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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玉是住月球的疯子,也是个邮差。他从前在越南帮海河糖果糕点公司开冷藏货车,从南跑到北,运送巧克力、奶油威化饼、棒棒糖、冰淇淋。大热天、雨季,甚至台风天都得上路。考虑到越南高速公路的壅塞路况,光是「愿意当货车司机」就足以让我们将他归类为疯子了。不过俊玉同时也有窃盗癖,会利用他工作的优势来满足这个特定的欲望:他会从酒吧、旅馆、市场、地方商店摸走有价值的东西,藏到货车驾驶座下方。等到日落时分,他人已在案发现场三百公里外。他行窃效率十足,靠这副业赚来的钱已跟正职不相上下,最后家里堆满货品,不得不扩建房子来容纳所有赃物。不过他变卖的速度不够快,不上街卖,不进酒吧卖,也不上网卖。他的处境开始变得危险了,尤其因为他开始公然吹嘘他的战功,还邀请潜在客户、陌生人(甚至观光客!)去欣赏他的阿拉丁藏宝洞,彷佛巴不得被逮似的。也许他真的想被抓。
后来他的房子烧掉了,当时他人在六百五十公里外的藩切市。这件事没什么可疑之处,起火是闪电导致的,不过他也无法阻止警察首度接触到他的小市集。因此,他从顺化的死党酒友那里得到密报后决定不要碰运气。事实上,俊玉就跟许多赌命追求危险的人一样,已有好几年的时间都在企求戏剧性的人生转变,或至少在追求一个不得不做出改变的理由。身为一个窃贼、公款盗用者、伪造犯,甚至是杀人犯(他至少开车撞死过一个好管闲事的商店老板和一个老太太),俊玉早已认定原罪城是他非去不可的地方。
俊玉前往月之暗面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冒险。当时澳洲畜牧业正透过达尔文港抛出一货柜又一货柜的牛肉到月球上去,某些偷鸡摸狗的作业员随时准备将人类乘客塞到牲畜尸首之间,收取一大笔只有富裕窃贼付得起的高额费用。然而,为了活着熬过冷冻和G力,这些偷渡客必须先放光血液,然后注入器官保存药剂和抗低温溶液,然后让摄氏零下一百九十五度的液态氮玻璃化其肉体。基于种种意图和目的,他们将进入暂时性的死亡状态。你要有不顾一切的信念,才会把性命交到脏兮兮的肉品包装工手中。而俊玉就那么做了,还有许多逃犯也是。平均代价是五十万澳币。
肉品包装工和原罪城里同样偷鸡摸狗的作业员合谋。假死的人体抵达炼狱后,会被偷运到医疗区马杜克,让医师使其苏生。他们通常会把预先装好的偷渡者血液注射回去,然后观察几天。恢复行动力后,这些「非法外来者」就可混进一般人当中了。不过前提是,他们必须躲过炼狱移民部和炼狱警局的法眼。就这样,至少三十五个干瘪的罪犯(这是大致的数字,有几个人丢了性命)进入了炼狱,免受一般检疫程序的气。
不过好日子无法永远过下去。俊玉和他的毕生积蓄说再见时,并不知道炼狱负责接应他的单位最近停摆了。受取巨额报酬的刺客被当成棒冰似地送到月球上,一恢复行动力就成功消灭了那一带最有名的居民,一个纽约房地产发展商,他对外科医生行贿,要他们刻意搞砸他头号敌手的心脏手术。随后炼狱进行扫荡,偷渡业者和医生立刻遭到处死。
澳洲那头的偷渡业者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只和培利基地,也就是货柜最初抵达地那里的码头工人达成基础薄弱的协议。因此,当俊玉苏醒时,人并不在他付钱指定的地点——炼狱,而是在月球北极最脏乱区域的临时医院病房内。他当然气炸了(在这之前他先历经了一段复原期,后来才有清明的神智可以搞清状况),不过旁人立刻指出:他光是能复活就是走狗屎运了。为他执行苏生程序的护士是根据炼狱偷出来的医疗指示进行操作,冒着吃长期牢饭的风险。事实上,俊玉一想到自己又复活了,而且离地球远远的,心中愤慨根本不敌兴奋。
他试图在炼狱找个住所,但总是被驳回。他犯的罪从未登录在越南官方纪录中。事实上,他认为在培利基地生活是相当适切的替代方案。那里是拙劣版的布拉斯王国,充满前来捞钱的短期工作者、什么都肯做的妓女,还有一大票不够恶名昭彰、无法住到炼狱去的恶棍和骗徒。他弄了份假护照,不过也没人问起他是怎么被引渡过来的就是了。他于是决定以钱宁‧狄托克斯的名义待在月球上,先是找了份长程货运司机的工作(跟他地球上的工作没差太多),后来成为邮差。
而他此刻就在投递邮件。将近六年来,他一直开着同一台邮递车(漆红的长程行旅车,后面拖着拖车),驰骋于北半球远程月面。他就像尚皮耶‧普莱桑克那样,把自己的车子当成宠物犬来爱,也像尚皮耶‧普莱桑克那样自认冒险家、拓荒者、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自己领土的男人。但跟尚皮耶‧普莱桑克不同的是,他还没有被癌症征服。他定期接受检査,服用各种预防性药物,在车上贴满、装满各种先进的量表。他也知道所有辐射避难所的位置,永远不冒险。他还打算再活个几十年。
过去二十四小时,俊玉一直都在所谓的四十五B象限投递邮件,那区域落在北纬三十到四十五度之间,大小跟伊拉克差不多。他送了精密仪器给特斯拉陨石坑的航天员、易腐烂的货品给努斯尔基地的挪威籍制图师、氧气槽给库尔恰托夫陨石坑的巴伐利亚裔调查员。俊玉在最后一个居住地会逗留得比表定时间长,享受阿尔卑斯山式的殷勤款待,狂饮小麦啤酒,试着跳击鞋舞,把研究者逗得哈哈大笑。他甚至还会(趁主人不注意时)偷走那里的文具,不为什么,就只是为偷而偷。
当邮差时,俊玉满足偷窃癖的机会还比当糖果糕点公司的司机时还多。有时他会割开包裹,移出几样没人会惦记的东西,有时会拿便宜货或3D打印的粗糙复制品掉包贵重物品。他拜访其他居住地时,就跟去巴伐利亚人基地的情况没两样,老爱摸走几样无伤大雅的东西,塞到制服秘密口袋内。
此时俊玉驶入祷夜,启动货车的大灯。他在全然的黑暗中送过好几次货,不过比较偏好避免如此状况。他在库尔恰托夫陨石坑内待太久了,进度落后。把木料送到狂喜者的基地,带走他们的手工雕刻圣像(教团靠这商品才付得出基本供电的电费)后,他就要尽快回到阳光下,前往培利基地等下一个货柜进港。
狂喜者带给俊玉奇妙的好感。也许是因为他们非常仰赖他,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天真无邪。他侵占他们寄出的货品(有些木雕可在黑市卖出高价)后会编出迂回的借口来解释,而他们似乎总能接受。事实上,他们听完借口会流露歉意,真是怪了。他们还通常会坚持塞一些美味的炸玉米肉饼和舒飞派给他。接着,他们也会试着讲经给他听。俊玉名义上是个佛教徒(虽说他有家人从法国殖民时期开始信基督教),不过通常还是礼貌性地听下去。上次他们谈到耶稣和复活的奇迹。俊玉很想说他也曾经死后复生,而且也是在三十三岁那年,不偏不倚,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他不想吓死他们。
但现在他决定了,有机会可能会告诉他们吧?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也许他们会给他更多派,或决定膜拜他。当然了,他们也可能会发疯,会把他这个亵渎者轰出去,或甚至试图宰了他,谁知道会怎样呢?不过他猜这还是值得一试,起码会得到一个好故事,可说来娱乐培利基地的人。
巨大的十字架此刻立在黑暗中。货车灯光扫过基地时,俊玉惊讶地发现另一辆长程行旅车停在旁边。他送货送这么多年了,从来不知道狂喜者接见过其他访客。于是他驶离马路,停到那辆车旁,调整大灯和仔细检视。它相当破烂,没有识别证。他心想,会不会是某支调查队的车碰到紧急状况前来求助?这可能性既刺激又不怎么吸引人。身为邮局员工,若情况有需要,他得扛起责任运送所有人回培利基地。
他接着开往那设施的门前。车子配有一只伸缩手臂,它伸向门铃一拉,免去他下车的麻烦。然而里头没有响应,气阀门并没有动静。这十分不寻常,狂喜者的响应速度通常快到令人想笑,彷佛他们一直屏息等待,他的到来。俊玉疑惑地想,会不会是神秘访客让他们分神了。他再拉一次门铃,还是没反应。
俊玉于是调整车子位置,正对大门。刺眼大灯照耀下,他刚好可望见气阀窗内的景象。里头某人回望着他。他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月球的强光毁了他原本就脆弱的眼睛),不过朝对方闪了几次灯。内窗边的那颗头消失了,外门开始升起,速度比俊玉过去造访时都还要来得快。
气阀门完全打开后,他掉头,倒车,让拖车进入气阀内,解除连结,再掉头一次,朝屋内闪灯。虽然花了很长的时间,但对方似乎搞懂他的意思了:气阀空间不足,拖车和货车不可能同时进入,得让拖车以及上头载送的珍贵木材先进去才行。
等待轮到自己进门的期间,俊玉的疑虑愈来愈深。这状况真的很不寻常。一些想法闪过他脑海:狂喜者会不会是被当成人质挟持了?会不会是生病了?另一辆车会不会是来救他们的?但接着他又想:如果是这样,对方会什么要让他进门?为什么不挥手叫他走,或告诉他这里很危险?为什么?
如今气阀外门又升起了,速度同样快得不得了。俊玉把车开进去,心中洋溢着好奇,且异常激动。因为非常情况的发生,最起码代表他有机会沉溺于自己最爱的嗜好当中,干扰与注意力分散终究是窃贼的好友。
那张脸又出现在内窗边了,是个黑发男子,俊俏得惊人。他的胡子刮得一乾二净,但他并没有做狂喜者的标准打扮:宽幅上衣、马甲和紫罗兰色的衣服。他正在微笑,笑得很灿烂。也许他是个新人,也许他负责开关门,而其他人正在庆祝某个节日。
俊玉再度闪了一下大灯,男人便从窗边消失,开门去了。俊玉最后把车开入卸货区,那里堆着等他取走的包裹,不过它们的颜色比平常还暗,英俊的陌生人也不见踪影。事实上,俊玉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他看了一眼气压计上的数值,啵一声打开货车门。
他现在在设施内了,呼吸着带霉味的空气。还是没人来招呼他,他环顾四周。
「你好?」他呼唤。
没人回应。
「你好?」
除了回音外什么也没有。他考虑直接把包裹搬上车,重新连结拖车后就走人。但当然了,他无法靠自己手动打开两道门。在此同时,探勘此地也是一个诱人到不行的选项。
他于是挺进设施深处。室内只有几根电子蜡烛摇曳的光线,狂喜者不常使用真正的火焰,以免浪费氧气。墙面的木板上刻着一段经文,在坟墓般阴森的光线下依稀可见。
事实上,我认为现今时刻的苦难,与将来要显明给我们的荣耀,是无法相比的。
——《罗马》书第八章第十八节
室内依旧完全没有声响,俊玉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他抵达礼拜堂了,这里是神圣的中心,狂喜者的生活都绕着它打转。俊玉有次很荣幸受邀入内。当天是升天节,他不得不忍受地狱业火式的传道,听他们说人类有多贪婪。但此刻室内是全然的黑暗,狂喜者最杰出的塑像作品就装饰在这里。
「你好?」
还是没人回应。然而,俊玉感觉到有人在里头等着他,他的心跳加速了。他的手伸向墙壁,找到了电灯开关。按下,烛光亮起。
尸体散布在礼拜堂内各处,而且是支离破碎的尸体,扭曲,烂泥化,撕裂,承受了各种暴行。它们披挂在长椅上,散落地面,肉块椅放圣坛上。像是有龙卷风,或某种邪恶力量肆虐过。俊玉从未见过这种画面,他最疯狂的恶梦中也没有出现过类似场景。
他后退,脚跟踩到某种柔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站在某个年轻男子的手掌上。那男人赤身裸体,衣服被扒个精光。
接着俊玉听到一个杂音。他的心脏撞击着胸廓,转过身去,发现放他进门的男人就在站在那里,黑发,身穿狂喜者的衣装。
男人挥动着屠刀似的武器,山胡桃木握把,刀刃看起来有三十公分长。他微笑着,疯人似的。
「如果某人的位置没比你高,」他狂乱地问:「那你站在他立场思考有什么意义?」
他挥镰刀似地甩下砍刀。俊玉眼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无头的身体在房间另一头瘫成一团肉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