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尤斯特斯想起格里戈里‧卡尔加诺夫几个小时前告诉他的话:在黑暗的世界里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闯入类似的世界了,完全只能靠自己的意志行事。执着于眼前的工作有助于他忽略,或至少轻视自己将面临的立即性危险。
他打电话给弗莱契‧布拉斯的航务协调员艾米堤‧鲍尔斯。
「有什么事吗?」她冷冷地问。
「我只是想确认布拉斯先生人在何方。」他说谎,认定布拉斯会在火箭发射基地。
「布拉斯目前在原罪城。」
「妳说在原罪城吗?」
「是的。」
尤斯特斯犹豫了。「我以为他全心忙着火星之旅的准备工作?」
「紧急状况发生了,他必须进城一趟。」
「到底是什么状况?」
「布拉斯先生并没有告诉我。」鲍尔斯说:「你想知道那是什么状况吗,警督?」
「不怎么想。」尤斯特斯又快速地问了几个问题,发射日期、大致上的保全状况,然后才切入正题。
「对了,有多少人要参加这次探勘之旅?」
「探勘者可容纳八个人?」
「到底是哪八个人?」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想知道吗?」
「保全问题。他们有可能被盯上,也许早就被盯上了。」
鲍尔斯喷了一声。「当然有布拉斯先生,还有任务指挥官卡特塔区曼,地质学家史蒂芬妮‧查巴瑞,天体物理学家瑞尼‧奥拉夫森,医疗主管奥斯卡‧雪尔兹医生,他的助理芙拉许‧巴札姆,工程师布莱斯‧舒伯特。」
「这样是七个。」
「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有八个人。」
「呃,还有李奥纳多系列。」
「生化人?」
「没错。」
「为了踏上火星之旅,正在接受程序调整的那个?」
「呃,我不知道,警督,你得去问机器人学家。」
「我也许会去问吧,谢谢,非常感谢你。」
尤斯特斯挂断电话,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布坎南警长奚落他的机器人涉案说,原本只加重他的疑心,但现在看来,生化人的缺席似乎真的跟他的科学用途有关。因此尤斯特斯决定先搁下这件事,去处理其他迫在眉睫的状况。不过李奥纳多‧葛雷再度出现于警局内前,他只完成了格里戈里‧卡尔加诺夫的验尸预约。
「布拉斯先生,」生化人宣布:「他想见你,先生。」
尤斯特斯心想,这会不会跟他打那通电话有关。「你是要来送我过去的吗?」
「正是。」
「布拉斯现在在原罪城?」
「正是。」
「在他的宫殿?卡瑟区?」
「不算是,先生。」
「不然在哪?」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先生。」
尤斯特斯没争论,他和葛雷一起坐上内装华丽的护送车,滑顺地行驶于原罪城的街道。最后卡瑟的门面浮现眼前,他们开始穿行于喷泉和列队公园内的草地。不过他们并没有进入前门,反而开往主入口东方两百公尺处的车库门前,接受多种保全装置扫描。
「你的枪。」尤斯特斯下车时,一个面无表情的警卫说。
「那枪只有麻痹人的效果。」
「你的枪。」男人又说了一次,尤斯特斯明白了他的意思,交出枪。
葛雷带着他穿过放满骨董汽车的车库:一台法拉利、一台奥斯顿‧马丁、两台捷豹和一台奔驰。尤斯特斯想起自己曾读到一段文字,说布拉斯下定决心把他的所有骨董车都带到月球来。
「这里防锈的工夫并不怎么彻底。」他说。
「你说什么,先生?」
「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有氧气。它们不是应该要储放在真空中吗?」
「布拉斯先生正在测试这些车子,先生。」
「他不会是要带一辆去火星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生。」
尤斯特斯摇摇头,而葛雷带他走进一座大量使用铜和铬的电梯。
「布拉斯就在尽头吗?」
「是的,先生。」
电梯一阵晃动后止住了,感觉像是一口气往下掉了十楼。尤斯特斯准备好面对又一次惊奇、叫人敬畏和却步的场面,那也许会是彻底丧心病狂的。结果是魅力四射的布拉斯在迎接他,站在接待处,身穿铜色线条哔叽西装,铜色条纹领带,鹿皮司机手套。
「戴米恩‧尤斯特斯警督。」他在火箭基地说话时的咄咄逼人完全消失了,感觉像是在对大股东说话,「你看起来跟我上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连老一天都没有。」
别脚的笑话,不过尤斯特斯也给了一个同样别脚的答案。「感觉好像过了一世纪。」
「嗯,炼狱就是这样。在这里,过一天就像过了一辈子。」布拉斯朝尤斯特斯伸出手套柔和包覆下的手(对尤斯特斯来说,这感觉就像跟岩羚羊握手),露出他知名的鲨鱼式微笑。「可以给我几分钟时间吗?」
「有何不可?」
「那么,」布拉斯说:「请往这走。」
布拉斯伸出细长的手臂,没真的触碰尤斯特斯,但彷佛用什么磁力推着他前进。回过神时,他已经被带进一个凹室里了,那像是自然的力量在石头上凿出来的。
尤斯特斯怀疑这是熔岩管。他想起自己读的其中一本传记提到,布拉斯在某几个熔岩管内注入氧气、增设照明,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进行地下运动:田径赛、滑雪橇车、高尔夫球锦标赛之类的。但他想不透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原谅我昨天发脾气,」布拉斯说:「测试程序的累人程度非同小可,对我这年纪的人来说又更恼人。」
「我没放在心上。」
「老实说,我大概是有点惊讶,因为我已习惯别人在我面前展现服从,你却没有。当然了,我被那状况宠坏了,这里阳奉阴违的废渣对我拍马屁又屈从。我必须承认,当你表现得跟别人不同时,我起先有点窘迫。后来,我思考了一下,开始尊敬你,或搞不好是被吓倒了。你够像个真男人,没在我面前把想说的话吞回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不该感到惊讶。他们说你就是这样搞,直来直往,有原则,顽固的警探。当初我就是因为这样才认为你会为炼狱带来好处。」
「不好意思,布拉斯先生。」尤斯特斯说:「你正在证实,你就是当初批准我进炼狱的人吗?」
「当然是我,我收到你的详细资料,事实上是奥图‧戴克给我的,不过他会给我是因为,我正在找你这样的人。能够帮助我撼动炼狱警局的人。事实上,我就是因为这样才长久保密,不让你知道我是批准你来的人,这样你才不会感到不自在,才不会不小心说溜嘴。我确定我不需要道破,你也知道任命你当警督到目前为止收到了多大的成效,尽管炼狱警局并不知情。」
他领着尤斯特斯转弯(回廊绕来绕去,愈来愈开阔),而尤斯特斯还是不禁觉得布拉斯只说出一半事实。制造混乱,心中另有其他盘算。
「我猜问题在于,」布拉斯继续说:「我自以为赋予你这个职位,还让你免去地球上的麻烦后,我会得到你某种程度的感激。我以为我永远不需要跟你面对面接触,以为你自己会搞定你的工作,不用烦我。我早该知道那不是你做事的方式。你并不会暗中行动,也不会对谁有差别待遇,就算面对我也不例外。极度英勇无惧。事实上你帮我上了很棒的一课,因为我也许已经忘记自己的初衷了。我猜你读过谈论我的书?」
「读过几本。」
「那你也许知道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挪用自弗莱契‧克里斯汀,呃,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才这么取,而是因为在《叛舰喋血记》中饰演他的某个电影明星,她对他一见钟情。当然了,好一段时间后我才发觉其中的讽刺:叛变落幕后,弗莱契‧克里斯汀自愿被流放到皮特肯群岛去,那地方在当时相当于月球的远程月面。不过最大的差别是,克里斯汀先生本人在那里并没有活太久,也许只活了四年,没人有确切的答案。他创造的社会存续了下来,但从来不曾真正繁盛起来,太封闭,而且还搞乱伦,懂我意思吧。整个社群几乎都由反叛分子和边缘人组成,容易顺从原始驱力行事。那是个自给自足的宇宙,孤立于其余世界之外,依据自己的标准存活,由内部开始腐坏。」
布拉斯咯咯笑,瞄向尤斯特斯。
「你现在八成在想,呃,那地方跟炼狱有何不同?对,我清楚意识到我们的社会跟皮肯特群岛有许多表面上的相似之处,不过真正奇妙的部分是,我容许自己拿出一定程度的骄傲,提出这个宣言:炼狱不只存续下来,还繁盛了起来。尽管这是个封闭的环境,里头全是自以为是的反社会者。我肯定已比与我同名的仁兄还要长命,我没自杀,或自然死亡,或被罪犯同伴杀死……至少现在还没。你知道为什么吗?呃,首先,我们有铁腕的纪律维护者。我拚命设法在这里打造恒久有趣的生活……你也许可说是騒乱的日子吧。对这种地方而言,『有趣』是重要的心理因素。我从来不会想要公开表明,不过炼狱繁盛的主因是:这里其实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孤立。地理上它当然是孤立的,视觉上也是,不过政治上和哲学面向上呢……嗯,头几年我刻意表现出对通讯线路的鄙视,不过后来我又暗中开放它们了。当然是遮遮掩掩地开放,因为大家持续将我在这里的活动塑造成英雄式的流亡,是对我非常有利的。不过台面下,月球与地球间的脐带又安静地接上了。我接受这无可避免的状况,我吞下了我的骄傲。我说啊,蓝星上的人还叫我自大病患者吗?嗯,反正是个油腔滑调的词汇。我有时候当然是很自大,连我自己都怕,我说真的。不过我真正成功的关键,是我具备讲究实际的一面,我有无聊的现实生活,它为了我的计划提供了所有资金,支撑我探勘太空的野心。我想说的大概是,我看起来像个贱民,但实际上并没那么低贱。我不会触及详情,不过我的力量比你想的还要强大,我触手所及的某些地方要是说出来,你一定无法置信。有些甚至在地球上。」
「这是威胁吗?」
「威胁?并不是,你怎么会那么说?我只是想点出一个残酷又讽刺的现象:我对地球的掌控还比对我自己这王国的掌控还要稳固。转念再想,我对自己家人的掌控也不及对地球的。啊,她在这。」
尤斯特斯的背脊冻了一秒,以为自己即将见到QT‧布拉斯,但他们其实来到了车库或汽车维修厂之类的地方:架上和钩子上有各种汽车零件,解体的车辆放在油压升降平台上,还有机油、汽油空罐。主角就摆在一旁稍远处,面对一扇开启的门。那是一辆糖果红色的「野马」,车身有白色条纹,还有银色的凹槽,铬轮圈磨得发亮。
「她很美吧,对不对?」布拉斯已经打开副驾驶座门了。「一九六六年谢尔比眼镜蛇GT350。」
「你在拍卖会上买到的?」
「没错,花了我九十万美金,而且是好一段时间之前。你读过这段?」
「某本书有类似的描述。」
「那请吧,警督,」布拉斯撑着车门:「请上车。」
「你要载我一程吗?」
「就只是兜风,平铺直叙到极点。」
「在这里?」
「有什么不行?你不会是怕了吧?」
「我没在怕。」
「那请上车。」
尤斯特斯滑坐到老旧的手缝真皮圆背座垫上,动作还是有一丝小心翼翼。接下来一分钟内,他就只是欣赏着眼前的景象:不锈钢仪表板、深埋车身的机械钟、木纹方向盘、银色排档杆,旧时代的气味全浓缩其中。当时每个街角都有加油站,每过两个路口就会碰到一起车祸。
「里面更棒吧?对不对?」布拉斯把自己的身体塞进驾驶座时,整辆车晃了一下。
「像办公室。」尤斯特斯说。
「像办公室,确实像。我猜你读过相关叙述?知道我在这辆车上完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笔交易?」
「某本书有类似的描述。」
「这是一项传统,真的。多年来和我有生意来往的人,例如那些企业竞争者、官僚,在大房间里从来就不会感到自在。太正经八百了,而且他们会担心遭到私下录音,在这方面偏执得很。不过只要让他们坐上这小妞,感受三百三十五马力带给他们背脊的震荡……嗯,他们就会彻底放松下来。骗子也会变成一个老实人。我想是因为,在隆隆作响的引擎声中交谈能带给他们安全感。听听这个。」
他将钥匙插入匙孔,发动引擎,再催油门催得车子隆隆震,振动尤斯特斯全身上下的每根骨头。
「你觉得如何?」他问。
「佩服。」尤斯特斯说。
「很性感,我喜欢这么想。」
「可以那么说。」
「那你准备好了吗,警督?要飙一段啰?」
「当然好。」
「那你恐怕得系上安全带。」
尤斯特斯系安全的同时,布拉斯松开煞车,让车子往前滑动。他们缓慢地开下坑坑洞洞的斜坡,过弯,然后在全新的南道内停住。那是非常巨大的通道,延伸了一公里左右,枪管般笔直,每一面都平滑无比、没有特征,偶有通风口和嵌在墙上的灯。这就像是瑞士阿尔卑斯山或英伦海峡或旧苏联宫殿下方会有的景象,高性能跑车驾驶的梦想,存在似乎就是为了让布拉斯得以在远程月面享受兜风。
「跟纽伯林赛道没得比,」布拉斯说:「但我们只能试着喜欢上它。」
「我们?」
「我不是炼狱唯一一个飚车狂。」
「嗯哼。」尤斯特斯谨慎地抓着座垫。
布拉斯轻踩油门,引擎咆哮,车速表指针」跳一跳,排气管奔出一圏圈白烟。接着他放掉手煞车,油门踩到底,「野马」鬼哭神号地暴冲出去,尤斯特斯最恐惧的状况似乎成真了。不过车子沿着熔岩管奔驰了一分钟,速度表的指针从来没高过时速六十五公里。突然间,尽头就快到了,布拉斯连忙减速,让车子停在距离月岩墙几公尺的地方。
「如何?」
「真顺。」尤斯特斯说,松了一口气。
「我们加重了车子的底盘,好让车子稳定些。不过在这重力条件下,车速可飙到破表,不夸张,远高于时速两百五十公里。在地球上,那就是车速的极限了。不过在地球的时候,我还是会在感觉恰当、觉得自己真的需要令谁松口时飙一飙。我最喜欢的非官方路线是西岸的一号公路,大概可以说,我和那里公路巡警取得了共识吧。我记得我有次带着州长本人兜风,天啊,我连他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盖拉州长。」
「盖拉,没错。」布拉斯缓慢地进行大回转。「时速达到两百公里时,我问他:我听到的那些传言是真的吗?那跟航空航天有关,详情我根本不记得了。」
「加州当时准备禁止一马赫飞机飞越住宅区,只有每年缴津贴费用的人能通过。」
「没错!就是那个!关于我的书有写到吗?」
「有几本书写到。」
「嗯,我八成不需要把事情重讲一遍,对吧。」他们又面向隧道另一头了,「野马」的引擎怠速着。「我问盖拉是不是跟我的死对头达成协议,卿卿我我,是不是在台面下收了几百万美元,准备把我逼到死角?他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坐了一阵子。我们当时的车速是时速两百二十五公里,他不发一语。不过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沉默,你懂的,那是雄辩的沉默。那沉默有意义,就跟来自外层空间的沉默相同。因为那沉默就是解答,你懂我意思吗?」
「你把真话从他嘴里吓出来了。」
「算是吧,不过实际上更优雅一点。我们再飙个一次吧?」
布拉斯没等尤斯特斯回答便打档,油门踩到底,「野马」于是又狂奔在隧道内了,咆哮,发出喷口水的声音,吐出烟雾。这次他们的速度快了不少,也许有时速一百二十公里。车子射向隧道另一头,穿过萦绕的烟雾、光柱,快到无法过弯,如子弹般瞄准岩壁。几秒钟内,尤斯特斯很确定他们会撞上岩壁(如此一来,布拉斯才能完成他疯狂的立论),感觉到自己被压向椅垫,魂飞魄散。然而布拉斯及时踩下煞车,车身尖啸,然后在更浓密的橡胶散发出的烟幕中止住。
布拉斯的眼神疯狂。
「骨髓刚刚松点了吗?」
「身体里有东西变松了。」尤斯特斯说。
布拉斯笑开怀。「偶尔嘲弄死亡是件好事。人只会在接近死亡时珍惜生命,这是很棒的矛盾不是吗?我要问,地球面临毁灭威胁多久了?有什么东西真正地将他们的自满轰走?几十年前那颗烧尽的彗星吗?不过很快地,我们又变得自大妄为了,我们忘了『人难逃一死』是多么甜蜜的一件事。当然了,这里有很多人故意跟死亡调情,有些人似乎根本成瘾了。有人这样形容过我,现在也仍挂在嘴边,因为我策画的火星之旅。也有人这样形容我女儿,因为她的行事作风。我会说她蠢,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没有真正的意义。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只是要证明自己的能耐?也许我应该要怪罪自己?怪自己没好好控制她?就像人家说的,坐在方向盘后方睡着了?嗯,我就随他们判断了。不过我知道她最近惹出了麻烦,大麻烦。你自己也有女儿,对吧?」
尤斯特斯全身僵硬。「没错。」
「那你八成懂我在说什么。小孩有时候真是棘手,对吧?」
「是。」
「喔,不要以为我在中伤你女儿。我只是要说,QT这次的问题特别大。也许她一直都是这么麻烦,也许我只是长久以来拒绝承认。她就是逼你打那通电话的人,我说的对吧?」
「什么电话?」
「少来了,警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我不知道。」
布拉斯那山猫般的眼睛大睁:「那我就告诉你我指的是哪通电话。一小时前,你向我的航务协调员询问火星之旅的乘客名单。这是我女儿在搞鬼,对不对?」
「我没让任何人操弄我,布拉斯先生,我以为这点大家都知道。」
「那她就是在你没发现的情况下操弄了你,这一点她可是办得到的。」
「我说她没有。」
「而我要告诉你,她有。」
「呃,那么,」尤斯特斯耸耸肩:「也许你会想谈谈,为什么乘客名单会对你来说这么敏感。」
「你招认了吗?」
「我没招认。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名单那么重要?」
「为什么重要?为什么?」布拉斯疯狂地咯咯笑;「因为沉默就是解答。」
「我不懂。」
「你确定你想懂?」
「我想。」
「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警督。」
布拉斯突然紧握方向盘,重踩油门,轰,「野马」再度疾驰于熔岩管内,冲破烟雾与光线。抵达中点时,他方向盘一转,车子便开上了弧形墙面,彷佛这是谁都想得到的自然的选项。车子维持在那高度,实际上等于开在墙上,朝隧道终点前进,它在一百公尺外……五十、二十,接着他甩动方向盘,重踩煞车,车子便再度回到地面上急停,距离撞毁只有车身长之遥。
「因为沉默就是解答!」布拉斯再度呼喊,声音抖得厉害。「因为宇宙正在对我们喊叫,我们是聋了才会听不见吗?我们是那么地接近死亡,『忘却』距离我们只有一公分!我们一定要伸出手,一定要探索,确保立足之地,开辟新道路,我们非这么做不可!因为这就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唯一的目的!这是他妈的神圣任务!其他事都不重要!都不!我不会让任何事物、任何事物挡我的路,也不会让任何人阻挠我,就算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也不例外。你现在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吗,警督?沉默就是解答!」
尤斯特斯什么也没说,不过他的脸抖了一下,透露出他内心的混乱。
布拉斯于是转动方向盘,车子尖啸掉头,他再重踩油门。车子像被炸飞似地掠过隧道(五秒内就飙到时速九十公里),加速、加速再加速,引擎随之咆哮。布拉斯转动方向盘,车体窜上墙面,尤斯特斯回过神来才发现,车子正开在天花板上(真难以置信!),接着又滑向墙面,回到地面,攀上墙,开上天花板,他们正在隧道内画出螺旋状的路径,且再度冲向路底墙壁,尤斯特斯防卫性地缩起身子,一百五十公尺,五十,二十五,接着布拉斯猛扳排档,煞车踩到底,车子在刺耳的噪音中急停,距离墙面不到十公分。引擎咆哮,烟如雾,布拉斯转过身来,龇牙咧嘴,目光炯炯。
「好了,现在告诉我,警督,老实告诉我!我女儿有没有向你提起叶派的事?她有没有宣称我杀了他们?她是不是试图陷害我?是不是暗示我有罪?她是不是打算接管炼狱?是不是想阻止我去火星?现在就告诉我!奉人类未来之名,告诉我!因为我得知道真相!完整的真相!不管那是什么,我都得知道!」
尤斯特斯没立刻回答,布拉斯便趁胜追击: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沉默就是解答!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沉默就是解答!」
他的手伸向钥匙孔,准备熄火,也准备消抹反驳他,或说任何话的机会。尤斯特斯还是不回答,他便转动钥匙,引擎颤抖,阵后熄火了。他瞪着尤斯特斯,眼神挟带着野蛮的心领神会。
「沉默就是解答!」他呼唤。
再也不需要说什么了。
但尤斯特斯还是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