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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斯特斯得去培利基地一趟。他没费多少工夫就在原罪城的出境车库弄到了一辆加压警车(炸弹分散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不过他从没开过这样的车。就外观而言,它跟任何标准型的全地形泛用月面车辆没什么不同,只有一些亮蓝色配件是前者没有的。不过内部的操作面板比他在地球上看过的任何车都还要复杂。尽管如此,他猜自己已经观察够多次了(搭秦达许和其他人的车),要驾驭它应该不成问题。他于是扣上安全带,启动加压密封,将安全程序全跑一遍。他将外部加热装置开到最强,确认地形模式设定为「柏油路」,转动几个刻度盘,发动引擎。车子开始隆隆响。他等待几秒钟再试验性地踩下油门。车子动了,微微一震,回转仪发出喀啦响,然后驶出车库,穿过气阀,开上斯多摩陨石坑地表。
黑暗漫无边际,是一股碾压生命的力量。温度计显示车外温度是零下一百七十度,道路在雷达数组间蜿蜒,形成蛇般的迷宫。尤斯特斯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走在正确的路上,只能暂且循着直觉往北方前进,祈祷自己没偏离。不过后来车辆大灯投下的黯淡光晕开始舞动在游览车后方,他便知道自己走对路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难以相信自己能畅行无阻地离开炼狱,不受阻挠,也许布拉斯那帮恶棍会挡他,甚至炼狱警局的人也可能会。除非他现在的行动真的出乎他们预料,或他们基于某种原因任他离开。暂时性的离开。
也许他们只是打算在陨石坑外杀了他,然后宣称他逃跑了。
因此,当外围应对中心的人挥手要他通过、拿发光警棍的执法人员引导他进入气阀时,他不知道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提高戒心。他打N档,跟着一辆小巴士前进,车上似乎载着印度裔板球队。他的脚不断踩踏车底。接着绿灯亮了,大门开启,小巴士开动。尤斯特斯把脚挪到油门上,轻踩,车子朝出口移动了。他头上有个招牌不断闪烁:
炼狱向你道别。你的记忆是天堂。
他就这样出来了,回到哀恸之路上了。他透过后照镜瞄后方最后一眼,看到发光的大门正缓缓关闭。接着他飙到小巴士前方,过第一个弯时油门是踩到底的。没多久,斯多摩陨石坑雄伟的坑墙就远远落在他身后了。
但漫长的黑暗之路在他前方等着,要志得意满还太早。唯一的照明来自反光片和偶尔出现的路灯。典出但丁《神曲》的雕像在后照镜上是依稀可见的剪影,衬着星丛。游览车从旁边一闪而过,然后是大货车、冷藏货车。一辆亮红色的邮递车。所有对向车道来车的大灯灯光都未经大气漫射,丝毫没糊掉,而且车子完全没发出一点声响,对经验不足的月球驾驶来说,这是吓人又晕眩的经验。尤斯特斯紧握方向盘,拚了命不让自己分心。
他连开四小时毫不歇息。疾速过弯,车子从坡顶射向空中。他从来没开过这么快的车,且一直维持着这速度。当他总算考虑停车休息时(他的右脚麻了,肚子咕噜大叫),又开始对身后那揽着地平线似的亮橘色大灯起疑。也许那是在跟踪他的车,也许有人打算撞趴他,撞得他贴上挡土墙,摔入月之沙漠中。匡啷,砰,可怕的意外。这种事在月球上是会发生的。
于是他打开警灯,绷紧下巴,开始蛇行、钻缝隙超车。不过他一直无法成功甩掉那盏橘色大灯。他好几次以为自己总算成功了,但它们又会突然冒出来,占据后照镜中央。在此同时,他已经头昏、脚痛、口渴到相当危险的程度了。他非常可能单纯因为疲劳驾驶出车祸。
他于是把车开到最近的停车格去,掉头面对马路,等待橘色大灯再次出现。他知道这决定很疯狂(他唯一的武器是光枪,而且月球地表绝不适合枪战),不过他就是得制伏那驾驶。就算那代表他得「射门」,戳破肥皂泡似地打穿对方车辆前半部也一样。
这时橘色大灯出现了,绕过弯路。尤斯特斯开始手忙脚乱地拨弄自己的紧急宇宙飞行服。
来了,车笔直朝他开来。尤斯特斯把脚套入宇宙飞行服内。
来了,车子逼近后,感觉似乎加速了。尤斯特斯着急地将宇宙飞行服往上半身来。
灯来了。
然后一闪而过。
那车笔直地开在哀恸之路上,彷佛当尤斯特斯根本不存在。是可口可乐®的货车,驾驶戴着红帽,正用衣袖擦着鼻子。
尤斯特斯呼出一口气。他在原地坐了几分钟,让感官恢复正常。他脱下宇宙飞行服,从冰藏盒拿出一罐葡萄气泡饮料止渴。没过多久,他便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地回到路上。
几个小时后,他进入了北极圈。这里阳光斜射,拉长万物的影子,地形是一片褪色的灰。太阳就在地平在线,肉眼可见。几秒钟内,气温升高了一百度,路标给人更多希望:
培利基地三百五十公里
培利基地二百五十公里
培利基地二百公里
尤斯特斯看到一排游览车停放路边,想起某个叫「诀别点」,或「会面点」的地方,这根据你面对的方向而定,你在这里将会看到地球的最后一眼或第一眼。事实上,他就瞄到了一眼巨大蓝色球体,比满月还要明亮五十倍。之后他把视线拉回道路上。
培利基地五十公里
培利基地二十公里
培利基地十公里
现在他来到基地外围了,冶金废料堆起的墙壁映入眼帘,另外还有采石器材、无线电天线杆、钻孔机、云霄飞车般的弧形电磁道道。
就像炼狱一样,这里有个交通隘口,不过他打开警灯,故意在逆向车道飙快车,从可口可乐®货车旁边通过,赶在关闭的几秒钟前驶入气阀。
他还活着。而且他坚决不想浪费任何时间。
培利基地充满闷住的汗味、清洁液味、油烟味。尤斯特斯直接前往主广场的港务局办公室。几个礼拜前,他移居月球的过程中认识了几个基地的警察,知道这里有许多人在地球上也是警察,他们不够腐败所以进不了原罪城。
「我可以从这里利用安全线路打电话到南极去吗?」他问办公桌前的警员。
「当然可以。」
「那打电话到地球呢?」
「你有紧急状况吗?」
「女士,我面临的是此生最紧急的状况。」
几分钟后,他便打了通电话给他前妻,拨的是证人保护制度提供的特殊号码。然而她没接。他快速连拨了四次(这通常足以逼她接听),但每次响到最后都被转进匿名语音信箱。他一度怀疑:他们会不会已经逮到她了,还是说,她看到月球区码,知道电话一定是他拨的,便固执地忽略不管。接着他瞄了一眼窗外,发现整个北美都笼罩在黑暗中,她八成只是在睡梦中。
他在语音信箱留下严肃的讯息。
「帕兹,拜托听我说。我答应过永远不要再打电话给妳,这我都知道,但请听我说好吗?我要妳带露比躲起来,立刻离开。有些状况发生了,我不能明讲,但你们的处境可能变得非常危险。我痛苦死了,因为妳知道我做了许多事情想避免这种状况再度来临,但它还是来了。快躲起来,妳知道该躲哪。告诉露比我爱她,她是我世界上最爱的人。拜托妳告诉她,拜托。就这样。」
他挂断电话时气喘吁吁,因为他突然想通一件事:光是逃离炼狱……光是他的命还在,就足以置她们于险境。他又回到起点了,这次无路可逃。那瓶强酸彷佛又被甩到他脸上了。
接着他打电话到南极。
「尤斯特斯,我正想找你。」他前一天打电话联络的港务局官员是他在雷诺时的老同事,讨厌鬼德克‧亨醉克斯:「我原本就想打给你了,但你要我等你电话。」
「你去了赛德尔陨石坑?」
「我没亲自去,是人在附近的几个老兄去的。你绝对猜不到他们发现了什么。」
「愿闻其详。」
亨醉克斯有个恼人的习惯,他会像悬疑小说家似的,故意抽走重要情报。他花了很长的篇幅描述警察前往赛德尔陨石坑的过程,说他们在黑暗中很难寻找任何地点,还说他们惊讶地发现月壤上有脚印。
「他们于是跟着脚印一路走到实验室去。去他妈的,尤斯特斯,你应该要看看他们回传的影像才是。有两具尸体像洋娃娃那样被撕开。现场其中一个警察叫史考拉斯,直接吐在自己的头盔里,我自己光看照片就快呕出来了。不过有个人逃过一劫。他们搜索现场时发现有人把自己锁在仓库的紧急避难室内,手边有食物和水。」
「岸本光?」
「嘿,你认识他?」
「只知道他的名字,请继续。」
「总之,警方得知,这个罐头男和他的伙伴受雇帮炼狱来的生化人重新设定程序,这件事机密又危险。他们要抹除……」
「李奥纳多‧布拉克?」尤斯特斯问。
「你再说一次?」
「那生化人叫李奥纳多‧布拉克?」
「欸,你连这都知道?」
「我现在才想到的,相信我,请继续。」
「呃,」亨醉克斯说:「他们得抹除布拉克大部分的记忆、移除大部分的行为电路,然后加上新的玩意儿,弗莱契‧布拉斯的妙语和智慧。扯吧?」
「布拉斯守则?」
「布什么?嘿,老兄,感觉你比我还要了解案情。」
「我向你保证,我并不知道所有细节。」
亨醉克斯现在的语气不太笃定了:「总之呢,这罐头男删掉了生化人的抑制因子。这当然很危险,不过他们认为自己安排了正确的防护机制。唯一的问题是,这生化人太狡猾了,一直等到他们失去防心才抓狂。罐头男够走运才逃过一劫。」
「生化人怎么了?」
「还在逃亡。罐头男认为他可能会前往炼狱。」
「炼狱?」
「他是这样说的。他猜他们调整程序是为了让生化人成为统治者,而且是冷血独裁式的统治者。而炼狱就是他要统治的地方,这很合理。他们甚至准备了一套铜色的西装给他,准备将让他改名为李奥纳多‧布拉斯。扯吧?」
尤斯特斯自顾自地点点头。「所以说,有个杀人狂生化人正朝炼狱前进?」
「罐头男猜没人挡得了他,假如他找得到路,而且能帮电池充电。」
「你有没有试图追踪他,追那个生化人?」
「我现在就是想规画搜捕行动,但他是将近四天前上路的,我们的管辖权并没有延伸到赤道另一头,再加上远程月面的通讯线路正在维修中。所以说,我打算打电话到培利基地去,看我们能不能共同合作。就算没有你们的同意也照干。」
「我来处理,我现在就在培利基地。」
「你不是从炼狱打来的?」
「事情很难解释。」
亨醉克斯发出哼一声,「嗯,你也得让炼狱的人知道才行,我的朋友。那生化人要是找到路,就没人能阻止他了。肏,他们可能准备要迎接要命的惊喜了。」
「我也会通知他们。」
尤斯特斯挂掉电话,盯着不远的远处,想起自己的女儿、他身为警察的责任、他生命的价值。最后想起QT‧布拉斯,想起她盼望成就但已永远办不到的事情。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发现自己盯着一张旅游海报看,上头有即将来临的地蚀的情报:月球小小的影子落在蓝色的地球上,看起来就像是瞳孔,而承接了月影的母星看起来就像是漂浮在太空中的眼球。下面有行文案:
世界之眼望着你。
半小时后,尤斯特斯又回到了警车上,高速奔驰于哀恸之路,折返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