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死亡抓阄
爱丽丝女士号沉没的第二天清晨,简·波特是救生船上第一个醒来的人。其他人都还在沉睡,有的躺在座板上,有的蜷在狭窄的船底。
发现他们的船已经和其他船失散后,她立刻警觉起来。广袤的大海令她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孤独感和无助感,随之而来的是对未来的绝望——一丝希望之光都看不见。简心里明白,他们迷路了——几乎没有任何获救的可能。
这时克莱顿醒了过来,花了好几分钟才回想起前一晚的灾难,意识到自己现在在哪里。最后他困惑的眼睛落在了女孩身上。
“简!”他大喊,“谢天谢地我们在一艘船上!”
“看吧,我们落单了。”女孩面无表情地指着海平面,幽幽地说。克莱顿赶紧环顾四周。
“他们还能去哪儿?”他喊道,“他们不可能沉没的,海上一点风浪都没有,而且船难发生后大家都上了救生船——我亲眼见到了所有人。”说完就叫醒了另一名同伴,说明了当下的处境。
“先生,一定是船都漂散了,”其中一名水手说,“每艘救生船上都配备有物资,所以没有必要扎堆,要是真的有海上风暴,聚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如果分散开来,至少其中一艘被救起的概率会大很多,那时就可以开始搜救其他救生船。聚在一起只有一次获救的可能,分散开就有四次了。”大家听完觉得很有道理,发出一阵赞赏,不过这种喜悦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在觉得向东边大陆前进之后,突然发现负责划船的两名水手打瞌睡时让两支船桨掉进了大海,而现在海面上空无一物,桨的影子都看不到。
水手们开始相互咒骂,甚至要动起手来,不过被克莱顿劝住了。没过多久,索朗又开始谩骂起英国人来,说他们愚蠢,特别是英国水手,这番言论差点又引发了一场斗殴。
“好了,好了,朋友们,”一位一直没有加入争执的水手汤普金斯说,“互相攻击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再这么吵下去,就像斯派德说的,等到被救起的时候我们早已血肉模糊,死在这儿了,所以别再吵了,我们吃点东西吧?”
“这话说得有道理,”索朗转向其中一个叫威尔逊的水手,说道:“伙计,帮我从船尾递一听罐头来。”
“自己去拿,”威尔逊生气地拒绝了,“我不听老外的指挥——况且你又不是船长。”最后克莱顿只好自己去取罐头,这时另一个水手开始质疑他和索朗想要密谋控制补给品,好自己多得几份,于是大家又开始争吵起来。
“这艘船得有个人来指挥。”简·波特开口说话了。这样的逃生日子才第一天,就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她感到无比厌烦。“搭着这艘脆弱的小船,孤零零地漂在大西洋上已经够凄惨的了,现在还要担心时不时可能爆发的争吵和斗殴。你们这些男人里应该选出一个领导,所有事听他指挥。比起有条不紊的轮船,这里更需要严格的规矩。”她本来一点儿也不想开口掺和进来,她相信克莱顿有能力处理好这种紧急事件,虽然他能克制住不与其他人争吵,甚至在水手反对他管理罐头时也没有胡搅蛮缠。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和其他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手足无措。
听完女孩的话,男人们都安静了下来,最后决定把剩下的两桶水和四听罐头分成两部分,三名水手一份,三名乘客一份。
于是乎,这支六人小队被分成了两小队,大家开始忙活着分配食物和水了。先拿到物资的水手们立刻打开了所谓的“食物”罐头,然后愤怒又失望地咒骂了起来,克莱顿赶忙询问碰到什么麻烦。
“麻烦!”斯派德尖声叫道,“麻烦!这比麻烦糟糕多了——是死亡!这罐头——这罐头里装得满满的都是煤油!”克莱顿和索朗赶忙打开自己手里的罐头,发现里面的确是煤油而不是食物。四个罐头一个接一个被打开了。
随后传来的怒吼说明了残酷的事实——救生船上一点吃的都没有。
“感谢上帝,至少我们还有水,”汤普金斯说,“没有食物还可以撑上一阵子,没有淡水可不行。走投无路之下鞋子也可以是食物,水却是没办法弄到的。”正说着,威尔逊在水桶上凿了一个洞,慢慢地倾斜桶身,打算倒一些水出来喝,斯派德则手拿小杯子在下面接着,一小股黑色的干燥颗粒从小孔中流了出来,落进了杯底。威尔逊丢下桶,发出了一声哀号。他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杯子里的东西一言不发。
“桶里装的全是火药粉。”斯派德转向船尾,低沉地说。四个桶无一幸免。
“煤油和火药!”索朗大喊,“活见鬼了!这就是给逃难者的伙食吗!”在知道船上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之后,饥饿和口渴变得更难熬了。逃难之旅的第一天就已经如此难熬,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情况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糟,虚弱疲倦的望风者倒了下去,他已经没有办法用疼痛的双眼没日没夜地观察海平面了,此刻只有在梦里才能摆脱残酷可怕的现实。
尽管克莱顿和索朗一再劝说这样只会更加痛苦,在强烈饥饿感的驱使下水手们还是吃掉了自己的皮带、皮鞋和帽子上的衬带。
所有人都虚弱而绝望地躺在热带炽热的阳光下,嘴唇干裂,舌头浮肿,甚至开始期待死亡的到来。几天下来,对于三名乘客来说,饥渴带来的痛苦已经麻木了。而三名水手由于吃下了大量的皮革制品,开始剧烈地腹痛起来。汤普金斯是第一个死去的人。在爱丽丝女士号沉没一周后,这位水手在可怕的抽搐中离开了,死状凄惨。
他那扭曲而骇人的尸体就这么在船尾躺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简·波特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威廉,你能把他的尸体扔进海里吗?”
克莱顿站了起来,蹒跚着向尸体走去。透过凹陷的眼窝,剩下的两名水手用一种奇怪而凶狠的眼神望向他。
这名英国男子努力想把尸体抬过船舷,不过他的力气不够大。
“请来搭把手吧。”他朝离自己最近的威尔逊说。
“你干吗要把他扔进海里?”那位水手用抱怨的语气问道。
“在我们没有力气之前得赶紧把他丢了,”克莱顿答道,“太阳这么晒下去,他的尸体明天就会变得骇人。”
“能留多久就留多久吧,”威尔逊喃喃地说,“我们可能需要他。”克莱顿开始慢慢地思考他的意思,最后完全明白了对方阻止自己丢弃尸体的原因。
“天哪!”他小声惊恐地叫了一句,“你不会是想说——”
“难道不行吗?”威尔逊愤愤地说,“难道我们不要活了?这人已经死了。”他用手指着尸体继续说:“死人不会介意的。”
“来吧,索朗。”克莱顿转身面对着这个俄罗斯人。
“天黑之前不解决掉这具尸体的话,我们会生不如死的。”威尔逊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面露凶相想要阻止他们,不过当他的同事斯派德也站在克莱顿和索朗一边的时候,他放弃了,饥饿地望着三人合力把那具尸体丢下了船。
接下来的一天里,威尔逊都死死地盯着克莱顿,眼神里透露着疯狂。傍晚太阳要沉下海面的时候,他开始自言自语,时而发出“咯咯”的笑声,眼睛却丝毫没有从克莱顿身上移开。
夜幕降临,克莱顿仍然能感觉到那双可怕的眼睛在盯着自己,连觉都不敢睡了。可是他太疲惫了,只能一直挣扎着保持清醒。挣扎了很久,他的头还是靠在了划手座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夜空中高高悬挂着月亮,他瞪大了双眼,惊恐地发现威尔逊正偷偷向他爬来,张着大嘴,浮肿的舌头伸了出来。
这动静也同时惊醒了简·波特,见到这般可怕的景象,她尖叫了起来。与此同时,威尔逊向前一倒,压在了克莱顿身上。
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一般,他想要咬住猎物的喉咙,虚弱的克莱顿还是用尽全力按住了这个疯子的嘴巴。听到简的尖叫声,索朗和斯派德都醒了过来。见到眼前的场景,两个人赶忙上前帮助克莱顿。集三人之力,终于制服了威尔逊,把他丢进了船舱底部。他躺在那里一边说着胡话一边大笑,几分钟后,突然发出一声惨叫,蹒跚着站了起来,纵身跳进了大海,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大家都没来得及拦住他。
因为这件事,剩下的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瑟瑟发抖。斯派德崩溃地大哭起来,索朗用手撑着头,思考着什么。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斯派德和克莱顿。
“先生们,”索朗说,“除非今明两天我们能被救起,否则大家都清楚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漂流的这么多天来,一艘船、一丝轻烟都没有见到。等着被救几乎是不可能的。
“要是有吃的也许还有希望,不过我们现在一无所有。目前只剩下两个选择,必须现在就选一个。要么所有人一起牺牲,要么牺牲一人,让其他人有更多幸存下来的机会。你们懂我的意思了吗?”
偷听到这些话的简·波特吓坏了。要是这个提议来自那名水手,她也许不会这么吃惊。可是这些话竟然出自一个受过教育,高贵优雅的绅士口中,她简直不敢相信。
“要是这样,宁愿大家一起死。”克莱顿说。
“少数服从多数,”索朗说道,“我们需要决定,三人男人中有一个要牺牲。波特小姐与此事无关。”
“怎么决定谁先死?”斯派德问。
“抓阄最公平了,”索朗答道,“我口袋里有几个法郎。我们从中选一个铸造年份——用布盖住这些硬币,第一个抽到这个年份的就是第一个要死的人。”
“这么残忍的事情,我不干,”克莱顿喃喃地说,“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陆地或者别的船只了。”
“如果多数人同意的话,不干也得干,否则不用抓阄,你就是‘第一个’,”索朗威胁道,“来吧,我们投票决定。我投赞成票,你呢?斯派德。”
“我也赞成。”水手答道。
“少数服从多数,”索朗说,“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开始抓阄吧。对于大家来说这样是最公平的。抽中者死,剩下的人活,虽然也不一定能多活多久。”说着他已经开始准备死亡之阄了。简·波特坐在一旁,瞪大眼睛,一想到可能要目睹的死亡,她就害怕得不行。索朗把大衣摊在船底,从一把法郎里挑了六个出来,另外两个人弯下身子,看着他挑选。最后硬币被交给了克莱顿。
“仔细看看,”他说,“最老的年份是1875年,而且只有一枚硬币是这个年份的。”克莱顿和水手检查了每一枚硬币,两人很满意——硬币本身除了日期以外没有任何区别。可是,索朗以前是个赌场老千,有着非常灵敏的触觉,连牌与牌之间的区别都能感觉出来。要是另外两人知道这点,应该不会觉得这是一场公平的抓阄了吧。1875年的那枚硬币比其他硬币薄了那么一丝丝,不过在没有千分尺的情况下,克莱顿和斯派德不可能发现。
“我们按什么顺序抓?”索朗问道,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如果抽中的是不好的结果,大多数人都愿意最后一个来——都希望那个不好的签被前面的人抽走。
索朗,出于不可告人的原因,当然更倾向于第一个抽。
当斯派德说自己最后一个抓阄的时候,他主动表示自己想做第一人。他的手伸进了大衣,虽然只有一会儿,但他敏捷的手指已经摸遍了所有的硬币,辨认出了代表死亡的那枚,然后取出了另一枚。轮到克莱顿抽的时候,简·波特紧张地把身子向前倾,脸上挂着害怕的表情,看着他未婚夫的手在大衣下摸索着。很快他取出了一枚法郎,却不敢看它,索朗把身子向前靠了靠,看见年份后宣布克莱顿是安全的。
简·波特无力地瘫坐下去,靠在船身上发起抖来。
一阵恶心和眩晕向她袭来。要是斯派德没有抽中那枚1875,她还得再经受一遍这样的折磨。
水手已经把手伸进了大衣下面,眉毛上头挂着豆大的汗珠,身体好像发了疟疾一般地颤抖。他大声地咒骂着,因为现在自己抽中的概率是四分之一,而之前索朗是六分之一,克莱顿是五分之一。
俄国人倒是非常耐心,也不催促。他心里很清楚,无论这次摸到的是不是1875,他都很安全。抽出手来的时候,水手往手心看了看,然后无力地瘫在了船底。克莱顿和索朗赶忙过去看掉落在地上的硬币。
依然不是1875年铸造的那枚。经历了刚刚的可怕时刻,斯派德好像抽中了一般地崩溃了。
现在又要再来一次。俄国人再次抽了一枚代表安全的硬币,克莱顿把手伸向大衣时,简·波特闭上了双眼,斯派德睁大了眼睛,盯着握住他命运的那只手,他和克莱顿中必然有一生一死。当威廉·塞西尔·克莱顿——格雷斯托克勋爵把手从大衣底部抽出来的时候,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枚钱币。他转头看向简·波特,不敢把手打开。
“快点!”斯派德催促着,“天哪,快让我们看看。”克莱顿展开了手指。斯派德第一个看到年份,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站了起来,从船边纵身跃起,永远消失在了碧绿的深海里——克莱顿手里握着的不是那枚1875。
刚刚紧张的气氛让大家耗尽了力气,剩下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半梦半醒地躺着,都绝口不再提抓阄的事。虚弱和无助与日俱增,最后索朗爬向了克莱顿躺着的地方。
“在有力气吃饭前,我们必须再抓一次阄。”他低声说。
克莱顿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简·波特已经三天没有开口说话了。他知道她快不行了。虽然觉得很可怕,他还是希望自己或者索朗的牺牲可以给她带来力量,几乎是立刻答应了俄国人的提议。
这次抓阄也像之前一样进行,结果只有一个——克莱顿抓中了1875。
“什么时候动手?”他问索朗。
俄国人已经从裤子里抽出了一把小折刀,有气无力地把刀打开。
“就现在。”他贪婪的眼光注视着眼前的这名英国人。
“就不能等到天黑吗?”克莱顿问,“波特小姐不能看到这些。你知道,我们本来是要结婚的。”索朗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
“好吧,”他犹豫地答应了,“反正天也快黑了。已经等了这么多天——我可以再等你几个小时。”
“谢谢你,我的朋友,”克莱顿喃喃地说,“我现在就去她身边,在死前一直陪着她。大概还有一两个小时。”爬到她身边的时候,简已经没有意识了——他知道她快不行了,也很高兴她不用目睹接下来要发生的可怕一幕。他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干裂肿胀的嘴唇边。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这么抚摸着那只枯槁干瘦的手——那只曾经白皙漂亮的巴尔的摩美女的手。
不知不觉天已经全黑了,俄国人的叫声将他惊醒,催他上路。
“索朗先生,我这就过来。”他赶忙回答。
他三次想要用手撑着跪起来,爬向死亡,却因为虚弱无法再爬到索朗身边。
“你得自己过来我这里,先生,”他无力地呼喊,“我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见鬼!”索朗抱怨,“你想要骗我!我才是赢家。”
克莱顿听到船底传来摩擦的声音,接下来是一声绝望的怒吼。
“我爬不动了,”他听到俄国人叹气,“太晚了,你骗了我,你这条肮脏的英国狗。”
“我没有骗你,先生,”克莱顿说,“我尽力想要爬起来,再让我试试。你也可以继续试着爬过来,我们可以在半途碰面,那时你就可以真正地‘赢了’。”克莱顿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听见索朗也在这么努力着。大约一小时后,这名英国人成功地用手撑着跪了起来,不过刚挪第一步,就一头栽倒在地。
不一会儿他听见索朗兴奋的喊声。
“我来了!”俄国人说。
克莱顿再一次努力向前迎接自己的命运,也再一次摔倒在船底,这一次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起不来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转了个身,躺在地上,眼睛望向星空。身后俄国人移动的摩擦声和喘气声越来越近。
他似乎还得这么躺上一个小时才能等到黑暗中的那个人来终结自己的痛苦。俄国人越来越近了,不过每一次挪动耗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克莱顿甚至都察觉不到。
终于他知道索朗已经近在咫尺。只听见一声“咯咯”的笑声,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脸,然后他便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