉松弛地运动着。它走得不疾不徐,漫不经心。
看到狮子消失在沙丘之中,玛丽安又等了一会儿,珠儿依然纹丝未动。她等了又等,发现沙子的光泽比先前亮了,她回头看,才发觉黎明已悄然而至,几片金色云彩惊现天边。于是她走到他身边。他的身躯如氧化的塑像一样黑,可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她记起图画中的古代埃及人,他们曾经用油彩在死人眼睑上画上眼睛,以便逝者可以看见通往来世的路。
“吉卜赛人是‘埃及人’这个词的误传。”她冷冷地对他说,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我母系家族李氏就是吉卜赛人,先不管他们战前到底叫什么。他们主要做废金属生意,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战后他们捡到大量的废铜烂铁,高兴极了,却又失望地发现已经没有人与他们做买卖了。你是真的吗?我是在做梦吗?是不是真有一头狮子过来舔了我的脸?”
“一头狮子来过,我看见它了。”
“狮子肯定在森林里繁衍。它们原先很稀少,但要不了多久人类就会常常遭到它们的袭击。我从前常常想,同时身为猎物和猎人会是什么感觉,一边惊恐地趴在树丛里,一边听着自己豪迈的脚步声。它舔了我的脸就走了。”
“是的,真是不可思议。”
这么说也无济于事。她在他旁边跪下,用胳膊搂住他。当她将舌头滑进他的嘴里时他却推开了她。森林里,狮子发出雷鸣般悦耳的咆哮声。
“我想今天的黎明不会到来了。”他说。
“已经来了,一切都与往常一样。”
然而,他开始把手上的戒指一个个摘下来,深深地埋进沙坑里,接着是耳环。
“你要做什么?”
“你回去吧,回去睡觉。”
“那你呢?”
“别管我。”
“你想让那狮子吃了我?”
“它已经走了,不会伤害你。”
“你要我走,那我就走。”她违心地说。
“别回头看。”
她躲在一座沙丘后面偷看他。他走下沙丘,来到海边。她偷偷跟着他。天光凄冷,预示着未来一天的阴雨。他将链子和护身符从脖子上取下,放置在水面上,此时扑来的一阵小浪把它们卷到离岸远一些的地方,它们漂浮了一会儿后,被一阵大浪吞没,消失在海洋深处。珠儿独自站在沙滩边缘,看起来像是一枚被随手丢弃的贝壳,渺小而微不足道。他走进海里。
他走得很慢,但是涌来的潮水将他拉进它变幻莫测的胸前,潮水的推力让他踉踉跄跄,但他依然坚持向前。他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海水很快没过了他的躯干,只留下他的头,仿佛被斩首一般,头颅盛放在一望无际的棱纹银碟子上。玛丽安奋力穿越海滩,脱下外套,一股脑扎进刺骨的海水中抓住他。他用尽全身力气与她搏斗。
两人都失去了重心,在空气和海水中来回扭打。他咒骂、喘气,试图把她拉进水里淹死,可她躲闪迅速,反而让他跌进了水里。他呛了水,没了力气。扑来的大浪将他们冲上岸边,她拽着他的头发往前,直到海水够不到他们。他昏迷了,身体如同海中生物一样湿冷。她趴在他身上,罩住他,温暖他。过了一会儿,他恢复了意识,呻吟了几声,随即大力将她击出去好远。他爬了一小段距离后,吐出好多水。浑身湿透、忍着剧痛的玛丽安这时想起她正怀着孩子,于是愤怒地大吼:
“这是你第二次打我,你怎么能这时候打我?如果你再打我,就等着瞧吧!”
“我说了不要回头看。”
她冷得难受,找回自己的干外套裹在身上。他一边颤抖一边流泪,但她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等他自己站起来,此刻她正恨他入骨。似乎她的救助比任何事情都有辱他的尊严,令他愤怒。夜晚结束了,他抛下她,独自先回了营地,她循着他的脚印,一路上边瑟瑟发抖边喃喃咒骂。营地里,人们正在点燃第一堆篝火。
她回到满是杠杆的房间,脱掉湿衣服后躺下。她筋疲力尽,四肢都冻僵了。意想不到的是,格林夫人给她端来了一碗粥,双手叉腰站在一旁看着她喝下去。
“发生了什么?”格林夫人问,“他看起来糟透了。”
玛丽安平静地又喝了一勺粥,然后才回答。
“他想淹死自己,我拉他上岸时,他打了我。看看这瘀青。”
她露出肩膀给她看。
“天哪,”格林夫人说,“你可怀着孕呀。”
“如果我流产了,那就是他的错。”玛丽安得意地说,她看见他正要进门,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水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湿衣服紧贴他的身体,这位憔悴的海难幸存者,眼睛有一瞬间像珍珠一样白。格林夫人绷直身子挡在这姑娘前面保护她,但珠儿手里只拿了一块碎纸片。
“得让她给我念念。”
他把纸片放在她手中,在她身边坐下。她挪到旁边不想碰到他,接着开始细看。这是多纳利博士的名片,已有折痕且沾了灰尘,背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
“他写:‘救我。’”她本以为会是什么名言警句,不禁有些失望。珠儿拉起一块毯子盖在头上,咳了几声。
“快擦干身子,”格林夫人说,“你这身子可马虎不得。”
“瞧,他想找人救他。”珠儿语气沉重地说。他全身都浸了水,动作也迟缓了,就好像他还困在大海深处,上岸了也仍未脱离海水的魔力。
“这张纸片是从哪儿来的?”
“他儿子拿来的,他刚到,正从锅里扒粥喝。他说他父亲撞见几个士兵,他们拿枪对着他。他的金舌头也就这点能耐嘛。那孩子,腿脚快,逃了。”
“都是骗人的,”玛丽安说,“你心里清楚。”
他拿起毯子擦拭身子,格林夫人俯身摸摸他的额头。
“你发烧了。”
“我身上直冒火,”他说,“那海水肯定有问题。”
虽然水滴依然顺着他的胳膊流下,他却好像被这高烧烤得爆裂开来。玛丽安能感受到她旁边的热浪,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都驱逐他了,他还指望我去救他?”
“他似乎是这么想的。”玛丽安说。
“我是真的在发热吗?”他问,似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
“是的。”
“我必须去跟我的兄弟们说。”
“待在这儿休息一下。”格林夫人说。
玛丽安的心中惊起一片波澜,就好像有一条鱼“扑通”一下跳进了池塘里。她的指甲死死抠进自己的掌心,不让伺机而动的柔情占据主导,但她还是说了:
“别走。”
“说得容易。我得听从自己的良心——”
那兄弟几人正巧来了——约翰尼、本迪戈、雅各布和布鲁。贝儿伤还没好,不能活动。人一多,房间里黑压压的,兄弟几人围在床垫旁,如同四棵年轻健壮、不知名字的树。
“起来,”约翰尼说,“她给你下咒了,就是她让你把博士赶走的。你离不开她是不是,她在毒害你呀。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约翰尼身上挂着四把长短不一的刀,肩上挎了一杆步枪,皮带里还别了一把左轮手枪。他的毛皮外衣上沾着猎物的血。
“他病了。”格林夫人说。
“他病得厉害,没法去救那个骗子。”玛丽安说。
“他没时间生病,”约翰尼说,“他有任务要完成。你就闭上嘴吧,臭婊子。”
“我不闭嘴!”她大喊。令她惊奇的是,约翰尼害怕地退后好几步,做起了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她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
“但是我要起来,我必须起来,”珠儿说,“我要去找我的老师,虽然这很有可能只是他的陷阱,我很可能会死。我要跟你们一起去,约翰尼、雅各布,还有你俩,本迪戈和连望风都指望不上的布鲁。我们一同慷慨赴死,我们——”
“你要跟我在一起,照顾你的孩子。”
“什么?”约翰尼大嚷。
“是的。”格林夫人志得意满地说。
“现在你们都出去,我要画脸、绑头发,还要看看窗外——”
李家人都信仰旧教。格林夫人好像被催眠了一样,接着他的话奇怪地说下去。
“——然后那些小狗来了,什么都吃光了,只留下她的手掌。”
“如果你去找多纳利,我就离开你。”
“好像我在乎一样。”
博士的儿子来了,嘴里吃着面包。经过昨日一天一夜的跋涉,他的袍子已经破烂不堪。
“你要去干吗?”他问珠儿,似乎他们之前正在聊什么。
“画脸,把我的油彩拿来,看着我变成午夜梦魇。”
约翰尼向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他们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去。那孩子也走了,去翻箱倒柜地找油彩。
“士兵要是看见你骑着黑马来,定会认为你是魔鬼投胎。”
“他们戴着玻璃面罩才像魔鬼呢。人看起来像什么就会被当成什么。”
“你们都不是魔鬼。”
“只要我们之中有一方相信,我们就是。”
“你根本不是人类,你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
“野兽不吃我,大海也没有将我吞没。还能有其他的解释吗?”
“那狮子不饿,还有是我把你从海里救上来的,子弹肯定会打死你的。况且你现在已经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
仿佛她的话应验了一样,深红色的血从他的嘴角流出。他用手捂住嘴,血却透过指间,流到手腕。格林夫人拿来一块布给他擦干。那孩子拿来了几罐油彩和一面残缺的镜子放在地上。格林夫人抓住那孩子的手。
“这种时候,你最好不要打扰人家小夫妻。”
红、白、黑三色油彩是由动物油脂分别与红色黏土、白灰、煤灰混合而成。他小心地把镜子靠墙立起,蹲下身子,用手指蘸进各色的脂肪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沉重缓慢,他用黑色油彩在眼睛周围画了并不周正的一圈。她双手抱住膝盖,坐直身子,神情拘谨严肃,压抑着心中的厌恶。
“你昨晚是不是去寻死的?”
他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说对了。
“如果这纸片上写的是真的,你也救下了多纳利,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把他带回来?”
“他会把我变成虎男。”珠儿说。她仿佛看见野心的火苗在他的眼中燃起,她说:
“如果我掀开你的上衣,肯定会看见亚当最终还是接受了那刺青苹果。”
“我今天早晨睡觉时,梦见我在给自己挖坟,醒来时却发现一头狮子正在亲我。昨晚一头狮子亲近了我,狮子呀,那可是百兽之王。”
他在颧骨上画上红色。
“我现在看上去够吓人了吧?”
“吓不到我。”
“也吓不到我自己,也许我已经不懂吓人的技巧了。从前我常常把自己吓傻。”
“你把护身符和符咒都扔了,没有这些你该怎么办?”
“我应该很快就会适应的。”
她在镜中看见他快画好的脸,梦境与现实在他身上交织得如此天衣无缝,她歇斯底里地大笑,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不是今天早晨那个你了,你不是今天早晨那个你了,你不是今天早晨那个你了。”画完脸后,他从角落里拖出靴子穿上。
“你忘记绑头发了。”
“今天算了。”
“你再也不是正宗的野蛮人了,你连细节都不在意,你一点都不吓人!你现在算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他说,“我走之前亲我一下。”
“不!”她厌恶地大叫,“你的面具如此拙劣,我已经无法仰慕你了。”
“亲我。”
“杀人犯。”她说。他纵身跳起,直扑向她,重重摔在她身上,朝她脸上打了一拳。这一次,她粗暴地回击,将他打趴在地。
“这是第三次,”她恶狠狠地说,语气中透着一分满足,“我警告过你。现在你没希望了。就如你所预料,你会死在我手上。”
他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然后一摇一晃地走了。她想:“我已经打败了他。”她心中涌起一团满足的暖流。很久以前那次打破村子平静的袭击,让她第一次见识了这壮丽磅礴、富有挑衅意味的油彩,如今它瓦解了,消失了,就好像幻象无法在灯塔的白光下存活。她站起来,把剩下的油彩扔进站台缝隙中的草丛里。她把镜子也扔了进去,以防他那张光彩夺目的脸留在上面被她看见,他的脸肯定会留在某处。她心满意足地看着镜子碎了。她感到四肢沉重,胸口疼痛。她走进一间大房间,那里曾经是火车站的等候室,她看见格林夫人正在切肉。刀从猩红色的肉块中一滑而过,她感到一阵恶心。
“我们今天没法去找渔民了,”格林夫人说,“珠儿回来之前我们都得待在这儿。”
“你觉得他会回来吗?”玛丽安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格林夫人说,泪水静静地从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他不该赶博士走的,他应该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是你阻止他杀博士的,你这个邪恶的姑娘,是你啊。”
玛丽安站起来,走到外面的站台上。珍坐在那儿,贴着站台边缘沿直线走。
“为什么你的脸上好大一块青?”她问玛丽安,“珠儿已经开始打你了?”
“是的。”玛丽安说。
“那你肯定很高兴不用再见到他了吧。”
“是的。”玛丽安说,可她发现自己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沿着石板走到站台尽头,望向灌木丛那边。她看见了远处那群人,五六个人骑着马,缓慢地移动着。他们离这儿最多一英里远。
她跑得很艰难,沙质的土壤里竖着荆棘、蓟和硬挺尖锐的植物,就连杂草都表面粗糙,她的脚被割了一道又一道口子。天空是灰尘一样的颜色。她感到体内一阵剧痛,不得不停下休息一会儿,稍微恢复一点她就又跑起来,她必须要跑。她跑到再也跑不动,他们仍好远好远。她拼尽全力叫喊,她的声音嘶哑,但是清晰洪亮,多纳利的儿子转过头,她看见他猩红的袍子闪了一下。他一定告诉了珠儿,因为珠儿也转过头,但很快又转了回去。她此刻清晰地感受到“现在”是何物,这停滞的一刻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珠儿将缰绳递给约翰尼,随后下马,慢慢走向她。她这才醒过神来,感觉到自己脊背上的汗珠,以及脚下的草叶、沙土的颗粒感。
她原来可以这样拉住他,就好像她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长线,可以使他丧失自己的意志,她喜不自胜。但是当他走近到她能看见他脸上模糊的油彩时,她发现他在做抵挡恶魔之眼的手势。她突然认出了这个手势。
“这手势曾经叫十字圣号,”她说,“肯定是随旧教教徒传下来的。”
“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没用的?”
他走到她跟前,她用手指划过他的脸颊,然后看了看陷入指甲里的油彩。
“我甚至不怎么爱我的兄弟。”
他被触及最柔软的部位,赶紧躲开。
“我后来梦见那件事时——我经常梦见——我只记得你,我也很困惑。”
他抬起眼睛,他们两人满腹狐疑地看着对方,就好像是同一个阴谋的两名卧底,互相不知晓对方,却由某些信号互相暴露,他们从没想到,也从未希冀过,会发现彼此的存在,他们都从对方身上找到了可以在这个恶意的世界存活下来的希望。然而,他已容颜大变,往日的伶俐、原始之美已从他身上褪去;她也是,如今穿着破旧衣裳,面庞因缺觉和怀孕而憔悴不堪,且已多日没洗澡了。
今日没有太阳。他归队后,那一小队人马渐渐消失在依稀的灌木丛间。过了一会儿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觉得自己连同他们一起消失了,进入了危险的内陆。他消失后,她竟觉得她与自己的身体分离了,陌生了。她的手和脚就好像奇怪的延伸,并不属于她,她的眼睛则是软糯的果冻,她已经无法思考。
她独自一人来到海滩,搜寻他埋下的戒指,但是现在潮水已涨高,淹没了沙丘。海面在日光下是棕色的,如同一片狮毛色的无垠草原。她没去到灯塔那里,只是站着看这瞬息万变却又从未改变的海。远处,她看见一艘挂着黑帆的渔船,但是看不见上面有人。她直到天色渐黑才回去,一整天,她都无法思考。她回来时,格林夫人跟她打了个招呼,神情颇为古怪,她正在用一柄大金属勺搅拌一锅汤。
“我来搅拌。”玛丽安说。这位老妇人知道她的心思,苦笑着将勺子递给了她。
“你知道的,给他准备晚饭他就会回来,”她说,“这叫交感巫术。他会带回博士,他会比以前更厉害。”
她已经放弃他了,一如同她放弃家乡的习俗。她已打包好自己的行李,以便必要时独自上路。玛丽安继续搅汤,珍和一群孩子爬上站台顶,眺望远方寻找骑马人。屋里,炉火映照在墙上一面雾蒙蒙的碎镜子上,玛丽安俯在大锅上方,认不出自己。蒸汽中闪现出一幅幅画面,长着马或狮子面孔的男人、女人、孩子;那个她在路上杀死的浑身瘢痕的男人给她做了一把弓;奶妈那张她几乎忘却的脸得意地笑着,因为她的预言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实现了;最后,她还与她的父亲重逢了,他的样貌与那座无光灯塔交融在一起,难以辨认,随后消失在缓慢升起的气泡之中。这时珍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看见他们了,我看见他们了。”
“他也回来了?”
“太黑了,看不清。”
晚饭快好了,她还在拿着勺子搅,这时多纳利的儿子终于进来。房间里都是烟,他从烟中显形,如同锅里钻出的一个鬼魂。他袍子丢了,上身赤裸着,她以为他给自己涂了红色油彩,但他从头到脚覆盖的都是鲜血。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其他人呢?”格林夫人说。
“在照料马。”
玛丽安俯身从炉火上夹起一块肉捏了捏。肉已经烤熟了。
“那是珠儿的血吗?”她问男孩。他咽了一口唾沫,呜咽了几声,表示默认。她跌倒在地,食物洒了出来。狗儿一拥而上,争抢肉块,在洒出的肉汤里厮打着,格林夫人扶她起来去另一个房间。玛丽安倒在床垫上,今后她就要独自睡在这里了。
“走开。”她说,但是男孩没走,转而去点了一盏小灯。外面,急促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我要告诉你他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们准备收拾好东西赶紧离开,因为士兵要来了。约翰尼想把你留下,让士兵把你带走。”
“噢,不,”她说,“他们别想这么轻易就甩掉我。我会跟着他们吓唬他们,让他们对我言听计从。”
“什么?你会成为女王吗?”
“我会成为虎女,手执铁杖,统领部族。”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当时我们分开搜寻,珠儿和我一路,我俩直接进了士兵的包围圈。那是在一片小树林里,士兵朝他肚子开了一枪,后来其他人来了,把士兵吓跑了。但是珠儿已经不行了。”
“他怎么死的?”
“很快但很痛苦,约翰尼和其他人听见枪响,就大喊大叫着赶过来。”
“你父亲呢?”
“没看见。”
“所以一无所获?或者这就是个陷阱?”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眼睛里闪烁着直觉的光,“但我想他们肯定开枪杀了我父亲,我敢确定。”
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那真是一团糟,约翰尼和其他人就好像中了邪。当时两个士兵追着珠儿和我穿过那片小树林,闻起来像是松树林,子弹从树林外射进来,他倒下后其他人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故意埋伏在那儿,还是在打鸽子。”
“你怎么会全身都是他的血?”
“他一直扭,咬着嘴憋住不叫,以防还有其他士兵在附近。我抱住他,想稳住他,其他人没时间管他。他嘴里一直咒骂着,其他人正在挖坑,准备给他下葬,那时我正抱着他,我感觉到他走了。我当时就这么抱着他,他就那么走了。我用鹅卵石盖住他的眼皮,让他的眼睛合上。事情就这样。”
珠儿走得那么轻易,那么迅疾,他似乎对此讶异不已,他不理解地看着玛丽安,轻轻笑了一声。他的发梢已被干血渍黏成了僵硬的尖刺。
“就这样。”他说,之后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