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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斯特斯从警察学院毕业后没多久,就成功说服一个歇斯底里的年轻人放弃自杀,获得第一面功绩勋章。数年后,他和威胁要炸死一群学童的歹徒展开谈判,尽管没谈多少(警方的狙击手开枪射穿对方脑袋),他还是拿到了一面勇敢勋章。一段时间后,人在拉斯韦加斯的他被派到豪华公寓去处理一个酒醉的赌场大亨,对方刚朝一位妓女的脚开枪,还威胁说要杀掉另外两人。尤斯特斯花了三十分钟解救那几个性工作者,并卸下赌场大亨的武器。他理应会拿到英勇勋章,但在拉斯韦加斯握有大权的赌场大亨不希望大家过度张扬,所以他只收到礼物篮、期限一周的赌场自由通行证、魔术秀门票。收到时,他只想立刻全数退回。
「他在里头多久了?」此时他人在筛检区旁的办公室内。
「两、三个小时。」
「他的要求是什么?」
「离开筛检区,带女孩一起走。」
「他有没有什么瑕疵?」
「心理上?」
「身体上,你们有没有拿光枪射他?」
「能用的东西我们全用上了。」
「结果?」
「只弄乱了他的头发。」
「试过一般子弹了?」
「打了三、四发进他体内。」
「没射控制中枢?」
「不知道在哪,我们需要设计图。不管怎么说,那些铁块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才对。」
「对,」尤斯特斯说:「铁块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才对。」
尤斯特斯知道自己在其他人眼中肯定沉着过头了,显得很诡异。不过他当然已经预料到这种事的可能性。他独自开着警车狂飙于哀恸之路上,有相当多时间可以沉思,可以把所有事情兜在一块儿,设想自己没比生化人早一步抵达炼狱的状况。
「我要进去。」他说。
「你确定?」幸存的警察与官员面面相觑。
「总有人得进去。」
「但你需要后援对吧?」
「为什么?」
「就你一个人进去?跟那玩意儿待在同一个房间?」
「里头还有位小姐对吧?」
「对,可是……」
「给我通讯联机就是了,然后等待我的指示。在内门那头开一条路。」
警方现在真的困惑到极点了:「你要去原罪城?」
「对。」
「跟他一起?」
「等着看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吧。」
「但原罪城有动乱,所以他们才无法派援军过来。QT死后,居民抓狂了。」
「他们当然会抓狂。」尤斯特斯嘻嘻笑:「帮我准备一辆车就是了,让车门开着。我们现在在浪费时间。」
尤斯特斯不在乎其他人有没有把他当成半个疯子,他走向舱璧寺的安全门,等待绿灯亮起。其中一个年轻警察真的很担心他,问他需不需要防爆衣。
「那有什么用?」
「你不打算准备防护措施?或武装自己?」
尤斯特斯没回答。
灯开始旋转了。他走入门内。门在他身后锵一声阖起。
筛检区就像是战场。尤斯特斯迅速在心中建立整个空间的大致印象(李奥纳多‧布拉克站在邮递车前,代表紧急状况的红灯旋转着,光线刺眼),但此刻他还不正眼看生化人。
他在离他最近的尸体旁坐下来,摸对方的脉搏。尸体严重受损,一动也不动。
「你是谁,先生?」
「等我一下。」
尤斯特斯移动到第二具尸体旁,放两根手指到对方的动脉上。「我说你是谁,先生?」
「我说等我一下。」
尤斯特斯移动到第三具尸体旁。
「你在寻找生命迹象吗,先生?」
「嗯哼。」
「不用找了,先生,他们全死了。」
尤斯特斯走向第四具尸体。
「我向你保证,他们都死了,先生。」
「我听到了。」
尤斯特斯走向第五具尸体。
「先生,你不相信我,我觉得我受到冒犯了。」
「我从来没说我不相信你。」
「那你为什么要检查他们?」
尤斯特斯没回答,走向第六具尸体。
「这不会是什么花招吧,先生?」
「不是。」
「你不会打算要做什么蠢事吧?」
「不会。」
尤斯特斯走向第七具尸体,皮肤黝黑、倒卧在生化人脚边的男人。
「如果你试图耍我,我会伤害你,先生。我可以把你的头骨当成蛋壳敲破。」
「嗯哼。」
「我可以痛扁你,扁到你的影子都开始流血。」
「嗯哼。」尤斯特斯检查完尸体,总算起身与无生命的生化人对看了。「想跟我握手的话就握吧。」他说:「要握多大力随你。」
生化人身上被光枪击中的地方都烧焦了,西装的某几个部位穿出孔洞,脸上和衣服到处沾满了血,颈部有个弹孔,就在衣领上方。他高举屠刀,准备挥击。如今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握手?」
「你懂的,男人与男人间的握手。」
尤斯特斯不记得详情,不过布拉斯的经商守则中似乎有类似这样的叙述:「与一个男人握手,并直视对方双眼总是能让你获得许多情报。比你跟他吃上千次商业午餐还多。」
布拉克愣了许久(似乎对尤斯特斯的脸部烧伤产生了兴趣,那比他自己的还严重),最后似乎总算想通了,他点点头,冷静地改用左手握屠刀(刀上黏着肉屑和毛发),然后伸出右手,两人握手了,动作坚定,生化人甚至凑近尤斯特斯,直视他的眼睛。尤斯特斯回瞪,眼睛一眨也不眨。
「很好,先生,我相信你是说话算话的人。」
「我是。」
「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你在意吗?」
「在意?」
尤斯特斯没回答,他已经走向邮递车了。车内的座位间,躺着一名美丽的玻利尼西亚女子。「你还好吗,小姐?」
「我还好……」
「妳受伤了吗?」
「应该是,我不确定。」
「妳还能再撑一会儿吗?」
「我还能撑。」
「稳住,别让他注意到妳。我们会尽快带妳离开这里。」
生化人很不爽,「先生,你为什么要跟那位性感小姐说话?」
「我得确定她没事。」
「她不舒服,先生,她得去医院。」
「嗯哼,那我们就送她去医院。」
「我们?先生,我才是救她的人。」
「我听说了。」
「我全速驾驶那辆邮递车,跑了超过两百公里。」
「这我也听说了。」
「所以我才该带她去医院。」
「好。」
「我不会让别人居功。」
「有道理,我来帮你。」
「你要帮我?」
「我已经命令其他人派辆救护车来了,他们现在在帮我们开道。应该不用等太久。」
生化人皱起眉头。「我不要开救护车,先生。」
「好。」
「我要开那辆邮递车。」
「好。」
「你不会阻碍我吧,先生?」
「我没差。」
布拉克窘迫地打量尤斯特斯:「呃,先生,我必须说你的态度令我刮目相看。你确实跟其他人不太样。」
「大概不太一样吧。」尤斯待斯问:「等待期间,介意我问一些问题吗?」
「什么样的问题,先生?」
「程序性的问题,我是警督。」
「你不会逮捕我,对吧,先生?」
「我不会。」
「你要是试图逮捕我,我可以打断你的身体。」
「我很确定你说的是真话。」
「我单手就能掐死你。」
「嗯哼。」
「我可以把你切成铁板烧那种小肉块……」
「我确定你办得到,不过我还是要问问题。要不要回答随你。」
生化人思考了片刻,然后点点头。「很好,先生,不过别试图耍我。」
「我没有花招可耍。」
「如果你搞我,我就会搞回去。」
「嗯哼,我可以先从你的名字问起吗?」
「我没有名字,先生。」
「李奥纳多‧布拉克这名字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没有,先生。」
「你听过代达罗斯计划吗?」
「没有,先生。」
「你是生化人吗?」
「我是人,先生。」
「什么样的人。」
「征服者,很快就要成为王者了。」
「那你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是从四面八方来的,先生。」
「圣赫伦那这名字有没有让你想到什么?」
「没有,先生。」
「赛德尔呢?」
「我想那是一个陨石坑,在南方,距离这里大约两千三百公里。」
「你记得那里的技师吗?」
「我记得几个爱管闲事的庸才。」
「你杀了他们?」
「对,先生。」
「你有没有任何碰上庸才前的记忆?有没有走一大段路来到这里之前的记忆?」
「我该有什么记忆,先生?」
「你有没听过李奥纳多‧布朗、李奥纳多‧葛雷、李奥纳多‧怀特?」
「先生,我没听过。」
「弗莱契‧布拉斯呢?」
「有,」生化人说:「我听过那名字。」
「在哪听到的?」
「有个男人向我提起他的名字。」
「什么男人?」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先生,我把他的头砸在墙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七十三小时前。」
尤斯特斯思考了片刻,「所以你还杀过其他人?杀死技师之后,杀死这里的人之前,你动手过?」
「我有,先生。」
「多少人?」
「我没数,先生。」
「大概猜一下。」
「四十三。」
「四十三个人?你杀了四十三个人,不包括这里的七个人?」
「他们是人吗,先生?」
「他们不是人的话是什么?」
「寄生虫,减速路拱,我实现天命之路上的障碍。」
「嗯哼。」事情比尤斯特斯想象得还要糟,不过有他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他一度以为自己在生化人眼中窥见了铜片。「我还有几个问题。」他说。
「我开始厌倦你的问题了,先生。」
「嗯,反正我就是要问,你不想回答就别管我。」
「很好,先生。」
「你怎么处理野草?」
生化人似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脸上挂着空洞的微笑,不过后来似乎就想通了。
表情甚至带了点赞许的成分。
「野草要怎么处理?」他说:「野草要在扎根前就除掉。」
「要怎么对待工人?」
「偶尔摸摸他们的头,有必要时就宰掉。」
「男人应该要怎么处理自己的脾气?」
「要常发火,而且要发得巧。」
「站在别人立场思考有什么意义?」
「没意义,除非那人的位置比你高。」
「『投降』要怎么写?」
「『投降』『投夅』?」生化人似乎很不爽:「我甚至不会写那个字,先生。」
「嗯哼。」尤斯特斯说:「你知道这些答案是从哪来的吗?」
「出自我的嘴。」
「不是引用别人的话?」
「我引用我自己的话。」
「你不介意的话,我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了。」
「我渐渐失去耐性了,先生。」
「我也是,都是因为你。不过最后一个问题是为先知和哲人设计的,也献给你这种王者。」
「快说吧,先生。」
「有个疯狂科学家利用各肉体部位拼凑出一头怪物,怪物进森林里杀了一个小女孩。那么,该负责的人是谁呢?疯狂科学家还是怪物?」
「答案很明显,先生。」
「答案是?」
「先生,科学家和怪物当然都不用负责。」
「那谁最该负责?」
「森林里的小女孩。」
「森林里的小女孩?」
「因为她没能妥善保护自己,先生。」
尤斯特斯点点头,心中不再有任何疑虑了。他行驶在哀恸之路时怀疑的每件事都成真了,感觉自己获得了认可,获得了正当性,以及强烈的决心。
「打开吧,打开气阀内门。」他对通讯联机说:「我们要过去。」
生化人插嘴,「我们现在要去原罪城了吗?」
「没错。」
「但我们得先到医院去。」
「医院在原罪城内,那会是我们的第一站。之后我会帮你打扮一下,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我不会容忍任何阻碍,先生,我已经等不及要完成我的天命了。」
「我想到的某个人攸关你的天命。」
生化人露出怀疑的表情,「你没要偷耍什么花招对吧,先生?」
「没花招。」
「我还是可以杀了你,先生。」
「对。」
「我可以用膝盖猛顶你的身体,顶到你咳出你的……」
「是啊,是啊,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再握手一次。」
生化人犹豫了。接着他盯着尤斯特斯的眼睛,望进深处。这次他似乎还是对自己的发现很有好感。
「不,」他最后说:「没必要了,先生。我相信你是个正直的人。」
十分钟后,他们进了气阀,比邻坐在邮递车前座,等待气阀外门升起。
「我说啊,」生化人说:「跟你做生意很愉快,先生。要是其他人都像你这么讲理,我就不用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了。」
「陛下,忍受无赖与蠢蛋的行为,就是王者该肩负的重担。」
「你说得对,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
「我一定会奖赏旅途中帮助过我的人,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好人先生?」
尤斯特斯思考了几秒钟,然后用鼻子喷出一口气。「我的名字,」他说:「是正义。」
外门开启了,月球的真空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