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桑奇亚熘过巷弄和信道,横越铸场畔的马车道,来到毗邻的平民区——旧壕沟。因为居民的关系,住在铸场畔可能不是太愉快——这地区因为高密度的罪犯而恶名昭彰;旧壕沟也不讨人喜欢,因为环境:位于帝泛鞣皮厂旁,这区整个充斥着死亡和腐败的味道。不过桑奇亚不介意这种味道。她沿一条蜿蜒的小巷漫步,在摇摇晃晃的鸽楼和棚屋间窥探。小巷的终点是一扇没有特征的小门,但门上挂了四个点亮的灯笼——三个红色,一个蓝色。
不在这里,她心想。她走回大街,绕过一个街口,来到一扇地下室门前。外面挂了四盏灯笼,一样,三红一蓝,也不在这。她走回主干道。
〈你迷路了吗?〉克雷夫问。
〈没有。我想见的人……他们有点居无定所。〉
〈什么,像吉普赛人吗?〉
〈有点。他们到处移动以躲避搜捕。〉
〈谁的搜捕?〉
〈内城的人。商家。〉
她从碎石庭院的倾斜铁围篱间窥视。最深处有一座往下的长楼梯井,上面挂了四盏灯笼,然而不同于前两处,这里是三蓝一红。〈找到了。〉桑奇亚跳过围篱,横过庭院。她走下漆黑的楼梯井,来到一扇厚实的木门前,伸手敲三下。门拉开一条细缝。一对眼睛朝外窥看,怀疑地眯起;注意到是桑奇亚后弯成一抹微笑。“这么快就回来?”女人的声音问道。
“情非得已。”桑奇亚说。
门敞开,桑奇亚走入。数以百计铭器的低语立即填满她的耳朵。
〈啊。〉克雷夫说。〈商家不喜欢你的朋友拥有那么多玩具?〉
〈没错。〉
长形的地下室相当低矮,照明很怪。冷光来自随意搁在石地板上的十几盏铭印玻璃灯。角落塞满书籍和成堆纸张,全部写满指示和图表。灯之间是轮子不停转动的手推车;就未受训练的眼睛看来,推车上似乎全是垃圾:金属铸块、一捆捆皮绳、木条,诸如此类。
这空间同时非常热,这要归功于后方的铭印盆;铜、青铜与其他金属在其中加热镕化,就算架设了风扇排出热空气仍不解热。桑奇看得出风扇藉偷来的马车轮巧妙驱动,在定位不停旋转,带动扇叶。大约半打人坐在镕化金属盆附近,用看似铁笔的长工具蘸取金属,描绘符号在……呃,各式各样的东西上。青铜小球。木板。鞋子。衬衫领。马车轮。榔头。刀子。应有尽有。
门在桑奇亚身后关上,露出一名高瘦且肌肤黝黑,头上挂着一副放大镜片的女人。“想订作工具的话,你得等了。”她说。“我们接到一张急单。”
“发生什么事?”桑奇亚问。
“坎迪亚诺在搅和他们的徽封。”那女人说。“全部要重做。我们很多客户都急疯了。”
“你的客户哪次不急疯?”
她微笑,但克劳蒂亚总带着淡淡笑意。这让桑奇亚大惑不解,因为在她看来,克劳蒂亚没什么可微笑的:在这样的环境制作铭器,又热又黑又挤,不仅不舒服,还极端危险。克劳蒂亚的手指和前臂就留下一点一点起泡发亮的疤痕。
不过残余者只能这样度日。在光天化日下进行他们的工作,就算不害他们丢掉小命,也会招来暴力。
铭术是困难的工作。为物品画上成千上百符印,全部周延地构成能够重塑物品现实的指令和逻辑,这不仅需要多年的研习,也需要深思熟虑且具创造力的头脑。许多铭术师无法在商家内城找到工作,还有许多则是遭淘汰。而且铭术文化近期有些变化,导致女性很难在内城内谋职。多数谋求商家工作机会但失败的人转投其他对帝泛效忠的邦国,在落后之地做些低下乏味的差事。
但并非全部。有些迁至帝泛各平民区独立作业:锻造、调整,从四大商家窃取铭印设计。
这并不容易,不过每个人都有些关系。有些是腐败的内城官员,能够弄到对的设计和符文。有些则是桑奇亚这样的贼,可以偷到商家的制作方法,获知如何将铭印做得恰到好处。一点一滴,知识开始流传;到最后,一小群分际并不明确的业余分子、前内城员工,以及失意铭术师在平民区中在创建起信息库,交易自此兴旺。
残余者就是这样开始的。
如果你需要修好一把锁,或是强化一扇门,或是变造一把刀,抑或你只是想要光或净水,剩余者会卖给你能满足你需求的铭器。当然要钱,价码通常颇高。但平民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仅保留给内城的工具与物质享受,然而品质向来不可靠。这不算违法——毕竟平民区内并无法律,所以不可能违法。相对来说,商家查抄你家、摧毁你制作的一切,或许顺道折断你的手指划破你的脸,这也不算违法。
所以你必须保持安静,待在地底下,不断移动。
〈还不赖。〉在杂乱的工作室内穿行时,克雷夫对桑奇亚耳语。〈有些是垃圾,不过有些颇巧妙。就像那些马车轮。他们想出那东西的各种应用。〉
〈铸场先开始的。〉桑奇亚说。〈显然他们最早在那里试验重力,他们才能四处搬动机器,提高工作效率。〉
〈聪明。〉
〈有点。我听说刚开始还不算完美,几个铭术师不小心把他们的重力加大了五倍。〉
〈意思是?〉
〈意思是他们被压成大概跟铁锅一样厚、看起来勉强像肉的东西。〉
〈好,可能不算太聪明。〉
克劳蒂亚带桑奇亚来到角落。经验丰富的残余者吉欧凡尼坐在一张小书桌前,正谨慎地为木徽章画上符文。他飞速地从工作中抬眼一撇。“晚安,桑。”他对她微笑,转灰的山羊胡沙沙作响。他被赶出莫西尼家时便是经验丰富的铭术师,其他残余者大多听他的。“卖你的商品怎么样?你看起来毫发无伤。”
“算是。”
“怎样算是?”
桑奇亚走到旁边,以古怪客套的神态将他桌子搬开。她坐在他面前对着他的脸微笑,混浊的那只眼令人不舒服地眯起。“它们算有用。直到你那该死的飞行器四分五裂,把我丢在滨水桥上。”
“怎么会?”
“是啊。吉欧,如果你是别人,任何人,我会因为发生这样的事把你开肠破肚。”
吉欧凡尼眨眨眼,笑了。“下次给你折扣?八折?”
“五折。”
“七五。”
“五。”
“七?”
“五。”
“好,好啦!五折实在是……”
“很好。”桑奇亚说。“下次降落伞用强韧一点的材质。而且你那个闪焰盒弄过头了。”
吉欧凡尼扬眉。“喔。噢。滨水区大火就是因为那个?”
“盒子里太多镁。”克劳蒂亚啧了一声。“早跟你说了,吉欧。”
“慎重记下。”他说。“还有……我道歉,亲爱的桑奇亚。我接下来的工具会据此修正配方。”他搬回桌子,再度埋头处理木徽章。
桑奇亚看着。“好了,那你们发生什么事?客户这么急着要新徽封吗?”
“是啊。”克劳蒂亚说。“显然坎迪亚诺家的内城格外……淫乱。”
“淫乱?”
“对。他们有,该怎么说呢,对秘密安排有强烈的爱好。”
“啊。”桑奇亚听懂了。“是午夜女郎。”
“男人也有。”吉欧凡尼补充。
“对。”克劳蒂亚也说。“还有他们。”
这对桑奇亚来说并不是新鲜事。商家围墙经过铭印强化,入口只容携带特定身分标记者进入,这种标记称为徽封——木徽章,上有铭印许可。如果你用错的徽封通过错的门,或根本没徽封,守卫便会找上你,甚至杀掉你。或者在内城某些内墙,也就是最富裕、最受保护者的住处,谣传你会直接自爆。
对常需要非法进入内城的人来说,桑奇亚通常得到残余者这里买假徽封。他们最大的客户绝对就是娼妓了,毕竟钱在哪,他们就往哪去;不过残余者一般而言只能让你通过前一、二道门。伪造菁英分子的凭证要难上许多。
“坎迪亚诺为什么要更换他们的徽封?”桑奇亚问。“他们被潜入了吗?”
“不知道。”克劳蒂亚说。“谣言说老疯子崔布诺.坎迪亚诺终于快要盖上永恒的毯子,进入最后的长眠。”
吉欧凡尼弹舌。“征服者本人将被年岁征服。真悲惨。”
“可能是因为这样。”克劳蒂亚说。“菁英之死通常会引发内城洗牌。真这样的话,一切处于变动中,坎迪亚诺内城或许会有许多容易下手的目标……如果你愿意兼个差,我们可以付钱。”
“不适用市场行情。”吉欧凡尼意有所指地说。“但总之我们买单。”
“这次就算了。”桑奇亚说。“我有些急事。我需要你们帮我看一个东西。”
“我刚刚说了,”克劳蒂亚说,“我们接到一张急单。”
“不是要你们复制铭印。”桑奇亚说。“我怀疑你们根本没办法复制。我只是需要……建议。”
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看了看对方。“什么意思?我们没办法复制?”克劳蒂亚问。
“而且你哪时需要建议了?”吉欧凡尼问。
〈啊。〉克雷夫对她耳语。〈好。这就是我盛大进场的时候?〉
✻
“精巧。”克劳蒂亚在铭印灯下注视克雷夫,淡色双眼在放大镜片后显得巨大。“但……非常怪。”
吉欧凡尼也在她的肩后探头看。“你说它……对你说话?”
“对。”桑奇亚说。
“不是你的……”克劳蒂亚轻拍自己的头侧。
“我想那是我听得见他的原因;确切来说,是当我碰触到他的时候。”桑奇亚说。除了沙克之外,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是唯二知道桑奇亚被铭印的人。他们非知道不可,就是他们帮她和黑市疗者牵线。而她信任他们。主要因为残余者就跟她自己可能的处境一样,遭商家怨恨追捕;一旦他们发现她的所作所为,这就是她的下场。如果残余者出卖她,她也可以出卖残余者。
“它都说些什么?”吉欧凡尼问。
“主要问我们的咒骂都是些什么意思。你们听过这样的东西吗?”
“我看过铭印钥匙,”克劳蒂亚说。“处理过几个。不过这些蚀刻、这些符文……我从来没见过。”她抬头看吉欧凡尼。“筛网?”
吉欧凡尼点头。“筛网。”
“吭?”她看着吉欧凡尼展开看似颇巨大的皮革。皮革角落缝有徽章,黄铜制,表面有模煳的复杂符文。他捧起克雷夫,仿佛这把钥匙是只垂死的小鸟,接着轻轻地把他放在皮革中央。
“无论这是什么……应该都不会伤害他,对吧?”桑奇亚问。
吉欧凡尼在他的眼镜后对她眨眼。“伤害他?你听起来好像跟这东西感情很深,桑。”
“这东西的价值吊死人地多。”她突然为克雷夫产生防御心。
“沙克安排的活儿?”吉欧凡尼问。
桑奇亚没说话。
“坚忍的小桑。”他缓缓地用皮革将克雷夫包起。“我们坚强的暗夜小幽灵。总有一天逗你笑。”
“这是什么?”桑奇亚问。
“铭印筛网。”克劳蒂亚说。“把物品包在里面,它便会辨认出一些用以形塑该物品本质的主要符文,通常没办法全部辨识出来。”
“为什么?”桑奇亚问。
吉欧凡尼一面笑,一面将一个厚铁盘压在包起来的皮革上。“总有一天,桑,我会教你铭术的层级。那并不是一种语言,你没办法翻译出个别符印。个别符文更像是独立的指令,唤出邻近符文典的一整串其他符文——”
“好好好。我可没要你给我上这种课。”桑奇亚说。
吉欧凡尼打住,微恼。“有人可能会以为,桑奇亚,你该对驱动你身旁一切的语言有点兴——”
“有人也可能会以为我该在合理的时间磙上床。”
吉欧凡诺咕哝,从小杯内捏出一把铁屑撒在铁盘表面。“现在来看看我们有什么……”
他们坐在那儿看着。
就看着。似乎没有反应。
“你没弄错吧?”桑奇亚问。
“我他妈当然没弄错!”吉欧凡尼叱道。
“那我们应该看见什么?”桑奇亚问。
“铁屑应该自己重新排列成用于物品上的主要指令才对。”克劳蒂亚说。“不过——如果我们相信这一套——这代表并没有主要指令。”
“而这,除非我搞错,”吉欧凡尼说,“是不可能的……”
吉欧凡尼和克劳蒂亚盯着铁盘看了一会儿,接着困惑地彼此对看。
“那,呃,好。”克劳蒂亚说。她清了清喉咙,跪下着手将铁盘擦干净。“那……看来,不知道为什么,克雷夫身上并没有我们的方法能够辨认的符文或指令。就是,什么也没有。”
“也就是说?”桑奇亚问。
“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许它根本不是东西。”吉欧凡尼说。“我们不懂他的铭印所说的语言。”
“商家会对这感兴趣吗?”桑奇亚问。
“噢,神圣的猴子啊,会。”克劳蒂亚说。“如果出现一种全新的铭印语言,落入他们掌握,他们……他们……”她欲言又止。她忧虑地看着吉欧凡尼。
“怎样?”桑奇亚问。
“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吉欧凡尼悄声说。
“怎样?”桑奇亚又问。“什么想法?”
他们静坐不语,看着对方,偶尔瞥一眼桑奇亚。
“什么想法?”她逼问。
克劳蒂亚不安地扫视工作坊。“我们……换个隐密点的地方谈。”
✻
桑奇亚跟着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来到后侧的办公室,途中将克雷夫塞进短上衣内。后办公室塞满符文串与铭印指令的卷轴与书籍,成千上万的纸张,都画满对桑奇亚来说一点道理也没有的符号。
她看着克劳蒂亚在他们身后关上门落锁。
〈这……看起来不妙。〉克雷夫说。
〈没有。并不会。〉
吉欧凡尼拿出一瓶味道可怕的甘蔗烈酒,倒三杯,拿起其中两杯。“喝?”他递给桑奇亚。
“不要。”
“确定?”
“对。”她恼火地说。
“你从来不找乐子,桑。你该享受享受的。尤其是现在。”
“乐子是奢侈品。我该享有的是了解我到底掉进多大的粪坑里。”
“你在帝泛生活多久了?”吉欧凡尼问。
“三年又多一点。怎么了?”
“嗯……好。”吉欧凡尼把一个杯子抛回桌上,又一个。“得花些时间解释了。”
克劳蒂亚在一堆卷轴后坐下。“听过远西人吗,桑奇亚?”她轻声问。
“听过。精灵巨人。他们创建了杜拉佐上的废墟,在道洛国度。高架水道那些的。对吧?”
“嗯。算是。”吉欧凡尼说。“简单说,他们是发明铭术的人,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只是没人能够确定他们到底是不是人。有人说他们是天使,或是很像天使的东西。也有人称他们为传道者。在大多数古老的故事中,他们都被当作祭司或僧侣或先知。其中第一位,也是最著名的,是伟者奎塞迪斯。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巨人,只是会利用铭术做一些很大很大的事。”
“像是?”桑奇亚问。
“像移动山脉。”克劳蒂亚说。“开辟海洋。还有毁灭城市,创建巨大无比的帝国。”
“真的吗?”桑奇亚问。
“真的。”吉欧凡尼说。“相形之下,现在的商家帝国根本就像一堆不起眼的屎。”
“别忘了,这是很久以前了。”克劳蒂亚说。“大概一千年前。”
“这个帝国怎么了?”桑奇亚问。
“分崩离析。”克劳蒂亚说。“没人知道怎么了或为什么。她瓦解得很彻底,几乎没任何东西留下来。甚至没人知道这帝国真正的名称。我们只是因为她位于西方而称之为远西帝国。就像是,西方的一切,全归传道者所有。”
“很久很久以前,帝泛大概仅是这个帝国边陲角落的丛林港吧。”吉欧凡尼帮自己倒了第二杯酒。
克劳蒂亚对他皱起眉。“你今晚还得工作呢,吉欧。”
他嗤之以鼻。“喝了手更稳。”
“莫西尼家把你赶出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们误解了我的天赋本质。”他轻快地说。他咂咂有声地喝下甘蔗酒。克劳蒂亚翻白眼。“总而言之。显然帝泛够边缘,所以当远西帝国瓦解、所有传道者死绝时能够逃过一劫。”
“就这样留存。”克劳蒂亚说。“直到大约八十年前,某个帝泛人在这里以东的悬崖间找到一个隐密的地方,藏有远西帝国的纪录,以晦涩的文字详细记载铭术。”
“而那,”吉欧凡尼以戏剧化的浮夸姿态说道,“正是今日帝泛之所以诞生的基础!”
一阵沉默随这段话沉淀而降临。
“等等……什么?”桑奇亚。“真的吗?你们是说,现在商家做的事是根据死去远古文明的笔记?”
“甚至称不上好笔记。”吉欧凡尼说。“令人惊叹,是不?”
“远不止赞叹能够形容。”克劳蒂亚说。“因为现在的商家可以用铭术做许多事——不过和传道者能做的比起来,完全小巫见插的大巫。他们能飞或让东西漂浮之类的。”
“或是在水面行走。”吉欧凡尼说。
“在空中开一扇门。”克劳蒂亚说。
“伟者奎塞迪斯用他的权杖一指……”吉欧凡尼演出动作。“然后——碰!海水便自动分开。”
“他们说奎塞迪斯甚至在腰间的篮子里养了一个神怪。”克劳蒂亚说。“他会打开盖子放它出来,它会为奎塞迪斯建造城堡,或拆毁围墙,或……你懂了吧。”
桑奇亚突然想起她在盒子里和克雷夫一起找到的一段笔记:如果奎塞迪斯曾拥有某种看不见的元体,或许它只是这最终、最重大重制物的粗略原型……
“没人知道传道者是怎么做到的。”克劳蒂亚说。“不过各商家都无所不用其极、拼命想方设法想弄清楚。”
“从制作铭印厕所晋级,”吉欧凡诺说,“到制作能够,这么说吧,或许粉碎山脉或抽干大海的工具和装置。”
“没人有任何进展,直到最近。”
“最近怎么了?”桑奇亚问。
“大约一年前,一帮海盗偶然在西杜拉佐海找到一座小岛,”吉欧凡尼说,“发现岛上满是远西帝国遗迹。”
“附近的城镇微奥托彻底陷入寻宝狂热。”克劳蒂亚说。
“都是些商家代理人,”吉欧凡尼说,“或是任何想自成一家的人。”
“如果你能找到更多纪录、更多笔记……”克劳蒂亚说。
“或者,更棒的是,找到一个实实在在、完完整整、功能正常的远西铭器……”吉欧凡尼说。
“嗯,那么一来。”克劳蒂亚悄声说。“你会永远改变铭术的未来。你会让各商家过气淘汰。”
“你会让我们这整个天杀的文明过气淘汰。”吉欧凡尼说。
桑奇亚觉得想吐。她突然想起克雷夫说的话:黑暗之前一无所有。只有黑暗。我总是在黑暗中,就……就我记忆所及。
在古代废墟中,理所当然,会非常黑暗。
“那……”她缓缓说,“那你们觉得克雷夫……”
“我……我觉得克雷夫用的不是任何商家用的语言。”克劳蒂亚说。“如果你所言为真,他能做的事确实非常惊人。我也觉得,如果你是在滨水区偷到手……无论从微奥托运了些什么出来,理所当然,目的地应该都会是滨水区……”她的话尾淡去。
“那么你可能就是在脖子挂着一把价值百万督符的钥匙到处乱逛了。”吉欧凡尼说。“沉重吗?”
桑奇亚站在那儿,完全静止。〈克雷夫。这……都是真的吗?〉
克雷夫沉默不语。
✻
好一阵子没人说话。接着传来敲门声,是另一名残余者,想请吉欧凡尼帮忙。他致歉后离开,留下克劳蒂亚和桑奇亚二人在后办公室。
“你……看起来应付得还不错。”克劳蒂亚说。
桑奇亚没说话。她几乎完全没动。
“大多数人……可能会彻底精神崩溃,如果——”
“我没时间精神崩溃。”桑奇亚说,声调平静冰冷。她瞥开视线,按摩着头侧。“该死。我正要去拿我的报酬,然后……”
“把自己治好?”
“是啊。但现在不可能了。”
克劳蒂亚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划过前臂上的一道疤。“我需要跟你说你不该接这份工作吗?”
桑奇亚怒瞪她一眼。“克劳蒂亚。别挑这时候。”
“我警告过你关于商家的活儿。我跟你说过他们总会插你。”
“够了。”
“你就是不听。”
桑奇亚闭上嘴。
“你为什么不恨他们?”克劳蒂亚挫败地说。“他们对你做了那些事,你为什么不鄙视他们?”她眼里有尖锐的狂怒。克劳蒂亚是极富天赋的铭术师,但在商家学院停止收受女性后,她的所有前景都落空。她不得不加入残余者,在阴冷地下室与废弃阁楼工作度日。尽管她总是看起来快活,但其实不曾原谅商家。
“怨恨,”桑奇亚说,“是我负担不起的特权。”
克劳蒂亚沉进椅子里,开口嘲弄。“有时候我很佩服你,你怎么能这么无情现实,桑奇亚。但是又会想起你这德性看起来实在不太讨喜。”
桑奇亚没说话。
“沙克知道吗?”克劳蒂亚问。
桑奇亚摇头。“应该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做?”
“两天后跟他回报时告诉他,然后我们销声匿迹。抢搭首班船离开这里,到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真的?”
桑奇亚点头。“如果克雷夫真的是如你们所说的东西,我看不出还有其他路可走。”
“你还要带着他?”
“我不会丢下他。我不要当那种只因为天杀的轻忽,就让商家取得天神之力的浑球。”
“不能早一点去找沙克吗?”
“我知道他的一个公寓,不过沙克比我还偏执。被酷刑折磨过就会这样。我帮他完成一份工作后,他都会消失。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去哪。”
“好吧。不是要让你的选项更复杂,不过离开帝泛可能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桑奇亚挑起一边眉。
“克雷夫本身已经一堆问题了。”克劳蒂亚说。“那是一回事。不过……你还烧了滨水区,桑奇亚。或至少大部分的滨水区。我很肯定现在一定有些大人物在找你。一旦他们查出你是谁……帝泛不会有哪个船长愿意载你去任何地方。用这世上所有的甘蔗酒和玫瑰来换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