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英雄与恶徒> 六

  丛林中,湿润的土地上长着一丛丛莎草、鸢尾和灯芯草,干燥的土地上布满带刺的荆棘,挂满灰色、绿色和赤褐色的地衣。路上时而冒出一个泉眼,眼前的路便淌成一条小河,时而又有滑坡或落石挡路,还有硕大的枝叶遮天蔽日,将这林间马路变成回声荡漾的长廊。下过雨后,通常连着几天都温暖湿润,旅人们备受蚊子的折磨。但接下来的大晴天才是最糟的,泥土结成白灰,呛在人的喉咙里,迷住眼睛、吸进鼻腔,还有苍蝇和蚊蚋在毒气的滋润下翩翩起舞。

  “来几个凉爽的阴天才好。”格林夫人说。

  夜间,他们睡在皮帐篷或是任何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每一晚都与前一晚不同,白天则永远在行路。玛丽安觉着自己浑身的筋骨都拉扯开了。乏味和疲惫处心积虑地侵蚀她从前的自我优越感。她无法用逻辑解释自己如此存在的意义,也无法解释周围人如此存在的意义。这每日更替的世界已容不下她往日的思维,理性正从她的脑中消散而去,也许很快她就会屈服,无论那个骑在驴上的萨满将以怎样的世界观损害她的头脑,至少他所说的与这个世界相容。她经常想起那个埋进地里的孩子——一颗永远不会发芽的坏种子,却不知为何会想起他,她也时常困惑自己那晚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

  部落里的人早就不盯着玛丽安了,但博士仍不敢大意。他墨镜的每一片碎片,在玛丽安眼里都折射出一种生存方式的可能性,她将抛弃理性,择其一而从之,因为理性已对她毫无用处,理性解释不了她身边的谜团。无论是穿着黑色毛皮还是深色套装,多纳利都精神百倍,令人恨得牙痒。他的阴阳胡子每日招摇着那非天然的颜色,晚上她会听见他坐在树下用长笛吹奏工整的旋律。她想象着他的蛇,从缠着缎带的笼子里探出像多纳利的胡子一样鲜艳的脑袋来听他演奏,也许笼子上缠绕的破败的塑料花也会在这乐声的魔力下再次绽放香气袭人的花瓣,因为他的确是一位出色的乐手。

  这些马路好似不再向心脏输血的动脉,城市衰颓后,马路退化到最初的功能,成为生存迁徙的载体。这种流浪式的迁徙,过程就是目的,野蛮人干脆连城都不进,宁愿整日游走在郊区。他们不爱进废墟不是因为迷信,时常还是有全副武装的骑兵进到深处寻找物资,他们不去是因为异民已经占领了这些废城,住在地下洞穴里。

  “不过从前我经常到家旁边的废墟闲逛,从没撞见过人。”她对珠儿说。

  “他们一定以为你是天使,吓跑了。他们以为教授村是凡间天堂,里面住着手持烈焰宝剑的天使,擅闯将会受到惩罚。”

  不过玛丽安发现,异民却不害怕野蛮人,而且笨重的拖车队也十分容易受到攻击。

  那天,她没骑马,徒步走着,故意走在队伍前面,好躲开格林夫人,她不想听她那些老掉牙的谚语。那兄弟几人轮流侦察,珠儿的班轮完后,他走到玛丽安身边,大概是为了看住她。她瞥了他一眼,他看起来就像纸人一样虚幻。他时不时咳嗽一声。接近正午时分,天渐渐阴沉,四下平静无风,他们进入了废墟的边缘地带。

  左边的土地已陷进插满锈铁、荆棘丛生的沼泽里,右边则是一堵疤痕交错、弹坑密布的水泥墙,透过弹孔可以看见皮革般的天空,仿佛在渗出汗水。这堵墙就像一口烂牙,驻守在大片倒塌的塔楼的边界,一群乌鸦死气沉沉地在上方盘旋,湿润的空气里回荡着它们阴郁的鸣叫。那天早上的阳光灿烂明黄,沼泽上方飘浮着团团雾气,偶尔模糊了他们的视线。路况很差,路面已破裂成不规则的大碎块,碎块的锯齿边直插向天空。在这些裂缝间的卵石和骸骨之中,长着喜旱的植物。拖车摇摇晃晃地穿行其间,行李时不时从上面滑落,各种各样的家什撒了一地。一个鸡笼跌在地上挣开了,小鸡叽叽喳喳地跑出来,它们兴奋的欢叫声消逝在这片不祥之地的死寂中。

  玛丽安看着前面那个女人的背,她正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牛。她不知道女人的名字,但她很快记住了她的背的模样。从后面看,她穿着一条深灰色毯子做的长裙,裙子上绣了五角星,她的光脚板上长满老茧,一只接着另一只迈步前行,她穿着流苏的皮马甲,背上甩着两条辫子,辫子上还编进去几根碎布条。就在这时,她眼睁睁地看着这皮马甲上、两条辫子中间,一根红箭镞、蓝箭杆的箭猛地射了进去,微微颤动了几下。

  突然眼前的画面骤变,女人咕哝了一声摔在地上。牛吓坏了往一旁跑去,却深陷沼泽,痛苦不堪。珠儿一把抓住玛丽安,把她拉到旁边,半拉半夹地带她穿过泥地,飞来的箭落在他们周围,他迅速把她推到一堵墙后,紧贴着一丛荆棘,不过这已是危险之中最安全的地方。

  她面朝下跌在泥里,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一发枪响,一阵马蹄,一声巨响,石块落下,哀号遍野。她猜想珠儿正举着步枪与对方火拼,他伏在她身上,她隐约地意识到他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她听见迅疾的嗖嗖声,那是箭刺破空气的声音。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脑海里依然停留着皮马甲上那支颤抖的箭。这时他的身体开始一阵阵地撞向她,一会儿起开,一会儿把她压到墙上,他似乎在和什么人打斗。她挣扎着从那两人扭打的身体下躲开,蹲到荆棘丛后面擦拭眼睛。

  黄色的雾霾降临,将他们团团围住、彼此隔绝,她、珠儿和那个跟珠儿打斗的人,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这是她第四次看他打架,第三次看他殊死搏斗。攻击他的人赤身裸体,腰间只裹了块兽皮遮挡私处,身上满是溃烂的疮口。他双臂很短,没有手肘,肩膀很低,全身骨骼弯曲变形,简直不像人。他的脸上有一条巨大的伤疤,鼻子没了,鼻孔不过是眼睛中间的两个洞,犬齿已长成了尖牙。他正拿着一把刀。他们在泥里扭打,泥水飞溅,最终珠儿将他手中的刀打落,但接着就开始咳嗽,无法再战斗,仿佛被另一个敌人,一个无形的敌人,扼住了喉咙。

  扭曲的男人抓住珠儿浓密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后一拉,准备咬他的喉咙,这时玛丽安用自己的刀扎向男人的腰部,差不多是肾所在的区域。他嗷嗷大叫,身体来回抽搐,粪便渗了出来。她又扎了他几刀,惊恐地看着鲜血猛烈地喷涌。死亡的气息渐渐逼近,珠儿无力地躺在地上,玛丽安盲目而疯狂地继续砍着刺着,直到那人再也没了动静,成了一摊烂肉。

  珠儿睁开眼睛,一小滴血从他的嘴角滑落。他支起蓬乱的头,过了许久才示意玛丽安移开尸体,她丢下散发着恶臭的刀照珠儿说的做。他坐起来跪在地上,审视着她刺的伤口。

  “我得教你打枪了,”他说,“两个你都打不过他,你一个人根本杀不死他。”

  他们在泥里搏斗的这当儿,日光渐渐填满了雾霾。珠儿把尸体面朝上摊在地上,从自己的手上取下两枚戒指,覆在尸体的眼皮上。玛丽安靠着那堵破墙,大口喘气,他们俩都满身污秽。浓雾渐渐淡去,随后被风吹散,离他们二十多码的地方是马路,他们原先站着的地方墙上满是弹孔,博士在尸体附近来回踱步,吟诵祷文。战斗结束了。

  死掉的人随意堆成一堆。这些异民的身体全都呈现出离奇的变异,一个男人长着马蹄莲形状的圆润白皙的卷耳朵,另一个人全身覆盖鳞片,手和脚上长了蹼。只有少数几个有一般人类的特征,大多数都像是患了罕见的疾病。有几个细长得滑稽,四肢比常人长了一倍,还有一个一切都看着正常,就是身高只有两英尺,一个完美的微型人。

  “你在这儿呢,”珠儿对他的老师说,“奇异的人类。”

  “我不觉得他们是人类。”玛丽安说,她杀那个扭曲的男人单纯是出于厌恶,她讨厌他骇人的形态。

  “适者生存,”多纳利说,“我们憎恶变种,但这种观点相当短视,我们需要变异以求得生存,也许我们需要重新思考该如何界定人类。”

  珠儿思忖了片刻。

  “那些生活在沼泽里的人长出蹼也算正常。”他大笑,周围失去亲人的野蛮人惶恐地看着他。

  队伍中的大部分人都躲过了袭击,袭击主要针对的是最前面的人。异民很好对付,他们没什么头脑。他们的邪恶之箭只射死了那个女人、一个孩子和一位老人,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受伤,他们正心如死灰地等待箭毒发作。处理尸体的时候,拖车先行一步,在持枪壮士的护卫下,尽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珠儿、布鲁、本迪戈和雅各布都在路边挖坟,异民全部埋进一个大坑,自己人则一人一个。多纳利站在他们旁边,翻阅着《公祷书》,玛丽安站在她丈夫身边,用手指将头发里的干泥巴梳出来。她不觉得羞愧也不害怕,相反,她得以从百无聊赖中解脱出来,并随之生出了一种幸福感。她又救了珠儿一命,她在想珠儿的命如今是否由她掌控。一声枪响,他们将某个性别难辨的东西扔进洞里,它既生有乳房又生有睾丸,全身覆盖着薄薄的栗色绒毛。接着,一个野蛮人从废墟中驾马跃出,他用绳子拖着一个踉踉跄跄的囚犯,那囚犯要不是因为在哭真像个木偶。那人是贝儿,全身都被绳子捆住,只露出双脚。

  “贝儿本应该检查墙那边的,”约翰尼说,“那是他的职责。放心他,还不是因为是自家人。”

  “死了三个,”珠儿没好气地对贝儿说,“你有什么好说的?”

  贝儿吓坏了,站都站不直。

  “我在一棵树上找到了蜂蜜,”他说,“我当时在吃蜂蜜。”

  “蜂蜜。”珠儿重复道,他们的养母讲究地拎起裙子、避开泥泞走过来。

  “他因为吃蜂蜜而让异民有机可乘。”珠儿阴沉着脸,做出手势示意贝儿。

  “他只是个孩子,”格林夫人说,“他才十五岁呀。”

  “权力不容违背。”多纳利说着把手收进袖子里。玛丽安仿佛看见这句话用红漆刷在那面已经粉碎的墙上。

  “你该被绞死,”珠儿对他这位兄弟说,“但现在你只用挨鞭子,等找到树我就把你捆起来。现在,快去挖坟。”

  坟挖完后,多纳利进行了几个仪式,之后他们就骑马上路了。格林夫人骑珠儿的黑马,珠儿在她旁边步行,显然她内心十分焦灼。

  “这太苛刻了,”她说,“他不过是个孩子。”

  没人和贝儿说话,他一边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一边哀声哭泣。

  “托贝儿的福,我们还没死光。”珠儿说,他脸上的泥已经干了,成了一张面具。

  “贝儿跟你同父异母,他是你的亲兄弟呀。”

  “那就更应该由我来抽他了。”

  他们进入一片旷野,雾气、沼泽、诡谲的日光被抛在身后。午后骄阳展露锋芒,面前是长满蕨类植物的高地。为了使场面更加震撼,贝儿将在夜晚受刑。他跟在约翰尼后面蹒跚而行,手被捆着,一整天都没再吃喝。傍晚时,他们到达一座农场,畜棚的铁屋顶如今结了一层蜘蛛网状的暗红色锈迹,如蛾翼般轻薄,旷野上再也看不出田地的痕迹,不过果园里的果树结了许多苹果,果子掉落在高高的草里,引来一群野猪大快朵颐,周围一圈草已被踏平。

  野猪细长白皙,粉红的大耳朵扑扇着,眼睛如红醋栗。为了躲开猎手的第一枪,它们颤抖着鼻子,嘶叫声和呼噜声让人心惊。夕阳的光辉将它们染成了金灿灿的猪,未被打死的几只立刻奔上了高地。他们走到高处扎下营,生起火。约翰尼抽了贝儿一记耳光后走开,贝儿跌坐在一棵苹果树的低枝下等待着。部落渐渐围拢在苹果树周围,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闪出难得一见的期待。

  博士打开行李,戴上木头面具,穿上羽袍。这位周身闪耀着霓虹光泽的巨人站在犯人身旁,手执马鞭,如同一幅五彩抽象画,珠儿的脸上则满是泥土。两人的脸似乎都与这场景格格不入。多纳利把鞭子递给珠儿,珠儿脱下衬衫,走到树那边。玛丽安看着另一棵苹果树,那棵他身上的苹果树,正活了一般跳动着,仿佛成了这个年轻人的血气之源、生命之柱,不再只是装饰。她发现自己已无法呼吸。

  “公正。”他说。

  孩子们围坐一堆,珍、多纳利的儿子和其他人坐一堆,沉默中酝酿着期待,这场刑罚仿佛一次等待许久的款待。安妮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地看着,也许贝儿的苦难会让她感到些许慰藉,又或许她只是将这惩罚看作惩罚。贝儿双手举高被绳子吊着,吊了已有好一会儿,他的脸朝向枝叶稀疏的树干。多纳利以装神弄鬼、郑重其事的姿态撕掉了他的上衣。他的脚在地上耷拉着,留下了一圈痕迹。贝儿被判了二十鞭子。第二鞭下去后,多纳利的儿子号啕大哭,从人群中逃离,消失在蕨丛里。

  第五鞭下去后,一个女孩儿哭了起来。第八鞭下去后,贝儿血肉淋漓。第十鞭下去后,玛丽安不忍心看了,他身上鞭痕交错,仿佛一头血斑狮子,在鞭子下像一张破毯子一样摇晃。鞭子呼来重落,贝儿号叫连连,这来回的呼应机械地重复着。她看见珠儿的动作已为惯性驱使。

  他此刻就是权力的象征,凡人尽不敢违抗。他弓着背,臂膀抬起、落下。背上的蛇随着肌肉的张弛吐着芯子,亚当一次又一次地躲避夏娃一次又一次递来的苹果,这运动的图画展示着永不终结的诱惑,永不停歇的动作永远也没有结果,竟像是困在循环的时间之中了。珠儿自己也困在这循环的时间中。他被冻结在这惩罚的动作里,全身被一张面具笼罩着,他已不再是人。刽子手是不是从前都戴着兜帽以防在镜中看到自己被吓死呢?行刑完毕后,她转过头来。珠儿丢下鞭子,跑到树边。他割了绳子,用臂膀接住贝儿。

  “不要怪我,”珠儿说,“我最爱你了。”

  不知是因为倔强还是恨意,贝儿竟还没有失去意识。

  “那该怪谁,你这个狗杂种。”他说。

  他用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啐了珠儿一口,踉踉跄跄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珠儿呆呆地站着,神情茫然,汗如雨下。格林夫人拿着水和衣服过来照料贝儿,故意没理她的大继子。珠儿一手扶着树,支撑住身体,突然他发疯似的抱紧树干,像是体内燃起一团欲火。玛丽安本想上前安抚,但又觉得他面目可憎,让人厌恶。人群咕哝着散开,吃蜜贼的刑罚已执行结束,今晚没有其他消遣了。多纳利开始整理篮子里的绿色药草,嘴里吹起一段工整的巴洛克旋律。空气中的光线醇厚,看起来甚是美味,让人想拿起汤匙享用。这夜晚异常地温暖甜蜜,好似新鲜可口的果酱。

  没人察觉到玛丽安已晃悠到拖车围成的保护圈外。马儿正安静地吃着草,她经过时并没有抬头看她。她的鞋子已破旧不堪,穿了和没穿一样,她便干脆脱下来扔了。她走下山,穿过混杂着野生小麦的野草丛,凉爽的青草如同恋人的舌尖,轻舔她的双脚。现在营地的火光成了天空中的小火星,她终于独自一人了。近处是一小棵榛树,树后面是一条被芦苇堵得呼吸不畅的小溪。

  她坐在河滩上,手在静止的河水里划水,夕阳从榛子树的枝干间射出刺眼的红光,将河水染成红褐色。榛子树上结满了果实。她听着水流的哗啦声。她汗流浃背,几星期来她几乎没有脱下过衣服,她就穿着这件衬衫和这条裤子睡觉、走路、骑马、挖坟,还杀了一个人(也许算不上人),目睹了一场行刑。也是稀奇,虱子竟还没有满身跳,不过她偶尔会逮到只跳蚤。她把灼热的脸颊贴在清凉的水面上,再抬起头时,她发现那傻孩子正蹲在她旁边,就像是早已与她密谋约定在这里。琥珀色的光线戏弄着她的眼睛,他肩膀的肤色似乎比以往看起来健康。他抠着鼻子,手上戴着珠儿给他的红玻璃戒指,那玻璃看上去真像红宝石。她看见了他脖子上残留的项圈印记。

  “你父亲为什么总把你拴起来?”她问他。

  “他害怕我,因为我发起疯来比他还厉害,”男孩说,“看着。”

  他翻眼睛,吐唾沫,在草地上翻天覆地地打滚,她都怕他伤到自己。

  “停下。”她命令,他吃了一惊赶紧停住,害怕地看着她,眼白瞪了出来。他沾着唾沫星的舌头在苍白肿胀的裂唇上耷拉着。

  “是呀,你是珠儿的女人。”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我是他的妻子。”她说。

  “一样的。”

  “不,不一样,妻子可以是被迫的,并非出于自愿的。”

  他摇了摇棕色的脑袋,他不明白。

  “一样的。”他依然说。

  “不一样。”

  “就是。”

  “不是。”

  “就是!就是!就是!”他又开始滚来滚去,肆意地尖叫着,“就是!”最终玛丽安狠狠撂下一句:“继续出洋相吧你。”

  他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她,她竟能让他停住。

  “你什么意思?”

  他气喘吁吁,胸脯上的蛇弯弯绕绕,缠绕着肋骨上的旧伤。他举起手,挡住脸,从手指缝隙里偷看她。他的动作轻柔婀娜,却又十分古怪,如果他学会优雅的举止,定会相当好看。他前后摇晃着,突然毫无预兆地扑向她。他轻得如空骨的鸟儿、空腹的虫儿。她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推开,轻易就可以把他推进小溪里,但她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背叛她的丈夫,于是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

  这枯瘦的、不懂羞耻的孩子抱着她在地上疯了似的滚了半天,他修长精巧的手指在她的衣服下面探寻,然而他的摸索似乎是出于好奇而非欲望,她猜想他也许太小还不明白,于是她解开自己的裙子,把他湿漉漉的嘴按向自己的胸脯。她的乳尖感受到轻柔的触碰,她不禁呻吟起来,他兴奋了。他嘴里咕哝起难懂的只言片语,是他父亲的祷文和格言警句,她粗暴地抓住他的下体,直塞进自己体内,她可没有耐心等待着他的本能渐渐萌发。他用力地插了两三下,接着大号一声,童贞的丧失似乎让他痛苦,让他惊惶,就如同她那日一样。他虚弱地从她体内溜出,浑身颤抖,她依然抱着他,亲吻他乱糟糟的头发。她还尚不满足,但已欢心快意,因为她已经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虽然她还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他们就这样在这晦暗的夜色里,躺在难以言说的静寂中。他摸着她,他的触摸如同无生命之物的触摸,他虚弱的身体没有散发出一点热量。

  “你知道你有了吗?”他的声音滑得如玻璃丝。

  她看见新月的魅影飘浮在紫铜色的天空中,在红色高地上的榛子树梢头若隐若现。多纳利儿子的话不能信,可他固执地重复道:

  “就这儿,珠儿放了个孩子在你身体里。”

  他轻轻舔着她肿胀的右侧乳头,自顾自地笑起来。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他经常干你吗?”

  “和他同床的时候,我从没看过他的脸。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他,是另一个人。”

  说完她想起来该好好看看他的脸,于是扶起他的头。他的脸柔软无棱,肥厚的嘴唇流着口水,眼睛大而无神,仿佛一个在树林里被夜莺惊吓的孩子。现在太阳已下山,他白得让人不敢碰,他的脸颊上有一条长长的擦伤。他挣脱她的手,再次趴到她的身上,舌头从她乳间的沟壑里滑过。

  “他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要生孩子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他说,“我算是你的朋友吗?”

  一阵风搅乱了芦苇丛,他又颤抖起来。他已然忘了刚问她的那个问题,委屈地说:

  “我冷。”

  她心中涌起一团暖流。她想把他拥在温暖的怀里,不再让任何人伤害他。这个生在乱世之中、仍留有童贞的可怜孩子,正吮吸着她的乳房,像喝奶一般。她轻抚他的伤口,心想:“他说的是真的吗?我怀孕了?也许吧,昨晚之前我从没想过这事,也没留意过迹象。”停经、晨吐、消化不良、便秘,这些迹象,她笑了,让人丢脸。他抬起灰白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她猛然惶恐起来,这双眼睛的背后也许根本不是残缺的心智,而是极致的智慧,只是这智慧与她和其他人的心智全然平行,没有交集。

  “走开,快走,让我一个人待着。”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过来,你这个呆——”

  她坐直了,帮他把破裤子穿好。他将手指伸进她的短发里,唱起一段他父亲唱过的旋律。一只鸟仿佛想应和他,从邻近的一棵树上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也许是一只夜莺,博士之子惊愕地停止了歌唱。

  “你会给它起什么名字?”

  “给什么起名字?”

  “珠儿的孩子。”

  “莫多或者马胡。”她瞎编道。

  “别蒙我了,”他说,“胡说八道,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他轻巧的话语纯真无邪,她体验到一种彻底的信任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绝望的哀伤。半醒半愣中,她把衬衫拉下来,不让他看她的胸。

  “我相信你。”她说。

  他又变回了那个呆子,抓了抓膀子上虫咬的包,朝她痴痴地一笑,像一条白鱼从灌木丛里溜走。玛丽安躺在草地上,心里苦得疼。过了一会儿,她脱下衣服,浸到溪水中去。水中竟有一股很强的暗流,她甚至想就让水流把自己带走,到更宽阔的河流中,一直漂到下游,在部落的人发现之前,早早溺死在未知的海洋中。她一遍又一遍地仔细擦拭自己,用冷水洗去双腿间那个男孩侵入过的每一处痕迹。待她洗完后,天光已逝,溪水墨黑。她用衣服把自己擦干再穿上。潮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夜虽暖,她却浑身凉透。

  那兄弟几人已经吃过晚饭,正懒洋洋地躺在各自搭的火堆旁。约翰尼正在清洁一把步枪,这画面犹如一张野蛮人主题的邮票。没有看到贝儿的身影,也许他正在帐篷里睡觉。格林夫人坐在一个倒置的桶上,让珍卡坐在自己的双腿间,拿着一把漂亮的梳子给她梳头。珠儿面朝下躺着,玛丽安的第一反应是他死了,而她正是罪魁祸首,大约在那男孩捅进她身体的那一刻,他的心脏就停了。眼前的珠儿是一具皮囊、骨架、毛发堆砌而成的没有生命的空壳,于是她跌坐在他身旁,惶惑不已,一想到他的死,她一时间实在无法承受。

  “你到底去哪儿了,亲爱的?”格林夫人问,手里抓住一只跳蚤,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尖捏死。“嘘。”她让珍住嘴,珍因为被扯着头发,正大声尖叫着。

  玛丽安什么话也说不出,因为她笃信珠儿已死。

  “她去给教授们通风报信了。”约翰尼说着,突然举起步枪对准她,并露齿邪笑。

  “她去给马下咒了。”本迪戈说。这种笑话很危险,他们任何一秒都可能把她当作敌人。

  “别烦她,可怜的小东西,看上去累坏了。”

  珠儿那只奸淫过、杀戮过、挖过坟的手恢复生机,抓住她的手肘。她本该喜极而泣,但那一刻她竟忘记该如何哭泣。

  “她去游泳了,看她全身都湿了。哎,你身上怎么湿成这样?”

  “我掉进小溪里了。”

  他也把身子洗干净了。他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弯弯扭扭,她感到一阵尖锐又绵长的疼痛,就好像有人正拿着一把刀把他额头、鼻子、下巴的轮廓线刻在她的肉上。

  “你病了吗?”

  她摇摇头。

  “想吃东西吗?”

  她摇摇头。

  “那得给你找件干衣服,不然你会生病的。”

  她爬到他身边躺下。

  “她在跟你亲热呢!”本迪戈大声嘲笑他们。

  “她像个小小的破布娃娃,浑身软趴趴的。”珠儿好奇地说。他抬起她的胳膊接着又松开,而她任凭自己的胳膊无力地落下。他轻柔地对她说:“怎么了,亲爱的,你怎么了?”

  “你用爱称称呼我,”她说,“你为什么要用爱称称呼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试图钻进他的外套里不让人看见。格林夫人拍了一下珍的屁股。

  “小珍,你到一边去,我得来照顾这教授村的姑娘——”

  “不用了,”珠儿说,“我来照顾她,她在闹情绪。”

  她跟在他身后,呆呆地咬着指甲。他把她带到放行李的拖车旁,吓走在箱子和包袱之间玩躲猫猫的孩子后,拿来一块毯子给她。他脱了她的衣服,把她裹在毯子里,让她靠在拖车的后挡板上坐下,然后坐在她旁边,好像在等着听她的解释。四周还有足够的光亮让她看清他项链下面细致的肌肤,她向前探去,一下又一下吮吸、亲吻他的喉结,小口轻啜,仿佛要把他喝下去似的。

  “你想要什么?”

  “我出去走了一圈,遇见了那个孩子。”

  “谁?那个呆子?你光着身子让他看见了?”

  她点头,继续亲吻他喉结下的凹陷处。他笑了,好像真的被逗乐了。

  “哈,所以发生了什么?他上了你,结果半途就完事了?所以你才来我这儿这么欲求不满的。”

  他继续笑着,他笑的样子让她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就要杀了她。她摇摇头。

  “那怎么了,他弄伤你了?”

  她再次摇头,他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我跟你说啊,你根本不懂怎么让男人上你。”

  她往他脸上就是一拳,他也立刻一记猛拳回击她的头部,她被击倒在地,呆趴在那儿半天。

  “你要再敢打我,我就把你打成肉酱。”他得意地说,接着拿出刀修起指甲。

  等她回过神后,她说:“我恨你,你要再打我,我就拿你的刀捅你。”

  “你才不会。”他说道。不过他说对了,她只能羞愧地爬回他的脚边。

  “他说我怀孕了。”拖车的黑影和篝火的光亮在她眼前旋转,天空中初现的几颗星辰滑过,落在她的脚下。她握住他的手,无法抑制地亲吻起来,甚至嘴唇都被戒指划伤。

  “不管因为什么,总之你着魔了,”他说,“你疯了。”

  “我不舒服。”

  “不舒服?”

  “他说的是真的,我知道。”

  “是我的吗?”

  “当然是。”

  “怎么会‘当然’。你偷跑出去,谁知道你有没有偷人,你个荡妇。”

  “我不想要它,我不想留在这儿。”

  “别再往我手上流口水了。”

  “而且我不舒服……”

  “你别流口水,我还可以好好跟你说会儿话。”

  他将她抱起来,她努力钻进他的风衣里,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会爬进他的胸膛,消失在那里。焦木味儿、浓郁的马臊味和粗制皮革的烈味,混合着珠儿独特的体香,充溢着她的鼻腔。当她抬头看他的脸时,却看不清他的五官,她眼前是一系列变化的幻象。一张画满油彩的恶魔之脸,继而幻化成面目狰狞的棕色神圣木刻,接着又成了一团伴随着忧伤收拢的黑影。这每一幅幻象的线条都与他瘦削的轮廓相异,然而那真实的轮廓线却正一针一针地刺在她的脑子里,令她心惊。

  “你从我身上能看见什么?”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问。

  “你想听真话?”

  她点头。

  “行刑队。”

  “这不是真话。再说。”

  “无止境的欲望。”他语气中略带苦涩。

  “太模糊了,也太简单。再说,”她还想听,“再说一个。”

  他沉默了几分钟。

  “一张国家地图,在上面我以夸张的象征形式存在。”

  “这又太玄乎了。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象征形式呢?”

  他似乎露出了微笑,问她是否觉得好点了。

  “我很怕,”她说,“我这一辈子从没这么怕过。”

  “又不是老得快死了,”他回道,“站起来。”

  “我站不起来。”

  “那就躺下。”

  他找来几块毯子,给她在拖车上铺好了床,让她的头枕在一包毛皮上。他继续抱着她,不过神思已游向他方,她则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的喉结,手伸进他的上衣里。他咕哝了一声,不急不慢地拿出她的手,又陷入沉思。她仔细端详他的项链,很快她的注意力全被项链吸引。一个圣克里斯托弗头像圆挂坠,一串蓝眼睛似的清透玻璃珠子,一条皮绳上挂着许多野生动物的牙齿,三圈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皎洁如月的珍珠,一枚极纤细的黄金叶子花环,样子既美丽又古老。

  “我想要一条项链,”她说,“我想要你这串珠子。”

  “你真是欲望的奴仆,我不会把我的符咒和护身符给你,我怎么能没有它们?”

  她想要的其实是那串叶子,那金色的叶子仿佛长于伊甸园。她的双手环绕着他的脖颈,也成了一串项链。这时拖车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有人上来了。多纳利的阴影笼罩着他们,他手里提着灯笼,拿着酒壶。灯笼里的蜡烛散发出淡淡的香草气息,闻起来既新奇,又有家的感觉。

  “喝点酒。”说着他放下芳香的灯笼,递给他们酒壶。

  “你先喝。”珠儿说,他与往常一样警惕。他的老师喝了一口,珠儿才接过酒壶。多纳利爬进拖车来,把拖车弄得前摇后摆。他清出一块地方,不请自坐。他们三个挨得好近,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营地正沉浸在安眠的宁静中。珠儿喝了一口后,把壶嘴递到玛丽安的唇边。

  “来点吧,对你有好处的。”

  她吞下一口这粗制的酒,然后更紧地抱住他。他将一块毯子盖在她的腿上。

  “父亲,”博士和蔼地说,他猝不及防地提起这个话题,“要做父亲了,你感觉怎样?”

  “心满意足。”

  “她对于做母亲怎么想?”

  “我猜,她很不情愿。看看她,这女人已经变了,可谁知道这能持续多久。”

  珠儿怦怦的心跳声,将她的耳朵震得半聋,再说她也没兴趣加入这两个男人的对话,他们在她头顶上方张合着嘴,这些话又似乎不是从他们口中说出的。她时不时地亲吻丈夫的手腕和喉咙,他则漫不经心地轻拍着她的头。她好像已成了他的家人,困了就可以像珍一样趴在他膝盖上小眯一会儿。

  “她说那是我的孩子,你信吗?不过不管是不是,我都要接受父亲的角色。”

  “我相信她。你娶了她之后,你的兄弟不会冒鞭刑、绞刑的危险去碰她,我儿子也就今天才接近过她。”

  “他才十三岁呢!”珠儿赞赏道。

  “现在我得时时刻刻把他拴住了,”多纳利思忖,“不然他会像病菌一样在部落里到处播种。他告诉我后,我狠狠打了他,把他拴在了树上。他现在都没脸乱叫了。”

  “那她是真累了,”珠儿咧嘴笑道,“我也累了。”

  “别放松警惕。”

  “什么?难道她的手指在给我下咒吗?你在睡吗,玛丽安?”

  “她没睡,再给她喝一口。”

  “她看起来真小。我在她这个年纪时,还单纯得很呢,你记得吗?”

  “当然,你第一次出去打劫时可不是吓坏了。”

  “才没有。涂上脸穿上战袍,我就不再是我,而是恐惧的化身,一件杀人机器。”

  “她那时看着你。”

  “她的目光又让我成了另一种身份。她不在我身边时,我会想象她正戴着长到手肘的黑色手套,骑着马在我身后,等待时机取我性命。”

  “等待你孩子的是怎样的未来?”

  “那等待你孩子的呢?你为何不现在就杀了他,为何要继续拖下去?”

  玛丽安咬了一下他的手,他贴近她的耳朵说:“别得寸进尺。”

  “如果你不担起责任,等待你孩子的是怎样的未来?”

  “什么责任?”珠儿讶异地问。

  “是你自己想惩罚贝儿的吗?”

  “不是。”

  “是你自己想娶她的吗?”

  “不是。”

  “你自己会想构建一套权力系统吗?”

  “不会。”

  “你都不界定选民,又如何做摩西?”

  “我一点也不想做摩西。未来就是一个梦。”

  “是希望。”多纳利提醒道。

  “希望。”珠儿重复道。他端详着手指上的戒指良久,说:

  “也许我该让她去找教授们,至少他们还在假装促成此事。博士,我会把部落交给你,随你怎么处置,让玛丽安做我投降的白旗,我带着她骑马去找教授们。也许现在就是投降的时候。”

  “把她叫醒,问问她他们会怎么处置你。”

  珠儿摇了摇玛丽安,发现她早已醒了。

  “他们一看见你就会开枪打死你。”她说。

  “如果我先派你去通报,告诉他们我是来投诚的呢?”

  “他们会把你关在笼子里,让大家围观。你会成为异类,就像一头会说话的野兽、一块陨石。”

  “如果狮子会讲话,我们也听不懂。”多纳利说。

  “如果我展示出我远超常人的智慧,以及我所受过的非正统却极为优秀的教育呢?”

00003.jpeg

“野蛮人是人形兽,教授是勒普泰岛人,”她说,“而且你所受的教育并不符合他们的标准。”

  “不要拐弯抹角,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多纳利说。

00003.jpeg

“他们会不敢接近你,怕你咬他们,还会剪掉你的头发,给你的背拍照片,犹太教基督教圣像的真迹,他们会很感兴趣的。他们会脱掉你的毛皮大衣,给你穿上深色套装,给你进行智力测试,你要把方块和圆连起来,把圆和方块连起来。还会给你做天资测试、动手能力测试、罗夏墨迹测验、内向/外向测试、血液检验,等等。你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句话都将被记录、评估,入睡、醒来,事无巨细,以此归纳出你的不同之处,每个词、每个动作他们都将解读、研究。最终你会成为注释庞杂的文章。你会被浓缩成一本书。而且你大概会与心理学家同住,每时每刻你都会被当作一个异类。”

  虽然她说的句句属实,他们会对他那股狂野不羁的神秘美感造成无法挽救的伤害,但此刻她却如此思念那片祥和安宁。现在的她病得太重了。

  “你呢?你会来我的房间或笼子看我,施舍我一点关爱吗?”

  “不会,”她说,“如果你不再是野外的这个你。”

  “给她酒。”多纳利说,她的回答让他很满意。

  “我从没真正打算把自己献祭给她那儿的人,”珠儿一边看着她喝一边说,“不过如果我为了孩子妥协,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

  “等待你的会是在突袭中被击中,你雄健的躯体被扔进土坑,连同我的杰作一起被埋葬,多么令人惋惜。”

  “无论到哪里,我都注定成为供人观赏的展品。”珠儿说。

  “我也是个知识分子,难道你对知识分子还抱有什么期待吗?我们习惯了审视事物,但毫不在意被审视对象的感受,为什么要在意?她要晕倒了。”

  “没,她还在亲我。有点骨气,姑娘,振作点。从容地拥抱你的命运,这很重要,就当自己是世界末日的夏娃。”

00003.jpeg

“莉莉丝,”多纳利文绉绉地说,“叫她莉莉丝。”

  “这寓意可不好,而且莉莉丝这名字太老成。”

  “她是小莉莉丝。”

  她对珠儿说:“你这么美丽,你一定是真的。”

  “这逻辑关系不成立。”多纳利反驳。

  “但我想,渐渐地,我会相信我的所见。小时候,我们会玩‘英雄与恶徒’的游戏,但是现在我分不清了,谁是英雄,谁又是恶徒,如果眼见都不能为实,那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没有人能教我谁是谁了,我父亲已经死了。”

  “那你得自学,”珠儿说,“我们不都是自学的吗?”

  “把你的孩子给我,我会把他变成虎孩。”

  “他会被你弄死的。”

  “这些年,我的技术更娴熟了,我不会伤到他的。刺青是后天启时代最有价值的艺术,要以鲜活肉身为材。”

  他清了清喉咙,仿佛在演讲似的,但是珠儿打断了他。

  “反正她会生个女孩儿。一个黑黢黢、恶狠狠的小个子姑娘,为了让她开心,我会把心挖出来给她玩。上次你为什么要给我和她下药?那也是恶魔的手艺?和你杀我父亲一样的手艺?”

  “他是一位想长生不老的老人,可他得了癌症。这些你不懂。”

  “那为我做一件事吧。”珠儿缓缓地说。

  “嗯,好的。”多纳利狐疑地回答。

  “放了你儿子,把锁链扔了。”

  “为什么?”

  “来向我证明你配了药但你没有想杀死我的父亲。”

  “真是毫无逻辑。”多纳利说,他站起来,爬到一个箱子上,向着拖车外解手,完事后他又坐回珠儿身边,手臂搭在珠儿肩上。

  “我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儿子。”

  “你杀了我父亲不就成了我的父亲?难道你还吃了他不成?”

  “我自认为对你负有责任。”

  “怎么,你想把我也杀了,所以在这十年里,你才一次又一次尝试?”

  “我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你。”

  “警惕,你确实教会了我警惕。还有遗传学,形而上学,一些巫术把戏,以及几句古书里用死去的语言写成的名句。”

00003.jpeg

“现在跟我学还不晚,你只要听我的,我就会让你有未来。我可以让你变得令人生畏,这些流亡之徒见你经过就会噤若寒蝉,自动列队。我可以让你成为一位政治家,你会成为所有人形兽的国王,所有教授的君主——他们也急不可待地需要一个神话,呼唤一位英雄。亚洲‘真主之鞭’帖木儿大帝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征服了半个世界,不过你很快就可以迎头赶上。”

  “放了他。”

  “谁?”

  “你儿子,我弟弟,如果你是我父亲的话。”

  “我怕他。”多纳利沉默许久后说。

  一声战栗的号叫刺破黑夜,玛丽安从珠儿的怀里抬起头来聆听。

  “放了他,我就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我扮沙场英雄都行,只要你放了他。”

  “但是,会有什么后果呢?”

  “如果你不肯,不如把他交给教授们,让他们把他关进笼子,给他验血。”

  多纳利摇摇酒壶,听见没酒了,便将它丢在了拖车上。

  “带上他还是丢下他?”

  “带他走,你也别回来了。你回家去吧,我烦你了。”

  “别立刻做决定,再想想。”

  “你既然有害怕的东西,我还怎么能相信你呢?把你的咒语和祷词带到别的地方去吧,还有那条什么也预言不了的破蛇。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但你仍需要我。”

  “把你儿子放了,你还可以留下来。”

  “我走之后你会怎么办?继续打劫?还是安定下来开垦耕种?”

  “她很聪明,她会有主意的。”

  “我会离开你,”她恼火地说,“只要孩子一生下来。”

  “你永远不会,”珠儿轻蔑地说,“就现在,你还在跟我腻歪呢。”

  他把手放在她的双腿间,但她说:“这不意味着我不会离开你。”

  “也不意味着你会,”他接她的话说,“但这意味着离开比来要难。”

  “蜡烛要灭了,”多纳利说,“我去睡了。”

  “看来我们最终还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你真这么想?”多纳利说。他站起来舒展筋骨,臂膀仿佛可以撑起天空,珠儿和玛丽安好似匍匐在他脚下,然而这错觉只是一晃而过。他跳下拖车离开了,只留下燃尽的烛灯和喝空的酒壶。现在只有漫天星辰和苍凉黯淡的新月发出清幽的微光。

  “所有人都睡了,”珠儿说,“但是我可怜的弟弟仍在遭罪。你说,那是他儿子还是贝儿在叫?”

  她的手指在他的金叶子上流连。突然,他猛地将坠饰从她手里拽出,用她从未听过的、冷静理智的语气说:“我很绝望,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将她推倒在麻袋上自己离开了,她孑然一人在天空之下,没了保护。在这同一片天空下,村民们在瞭望塔和铁丝网的保护下正睡得香甜,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只有她这个女叛徒依然清醒。旅人随意地在荒野中沉睡,异民在隐秘的兽穴里沉睡,野兽在恶臭熏天的兽穴里沉睡,鸟儿在栖身的树上沉睡。这球形世界,于天河中旋转,现在却被无忧的睡眠占领,一切生灵都没了防备,此刻共同的卸防抹去了彼此之间的区别,他们头顶的天空如同一面沉重的盖子,不可阻挡地压向它阴影之下那些脆弱或将变异的身躯,直至将其全部碾压灭绝。球形画面逐渐扁平如玛丽安的手掌,它震荡、缩小,最终化为她身下的碎木头、粗羊毛、兽皮,她所熟悉的一切。她回过神来,天空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珠儿也回来了。她很是惊讶,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项链,你要的。”

  他手里拿着几圈冰冷的金属,是那个孩子的锁链。他俯下身子,兴奋地要将她绑起来,但她轻松地挣脱了。

  “珠儿·李·布莱德利,你这个卑劣的小贼,你又喝醉了。”

  他问起夜里早些时候她曾问过的那个问题,但是情绪比她先前要激动得多。

  “你从我身上能看见什么?”

  “我闭上眼就能看见你的脸,虽然我也不想。”

  “跟我猜的差不多。”他说,任由锁链滑落在地。之后,他们睡了,两人都疲惫至极。次日一早,他让她去找格林夫人,格林夫人放下搅粥的勺子,带她到破畜棚相对隐蔽的地方去,脱下她的衣服检查她的身体。

  “我估计,已经三个月了。”她说。

  她们周围的绿色杂草鲜嫩多汁,长得齐肩高,在玛丽安的胸前投下精致的绿色阴影。

  “你的例假停了吗?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没注意。”

  格林夫人拥抱她,亲吻她,让她穿上衣服。玛丽安衣服上的镜子碎片在蓬勃的晨光中闪烁,如同无数小眼睛从睡梦中醒来。

  “你现在得好好照顾自己了,不能在尘土和淤泥中长途跋涉,这对孩子不好。”

  “珠儿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玛丽安镇定自若地说。

  “你真是中了邪了,亲爱的。”格林夫人语气中带着忧伤的满足,她又亲了她一下。玛丽安意识到这女人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她想一辈子与珠儿形影不离,玛丽安正准备纠正,却见门口闪过一道猩红。

  是那个孩子,没被拴着,正穿着珠儿·李·布莱德利那身早已腐坏的猩红色绸缎结婚礼服,下摆直挺挺地垂在地上,盖住了他的光脚。他从门口经过,啃着一块排骨,每走一步都要踢开礼服的下摆。一只骨瘦如柴、毛发渐疏的土狗跟着他,好奇地闻着他的袍子。他神采飞扬,脸上闪耀的光彩如灼灼烈日,相形之下,岁末黯淡的太阳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光华。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