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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唱的小代价 一

  “我的第十六协奏曲,”他微笑着对我说,牢房里的光线很暗,我刚好能看见他,“就目前而言,我觉得应该称之为‘未完成之曲’。”

  那是当然。我以前从未来过死囚牢房,它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小小的窗户下面放着一张石凳,除此之外,整间牢房就像人工开辟的荒野,空无一物。毕竟,一个人在死前六小时还能需要什么东西呢?

  “你还没有——”我有点儿语无伦次。

  “没。”他摇摇头,“第三乐章我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我希望能在那个时刻之前完成——你懂的。但是他们连根蜡烛都不愿意给我,我总不能摸着黑写吧。”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品尝空气的味道,像一个正在抽检优质葡萄酒的专家。

  “剩下的乐章都在这里。”他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头,接着说,“至少我知道它是如何结束的。”

  我本不该问,但时间已经不多了,“你的头脑里已经有主旋律了吧。”

  “哦,是的,那是当然。它现在就像是被皮带拴住了,正等着我给它松绑。”

  我忍不住说了这句话:“我可以替你完成这首曲子。”我的嗓音变得温柔而嘶哑,就像是一个男人在向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求欢,“你可以把主旋律哼唱给我听,然后——”

  他笑了。那笑声既不刻薄,也不和蔼。

  “我亲爱的老朋友。”我说。

  “我不能让你那样做。”他的语气变得强硬,“很明显,我无法阻止你的这种努力,但是你必须创作出属于自己的旋律。”

  “但是这首曲子就快完成了啊——”我微微耸了耸肩。

  “就让它这样保留下来,不要添加任何东西。”他说,“我不想冒犯你,我亲爱的老朋友,但是你根本做不到。你没有——“他停顿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来表达,但还是放弃了。“不要采取这种错误的方式,”他说,“我们认识应该有——十年了吧?真有那么长的时间?”

  “你十五岁那年到研究所的。”

  “十年了。”他叹了口气,“没有比你更好的老师了,但是你——好吧,这么说吧,没有人比你更懂得音乐形态和创作手法,但你却失去了飞翔的翅膀,只能挥动双臂快速奔跑。这一点你还是做得相当好的。”他愉快地补充道。

  “你不要我帮忙。”我说。

  “我冒犯了你。”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说了,过去经常这样,不过我总是立即原谅他。“你不辞劳苦地来看我,我却让你蒙羞,真的很抱歉。我觉得这地方对我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你再想想。”我说。我为自己想要抢劫一个垂死的人而感到羞愧,“这是你最后的作品,很可能也是你最好的作品。”

  他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没看过,怎么知道呢?我的作品完全可能是垃圾。”

  确实有可能,但是我知道它不是。“让我替你完成它。”我说,“请不要让这首曲子跟你一起离开人世。它是你留给全人类的一首曲子。”话刚说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非常坦率地说,”他的声音略显刺耳,“哪怕是两分钱我他妈都不愿意留给全人类!就是他们把我扔到这里的!六个小时以后,他们就会像勒死一只鸡一样把我绞死。全人类都去死吧!”

  这是我的错,是我说错了话。看来他脑子里的音乐已经出不来了,它们将永远困在那里,直到绳子割裂气管,大脑变得冰凉。当然这都怪他自己。

  “好吧。”我说,“如果你的态度是这样,我便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错。”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他想让我离开。“现在关在这里,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不是吗?”他说。我感觉有一叠纸摁在了我胸前。“你最好带走乐谱。如果我把乐谱留在这里,监狱守卫很可能把它们当成手纸。”

  “如果他们这么做了,你会感到烦恼吗?”

  他笑了。“说实话,我不会。”他说,“不过它很值钱。”牢房里光线太暗了,我真希望能看清他的脸。“就算没完成,这乐谱也很值钱。”他说,“对某些人来说,它得值一百个安吉尔吧。我记得上次我好像还欠你一百五十安吉尔。”

  我感觉手指被一些纸包住。我不想拿它们,但我的手握得如此之紧,以至于纸都被弄皱了——实际上我早已和乐队指挥谈妥,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些乐谱。

  我站了起来。“再见。”我说,“我很抱歉。”

  “哦,不要去责备自己什么。”赦免对于公爵来说很简单,就像他在阳台上向人群抛撒硬币一样简单。当然,他的父亲老公爵习惯于先把硬币放在火盆中加热,再抛给穷人。我的指尖至今还有一些白色的伤疤。“我的不幸始终是自己造成的。你总是为我竭尽所能。”

  当然,这次失败了。“尽管如此,”我说,“我还是很抱歉。你就这么死了,实在是一种浪费。”

  这话让他笑了。他说:“我曾经希望音乐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不过它也是我唯一能赚到钱的方法。”

  我还真接不上他的话。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一直了解他的一点就是——如果他对音乐不那么在意,他是不可能写出这么好的曲子的。现在反倒成了一种讽刺。

  “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把它完成。”

  我停了下来,离门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你不想让我完成,我是不会去做的。”

  “我不想在这里阻止你。”

  “我没办法完成它,”我说,“没有旋律我完成不了。”

  “你注意听。”他开始咂舌头,那刺耳的声音我将永远铭记。以后只要一听到这声音我便会立即想起他。“你会去试试的,我知道你会。以后大家都能看到我们合作的曲子。”

  “再见。”我头也不回地说。

  “你总是能把别人的作品转变成自己的。”他说。

  我攥紧拳头砸在门上。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离开那儿。因为如果我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会因为他刚刚说的话而恨他。这些年来,他理应更好地对待我。而且这个想法已经在我脑海里出现过很多次。

  直到回到宿舍,我才展开那一叠纸。

  我已经在无敌骄阳学院当了二十七年的音乐教授,而且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在职教授。我已经打算将来终老于学院的宿舍里了,不过这个想法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我教音乐教得最好。我自己的音乐也普遍受到推崇,而且每年我至少担任五个重要职位。这些职位都是公爵或者官方授予的。我写了六本音乐理论专著,这些著作都成了所在学科的教科书。我的学生从帝国的各个地区来到这里,他们不远万里,只为能听到我关于和声学和音乐形态的演讲。前年,他们还把五个音阶中的一个用我的名字命名。

  读完乐谱,我看着壁炉里的火焰。那是仆人在我外出时点燃的。把二十张纸烧掉是如此容易,没用多长时间。但是,正如我之前提到的那样,我已经和乐队的指挥谈过,他愿意付我五百安吉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算乐谱还没完成他都要。我知道我应该把价格抬到八百安吉尔。我对自己能完成这首曲子不报任何幻想。

  我没有尝试去完成乐谱,不是因为我承诺过不会这么做,而是因为他越狱了。至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当监狱守卫队长打开牢门,准备将他押赴刑场的时候,发现一个看守坐在石凳上,喉咙被割断了。囚犯已经不知去向。

  不用说,我肯定要被调查一番。我在守卫总部度过了一个非常难熬的上午。在走廊里的凳子上坐了整整三个小时,才等到了调查部门的摩诺马克斯上尉。他认为我是囚犯的帮手,因为在他逃脱前,我是最后一个和他单独会面的人。我回答说,在进入牢房之前,我已经被彻底且相当狼狈地搜过身,根本不可能给他带任何武器。

  “实际上我们不是在找武器。”摩诺马克斯队长说,“我们认为他砸了自己的墨水瓶,然后用玻璃碎片杀人。我们感兴趣的是,他是怎么把墨水用光的?我们断定他是获得了某人的帮助。”

  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队长,这样的罪责我可负担不起。“他总是有很多朋友。”我说。

  不知什么原因,队长微微一笑。“在离开监狱之后,你去了哪里?”他问。

  “直接回了学院,我的房间里。门卫应该可以为我作证,还有我的仆人。我回家之后,他立刻给我送来了宵夜。”

  摩诺马克斯上尉在我周围徘徊了一段时间,但是他拿不出对我不利的证据,只好让我走。就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他拦住我说:“我知道他把最后的作品给了你。”

  我点了点头,“没错。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读它。”

  “好吗?”

  “哦,是的。”我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可能是他最好的作品。当然还没有完成。”

  接下来的问题让我始料不及。“他这个作品会有音乐会吗?”

  我告诉他音乐会的日期和地点。他拿了一张碎纸片写了下来,然后折起来放进口袋。

  实际上这个上尉算是待我最好的一个。那天傍晚,我被传召到院长的宿舍里。

  “他可是你的得意门生。”院长一边说,一边给我倒了一小杯学院酿造的白兰地。

  “是我的学生。”实际上学院酿造的白兰地非常好,但总是被我浪费了。因为只有在被院长传召的时候,我才能喝到它。在这种场合下,我总是惶恐得像要瘫痪了一样。就算是再好的白兰地,喝到嘴里我都感觉不到任何滋味。

  他叹了口气,闻了闻玻璃杯,坐下来;准确地说,他倚在高背长椅的边缘。他总是喜欢比他的客人高出一头。我猜测他喜欢这种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感觉。“一个极具天赋的人,”他说,“你可能一直都认为他是个天才,但可悲的是,我发现这个词如今被滥用了。”我抿了一口白兰地,在一旁等着,他继续说:“不过从根本上说,他的性格不稳定。我觉得我们本应该看出苗头来的。”

  他说的“我们”其实是指我一个人,因为我那可怜的学生被开除一年后,这位院长才上任。“你知道的,”我说,我试图让对话听起来更像是谈心而不是审问,“我有时在想,在他的个性中,这两部分分不开,我指的是不稳定性和天赋。”

  院长点了点头,“这样的性格特点造就了他这个天才,也让他变成了杀人犯。”

  “这确实是一个恰当的假设。在这种假设之下,必然出现一个问题:一方面是最卓越的音乐家,另一方面是一个人的性命。其中一方面能否为另一方面辩护呢?”我问。他耸耸肩,重新摆了一个姿势,让他那宽阔倾斜的肩膀更加舒适。“我们必须牢记道德规范。当然,他的音乐会永存于世;而被他杀死的那个人是个最可怕的家伙——众所周知,那家伙是个小偷加酒鬼。”他停顿了一下,给我时间来赞同他的观点。其实我知道的更多。见我没有上他的当,他又继续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从这桩悲剧中学到一些东西。”

  “的确。”我一点一点地品味着白兰地,给自己留点儿时间。我从来没有学过击剑术,但我明白击剑运动员的诀窍:通过控制距离来赢得时间。所以我举起白兰地酒杯,尽我所能地回避他的问题。

  “不好的苗头,”他继续说道,“我们需要留心。这些年轻人来到这里,在他们人生中特别困难的时期,把自己托付给我们。我们的责任不仅仅是把他们的脑袋装满知识,我们需要采取更全面的指导方式。你赞同吗?”

  在老公爵统治的时代,惩罚叛徒的方法就是把他们和一头狮子关在同一个笼子里。这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蓄意谋杀。他们通常先把这头狮子饿到极点,这样一来,叛徒一进笼子,狮子就不会再饿肚子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心烦意乱。如果我会被狮子撕碎,我希望死亡能来得快一点儿。顺便提一下,院长和老公爵曾经是同窗好友。我相信他们当年相处得非常融洽。

  “当然。”我说。

  “毫无疑问,参议院将在适当的时候指示我们制定一些指导方针。”

  我最终活着离开了那里,命还是保住了。奇怪的是,在我回房间的路上,一直到我穿过四合院,我才开始发抖。我实在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安。要知道,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院长把我开除——这是迟早的事,必然会发生,因为我的任期是有限的。怕失去职位的想法让我惊恐万分。我年纪大了,根本没办法再找一个和现在一样好的职位。况且,我曾经拥有的才华已经因为过度使用而消耗殆尽。这些年来,我的音乐博士学位以及名誉学位足以覆盖一面墙,但实际上我不会演奏任何一种乐器。这些年我也存了一点儿钱,但还远远不够。虽然每天都能在城里看到穷人,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贫穷。我并没有特别生动的想象力,任何熟悉我音乐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一点——但我却可以想象,在佩里美狄亚无家可归、遭受饥饿和寒冷的人会是什么样子。我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因此,被解雇的威胁一直笼罩着我的生活,就像是火山灰遮住了太阳。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找不到任何乐趣。

  在宗教界,他的名字将永垂不朽——博埃克的西贝柳斯。不过他出生在贝魁汉,本名叫艾默里克,是一个北方小乡绅的三子。他在农家小院和马厩里长大,理所当然能在政府部门谋得一份太平无事的工作。当他来到研究院的时候,他说他想找个地方学习逻辑、文学和修辞。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前半生从来没有创作过哪怕一小节的音乐。前半生,博埃克的音乐主要由酒馆歌曲和优雅的舞曲组成。而在研究院的教堂里,他才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音乐,这大概就是他早期作品几乎全是祷告和唱诗班音乐的原因。当他转到音乐学院之后,我把非宗教的传统器乐介绍给他;我想,如果我最终出现在无敌骄阳的法庭上,被某个人反复讯问是否做过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事情时,我的回答就是这件事。没有我,西贝柳斯永远不可能写下一首弦乐、五首小提琴协奏曲或者三首和弦交响乐。不过在我遇到他之前,他已经写下了第一首弥撒曲。

  谋杀本是个愚蠢的举动。不过回顾往事,我觉得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迟早要发生。他一直是个急性子,而且言辞比较犀利。这两个特点集中到他身上,就像是给他穿上了一件不幸的盔甲,又教会了他使用武器的技能,让他几乎无所畏惧。还有个原因就是对金钱的嗜好——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一直缺钱花。我知道他对钱格外敏感——而且这种是非不分的缺点,往往和敏锐的智慧以及差强人意的教育紧密相关。他有足够的智慧,能看透拥护和遵守规章制度以及法律的深层次原因,但在自己遇到问题时却缺乏必要的道德规范。再加上年纪轻轻,听到别人的称赞就习以为常、洋洋自得。当他开始创作音乐时,你就会看到灾难性的后果。

  即使到现在,我都不能告诉你那个被他杀掉的人的信息。根据之前的叙述,那个人有一段时间确实当过专业小偷,一个完全毫无价值的家伙,就算没有在主城正门的“正直与荣耀”马厩场被西贝柳斯割断脖子,最终也会被吊死在绞刑架上。我相信意外横死是常有的事,而且西贝柳斯可能已经逃脱了,但某个马夫正好是他宗教音乐的狂热崇拜者,认出了他并且报告了守卫。我觉得西贝柳斯的音乐有非常广泛的吸引力,完全会有这样的后果。如果我在马厩场勒死了一个人,被忠实粉丝认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这马夫是个落魄的学术研究员。

  我走到宿舍的门前,钥匙从我的指间滑落。如果有人经过的话,肯定会认为我喝醉了,其实那些天我滴酒未沾。我买不起,消费税实在太高了。我好不容易打开门,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房间里当然是一片黑暗,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在黑暗中摸索火绒盒和蜡烛,结果一不小心把盒子打翻了,盒子里用来点火的干苔藓掉了一地。我只好又在地上继续摸索。最终我总算打着火点燃蜡烛,然后用蜡烛点燃油灯。直到灯光照亮整个房间,我才发现房间里不止我一个人。

  “你好,教授。”西贝柳斯先开了口。

  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看看百叶窗——我对自己如此快的反应感到惊讶。不幸中的万幸,窗子是关着的。这样的话,他肯定不是从窗户爬进来的——

  他笑了。“没关系,”他说,“没人看见我,我非常小心。”

  说起来容易,相信起来也容易,不过犯错更容易。“你到这里有多长时间了?”

  “你一走我就进来了。你忘了锁门。”

  没错,我确实忘了。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我替你锁了门。”他继续说道,“用你放在壁炉架那口破锅里的备用钥匙锁的门。嗯,你为什么不坐下来?你都快摔倒了,脸色也很糟糕。”

  我直奔房门,赶紧把门锁上。不是因为我有很多访客,而是因为我没心情去信赖概率定律,万一来个人就麻烦了。“该死,你到这里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伸直了双腿。我猜测他的父亲在农场里或者跟着猎犬忙碌了一天之后,经常会这么做。“躲藏。”他说,“你认为呢?”

  “你不能躲在这里。”

  “见到你我喜出望外。”

  “艾默里克,你真是不可理喻。你别指望我藏匿罪犯——”

  “艾默里克。”他不断重复这个名字,就好像它带有某种超凡的魔力。“你知道吗,教授?父亲死后,你是唯一一个叫我这个名字的人。不能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但过了这么多年,再次听到它感觉还真奇怪。听着,”我还没来得及插嘴,他又继续说,“如果我把你的魂都吓出来了,那我很抱歉,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总觉得他虽然让人愤怒得抓狂,但他的身上总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嗓音。作为一个音乐家,我可以通过耳朵来判断一个人:他从哪里来,有多少钱。只要让他说两句话我就能判断出来,比眼睛看都要准。西贝柳斯的嗓音非常完美:辅音很清晰,犀利得像把刀;元音发音区分度高,表达干净利落。如果不从三岁开始学,你根本学不会他说话的方式。不管你怎么努力,如果你一开始就用粗野的喉音说话,像我这样,喉咙迟早要出血。可他这么说完全没问题。如果你从会走路之前就开始认真学,你的嗓音才能具备像铃声一样的清晰度,才能发出无比动听的齿音和唇音。所以演员们其实搞错了。虽然他们只要坚持每天的会话发音练习,经过多年的学习,就可以使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像个贵族。但是一旦他们尝试大声呼喊,任何受过训练的人用耳朵一听就能分辨出是北方人的哀鸣还是南方人的咩咩叫,就像白色床单上的污点一样清晰。西贝柳斯的声音,哪怕让你花钱去听你都愿意。就算是他告诉你南门怎么走,或者咒骂搬运工把泥浆溅到了葡萄酒里,你都愿意掏钱。当然如果你碰巧不是天生的贵族,你可能会非常讨厌这种完美的嗓音。我父亲是艾普艾斯开托的一位漂洗工兼制皂工,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每天凌晨和他一起驾着马车去收集旅馆夜壶里的粪便。我已经花了整整四十年,努力让自己的发音听起来像个绅士,但我知道,虽然可以欺骗大家,却欺骗不了自己。西贝柳斯天生完美,完全不需要后天努力。

  “你究竟去哪儿啦?”我问他,“守卫都快把整座城市翻个底朝天了。你是怎么从监狱的堡垒逃出来的?所有的门都有人守卫。”

  他笑了。“很简单,”他说,“我并没有离开。一直躲在钟塔里。”

  没错,监狱堡垒的西墙和研究院连在一起。他逃跑的当天,守卫肯定会搜查钟塔。接下来他们得出结论,西贝柳斯已经溜过监狱大门,逃到下城区去了。他们不太可能再去搜查钟塔。二十年前,有个越狱的囚犯藏在钟塔上面,当守卫们发现囚犯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当大钟敲响的时候,没人能在钟室里活下去,因为声音产生的无形压力足以让你脑浆迸裂。哦,我猜测有几个卫兵把头伸进钟室环顾了一圈,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但他们不会进行彻底搜查,因为大家都听说过这个恐怖的故事。但是按照这种说法——

  “你想问我怎么没死?”他龇牙咧嘴地大笑起来,“因为那个故事就是一堆垃圾。我一直怀疑那个故事的真实性,所以自告奋勇来揭开真相。躲在上面的那个逃犯其实死于败血症,他爬出一扇破窗户的时候被划伤了。大钟杀死他的故事纯属扯淡。你知道,很多人都愿意相信这种事情。”他的脸上露出了令人愉快的微笑,“所以如果他们在下城区找我的话,我祝福他们早日完成任务,他们去了吗?”

  他一直有这种好奇心,还有一种真正的学者本能。他把这两个特质结合了起来。我敢说,当质疑在他脑海里产生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处肯定会派上用场。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十五岁、十七岁或者二十一岁的时候,在档案馆会查些什么东西。

  “不过我可不是说待在里面很快活,”他继续说,“特别是排钟真正响起的时候,你知道吗,整个钟塔都在震动。钟塔一直没塌,真是个奇迹。但我发现,如果把蜘蛛网全部塞进耳朵里——直到不能再塞为止——钟塔里枯燥的噪音还是可以忍受的。那里唯一不缺的就是蜘蛛。”

  我一直害怕蜘蛛。我确定他是知道的。

  “好吧!”我厉声说道。我感觉自己很尴尬,因为我的第一反应其实是钦佩。“这么说你杀了人,然后设法躲了三个星期。真令人印象深刻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你应该瘦得像根耙子。”

  他耸耸肩。“我并不是一直都待在那里。”他说,“中午和午夜我会出来溜达。”估计大钟敲十二下的时候,塞再多的蜘蛛网耳朵也扛不住。“让我吃惊的是,有那么多完美的食物都被扔到了厨房。如果你能进入研究院的厨房,你肯定要做些什么,那么多食物不吃太浪费了。”

  我觉得他这种天才,能把绝望的逃亡和钟楼里三个星期的煎熬搞得像个学生的恶作剧,就和他写下第七弥撒曲一样不费吹灰之力。第七弥撒曲是他连续宿醉、好不容易头脑清醒的空闲时间写下来的。也许取得卓越成就的秘密,真的不是勤奋努力。不过首先,你必须查查档案,或者学习维萨尼模式的十二个主要调制方法,或出生在一个血统可以追溯到伯曼德时代的家庭。

  “好吧,”我站了起来,“很抱歉,你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功。我还是要把你送进去。你一定要明白这一点。”

  他又笑了起来。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如果我真要这么做的话,一看见他就该做了——用最大的嗓门儿叫守卫,而不是惊慌地检查百叶窗。他还在大笑,我的样子应该极其严肃。不过他是对的。“当然可以,”他说,“你请继续。”

  我又坐了下来。在那一刻,我真的很恨他。

  “协奏曲完成得怎么样了?”他问。

  有那么片刻,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我才想起来他的最后一首协奏曲,或者说那首本应该成为他遗作的曲子。就是在死囚牢房他给我的那些乐谱。“你不是说别完成的吗?”我说。

  “太好了。”他显得很开心,“我以为你不会在意我说的话。好吧,我很感动。谢谢你。”

  “那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我问他。

  “我需要钱。”他回答道。他的声音有点儿不自然,失去了往日的魅力,“还有衣服、鞋。当然还要有个人能在夜里为我敞开门,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做不到!”我说。

  他叹了口气,“你知道你能做到。你的意思是不想这么做。”

  “我可没钱。”

  他一脸悲伤地看着我。“我要的又不是大数目,”他说,“是用来打通上下各个环节的。只要够我逃出城去,上船离开这里就行了。”他停顿了一下——我认为这是做做样子——然后补充道,“我不是来白要一份礼物。我有东西要卖给你。”

  一瞬间,我感觉浑身冰凉。我能猜到。他还有什么东西可卖,除了——

  “在那该死的钟楼里待了三个星期,”他继续说道,这种腔调听起来和他以前一个样,“整天无所事事。幸运的是,在我第二次去翻垃圾桶的时候,有个房间的门正敞开着。估计是个一年级学生的房间,他还没学会把房门锁好。他有墨水、钢笔和半令上好的纸。真希望他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了。”

  我热爱音乐,音乐就是我的生命。音乐见证了我一生的发展,给了我无穷的乐趣,这些乐趣根本无法量化和衡量。音乐也把我从艾普-埃斯卡托伊的漂洗场送到了研究院,让我留在这里,直到现在。我所担任的一切职位,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音乐给的。

  我真的应该对音乐心存感恩。音乐中唯一令人遗憾的部分,就是永远都不够好。没有写出足够多的乐曲,没有赚到足够多的钱。音乐带来的愉悦、激情和智慧是一回事;但是钱却是另外一回事。钱也差不多够了——我不是那种奢侈的人,不会大手大脚地花钱。但大部分钱似乎都花在管理费上:学院要支付的账单、雇员的工资以及在这个或者那个基金、税收上的费用。当然这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花费——但是钱从来没多到让我感觉很舒服的地步。我一直处于一种为金钱而焦虑的生活状态,这种焦虑难免会给音乐创作带来不好的影响。我越是努力,获得的灵感就越少。当我不需要为钱而焦虑的时候,当我相对舒适、暂时没有担忧的时候,一段优雅的旋律会出乎意料地来找我,我会写出很不错的乐章。但是,当我面临乐曲截止日期、账单到期,而我的钱包却空空如也的时候,当我需要钱的时候,灵感似乎完全枯竭了。我所能做的就是从我学过的东西上扒几块下来,或者试着把旧的东西——不管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稍加修改。我甚至希望能得到神的启示。在这种情况下,我会对音乐非常生气。我甚至胡思乱想——当然是错误的想法——希望自己回到漂洗场。但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父亲死后,我和哥哥就把漂洗场卖了。钱在很多年前就花光了,所以我不可能回到过去。我的人生只剩下音乐。

  “你已经写好了?”我说。

  “哦,是的。”他从衬衫里掏出一叠纸,“一首交响乐,由三个乐章和一个尾声组成。”我估计自己已经本能地伸出了手,因为他微微向后退缩了几步。“全部完成,听了这曲子你会很安心。如果你要,全部给你。”

  我一辈子都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文明优雅,坚定地认为智慧胜于一切物质。但是当我想要某个东西,而这个东西又触手可及时,我就会出汗。我的手变得潮湿,而且我能感觉到汗滴湿了头发,因为头发都快碰到额头了。“一首交响乐。”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这句话。

  他点了点头,“我的第四首交响乐,你一定会喜欢的。”

  “如果我想要,你就全给我?”

  “嗯。”他假装皱了皱眉头,“只要你给钱,全部都归你。你有机会成为一位著名的艺术赞助人,就像埃伯哈特。”

  我瞪着他。全部是我的。“别这么傻了!”我大叫道,“我没办法用这首曲子,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处。”

  他又假装心烦意乱地说:“你还没看到乐谱呢。”

  “想想看,”我压低嗓音恼怒地说,“你刚从监狱里逃出来,身上还背着杀人犯的罪名。而我突然发表了一首西贝柳斯的全新交响乐。这也太明显了吧,就连白痴都能看出来是我帮助你逃跑了。”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顾虑,”他温柔地说,“但是你可以说这是一首过去的曲子,是我几年前写的,你只是把它完成了。”

  “这么说有用吗?”

  “我觉得没用。”他微笑着看着我,这微笑就像是海湾里升起的太阳,温暖而灿烂。但我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所以我猜测你不得不把它伪装成自己写的。”

  这句话就像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充满了侮辱,而且出乎意料。“别给我提这种建议。”我说,“你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把你的作品转变成自己的。只要演奏前面几小节,人人都会知道是你写的。”

  他又笑了,我知道他是在耍我。他在一步一步把我引到某个陷阱里。“那不是问题,”他说,“你看,我都是按照你的风格作的曲。”

  也许震惊和愤怒让我比往常更愚蠢。过了半天,我才弄明白他刚刚说的话。

  “这么说吧,”他继续说道,“这首交响乐的结构,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在意过,但是这种结构恰恰是你的招牌,对不对?而且整首交响乐我都在使用水星四度音阶,甚至从你的第三交响乐中引用了一两段副旋律。你看这里。”说完他从那叠手稿里抽出一页递给我——只给我看这一页,他可不是白痴。

  但我没要。我发誓,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故意用一捆荨麻轧你的手掌。我低下头看了一眼。

  正如你期待的那样,我能快速轻松地读懂乐谱。只要瞥一眼,我就能记在脑子里。心脏搏动了几下,我就明白了上面写的是什么。当然,这确实是一首杰作。这首曲子引人入胜、气势磅礴,是那种能永远定义某个地域和某个时代的音乐。我一看到它,它就立即飞入了我的灵魂,充满了我的身体,让我窒息,就像是某个人把气囊插进了我的喉咙里,然后开始吹气。从各个方面来看,它都是完美的;我应该能写下这样的乐章。

  “怎么样?”他说。

  让我修正一下自己的想法。我永远都不可能写下这样的乐章,就算花一百万年,就算我把一辈子的时间都倾注在上面,我也写不出来这么好的作品。甚至就算是那些绝对安详、绝对幸福的瞬间,能产生我这辈子最好的灵感;而且周围的环境非常完美,这个新鲜的灵感充满了我的脑海,我能够一下子抓住它(这种事从来没发生过);我都不可能写出来。但是它非常符合我的风格,而且是如此天衣无缝。除了我之外,其他任何人都会相信它是我的作品。它不仅仅符合我标志性的乐曲花式和节奏,就连我使用管弦乐队的方式、为了调节音调的节奏和变化而建立的精确方法,都完全符合。如果是拙劣的模仿,根本做不到这些。我看到的这首曲子,是一个对我有深刻理解的人写的——甚至比我对自己的理解还要深刻——而且这个人准确地知道我从内心深处要表达的东西,但我却缺乏这样的技巧和能力,靠我自己根本没法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

  “嗯,”他说,“你喜欢它吗?”

  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愚蠢的问题,我当然没有回答。我实在是太生气、太伤心、太惭愧了。

  “我对这些装饰乐段非常满意,”他接着说,“我是从你的第二交响乐中反复出现的乐旨得到的灵感,但是我把它旋转了九十度,又插入了几个花式。”

  我从来没结过婚,但是我能想象出,当你回到家意外地发现老婆和别的男人躺在床上,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一看到这首曲子,就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种充满了恨的爱。啊,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恨西贝柳斯。你可以再想象一下,如果你跟老婆一直没有孩子,但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老婆怀上了别人的孩子,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

  “这首交响乐很值钱的。”我一直在听他说,“正好是公爵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总是能找到诀窍,这个该死的西贝柳斯。他具备这种能力,能一下子找到我的弱点,然后利用这个弱点把我要说的话套出来。如果我知道这个弱点在身体里的具体位置,我会很高兴地拿刀残忍地把这个弱点切掉。“怎么样?”他说。

  十九岁那年,有那么一天,我和父亲、哥哥一起坐在马车里——我正好放假回家,顺便帮帮他们——去父亲制作肥皂的旧谷仓。这条路是沿着山脊顶部修建的,只要一下雨,大段大段的路面就会被冲走。一天前刚刚下了一场大雨,路非常难走。等我们到山顶,天已经快黑了。父亲可能是看不清路面,结果弄翻了马车。我当时坐在后车厢里,被甩出去老远。父亲和赛吉伯特在翻车的那一刻设法跳出了马车。赛吉伯特抓住了父亲的脚踝,父亲则抓住了地面凸起的岩石。我赶紧抓住父亲的手腕,那一刻我们就僵在那里。我的身体不够强壮,根本没有力气把他们拉上来,哪怕拉上来一寸都办不到。我所能做的就是坚持,我知道如果我让父亲的手滑下去哪怕一丁点儿,我就会失去他们两个人。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两个人就会掉下去摔死。但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大堆想法:如果他们俩都掉下去摔死,然后我把家里产业全部卖了,最起码也有三百安吉尔吧;有了那笔钱,我有什么不能干的?

  就在这时赛吉伯特奋力踩到了一个立足点,他们两个人连拖带拽,总算爬上了我旁边的道路。我们三个人泪如泉涌、抱头痛哭。父亲对我说,是我救了他的命,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而我却感到一种揪心的负罪感,就好像是我故意把他们推下去的一样。

  嗯,我想没错,这首曲子确实值很多钱。

  “而且老公爵更喜欢这种类型的音乐。”他一直在说,“他肯定会喜爱它的,他是一个有品位、有鉴赏力的人。跟他相比,年轻的公爵辛格瓦特简直就是一个野蛮人。当然辛格瓦特也喜欢这种音乐,我很有把握。”

  究竟谁是野蛮人?老公爵一般这样惩罚负债的人:先是提前通知,然后就是放狗咬人。而去年,年轻的公爵辛格瓦特废除了人头税,并且规定了农场工人的最低工资。不过老公爵的耳朵对音乐的感悟力更强,他是个非常慷慨的音乐赞助人。“我做不到。”我说。

  “你当然能。”西贝柳斯精神振奋地说,“那么,我觉得三百安吉尔应该差不多。正好够我支付路费。”

  “我可没那么多钱。”

  他看着我。“当然,”他说,“我也不指望你有这么多。那你有多少?”

  “我只能给你一百安吉尔。”

  这是事实。实际上,在我床底的木箱子里有一百五十安吉尔。那是乐队指挥给我的订金,让我把那首未完成的协奏曲给他。所以准确地说这其实是西贝柳斯的钱。但是我急需剩下的五十安吉尔,因为我还有账单要付。

  “那也行啊,”他十分高兴地说,“贿赂守卫,再办个假护照,也够了。至于食物和衣服,我只好自己偷了。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真是个好人,教授。”

  还有时间,我完全可以撞开门,把门卫喊过来。这样不管是对于国家还是我自己来说,我依然是清白无罪的。西贝柳斯依然会被关进死囚牢房,我完全可以将他的乐稿付之一炬,然后继续我的生活,继续我缓慢通往贫穷和苦难的艰苦跋涉。或者我只要喊一下门卫,不把乐谱烧了。可如果我因协助罪犯而被捕呢?我可忍受不了监狱生活,我会先自杀。但我会有自杀的机会吗?保释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会被送押候审。监狱守卫绝对不可能在我的牢房里留下水果刀、剃刀或者毒药。在监狱上吊的人,通常把床单拧成绳子。但是如果我搞砸了,没死成,却把自己搞瘫痪了,那可怎么办呢?就算我能从监狱刑满释放,刑事定罪就意味着立即解雇,我不可能找到其他工作。不过这也不是问题,只要能把这首音乐留下。赞美无敌骄阳,我们属于一个引人注目的、令人着迷的国度,音乐是我们的生命。无论作曲家做过什么样的错事,如此高质量的乐曲永远都应该值很多钱。这笔钱足够我退休了,哪怕以后一个音符都不写。

  显然我是一个“好人”,他很感激我,因为我没有告诉他真相;我是一个“好人”,因为我准备把一个比我更好的音乐家的作品变成我自己的作品,因为我愿意帮助一个杀人犯逃脱法律的制裁。

  “你准备去哪里?”我问。

  他咧嘴一笑。“你绝对不想知道,”他说,“这么跟你说吧,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已经很出名了,声名远扬。只要你写下什么东西,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是你写的。他们也会搞明白肯定是我帮你逃跑的。”我向他指出这一点。

  他打了个哈欠。他看上去很疲惫,在钟楼里待了三个星期,整个帝国最大的八口大钟每一刻钟都要在他头上敲一次,怎么可能不疲惫呢?他每次睡觉的时间可能都不超过十分钟。“我放弃音乐了,”他说,“这绝对是我作的最后一首曲子。你说得很对,只要我一动笔,我就把自己给出卖了。有些地方还没有与帝国签署引渡条约,但我宁可去死,也不会待在那些地方。所以很简单,我不会再作曲了。毕竟……”他用手捂着嘴,就像是一个被大人教训的小男孩,“还有很多事值得我去做。音乐带给我的只有麻烦。”

  我该相信他吗?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相信天空中的白云,因为它就在那儿,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相信在帝国皇帝之上存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且力量更强大,疆域更辽阔,理论上能控制整个宇宙。那么他究竟是如何控制宇宙的呢?恐怕我也没法告诉你。据我推测,他监管所有伟大国家的各种事务:加冕或者废除皇帝和国王——也可能是王子和公爵,不过他代表某种神圣的太阳系公民服务体系才更加合理——并且在某个判决先例需要进行法律澄清的时候,他会去干涉那些引起民愤的、不讲道义或者亵渎神明的案件。他会亲自处理我吗?或者他是否知道我的存在?应该不会,他可没这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最终有了卷宗,我觉得它一定会和其他成百上千、数以万计的卷宗一样,放在某个初级文员的办公桌上。我不能说这个想法给我太多的困扰。我宁愿独自离开,平静而安详地离开。据我所知,我的祈祷——大多是为了钱,偶尔为了生活或者祝愿亲朋好友早日康复——从来都没有得到答复。所以我猜测,神圣权威的工作方式和平民百姓差不多;不要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好东西,这样你就不会失望了。虽然某些事情偶尔能得到神圣权威的干预,但是我的世界观和对事物本质的理解已经发生了动摇和改变。我把这种改变解释为,有些主要发生在别人身上——那些重要的人,他们的文件由高级行政人员或者更高级别的主管管理——的事情只是碰巧在外围涉及了我,因此受到间接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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