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三
“我是色盲。”她说。
哦。“没关系,”我答道,“检查是否有静止的画面。”
一幅幅画面从窗外依次闪过,循环往复。当我微微转动脑袋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的脸,在狗的视角中显得很大。当我不动了,我的脸就消失了。我还看到了一个养狗人在挠自己的下巴。好吧。没有异常。“就这么一回事,”我说,“我们走吧。”
“你怎么去第四层房间?”她问。
我背过了身去。“基本原理知道,”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是从来没有亲自去过。”
“凭借想象,打开一扇门就到了。”
“没错,”我说,“但是你不会想要尝试的。走吧,狗肯定已经不耐烦了。”
我们回来了。我继续工作。她静静旁观,我则忙着干活。在该死的楼梯上上下下,在我的书房里进进出出——尽管我没有放下工作好好看一眼,但是我的房间发生了变化。我记得有几本书的位置被移动了,我父亲的肖像画本来是挂在门边的,现在移到了窗边。我实在不愿去想第四层房间的事。我的错,是我让她得意忘形了。
“我可以试试看吗?”某一刻她这样说道,“在没有你的情况下?”
当然可以,我心想,何乐而不为?“过会儿,”我说,“忙完这一阵,我就让你试试。”
有人——很多人——真的很喜欢狗。大多数情况下,我对此并不反感。但是下午过了一半,我已经受够了关于狗的一切。拉左人养的猎犬怎么看都长得丑,脑袋大身体小,肋骨根根突出,而且还不停地流哈喇子,体型约成年山羊大小,只吃生肉。可想而知,狗身上的气味也够你受的。
眼前这只也不例外;一只白点杂毛(也是棕毛;拉左人的猎犬全是棕毛的)母狗,下巴下垂——显然是先天缺陷,意味着卖不出好价钱,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狗的主人是两个惨兮兮的老头子,身上穿着的大衣过大,衣服的袖子长得把手指全遮住了。我开始问自己一个尖锐的问题:我何必这么辛苦?毕竟,哪怕我只是坐在那里,摆出一副全神贯注、故弄玄虚的表情,然后点点头说“下一只”,也没有人知道我是在浑水摸鱼。根本没有人在乎。没有人。
我还没有让她独自尝试一下。她也没有再要求过。她看起来似乎厌烦了。
我打开门。第二层房间,楼梯,第三层房间。半路上,我从水晶玻璃瓶里倒了杯烈酒喝。房间里有很多地方让人很不爽,其中之一就是无论你在这里喝到了什么,味道都是一股冷掉的茶水味,也不会上头。我看了眼玻璃瓶上的银色标签。百年白兰地。冷掉的茶水。
我转向窗户。一切正常,所有画面都是灰色的。又是白跑一趟。
房间里有东西在动。
你知道,一幅逼真的画像会让你产生错觉,感觉画里的人一直在看着你,或者脚正朝着你,无论你站在哪儿皆是如此。我知道画家花了很多年来学习这种技艺。你用术式是做不出这种画的。我试过。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在我的梦想书房里放一张我父亲的画像,我可答不上来。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把画带进来。突然有一天,这幅画就出现了,我也就接受了它的存在。房间里东西实在是太多。同理,我也不记得这几千本书是否每一本都是我弄进来的,还是有些原本就在书架上;但是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本上都有书名,如果你随手抽出其中一本打开,每一页上都有字。这些书大部分是我原本读过的;剩下的是我未来将会读到但眼下还没有读过的,但我也仅仅只是这样猜测罢了。都不是什么好书。我一直认为房间是把我脑海里的东西搬到了这里,也就是说,利用这些东西来填补了书架上的空白;同理,肖像画也只是我内心所想。
但是这幅画像并不逼真。实际上,还非常糟糕。在那一点上,我总是给予房间充分的肯定。我绝不会花大钱给我爸买一张画像的。这画不过是信笔涂鸦,父亲在画里像一只戴了假胡子的龙虾。因为画的是侧脸,所以画中人物的眼睛绝不会跟着你动。
可他正在看着我。
我做了唯一能做的。
与他对视。
有必要说点儿题外话。
并非所有的从业法师都遵守不婚不育的清规。我的父亲就是个例外。他进入欧迪斯·欧迪米亚的学会进行学习的时候才只有五岁——天才神童——在十三岁的时候就接受正式培训了。我猜想那会儿的他应该很讨人厌。他在欧迪斯担任了四十年的高级讲师,最后升职为学院的校长。他从没当过废柴,不像他的儿子。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从来不说,我也从来不问。我就当他是充分利用了一次偶然机会。规矩都是他定下的;但对他自己来说又不管用了。不管怎么样,在他住所生活的十四年里,那里出现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不过是其中之一。后来我就被打发到学院去了。每年放假的时候,其他孩子都可以回家,我只能好好利用一下冷清的图书馆。我倒从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离家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我关于他的回忆反映在了这幅画像里。那天,我从培训典礼回到我的住所,他已经等在那儿了。他给我带了礼物,也是他送给我的唯一的礼物;斯忒涅罗斯的《反思与格言》的抄本。两年前我卖掉了,没想到这书能卖这么多钱。他当时把书递给我,还气呼呼地对着我低下他那只可笑的长鼻子(这鼻子和斯忒涅罗斯是他留给我的唯二印象)说道:“别让我失望。”
然后他走了出去。
“但是你还是让我失望了。”他说。
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我直勾勾地看着画上的眼睛,说道:“你不是真的。你只是房间的一幅装饰画。也许你代表着我内心的愧疚,用来提醒我是个失败者。因为过去两天一直都在对付狗,搞得我情绪不太好。”
他看着我。我觉得是时候打破沉默了。我又说:“也许和导师工作也有关系。看到她表现得这么出色,我很不爽,因为我也有这样的天赋,可是现在却在这边读取狗的想法,而她的未来一片光明。别再这样看着我了,否则我把你翻过去面壁。”
他没有眨眼,“我对你很失望。”
“那又怎么样?”我转向窗户,往紧闭的百叶窗缝隙望去。
“你这个白痴。”
他过去常常这样说我;当我做错家庭作业的时候——等我做完作业以后,他总是会检查一遍,让我再做一遍,然后把我写的全撕了,最后听写一遍答案。老师们都知道,但他是老师的头头儿。“也许你说得对,”我说,“但这里是我的房间。给我出去。”
他放声大笑。接着,他站到了我的面前,并且变得越来越高,比原本高了不少(但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在我眼中大概就是这么高)。“好好写,”他命令道,“再做一遍。”
“看来我说得没错。”我一边回答一边后退,直到我的脚后跟碰到书桌的脚。“你不过是我记忆的片段而已,你不是真的。”
他将我推开,跑去书桌后边坐下,坐在了我的椅子上。我别无选择,只好坐到了学生的椅子上。“你的前提错了。”他说。
我想过这一点。“没有错。”我回答,“这是我的房间。所以,如果你在这个房间里,一定是我创造出你的。”
“所以你的前提就错了。”他说。
哦,看来我想错了。
再想想。第三层房间的东西都是怎么进来的?是你自己带进去的,或者来自外界。如果他不是——
“不是你带进来的。”他提示道,“那么我肯定来自外界。那么,外界的入口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点头。“狗的脑子。”我答道。
“回答正确。”他用指尖敲打着桌面,这是父亲过去对我表示肯定的一种动作,尽管他不常做这个动作。
“你到底是什么?”我问,“难不成你是——?”
“恶魔?”他摇头,“不安于居住在遥远而黑暗的房间,决定要偷偷进入光明的世界。你就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没有回答。
“这么看来,”他继续说,“你一定觉得,我是渗透入你的回忆,从中找出了对你最有杀伤力的人物,目的是控制你,并且占有你的肉体。”他阴沉着脸,“你觉得这就是我的真实身份?只是你噩梦的化身?”
我没有说话。
“你的思路还不够开阔,”他说,“再好好想想。”
我不急于回答。关于他我还得补充一点,他一直对我很有耐心,只不过这种耐心充满了残忍。“所有人都从房间来,回到房间里去。即便是非天赋者也可以通过两扇门进入房间。”
他点头,“生之门和死之门。”
“可是第三层房间——”
“你忘了,”他指出,“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皱了皱眉,“从狗的脑袋里。”
“前提错误。”
我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在攥紧拳头。“好吧,”我说道,“我承认,我是个白痴,我自己想不出答案。请赐教。”
他遗憾地摇头。我又让他失望了。“好极了。”
“你到底是什么?”
“我就是你看到的我。”他说。
我早该想到的,“你是九年前死的。”
“我由死亡进入了另一个房间,”他答道,“但是不得不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那里。失望得很。我总以为顶层房间具有迷人的魔力,能够解答所有的奥秘,是我从未触及过的地方。可是没想到——”他那宽瘦的肩膀耸了一下,“顶层房间的窗外不过是庭院,所有的藏书我也早就读过。自然的规矩要求我必须待在那里,可是这规矩——”
这句话才终于让我确定,眼前的人就是我的父亲。“你到底想要什么?”我说。
“当然是回到现实世界,”他回答,“我没法再忍受顶层房间了。最近我再一次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他们都安慰我说,这只是我的错觉,在顶层房间里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存在。恐怕这又是一条对我来说不管用的规矩。”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继续说道,“虽然我死了,却依旧能感受到时间: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是何等的漫长。我大脑的每一寸都依旧保持着灵活的状态。所以我必须要回到现实世界。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完成。我可以拥有新的研究发现,惠及世人。而你则不同——”
无需多言。毕竟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只是一个万年废柴,谁会在意我?“这可行吗?”我问。
“完全可行。”他说着,身子往前探,激动得有点儿不正常。印象中,我也只见过一两次他这么激动的样子。“有理有据。这里有我们两个和一具躯体。我们中谁应该拥有这具躯体?谁又能更好地利用这具躯体?这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伦理问题,你永远也没有正确答案;可是,谁更有需要,谁更能利用资源?我敢说正确答案已经很明显了。看看你自己。你有充足的理由表明你比我更需要活着吗?”
有时,第三层房间到处都有镜子。现在的情况便是如此。
我们一起望向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我必须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
“我告诉过你,”他说,“别让我失望。我当时就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进入顶层房间。我对它抱有极高的期待,结果我被骗了。我原本寄予你厚望,希望你能完成我死前未了的事业;研究、发现还有其他了不起的成就,如果我还活着的话,这一切都不在话下。我给予你智慧,给予你惊人的天赋。你却让我失望。所以,我现在有权利得到你的躯体。”
我早该想到的。“你不能回到现实世界。”我说。
“这套规矩对我来说不管用。”
“也许吧,”我说,“但这里是我的房间。给我出去。”
他站起来,向我逼近。他伸出双手,一下子掐住了我的脖子。“去顶层房间吧,”他说,“你在现实中的生活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我敢说,你待在那里不会感到什么差别的。而我呢,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可以感到他的手指越来越用力。我的手伸向书桌,胡乱地抓着,想要找到什么东西来防身。我摸到了一把刀,我把刀捅进了他的身体。
他看着我。他的脸如此靠近,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恶魔根本不会呼吸。
“回去吧。”我说。
他的目光黯淡。“不要。”他说道。我没有理他。他在现实世界去世的时候我没有见上最后一面,现在算是补偿他了。
他一点点消失在了空中。等他快要完全消失之际,我望向墙上的画像。画像不见了。
我看了看手上的刀。
我回到现实世界,并且检查完了剩下的狗。一切正常;所有画面都是灰色的,完全正常。我一直在找那幅画像,但是再也没找到过。甚至我都记不清画像长什么样。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损失。
最后一条狗被带走以后,我提议道:“我们去喝酒吧。我需要来一杯。”
隔着一张摇晃不稳的桌子,我们面对面坐着。在她开口之前,我一口气喝完了一壶本地产的烂酒。
“你没给我亲自尝试的机会。”她说。
“没错。”我把最后一滴酒也倒进杯子,一口喝下。一点儿用也没有;就像第三层房间里的酒一样。我在想,我的报应该不会是一辈子也喝不醉了吧。“这也没什么,你同意吗?”
她看着我,“你知道。”
我疲倦地点头道:“我知道。我花了很久来想明白,不过最后算是有了结论。如果不是他的话,”我补充道,“恐怕我到现在还没有识破你。”
她没说话。显然在等我继续说。
“第三层房间里的东西只有可能来自外界,”我推理道,“是有人带进了第三层房间。今天早些时候,在我需要的时候我找到了一把刀。那把刀不是我带进去的,是你带进去的。”
她只是看着我。
“谢了。”我说。
“不用谢。”她答道。
“但是你带进第三层房间的不仅仅是那把刀,”我继续说,“对吗?”
她耸耸肩,“我一个姑娘家能做什么?”
我差点同情起她来。掐着我脖子的不是她。我可以选择原谅。一切都是由我的父亲而起。
“你不属于这里,”我说,“你也不是通过某只狗的脑袋来到这里的。”
“我只想回家,”她说,“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你不能回家,”我回答道,“这不符合规矩。”
“有些规矩对某些人来说不管用。”
我笑了。“你和他认识了多久?”我问。
“比你更久。”她的笑容有些落寞,“实际上,全都是他的错。是他把我召唤了出来,我原本好好地住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不想出来,可是他的法力很强。我和他打了五十年的交道。”
我点头,“他去世之后——”
“我就被困在了现实世界。长期以来,我甚至没有固定的躯体。直到他死了以后,我的行动才得以自由。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躯体,”她做了个鬼脸,“我没有选择。”
“女性天赋者本身就很少,这么晚才展露天赋的也不多……”
“他死了九年了,”她说,“这具身体我已经用得很合身,你没看出破绽是正常的。”
“我应该早点儿发现的,”我回答,“你在楼梯上气喘吁吁,实际上说明你是这儿的主人,而不是闯入者。那段楼梯是我接到这项工作前,前往办公室的楼梯。你把那段记忆从我的脑海里搬了出来。你不会使用房间,但是我略加指点,你就熟练得不得了。你还利用了我的虚荣心,我甚至都还不自知的虚荣心……”
她一听,便大笑起来。“你当然有虚荣心。你认为自己聪明得不得了,是你父亲毁了你的生活。实际上你想的没错,”她补充,“我们有一些相似之处。”
“是你把他带到了第三层房间,在我们一起进去的时候。你把他留在里面等我。当你说自己是色盲的时候,我就该反应过来的。”
“我真傻,”她说,“也许我默默希望你会猜出来,给了你一个明显的提示。”
我看着我的酒杯,杯子里依旧是空的。“你和他之间有交易吗?”我问,“你把他带回到现实世界,作为回报他会让你回去。是在他杀了我之前还是之后?”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如果交易真的存在,”她说,“为什么我要给你留把刀子?”
我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为何你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和我说话的原因,”我说,“否则我回来的时候,早就用情之锚干掉你了。”
她再一次望向我,“也许我改变主意了。”
“我想也是,”我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要找到你可不容易,”她说,“如今你已经泯然众人,我花了九年时间才追踪到你。我想利用别人,但是他坚持要找你。他说,他没有权利去牺牲别人的性命,但是你就不一样了。”
“他还算是个有道德的人,”我说,“很守规矩。”
“是吗?”她说,“那你呢?就刀的事情你可欠我一个人情。”
我早该想到的,“我不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他知道。他告诉过我。我可以转述给你听。”她咧嘴一笑,“实际上并不困难。甚至你应该能轻松办到。”
我曾经思考过。思考过我的父亲,我的生活,我的碌碌无为。我曾经想过,我是他的儿子,他留下了未竟的事业。我还想到过那些规矩,规矩对我来说不管用。
门没锁,他在办公室。
“在乡下过得可好?”他还在埋头办公,都没有抬头看我。
“有点儿无聊,”我答道,“但还是谢了。”
他抬起头。“客气,”他问,“狗怎么样?”
“和你预料的差不多,”我说,“我想自己可以搞一只来养养。”
他缓缓点头,“那么导师做得怎么样?”
我耸耸肩。“她不是学这块的料,”我说,“她已经自行放弃,回家去了。”
“哦,好吧,”他摇头,“也许这并不是坏事。我们这一行真的不适合女性。”
他拿起书桌上的酒瓶,拔开瓶塞,给自己倒了一杯,另一杯给我。我拒绝了。
“真的,”他说,“有必要出一条相关的规定。”
“没错,”我说,“再次感谢。如果以后还有别的活儿,请记得联系我。”
我走出办公室,下了楼梯,来到街上。工作了两周,赚了四十先令。我花了一先令买了一瓶一百五十度的酒。不幸的是,就像那些规矩一样,这酒对我来说也不管用。
(许言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