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狩猎
乌亮的黑虎瞅着我,黄澄色的眼睛炯炯发光,全神贯注地听着我讲述康海里石窟的精彩片段。
夜深了,白日声响杂沓的丛林此时悄寂无声,只听得见火堆中劈啪燃响的木柴。我拨着阿岚柔软的耳朵,他依然紧闭着眼睛轻呼,也许应该说是打酣较为正确吧。
季山已化成人形,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说:「听起来非常……有意思,我只希望妳在过程中不曾受伤,妳若聪明点,应该回家去,让我们听天由命。这次旅程听起来只是一连串任务的开端,而且险阻重重。」
「阿岚到目前为止一直都在保护我,若有两头老虎相伴,我相信自己不会有事。」
季山迟疑道:「即使有两头老虎,还是可能出错啊,卡西,而且……我并不打算跟妳一起去。」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知道如何破解魔咒,至少知道破解的第一个步骤。季山,我不懂,你为何不肯帮我们……不肯帮自己?」
季山移动身子解释说:「原因有二。第一,我不愿再面对任何死亡了,我已为自己的一生造成太多痛苦。其二……我不认为我们能成功,我觉得你们两个和卡当先生只是在追寻鬼魂而已。」
「追寻鬼魂?我不懂。」
季山耸耸肩,「卡西,我已习惯过老虎的生活了,当老虎真的不坏,我也已经接纳了这样的生命形态。」他语音渐歇,陷入沉思。
「季山,你确定追寻鬼魂的人不是你自己吗?你待在荒野,是为了惩罚自己,不是吗?」
年轻的王子身体一震,用黄金眼瞪着我,表情收束得极为冷漠,我看出他眼中的震惊与痛楚,我的鲁莽深深刺痛了他,彷佛重新撕裂一道旧伤。
我握住他的手,柔声问:「季山,难道你不希望自己能拥有未来,拥有家庭吗?我知道失去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那种孤寂、心碎,彷佛再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人了,觉得他们死时,你的一部分也跟着走了。
「但你并不孤单呀,你有可以关心的人,而他们也关心着你,他们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卡当先生、你哥,还有我,甚至你还会爱上别人。请随我们一起去汉比吧。」
季山转开头,轻轻答说:「我很久以前就放弃奢求一些不可能的事了。」
我握紧他的手,「季山,请你重新考虑看看。」
他也用力回握着我,淡然笑说:「对不起,卡西。」他站起来伸展手脚,「如果妳和阿岚坚持继续这趟漫长的旅程,他就非猎食不可了。」
「猎食?」我有点害怕,我很少看到阿岚吃东西。
「他吃的东西对一个人来说也许足够,但绝对不足以支撑一头老虎。阿岚大部分时间都是老虎,旅途上若要能强壮到保护妳,就得多吃点,例如肥美的野猪或水牛之类的大型动物。」
我咽着口水,「你确定吗?」
「很确定,他是一头很瘦的老虎,得长点肉,多吃点蛋白质。」
我揉着阿岚的背,摸得到他的肋骨。
「好吧,我会在出发前叫他猎食。」
「很好。」季山对我点头行礼而笑,握紧我的手指道别,他似乎颇为不舍。最后季山终于说道:「谢谢妳那场有趣的谈话,卡西。」
说完,季山便变回黑虎,跃入丛林。
阿岚依然把头靠在我腿上睡觉,因此我又静静坐了一阵子。我看着他背上的斑纹,再看看他的抓痕。一小时前还撕裂的皮肤,此时已几乎完全愈合了,他脸上和眼睛的长口子也不见了,连疤痕都不留。
我的腿被阿岚的重量压到全麻,便偷偷从他的头底下抽出来,跑去生火。阿岚翻身一侧,继续睡觉。
那场架一定让他累坏了,季山说得对,阿岚得去猎食,补充体力才行。
我趁阿岚睡觉时,四处捡拾柴火、吃晚餐。
我也准备要睡了,我抓起拼布被包住身体,躺到阿岚身边。他的胸口呼嗜有声,一直都没醒来,只是往我身边挨近。我拿他的虎背当枕头,看着星星,沉入梦中。
日上三竿时我才转醒,整个人被拼布被缠成一团。我四下找寻阿岚,却不见他的踪影。柴火烧得很旺,阿岚可能又添了木柴吧。我趴过身,想从被子里钻出来,背上却痛到我抽冷气。
我把手伸到背后,想按摩酸痛的肌肉,一边哀嚎道:「在硬地上睡那么多晚,一定会未老先衰。」我放弃了,又仰躺回去。
我听到轻柔的脚步声,接着阿岚把鼻子凑到我脸上。
「别理我,我想躺在这里,等我的脊椎自己乔回原位再起来。」
阿岚转过身,开始用虎掌按摩我的背,我痛得大笑,一边努力把气吸回肺部。阿岚就像一只在人肉沙发上磨爪子的巨猫。
我尖叫说:「唉呀,谢了谢了,阿岚,不过你的力道实在太重了,我快没办法呼吸啦。」
阿岚挪开肉敦敦的虎掌,代之以一双强而有力的暖手,开始帮我按揉下背,我的思绪又胡乱飘回接吻的那档尴尬事了。我的脸变得好烫,浑身发僵,结果背部抽得更痛。
「放轻松,卡西,妳的背上都是硬块,我帮妳揉开。」
我专心回想唯一一次让老太太按摩的经验,不去想阿岚。那次痛死我了,后来我再也没试过。那位大婶施力超猛,把指节挤进我的肩胛骨里,我不想抱怨,只是一味忍痛,每分钟都跟酷刑一样,每按一次我就在心中默念:「快结束了,快结束了。」
阿岚的按摩则完全不同,他温柔地用掌心稍加施力,顺着我的脊椎绕圈往下按揉,触到硬块时,便在肌肉上施压,直到硬块暖热变软。按完背后,阿岚的指头沿脊椎上移,滑到我的衬衫领口,开始按摩我的肩颈,害我全身有如触电。
灵活的手指开始从我的发际绕圈按揉,再按到颈部。接着阿岚用力慢慢从脖子按向肩膀,以手指扣住我的颈背,掐揉按捏,缓慢有节地缓缓消除肌肉的酸痛,最后,那压力变小了,直到后来几乎成为抚触。我重重叹口气,享受极了。
阿岚松手后,我小心地坐起来测试背部,他站起来扶住我的手肘让我站稳。
「觉得好些了吗,卡西?」
我笑着对他说:「是呀,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揽住他的脖子,热情地给他一个拥抱。阿岚不知该如何回应,不敢抱我。我退开身,发现他抿紧着嘴唇不肯看我。
「阿岚?」
他将我的手从脖子上拉下来握着,最后终于看着我说:「很高兴妳觉得好些了。」
他走开绕到火堆另一边,然后变成老虎。
不太妙耶,我心想,发生什么事了?他以前从来不会对我那么冷漠,一定是因为接吻的事,还在生我的气。或许季山的事也令他不高兴,这事不知该如何处理。我不擅长人际关系,该说什么才能把事情圆回来呢?
我决定改变话题,不谈两人的事或接吻那档事──显然我们俩都挺介意地。我清清喉咙。
「呃,阿岚?我们出发前,你得去猎食,你老弟说你需要吃东西,我觉得你应该慎重考虑一下。」
他轻吼一声,翻身侧躺。
「我是说真的,我答应季山,你一定会去猎食,而且……你若不去猎食,我就不陪你离开丛林。季山说,你是只瘦老虎,需要吃野猪什么的,反正你不是喜欢狩猎吗?记得吧?」
阿岚走到树旁,开始在上面磨背。
我表示:「你的背在痒吗?我可以帮你抓痒,你都帮我按摩了,至少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白虎停止扭动,看看我,然后倒回地面,用背部在地上来回擦滚,四爪举在空中。
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在教人受伤,我吼道:「你宁可在地上磨背,也不让我帮你抓痒是吧?好!你自己弄,不过你若不去猎食,老娘就不跟你走了!」我扭头抓起背包爬进帐篷里,把帐篷拉链拉上。
半个小时后,我偷偷向外望,阿岚已经走了。我叹口气,又去捡柴补货。
我正将一条沉重的树干拖到火堆上时,听到森林里传来声音。季山靠在树上看我,他吹着口哨。
「真想不到这么娇小的女生,力气竟然如此大?」
我不理他,把树干摆好,然后拍掉手上的尘土,拿着水瓶坐了下来。
季山坐到我身边……坐得有点太近了,然后把腿伸到前头。我递上一瓶水,他接了过去。
「我不知道妳是怎么说的,卡西,不过妳的话奏效了,阿岚去打猎了。」
我皱着脸,「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他只说他不在时,要我看着妳,狩猎可能要耗上好几天。」
「真的吗?我不知道猎食要搞那么久。」我迟疑着,「所以……他不介意他不在时,你待在这里吗?」
「噢,他介意得很。」季山咯咯笑道,「不过他想确保妳的安全,至少他相信我能做到那一点。」
「我猜他现在正在生我们两个的气。」
季山抬起一边眉毛,好奇地看着我,「为什么?」
「呃……我们算是有误会吧。」
季山脸色一沉,「别担心,卡西,他恼火的事一定很无聊,那家伙好强得要命。」
我叹口气,难过地摇摇头,「不,都是我的错,我这个人难搞又讨厌,有时真的满难相处的,他大概很习惯跟优雅有教养、又八面玲珑的女人相处吧,那些比我……比我好多了。」
季山拧着眉头说:「就我所知,阿岚从没跟任何女人交往过。这下我真的很好奇了,你们到底在吵什么?不管妳告不告诉我,反正不许妳再怪自己,遇到妳算他虎运好,阿岚最好搞懂这一点。」
季山笑道:「当然啦,如果你们真的吵架了,我永远欢迎妳跟我在一起。」
「谢了,不过本姑娘真的不想住在丛林里。」
他哈哈大笑,「为了妳,我可以考虑搬家哦,像妳这么可爱的小姐,绝对值得争取。」
我也大笑起来,轻轻捶了他的手臂一下。「这位大哥,你可真会逗女生,连值得争取这种话都讲得出来。我看你们两位是虎爷当太久了,本人可不是什么沉鱼落雁的美女,尤其还落难丛林,我连大学想主修啥都还没决定哩,我干过什么丰功伟业,能值得别人来争取?」
季山显然把我的笑话当真,他沉吟了一会儿后答道:「至少有一点,我从没遇过那么义薄云天的女性,妳为了一位几周前才认识的人,甘冒性命危险。妳自信、开朗、聪明而悲天悯人。我觉得妳很迷人,而且真的很漂亮。」
黄金眼王子拨着我的头发,我被他的一番话说得脸红耳热,我啜着水,轻声说:「我不喜欢他生我的气。」
季山耸耸肩,垂下手,对于我把话题扯回阿岚身上,似乎有些不悦。「是啊,他也生过我的气,我已学会教训了,千万不能低估他记仇的能力。」
「季山,我能问你一件……私人的事吗?」
他笑了几声,揉着下巴说:「请便。」
「是跟阿岚的未婚妻有关的。」
他面色一黯,咬牙问:「妳想知道什么?」
我结巴了一会儿,「她漂亮吗?」
「是的,她很漂亮。」
「能跟我多说点她的事吗?」
他的表情稍稍放松,望着丛林,用手拨着头发沉思道:「叶苏拜非常迷人,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季山静静说道:「最后一天见到她时,她穿了一袭金亮的裙装,配上镶珠的腰带,发髻上缠着一条金炼。那天她的穿著优雅华贵,像精心打扮的新娘。我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模样。」
「她长得什么模样?」
「她有个漂亮的瓜子脸,丰润的樱唇,乌黑的睫毛与双眉,还有一对水钻般的蓝紫色眼眸。她身材娇小,只及我的肩膀,当她垂下长发时,常以围巾覆在发上,那头丝缎般、黑亮如乌鸦翅翼的长发,从她背上垂至膝盖。」
我闭上眼睛,想象这名完美的女子与阿岚在一起的情形,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那情绪刺痛着我,将我整个人从中撕裂。
季山接着说:「我一看见她,便知道除了她,我谁也不要。」
我问:「你们两个是怎么相遇的?」
「阿岚和我不得同时参战,以防二人同时战死,王位后继无人。因此阿岚赴战场时,我留在宫里跟卡当一起受训,学习战略与领兵。
「有一天我练完兵器后回家,决定从花园绕道。正好看到叶苏拜站在喷泉旁,她刚刚从池子里摘了一朵莲花。她的披肩垂在肩上,我问她是谁,叶苏拜快速转身用披巾遮住自己的秀发与脸蛋,低头望着地面。」
我问:「那时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她对我屈膝行礼,说完名字后,就跑进皇宫里了,我以为她是来访的高官女儿。我回到宫内,立即开始打探她,结果发现她已许配给我哥了!我嫉妒得快疯了,我什么都排在老哥之后,阿岚得到我一生中想要的一切,他是最受宠的儿子,最优秀的政治家,是未来的君王,现在又将迎娶我想要的女孩。」
季山连珠炮地说:「他连叶苏拜的面都没见过,我甚至不知道父王母后在帮他物色新娘!阿岚才二十一岁,我二十岁。我问父王能不能变更安排,让我娶叶苏拜。我说也许有别的公主喜欢阿岚,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帮阿岚物色人选。」
「你父亲怎么说?」
「当时他全心在处理战事,我说阿岚反正不会在意,但父亲根本不理会我的请求,坚持说已跟叶苏拜的父亲敲定婚事,无可更改。他说叶苏拜的父亲坚持要将女儿嫁给王位继承人,将来好当皇后。」
他双臂一展,放到靠坐的树干上,继续说道:「几天后叶苏拜离开了,随车队去见阿岚,签署一些文件,完成订婚仪式。她只留在阿岚身边几个小时,但旅途却耗掉一个星期,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周。之后叶苏拜便回到皇宫里等待他。」
他用一对金眼盯着我。「她在我们皇宫里等了三个月,我一直尽量避开她,但叶苏拜非常寂寞,需要陪伴。她希望有人能陪她散步,我勉强同意了,以为自己能压抑住情感。
「我对自己说,她即将成为我的嫂子,喜欢她是应该的,但我认识她越多,便爱她越深,抗拒得也越艰难。有天晚上,我们在花园漫步,她对我坦承希望嫁的人是我。
「我简直乐晕了!想立即拥抱她,但被叶苏拜拒绝了,她非常严守纪律,我们散步时,甚至还带了伴护远远跟在后面。叶苏拜求我耐心等待,并答应设法让两人在一起。我陶然不可自胜,决定不计一切手段拥有她。」
我握住季山的手,季山也回握着,然后又继续诉说。
「她说为了家族和国家着想,一直压抑对我的情感,但终究忍不住爱上我。我——而不是阿岚。这是我生平首次的胜选,叶苏拜和我当时都非常年轻,又正值热恋。当阿岚回来的日子迫近时,叶苏拜也更加急切,她坚持要我去跟她父亲谈。这样做当然很不恰当,但我被爱情冲昏了头,便同意一试。为了让她快乐,我什么都愿意。」
「那她父亲怎么说?」
「她父亲说,如果我答应某些条件,便同意把她嫁给我。」
我插嘴问道:「就是你安排阿岚被捕的那一次吗?」
他皱着脸。「是的。我把阿岚视作绊脚石,得跨过去才能得到叶苏拜。我为了得到她,不惜置阿岚于险境。他们告诉我说,会派士兵护送阿岚到叶苏拜父亲的皇宫,到时候再对婚事另做安排,结果事情显然未照计划走。」
我问:「那叶苏拜呢?」
他轻轻说:「她出了意外,被击中跌倒,摔断脖子,最后死在我怀里。」
我紧握他的手,「我真的很遗憾,季山。」虽然我不太想确定,但还是问道:「季山,有一次我问卡当先生,阿岚爱不爱叶苏拜,但他从没给我明确的答案。」
季山苦笑说:「阿岚爱的是她的形象,叶苏拜漂亮又迷人,会是个很棒的伴侣与皇后,但阿岚从未真正认识过她。他在信中坚持称她拜儿,亦要她称呼他阿岚。叶苏拜很讨厌这样,觉得只有低等人才使用昵称。老实说,他们根本互不认识。」
我原本松了口气,但接着又想起季山对叶苏拜的描述。不了解一名女孩,并不表示不喜欢她呀,阿岚说不定仍对这位逝去的未婚妻念念不忘。
季山的臂上激起一阵痉挛,我知道他变成人的时间用尽了。
「谢谢你来陪我,季山,我还有好多问题,真希望你能跟我多谈一些。」
「我会留在这儿陪妳,直到阿岚回来,也许我们明天可以再聊。」
「我也是这么想。」
为情所苦的季山变回黑虎,找到舒适的地点小憩。我决定写一会儿日记。
叶苏拜的死实在太令人难过了,我翻到空白页,结果只画了两头老虎,中间夹着一位美丽的长发女孩,我在女孩与老虎间各牵了一条线,然后叹口气。如果不先搞清楚自己在想什么,便很难在纸上写得明白。
阿岚一直没回来,季山睡了一整个下午,我大声地从他身边走过好几次,但他还是继续睡觉。我嘀咕说:「这算哪门子保护啊,就算我走进丛林,他也不晓得。」
黑虎轻声低吠,大概是想告诉我,即使打着盹,还是知道周遭的状况。
最后我只好静静地读了一下午的书,一边思念着阿岚。我觉得阿岚即使变成老虎,也总是倾听我说话,而且尽可能地跟我谈天。
晚餐后,我拍拍季山的头,然后回帐篷睡觉。我把头靠在臂上,情不自禁地看着身边那块阿岚睡觉的大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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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四天都一成不变,季山待在附近,每天出去巡逻两三回,然后午餐时回来坐在我身边。午餐结束后就变回人形,听我询问一堆有关宫廷生活、印度文化的问题。
第五天早晨行程丕变,我才走出帐篷,季山便化成人形。
「卡西,我很担心阿岚,他已经离开很久了,而且我在巡逻时都没闻到他的气味,我猜他猎食的运气不佳。他从被捕后就没狩过猎,已超过三百多年啦。」
「你觉得他是不是受伤了?」
「有可能,但是别忘了,我们很快就能复元。敢在老虎头上拔毛的动物不多,不过这边有盗猎者跟陷阱,我想我最好去找他。」
「你觉得找他容易吗?」
「他若够聪明,就会守在河流附近,大部分动物都会聚集在水流一带。谈到食物,我发现妳的食物也不多了。昨晚妳睡觉时,我去大路附近卡当先生的营地找他,带回了一些肉类快餐餐包。」他指指留在帐篷边的袋子说。
「你一定是一路叼回来的,谢谢你。」
他灿然一笑,「一点都不客气,小可爱。」
我哈哈笑说:「用牙齿叼着背袋走几英里路,总比因为让我挨饿而被阿岚咬好,对吧?」
季山皱皱眉,「我是为妳做的,卡西,不是为了他。」
我把手搭在他臂上,「总之,谢谢你。」
他按住我的手,「为了妳,我什么都愿意。」
「你跟卡当先生说过我们会耽搁一点时间吗?」
「说了,我跟他解释我们的状况,妳不必担心他,人家在大路附近露营可舒服了,必要时等多久都行。好了,妳去打包几瓶水和食物,我要带妳同行。我本来可以把妳留在这里,但阿岚坚持说,若丢下妳一个人,妳一定会出问题。」
他摸摸我的鼻子,「是真的吗,小猫咪?我无法想象妳这么可爱的年轻女生会出问题。」
「我不会出问题,是问题会找上我。」
他笑说:「那倒很显而易见。」
「你们这些老虎就是爱瞎操心,你知道,我可以照顾自己的。」我有点生气。
季山握紧我的手臂,「也许我们这些老虎很喜欢照顾妳。」
不久我们踏上一条盘往瀑布顶端的小路,我们慢慢爬着,快到顶点时,我的腿已经开始抗议了。季山让我在山顶上休息一会儿,我望着丛林,认出底下空地上的帐篷。
我们继续沿河前行,最后遇到一条横倒的大树干,树干上的枝子早已不见,急流冲去了树皮,使树干变得非常平滑,走起来相当危险。水流甚急,不时拍击在这座临时的桥梁上。
季山跳上树干走过去,树干被他的体重压得上下摇晃,但还算稳当。季山轻轻落在另一头,然后转头看我过桥。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步步往前踩着,就像在走马戏团的钢索──只是这条钢索特别滑溜罢了。
我紧张地朝对面喊:「季山!你有没有想过,走这条树干,对有爪子的老虎来说,比背着大背包、穿布鞋的女孩容易?万一我掉下去,你最好准备游泳!」
我终于抵达彼岸,重重松了一口大气。我们继续走了约三英里,季山终于闻到阿岚的气味了,我们循着气味,又走了两个小时。季山要我好好休息,而他自己则去探查阿岚的位置。
半个小时后,季山回报说:「半英里外的空地上有一大群黑羚羊,阿岚已经跟踪它们三天了,一直没能得手。羚羊动作极快,通常老虎会瞄准小羊或受伤的动物,但这群羚羊清一色都是成羊。
「它们很焦躁易怒,因为知道阿岚在跟踪它们。羊群紧聚在一起,阿岚很难针对其中一只下手,而且他已狩猎多日,筋疲力尽了,我得把妳带到下风的安全地带,让妳留在那边休息,然后去帮阿岚猎食。」
我同意后,再度背起背包,季山带我穿过林子,爬上另一座大丘。他在途中停下来嗅了好几回,等我们爬了几百呎后,季山帮我找到一块扎营处,然后才去帮阿岚。
等了一阵子,我实在快无聊死了,因为从我所坐的地点,能看到的实在不多。
我喝掉了一整瓶水,由于无所事事,便决定四处走动,看看周遭的环境。我仔细写下地形地貌,并用罗盘确认自己的方位。
我走往山顶,看到树梢露出一大块石头,石块顶端十分平坦,还有巨树遮荫。我爬上石块,放眼尽是美景。我又往上攀,然后盘腿而坐。底下几百呎处,是蜿蜒盘绕的小河,我靠在树干上享受徐徐清风。
约莫二十分钟后,山下一阵骚动引起我的注意。一只大型动物从底下的林子里冒出来,后面又跟了几只。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鹿,后来才想到,也许它们就是季山提到的那群羚羊,只是不知道它们是否同一群。羚羊上半身呈黑棕色,下半部为白色,它们有白色的下巴,棕色的大眼睛和白色的眼圈。
公羊头上生着两根像电视天线一样,长长的曲角。体型大的公羊角更粗,且曲褶比小公羊的更密,皮毛颜色则从淡棕到深褐色不等。
羊群在河边饮水,不停地来回摆动白尾。大公羊维持警戒,好让其他羊只安心喝水,母羊高约五呎,公羊若将长角算进去,足足高了一两呎。我越是看着它们漂亮的长角,便越为阿岚感到紧张。
难怪他一直抓不到羚羊。
羊群似乎颇为放松,其中几只甚至开始吃起草来。我在林子里搜寻阿岚,却完全看不到他的身影。我注视羊群良久,它们好漂亮啊。
攻击来得快如迅雷,羊群惊起一阵乱蹄,季山的黑影划过背景,逼出一只大公羊,公羊快速背着羊群奔出,我猜它不是犯了致命的错误,便是英勇地为同伴引开猎食者。
季山追着羚羊到一片杂树林,扑到它背上,将前爪刺入公羊身侧,咬住它的背骨。就在这时,阿岚从树林里冲出来跟在公羊旁边,咬住它的前脚。羚羊扭着身将季山甩掉,黑虎开始在羚羊身旁绕圈,伺机扑击。
羚羊将长角瞄准阿岚,阿岚忽前忽后地移着步子,羚羊专心地以长角护住自己,耳朵前后抽动,聆听绕在背后的季山动静。
季山腾空一跃,用虎掌袭击羚羊的腰部,羚羊挨了重击,倒卧地上,阿岚见机不可失,立即扑上去咬住羊儿的颈子。羚羊挣扎扭动,力图站起来,但两头老虎已占了上风。
有好几次,我以为羊儿会跑掉。只见它奋力回击,最后终于跳开几步,然后又气喘嘘嘘地看着老虎慢慢站起来逼近。羚羊疲累得全身发颤,跛着脚,等待下一次的攻击,老虎慢慢地又将它按到地上了。
我还以为猎杀的过程会很快,没想到比预期中的漫长,感觉上阿岚和季山在磨耗羚羊的力气,让它一步步迈向死亡。老虎的动作也是疲态尽露,他们似乎把精力全消耗在追猎上了,以致最后的杀戮过程慢如牛步。
羚羊英勇地挣扎,踢了数回,两只老虎都挨了蹄子,但他们紧咬住不放,直到最后公羊终于再也不动为止。
狩猎结束后,阿岚和季山休息了一会儿,累得气喘不已。季山率先开始吃羊,我想别过头去,我真的很想这么做,却又忍不住观看,那实在是说不出的刺激。
季山用爪掌抱住羚羊,将利齿刺入羚羊体内,用强有力的下颚扯下一大块鲜血淋漓的温肉。阿岚也跟着照做,那是一种恐怖、恶心,令人难过的过程,我看得背脊发凉,却无法移开眼神。
兄弟俩饱餐一顿后,开始缓缓移动,彷佛嗑了药或想困了。不知那种感觉跟吃完感恩节的火鸡大餐是否一样。他们在羚羊附近躺下,偶尔回去舔一舔最多汁的部分。一群黑色大苍蝇闻腥而至,好几百只围着鲜肉嗡嗡飞绕。
我想象那些苍蝇落在死掉的羚羊、季山及阿岚沾血的脸上,便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拿起背包,滑下崎岖的山丘,一会儿后便下了山。我往最初的营地折回去,一点也不担心迷路,倒比较担心会遇到两头老虎。在看完刚才的情况后,我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面对季山或阿岚。
由于再过几小时天就黑了,我开始加快脚步回木桥,并在日落前跨过小河。我在最后几英里路才放慢步子,天黑了,云雨渐渐逼拢,雨滴打在我脸上,小路变得又湿又滑,但一直等我回到营地后,才真正下起滂沱大雨。
不知大雨这会儿是否打在虎儿身上,我觉得那样也不错,可以把他们脸上的鲜血洗净,并驱走苍蝇。我不自由主地发起抖来。
这种时候,食物只会令我恶心,我爬进帐篷,唱着《绿野仙踪》里的轻快歌曲,希望藉此赶跑刚才的恐怖景象,以便入睡。不过我终究还是失败了,因为等我睡着后,梦到《绿野仙踪》里那头胆小的狮子,把桃乐丝撕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