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桑奇亚坐在她家那栋鸽楼的屋顶上,凝视下方歪七扭八的铸场畔街道。她偶尔才上来,通常为了确保不被人监视。今夜的她确实需要确定,因为这晚她将与沙克在鱼工厂会面,告诉他他们必须逃离帝泛。
她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对他解释克雷夫的事。尽管残余者说了那么多,她对他的了解还是不深;他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能耐、目的又是什么。克雷夫在那夜之后就不曾开口。她几乎要怀疑起他们的对话是否出自她的幻想。
她远眺城市。星光照亮的烟与蒸气抹上整个帝泛,沉入尘雾中的鬼魅市景。高大的内城白墙从蔓延的平民区中冒出来,有如搁浅鲸鱼的骨头。墙后是内城的高塔,散发柔和多彩的冷光。米奇尔钟楼位于塔群中央,钟面是明亮又令人愉悦的粉红色,在后面是坎迪亚诺的山所,帝泛境内最巨大的结构,一个庞大的穹顶,令她联想到肥胖浮肿的壁虱,坐在坎迪亚诺内城的中心。
她觉得孤单渺小。桑奇亚一直都独自一人。但感觉孤单并不等同独自一人。
〈小鬼?〉
桑奇亚坐起。〈克雷夫?你又开始说话了?〉
〈是啊,很明显。〉他听起来像在生闷气。
〈你发生什么事了?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只是在……思考。〉
〈思考。〉
〈对啊。思考那些人说的话。思考我是一个……〉
〈传道者的工具。〉
〈对。就那。〉一阵停顿。〈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小鬼?〉
〈可以。〉
〈酒尝起来……甜甜的,对吧?〉
〈吭?〉
〈酒。喝进嘴里,舌头觉得热辣辣但又甜滋滋的,对吧?〉
〈大概吧。我不太喝酒。〉
〈尝起来是这样。我确定。我……我记得那种滋味,记得夏天喝下冰凉酒浆的感觉。〉
〈真的?怎么会?〉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如果我只是一把钥匙,我怎么可能记得那种事?还有,一把做来让事物打开、破解铭印、锁和门的钥匙?我是说……问题不止是被当成一个工具,而是被当作工具而且不自知。被人在身上建置某个东西,你不能抗拒遵从或照做的东西。就像你把我插进那扇门上的锁,我就这样……启动。立刻。而且感觉很棒。感觉太棒了,小鬼。〉
〈我懂。你还记得其他事吗?像是身为……我不知道,某种工艺品?〉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黑暗,其他什么也没有。这让我觉得不安。〉
他们安静地坐着。
〈我对你来说很危险,对吧?〉他轻声问。
〈嗯。我的客户或者想摧毁你,或者想拆解你,再利用从中发现的东西摧毁所有人。我打赌他们会想杀掉所有知道你的人。包含我在内。所以啰,答案是对。〉
〈该死。你要趁今晚逃之夭夭对吧?〉
〈对。我两个小时后要见沙克。然后我要不说服他和我一起跳上一艘船,要不就是揍到他屈服,再把他拖去码头。我希望他配合;沙克有各种伪造文件,可以帮助我们快速逃出帝泛。但无论如何,你和我都该闪了。我还不知道闪去哪,但总是该闪了。〉
〈好吧。〉克雷夫叹气。〈我总是喜欢出海远游。〉
✻
她从铸场畔来到旧壕沟,然后到绿地;此处之名得自一种奇怪的菌类,欣欣向荣地附生于这区的树林,把所有树木都变成黯淡的酸橙色。绿地位于安纳费斯托沿岸,这是一条运货水道干线,而这个地区曾是帝泛渔业蓬勃的核心。不过后来商家为了战争打造出超乎需求的铭印船,之后转为渔业用途;所有人都被赶出这行,因为铭印船的效率大概高了一百倍。绿地很像铸场畔——一大堆鸽楼,一大堆低矮陋屋与商店。不同的是,铸场畔被内城墙包围,绿地的住屋则是在水道两岸的腐朽工业区前戛然而止。
桑奇亚沿安纳费斯托往前走,打量着前方黑暗、破旧的鱼工厂。她不停看向左边的绿地巷弄。这地方远比铸场畔安静,但她从不冒险。每次看见有人,她便停下脚步观察他们的动作,留意他们是否流露在找她的任何迹象,完全满意后才继续走。
她相当焦虑,当然了,因为身上带着克雷夫,也知道因此招致的威胁。不过她也把这辈子的积蓄都背在背上——三千督符,几乎都是铜板。为了逃离帝泛,里面每一分钱她都用得上;前提是她跑得了那么远。虽然她像平常一样带着她的窃盗装备,不过除了她的短剑,这些东西就防御而言并没多大用处。而且,要是她经历了那么多,最后却在绿地被某个有史以来最幸运的街童暗算,那可真是好笑得够地狱了。
距离一旦拉得够近,她便取后巷走向鱼工厂,爬过粉碎的石地基和锈蚀的管线,接着从一条阴暗的狭窄小径靠近。多半没人料得到她会从这个角度过来,包含沙克在内。鱼工厂是不起眼的两层楼石造建筑,腐朽得非常严重,再也无法看出原本的用途。沙克在二楼等,她知道,而一楼会有他布下的陷阱迷宫——他的惯常“保险”。
她看着黑暗的窗户,一面思考。我他妈要怎么说服沙克逃?
〈这地方是个粪坑。〉克雷夫说。
〈是啊,不过是我们的粪坑。我和沙克在这里安排了很多生意。没有更安全的地方了。〉她朝鱼工厂前进,今晚第一次感到有点自在。
她无声无息绕过屋角,放弃大铁门;她知道不该走门,因为沙克设了陷阱。接着她从破窗熘进去。她轻柔地落地,脱掉手套,光裸的双手碰触石地板和旁边的墙。骨头、血与内脏涌入她脑中。鱼工厂曾是这么多鱼类遭开肠破肚之处,如此多凝血积累而成的感觉,她几乎每次都被淹没。一楼到处都有成堆鱼骨,刺手纠结的半透明小型骨架,当然了,那气味也勾留不去。
桑奇亚集中注意力,一个个陷阱很快就在她脑中如烟火般亮起;三条绊脚线横过房间连向三把暗藏的弩弓,确定每一把弓都装填了矛弹:装有剃刀刃的纸包,发射后会化为致命的云朵。
她宽慰地叹息。〈很好。〉
〈这些陷阱让你感觉比较好?〉克雷夫问。
〈对。因为表示沙克在这。所以他一定还活着,而且安全无虞。〉
〈你跟你同事的关系还真怪。我就说到这。〉
她往前,小心跨过第一条绊脚线……
下一秒,她停住。
她思考片刻,审视室内的黑暗。她觉得自己在微弱光线下看见绊绳——暗色细丝,在阴影中延展。
一条,她数着。两条。三条……
她皱眉,又蹲下用光裸的双手碰触地板和墙。
〈有什么不对吗?〉克雷夫问。
〈对。〉桑奇亚说。她等到她的天赋再次确认。〈有三条绊脚线。〉
〈所以呢?〉
〈沙克一项用四条,而非三条。〉
〈啊?或许他……漏了一条?〉
她没回应。她再次环顾一楼。是很暗没错,但她看不出有哪里不对劲。
她从远处建筑正面的窗户往外眺望。没动静,一切正常。
她歪头聆听,可以听见波浪拍打、风叹息、建筑在微风中屈曲时嘎吱作响,除此之外就没了。
或许他真的忘了,她心想。他可能漏了,就这一次。
但这不像沙克。在莫西尼家遭受酷刑之后,他变得发疯般地偏执与谨慎。他不可能会忘记防护措施。
她再次环顾左右,只是为了确定……接着她看到某个东西。
横过屋里的木梁上是不是有金属的闪光?她眯起眼,觉得是金属没错。
矛弹?射进那里的木头?
她盯着矛弹,觉得心跳开始加速。她跪下,第三次用双手碰触地板。
石块依然对她诉说骨与血与内脏,一如往常。不过这一次她专注找出……
有新鲜的血吗?
确实有。距离她几呎的地方确实有一大滩新鲜的血,肉眼难以看见,因为血渍混入更古老、更大片的陈年鱼血。她的天赋迷失于如此大量凝血的广袤回忆中,因此一开始没发现。她在疤痕抽痛时挪开双手。冷汗滑落背嵴和腹部。她转身面对窗户,凝望着街道。还是没动静。
〈呃,小鬼?〉克雷夫说。〈你知道我怎么知道你脑袋里有个铭印碟吗?我是怎么感觉到的?〉
〈为什么?〉
〈欸……我觉得应该要让你知道,我感觉到楼上有三个铭器。〉
她一阵头晕。〈什么?〉
〈对啊。正上方,而且在移动,就好像有人带在身上四处走动。就在我们头顶走来走去。〉
桑奇亚缓缓抬投注视天花板。她深吸一口气,缓下思绪。
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已相当明显。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
我有什么资源?有什么工具可用?
不多,她知道。她只有一把短剑。她环顾左右,思考着。她无声地沿一条绊脚绳爬行,找到藏在角落的弩弓,发现竟没装矛弹。正常来说弹囊里应该要有一包矛弹才对,就发射位置,但现在不见了。只有扣下扳机但没弹可射的弩弓。
她皱起脸。我不应该感到讶异。她轻手轻脚拆卸陷阱,将弩弓挂在背上。
〈你在做什么?〉克雷夫问。
〈沙克死了。〉她沿第二条绊脚线爬行,着手拆卸,但没完全拆掉。
〈什么?〉克雷夫震惊地问。
〈沙克死了。这是一个陷阱。〉她对第三条绊脚绳如法炮制。接着她改将两条绊脚绳横过楼梯底部,调整两把弩弓的位置,对准楼梯。
〈你怎么知道?〉
〈有人触发了一条绊脚绳,刚刚才发生。有一个矛弹卡在那边的木头里,地上还有颇多新鲜的血。这就是只有三条绊绳而非四条的原因。我猜他们尾随沙克到这,等得有点太久才跟着他进来,因此少了块肉。不过他们最后一定还是逮到他了。〉
〈你怎么能确定?〉
〈沙克不会带着铭印武器到处走,上面的人不是他。他们想清理干净,把一切弄成像是他刚离开的样子,我才不会受惊逃走;只是他们也没蠢到在楼下留上膛的武器给我。他们在楼上,等我。〉
〈真的?〉
〈对。〉
〈他们干么不在你靠近时就射你?〉
〈或许我总是有可能没把你带在身上,这样的话,他们就只得到一个死女孩而没有答案。他们想要我走上楼,直接走进他们怀里。接下来会对我用酷刑,然后杀掉我。只为了找到你。〉
〈噢天!那现在我们天杀的该怎么办?〉
〈我们要逃出去,用某种方法。〉
她看了看四周。我需要武器,她心想。或是某种调虎离山之计。什么都好。不过一把短剑和三副没有弹药的弩弓帮助不大。她冒出一个点子。皱着脸——她再也不知道今晚还得用上多少她的天赋——她光裸的双手贴上上方的梁。咸水、腐朽、白蚁,以及灰尘……不过她还是找到了:梁破裂的老骨头在几个地方遭铁钉穿透……而且好几根钉子已经颇为松动。
她悄悄地踱步到其中一根松脱的钉子旁,拿出短剑,等待微风扬起。风一吹,老房子也随之嘎吱呻吟;她轻柔地把钉子从柔软的木材中撬出。她把钉子握在手里,让它涌入她的思绪,铁与锈与缓满的腐朽。这是根大钉子,大约四、五吋长,一磅重。
不具备空气动力,她心想。不过也没必要,只是短距离。
她将钉子收入口袋,接着撬出两根钉子,小心翼翼地放入对准楼梯口的两把弓弩弹囊中。
或许杀得了人,她心想。或是让对方无法动弹。之类的。我只需要让他们慢下来。
又一次,她看着外面的街道。还是没动静。不过这并不真的有多大意义。这些人准备周全。
〈克雷夫?〉
〈啊?〉
〈你可以告诉我他们在哪吗?〉
〈我可以告诉你铭器在哪,如果他们带着铭器,那就是他们的位置了。你打算怎么样?〉
〈试着活下去。都是些什么铭器?〉桑奇亚问。〈功能是什么?〉
〈这些铭印……说服某个东西它一直在坠落。不然就是将坠落,当作出某个动作。〉
〈啊?〉
〈不是说我看得见铭器。〉克雷夫说。〈我只能告诉你铭印的作用。这些呢,某人会做某件事启动它们。拉控制杆之类的。然后铭印说服,呃,另外一个东西它已经凭空坠落了好几千呎,就算它实际上一直静止不动。换句话来说,这些铭印让物品移动得非常、非常快速,就在一瞬间,沿绝对的直线移动。〉
桑奇亚仔细聆听。〈该死。〉
〈怎么了?〉
〈听起来像他们带着铭印弩弓。〉桑奇亚说。〈有些比较先进的铭印弩弓可以打穿石墙。〉
〈哇。我……不觉得那些做得到。〉
〈你不觉得?我需要你更确定一点。〉
〈我差不多有……大概百分之八十确定。〉
她拿着她的弩弓,窝在后面的窗户下,还没退出去。〈他们在上面干么?〉
〈我觉得应该是在……巡逻,主要啦。〉克雷夫说。〈从一扇窗户到另一扇窗绕着圈子走。〉
她快速思考片刻。她知道这扇窗正上方也有一扇窗。〈其中一个在我的正上方吗?〉
〈没有,不过等下就到了。〉
〈他靠近时告诉我。〉
〈好。〉
她检视自己的武器。这把弩弓笨重但强大,是那种旧型的武器,你得转动曲柄四、五次。而一根生锈的大铁钉并不是最合适的弹药。她必须靠近一点。
〈他要过来了。〉克雷夫说。〈他现在大概在你左边十呎的位置,楼上。〉
她把铁钉推进弩弓的弹囊。
〈他现在站在你的正上方。〉克雷夫说。〈往外看……〉
她尽全力说服自己,她即将要做她该做的事。
感觉起来很疯狂。她不是军人,她心知肚明。然而她也知道没其他选择。
别失手,她心想。
然后她跳出去,举起弩弓对准上方的窗户,发射。
✻
弩弓的后座力远比她所想的强大,而且来得好快。她压下底部的击发器时,原以为会有些延迟,射出前应该还有点时间。不过只有最轻微的压迫,弩弓的弓绳已有如试图攫住鱼的鳄鱼那般往前弹射。
铁钉黑煳煳地射向窗户,然后是一声湿润的碰,黑窗随剧痛的尖叫声爆破。
〈我觉得你射中了!〉克雷夫兴奋地说。
桑奇亚缩身背靠墙壁。〈闭嘴,克雷夫!〉
楼上有人哭喊。〈她来了!在楼下!〉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
桑奇亚紧抱着墙,心跳发疯般狂飚。上方的尖叫声不绝于耳。那声音很吓人,她努力忽略不听。
〈他们现在在哪?〉她问。
〈一个铭印在上面的地上;你射中的家伙一定丢下铭器了。第二个铭器在角落的窗户边,面对水道,第三个……我觉得他们正在下楼。〉
〈移动得很快吗?〉
〈对?〉
〈很好。〉
她等着,连呼吸都屏住。楼上的男人继续在痛苦中尖叫哀号。
一楼内的某处传来刺耳的一声啪,里面响起新的一阵尖叫,但很快便转弱。或许是因为那些陷阱直接命中,很可能达到致命的效果。剩下一个,不过四下黑暗,她得冒点险。
她丢下弩弓拔腿奔跑,沿小径冲向水道,闪躲穿过所有颓圮的建筑与朽木,装满督符的背包在背上弹跳。最后她终于踏上柔软的泥土地,这时她加速,沿水岸狂奔而去。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回荡:“她逃脱了!她跑了,她跑了!”
她往右瞥向街道的方向,一打男人从两栋建筑内一涌而出,冲向水道。看起来他们呈扇形散开,所以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她的正确位置。或许。
他们在等我,她一面跑一面想。一整支天杀的军队。他们派出一整支天杀的军队抓——
接着一枝弩箭射中她的背心,她往前扑倒。
✻
她最先察觉到嘴里鲜血和泥土的味道。除此之外的世界又黑又脏又模煳,充满噪音和尖叫和远方的灯光。克雷夫的声音穿透这阵模煳:〈小鬼!小鬼!你还好吗?你……你死了吗?〉
桑奇亚呻吟。她的背疼得像被马踢过一般。她的嘴里满是鲜血,跌倒的时候一定咬破了嘴唇。她动了动,脸抬离泥土坐起,隐约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她扭头看自己的背,装督符的背包现在比一块破布好不了多少。她身旁的泥土地撒满闪亮的铜板。她盯着这一幕,努力想弄懂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一枝铭印弩箭正中你的背!〉克雷夫说。〈你的大钱包止住箭势!老天,真是个奇迹!〉
不过桑奇亚可不觉得像奇迹。水道泥泞中闪闪发光的金属是她这辈子的积蓄。
〈你安排好的吗,小鬼?〉克雷夫问。
〈不是。〉她死气沉沉地说。〈不是,克雷夫。那并不是我安排好的。〉
她回头,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沿水道朝她跑来。多半是鱼工厂里的第三个人。射她的一定就是他。他大喊:“她在那,她在那里!”
“全部下地狱吧。”桑奇亚踉跄起身,冲上小丘后转入绿地。
桑奇亚盲目地、脑中一片空白地、酒醉般地冲过泥泞的巷弄,仍因那枝铭印箭而头昏眼花。她一面跑,克雷夫一面疯狂地在她脑中唠叨,喷出一串串指示:〈他们在那边的街上,距离两个巷口!还有三个在你后面!〉
她转弯好躲开他们,愈跑愈深入绿地,胸膛和腿因奋力奔跑而疼痛。她知道自己跑不远了。她最后总会绊倒,或是累倒,或是被他们追上。我能跑去哪?她心想。我能怎么办?她现在接近铸场畔了,但没多大用处。铸场畔平民眨眼便会把她卖掉。
〈用我,用我!〉克雷夫大喊。〈哪里都可以,哪里都可以!〉
她听懂他的意思。她扫视前方,选了一栋看起来安全的商业建筑;希望大半夜的里面没人。她跑到侧门前,把克雷夫塞进锁孔。喀的一声。她推开门,猛冲进去,反手在身后锁上门。她环顾四周。建筑内很暗,像是裁缝铺的仓库,塞满发霉的卷卷布料与扑翅的蛾。而且看起来似乎没人,谢天谢地。
〈他们在外面吗?〉桑奇亚问。
〈两个……缓慢移动。我不觉得他们知道你在哪,或许他们不确定。我们现在往哪里走?〉
〈上。〉桑奇亚说。
她跪下,单手碰触地板,闭上双眼,让建筑告诉她室内布局。这是在过度使用她的天赋,她的头感觉像是充满融化的铁;但她别无选择。她找到楼梯后便上楼,来到顶层的窗户前。她开窗,感觉外面的墙,让它涌入她的思绪。接着她熘到窗外,一直往上爬到翻上屋顶为止。屋顶不甚牢固,老旧,而且工法不佳,但这已是最安全的容身之处了。堪可比拟天堂。
她躺在屋顶上,胸膛起伏,缓缓戴上手套。她身上每一吋都在痛。铭印弩箭或许没有射穿她的肉体,不过击中她的力道如此之大,像是她拉伤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拥有的肌肉。尽管如此,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放松。
她爬到屋顶边缘往外看。她位于大约三楼的高度,街上满是全副武装的男人,互相挥手打暗号,一面搜索邻近地区。专业军人才会这样,这并不会让她感到放心。
她试着数他们的人数。十二?二十?比三个人多太多了,而她勉强才逃过三个人。
有些人的身后跟着她听说过但不曾见过的古怪铭器:飘浮的纸灯笼,被施加铭术,所以能飘浮离地大约十呎的高度,散发柔和光芒。它们被施加的铭术让它们知道该跟着特定标记,例如徽封。放一个在口袋,灯笼会像只小狗般紧紧跟随。她听说他们会在内城的内领土使用这种灯笼作为街灯。
桑奇亚看着灯笼像深海中的水母那样在空中摆动,跟着男人们,在黑暗的角落撒下玫瑰色冷光。她猜他们带着这种灯笼以防她躲在暗影中。换言之,他们有备而来。
“该死。”她低语。
〈所以——我们安全了,对吧?〉克雷夫说。〈待在这里等他们离开就好?〉
〈他们干么离开?谁会让他们离开?〉她看着背包的残骸。不仅铜板全失,窃盗工具也丢了。一定在她奔跑时掉落。〈我们基本上被困在一片插的屋顶上,没钱还没武器!〉
〈欸……可以偷偷熘走吗?〉
〈偷熘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她抬起头打量四周。三栋鸽楼包围住这片屋顶,两栋在左右,一栋在后。旁边的两栋都太高太远,后面的似乎可行——高度大约等同仓库,铺石屋顶。〈看起来跳过二十呎的距离可以到另一片屋顶。〉
〈你可以吗?〉
〈非常怀疑。必要的话可以一试,不过仅在必要的时候。〉她往更远处看,内城的白墙和几个街口外一座内城的数根烟囱。〈米奇尔内城就在几个街口外。接下把你偷出来的工作时,我拿到米奇尔外墙徽封,现在还在我身上,克雷夫。可能还能用。有机会。〉
〈到那里就甩掉他们了吗?〉
好问题。〈说真的,我……我不知道。〉她知道背后一定是某一个商家;只有他们有这样的势力,能够派一只小军队到平民区,只为了找到她。但哪一个?她看见的杀手都没佩带商家徽型,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他们真的佩带了,那可真是蠢得无以复加。
这代表她可以躲藏在米奇尔内城,并查出下面那些人是米奇尔家的护卫,或是他们雇的人。然而没有任何一处能真正让她感到安全。桑奇亚闭上眼,额头靠在屋顶上。沙克……你真该死。你把我搅和进什么混乱之中了?
只不过她知道自己的责任不比沙克少。他对这份工作一直很坦白,她照样接下。酬劳太诱人,尽管她一向小心谨慎,还是被蒙蔽了理智。如果没有克雷夫,她这次大概撑不了多久。她突然领悟,要是当初没打开木盒,她早就像头肉猪一样被捆起来待宰了。
〈我有跟你道谢过吗?〉她对克雷夫说。
〈老天,我不知道。我并不总是能跟上这天杀疯狂的一切。〉
她听见下面街道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于是从屋顶边缘探出头。一辆无标记的黑色铭印马车缓缓磙过绿地的泥泞小径。这种铭器大概就跟在这里出现黄色纹蟹一样寻常。这景象令她不安。
又怎么了?
马车愈来愈近,惧怕也随之增长。她焦虑起来,用牙齿脱掉手套,一只赤裸的手贴上屋顶。它对她诉说雨水、霉,还有一堆又一堆的鸟屎,就这样。上面这里没有其他人。
马车最后在几栋建筑外停下。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又高又瘦,穿着不显招摇。他弯腰驼背,或许是习于久坐与室内工作的男人。在飘浮灯笼晃动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但一绺绺头发看起来有些泛红。
而且干净。干净的头发,干净的皮肤。这让他泄了底。
他是内城人,她心想。一定是。
其中一名军人跑到内城人面前开始说话。内城人聆听并点头。
而且是主使者。设置陷阱,害她差点丢掉小命的很可能就是他。
她对着他眯起眼。你这狗娘养的是谁?你为哪个商家工作?不过她看不出其他端倪。
内城人指了指裁缝铺仓库左侧的鸽楼——桑奇亚不喜欢这样。他又做了奇怪的举动:他凝视身旁的建筑物,随后从口袋拿出……金色的东西。她略为往前倾,竭力想看清楚。看起来是某种圆形的金色装置,像是一只巨大、怪模怪样的怀表,略比他的手掌大。
黄金打造的工具,她心想。就跟……克雷夫一样?
内城人检视金怀表,皱起眉。他持续看着那工具,然后看看上方和左右,接着低头看工具。
〈克雷夫,你看得出来那是什么吗?〉桑奇亚问。
〈太远了,不过看起来像——〉
她听见一声叫喊,距离很近,来自她左边的鸽楼。有人大喊:“停,停下来!你不能就这样闯进来!”她抬头看,刚好其中一个房间的窗遮勐地被撞开,大概在她之上三层楼的位置。一名头戴钢盔的阴沉男子探出头。
桑奇亚立刻被发现。男子伸手指着并大喊:“那里!她在那,屋顶上,大人!”
桑奇亚低下头看街道上的内城人。他抬头看鸽楼里的护卫,然后看向她。
他举起金怀表,压下侧边一个按钮。一切随之而变。
✻
桑奇亚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街上的飘浮灯笼瞬间暗去并落地。另外,她的脑中突然变得……安静。她好久好久没体验过的安静,就好像住在城里多年,偶尔在乡间度过一晚,夜里什么也听不见。
〈呜哇哇哇啊。〉克雷夫说。〈恶。我觉得,不,不太,呃,不太舒服……〉
〈克雷夫?克雷夫,我们被发现了,我们得——〉
他说个不停。〈感觉像……像是,我中风了,或,或是……某总……〉
尽管担心得快发疯,桑奇亚还是注意到她的天赋……改变了。
她的手依然贴着屋顶,但现在屋顶什么也没说。只有沉默。
然后她听见尖叫声。
✻
格雷戈.丹多罗大步走过绿地的巷弄,一面念着“希伏楼,希伏楼”。这地方比他预期难找,因为在平民区,任何东西都欠缺妥善标记;没有街名,更没有任何形式的招牌。他得加快脚步,必须赶在沙克听到风声之前逮住他。他听见身旁发出碰一声,半途停步。他低头,阿鞭沉重的金属头从棍身脱离掉在地上,金属线也滑出落在旁边。
“什么?”他困惑地说。他扳动阿鞭的控制杆想收回棍头。
没反应。
“搞什么?”
✻
旧壕沟一处废弃阁楼,残余者正小心翼翼地在测试一个新铭器;吉欧凡尼希望这会是他的成名之作:这个铭器附着于铭印马车时,可以让持有者远端控制车轮,理论上应该可以,不过总是没发挥作用。
“指令还是有什么不对。”克劳蒂亚叹气。
“有什么没正确陈述?”吉欧凡尼问。“我们是哪个步骤弄——”
接着阁楼里的所有铭印灯都突然暗去。
鸦雀无声。就连风扇的嗡鸣也消失了。
“呃。”吉欧凡尼说。“我们干了什么好事?”
✻
铸场畔和绿地的人并不常拥有铭器,就算有,也都暗藏不欲人知。然而,当某些居民检查他们的秘密珍宝,他们发现事态……诡异。
灯光暗去。原本能够运作的机器突然挂了。乐器发不出声音。几个较大的铭印就这么失效,有些造成灾难性的结果。就像铸场畔的左艾以鸽楼。居民并不知情,但底下保持建筑直立的支柱其实铭有指令,说服木料它们其实是黑岩,不受潮湿与废弃物的腐败作用影响。
不过当铭印停止运作,木梁记起自己究竟是什么……
木材嘎吱响,呻吟,呜咽。
然后断裂。
瞬间,整座左艾以鸽楼崩塌;在住户明白发生什么事前,所有屋顶、地板已砸在他们身上。
✻
听见铸场畔传来巨大爆裂声时,桑奇亚抬头察看,目瞪口呆地目睹建筑崩塌。就像是看着一落书缓缓歪向一旁,随后本本倾覆;她知道,那栋房子里面一定有很多、很多人。
“要命。”她喃喃低语。
〈呃呃呃。〉克雷夫喝醉般地说。〈有……偶些不对,桑切资啊……〉
她回头看内城人。他听见建筑崩塌的声音时似乎感到惊讶,甚至紧张,他将金怀表收回背心里,这举动莫名地流露出罪恶感。桑奇亚看着躺在街上的死寂灯笼。
〈我不能……思考。〉克雷夫咕哝。〈什么……也做不了……〉
她一只赤裸的手压在屋顶上,但屋顶仍旧不发一语。
疯狂的想法爬进她脑中。不,桑奇亚对自己说。不可能……
左边有个声音对她说:“你插的小混蛋!”她抬头,看见鸽楼窗内的男人举起一把弩弓。
“该死!”她大喊。她一跃而起,朝仓库后方的建筑奔去。
〈我已经以为你……呃,你不确定你科可以跳过去!〉克雷夫说。
〈闭嘴,克雷夫!〉
一只弩箭重重射入她脚前的屋顶。她尖叫,奔跑时护住头,虽然这样并挡不住下一波攻击;然而,在她心里某个平静遥远的角落,她认出那不是铭印弩箭。如果是铭印箭,多半会直接射穿这片粗制漤造的屋顶。桑奇亚加速,再加速。她注意前方屋顶的石瓦,想象着自己怎么降落其上,靴子如何咬住石瓦。
我真的天杀的希望,她发狂般挥动手臂时心想,二十呎的距离没估计错误……
她来到角落,奋力一跳。
小巷在她下方呼啸而过,又黑又宽,越过的速度之慢,就像一朵横过太阳的云朵。她用左脚蹬开,右脚往前跨,足弓对准对面屋顶的边缘,腿和臀部和背部的每一条肌腱都尽可能延展以链接那一个点,仿佛探向阳光的植物新芽。
她跳起时抬高手臂往后顶,让推进力最大化,接着左腿上提加入右腿的行列。她收起膝盖。屋顶的边缘愈来愈近。鸽楼的男人尖叫:“插的别想!”
下一刻……
她落地时缩腿以降低冲击。她做到了——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悬在那儿,双脚勾住房顶边缘,臀部在巷弄上方晃荡。然而那动量,她那阴晴不定的朋友,带着她往前就那么一点点,直到……
桑奇亚找到平衡站定。
她的身体文风不动。她做到了。
下方巷弄传来声音,“射击!射她!”
巷弄里射上来的弩箭没入她下方的墙,她拔腿奔跑;他们一定已经包围裁缝铺仓库。她往前跃,沿泥泞黏滑的石屋顶滑行了一段,最后来到一个突起的舱门,从这里可以往下。舱门锁住了。她摸索着克雷夫,但一只弩箭啪地射上她肩膀旁的屋顶,她失声尖叫。
“她在那!”鸽楼的男人大喊。她越过舱门窥视,看见他一面对下面的人打手势一面装弩箭,弩弓的曲柄转动一次、两次。“屋顶上,另外一个屋顶!”
她终于拉出克雷夫,随即把它塞进舱门的锁孔。
〈好。〉克雷夫说。〈浪我瞧瞧……〉
令一只弩箭飞驰而下,这次只有几呎远。
〈现在就是现在现在打开就太棒了,克雷夫!〉她说。
〈吭?呃对……好了!〉
尖锐一声喀。桑奇亚扭开舱门,跃下黑暗的梯级来到下一层的地板,一层一层往下飞奔。
只是她并不孤单。桑奇亚可以听见下面传来脚步声。她来到二楼,瞥见有人正从下面的楼梯井往上跑,一张女人的脸,手拿匕首。她尖叫:“停!你停下来!”
“吊死人的不可能。”桑奇亚低语。她跳进二楼的门,在身后甩上门。
〈浪我上锁!〉克雷夫还是像喝醉一样。
桑奇亚用肩膀抵住门,一面将克雷夫从她颈间的细绳扯下。她试着把他滑进锁孔,不过……碰。另一边有人勐力撞门,桑奇亚几乎被撞倒在地。她一咬牙扑回门上,勉力把克雷夫插进锁孔……
喀。
有人再次撞门,不过这一次,因为已经上锁,门不动如山。有个声音在另一边惊讶疼痛地呻吟。
她沿走廊往前跑,住户纷纷探头查看。她左转,踢开一扇门后奔入房内。这间公寓又小又脏。年轻情侣躺在货板上,近乎全裸,桑奇亚几乎完全看不见男人的脸,因为大多埋在女人的股间。桑奇亚冲进去时,两人既羞又怕地同声尖叫。
“打扰了。”桑奇亚说完冲过公寓,踢开遮板,爬上窗,跃过小巷到隔壁栋。
这是一栋陈年建筑。她的最爱,因为有很多好握点和可以塞进脚趾的凹槽。少了以碰触感知墙壁的能力,她只能缓慢艰难地沿屋侧往下爬,最后一跃而下泥泞的小巷,转往北跑,远离安纳费斯托水道,远离绿地,远离平民区以及鱼工厂以及腐烂的臭味以及嗖嗖飞来的弩箭……
尖叫声在远方回响。也许又有另一栋建筑倒塌。
她想起灭掉的纸灯笼、克雷夫含煳不清的言词,还有整个世界是如何不再回应她的碰触——那个疯狂的想法重回她脑中。但那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没人能就这样把铭印关掉。没人能够只是压下开关或按钮,便让整个邻近地区的所有铭器就这么停止运作。
但尽管不可能,桑奇亚心想,能打开万物的钥匙也不可能啊……
她回想起男人把玩那奇妙玩意儿时的一抹金光……
要是他也掌握了类似克雷夫的铭器呢?能做……不同事的铭器?
烟囱有如灰烬森林般朝天耸立于她前方——米奇尔内城的铸场。她有一个徽封,不过在这时间,夜幕降临已久,大多入口应该都关闭上锁了。她突然想起她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希望你应付得来,克雷夫。〉
〈则么?〉克雷夫说。
她沿内城平滑的白墙往前跑,来到巨大的铁门前;这扇门又高又厚,饰有精致的米奇尔徽型。她拿出克雷夫,正要把他塞进锁孔时,突然事物又……变了。
墙的另一边有一盏铭印灯笼,原本已熄灭,所以她看不见它。不过它又活过来了,摇曳着亮起。
〈呃。〉克雷夫的言词突然变得清晰。〈哇。感觉像是发了一场热病之类的。那是怎么回事啊?〉
低语填满她脑中。桑奇亚看着铁门。她伸出光裸的那只手碰触门。低语充盈她脑海,除了门之外还有附近的其他一千件物品。
“铭术回来了。”她放声说出来。“恢复了。”
无论那内城人刚刚做了什么,效果似乎都消退了。这很好但也不好。很好,因为她和克雷夫也都恢复各自的能力。也不好,因为代表这扇门上的铭印锁这会儿完全正常运作。她不知道克雷夫需要多少时间打开门,不过根据身后的叫喊声判断,在追兵追上前她没多少时间了。
〈别无选择。准备好了吗,克雷夫?〉
〈吭?哇,等等,你打算——〉
她没让他说完。她把克雷夫滑入锁孔。
就跟对上坎迪亚诺的门时一样,一千道问题与思绪涌入她脑中,全部指向克雷夫。
〈边界争议……指令回应迟缓。〉门吼着。〈然而第十七齿的规定依旧。〉
〈噢,第十七个?〉克雷夫问。
〈一天的第二十一小时之后,所有解锁者皆须拥有第十七齿,以表明显赫地位。在第二十一小时之后……只能授予隙缝……予具备第十七齿者。〉
桑奇亚一面听,一面扫视小巷。她不知怎地居然能够理解:显然在夜幕降临之后,只有携带某特定铭印钥匙的人——那钥匙具备重要的第十七齿——才能获准解锁并打开门。
〈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第二十一小时后?〉克雷夫问。
〈临时铭术分配比例记录经过的时数。〉
〈那一小时有多长?〉
〈记录为六十分钟。〉
〈啊,那不对。这种东西总是在变。听着……〉
克雷夫和门之间涌现巨量信息交换。远处的叫喊声飘向她。“快啊。”她低语。“快啊……”
〈等等。〉门说。〈所以他们真的把一小时改为一点三七秒?〉
〈正是!〉
〈啊。所以现在实际上是早上十点?呃,现在是早上十一点了。现在是中午十二点……〉
〈对对对。那,嗯,打开门好吗?〉
〈我懂了。没问题。〉
寂静。然后是喀的一声,门打开了。桑奇亚熘了过去,缓缓在身后关上门。她伏在墙角,聆听。她脚踝痛,她脚痛,她手痛,她背痛——至少就这么一次她的头不太痛。
〈谢了,克雷夫。〉
〈没什么。期望这行得通啰。〉
她听见另一边传来脚步声,有人走动,慢下来……他们试了试铁门的门把。
桑奇亚紧盯门把,疯狂地祈祷门把别晃个不停——真的停了。门把只稍微动了动,然后便停了。
门另一边的人哼了哼。他们离开了。
桑奇亚等待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吐出长长一口气,转身面向米奇尔内城的灰色尖塔、拱顶与烟囱。
〈成功了!〉克雷夫说。〈我们逃脱了!〉
〈没错。〉桑奇亚说。〈只不过我们没武器,而且困在敌方领土。〉
〈啊。对。那我们怎么办?〉
桑奇亚揉了揉眼睛。她得出城,但遇上熟悉的问题。她需要钱。她总是需要钱。买通某人的钱,买工具好弄到更多钱的钱,买下安全之处好藏她那该死积蓄的钱。生命廉价,而钱,一如往常,仍是贵得令人生畏。
通常她的钱来自沙克。但现在沙克已不在选项之内。
她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慢慢地歪了头。但是他家——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
〈沙克总是有一套恐慌工具组。〉她对克雷夫说。〈有助于他逃亡的救急包,以防哪个难缠的人又盯上他。有钱,还有能够让我们登上任何一艘船的伪造商家文件。〉
〈所以?〉
〈所以,只要拿到它,我们就万事俱备了!天知道沙克总是会过度准备像这样的东西!〉
〈像这样的东西?〉
〈欸。可能不是像这样,不过总比一无所有要好。〉
〈我们要怎么拿到手?你累得像坨烂泥,自己的工具一点也不剩。如果这些家伙跟着沙克到你们的会面处,你不觉得他们至少会知道他住哪吗?〉
〈对……〉
〈所以要想到沙克家,你口袋里的法宝可不能只有迷人的微笑和我。〉
她叹气,又揉了揉眼。〈好吧。我想我可以去找残余者。有一条穿过米奇尔铸场的捷径,再穿过铸场畔到旧壕沟。他们会有些能帮上忙的东西……〉
〈免费?〉
〈不。不过你或许可以帮我快速弄一点钱,克雷夫。我知道几个容易下手的目标。不够用来逃出城,不过或许够付残余者的工具。〉
〈糟糕的计划比没计划糟吗?我分不太清楚。〉
〈有时候你超有用,其他时候你一点屁用也没有。〉她左转,横过铸院。〈嘿,克雷夫?〉
〈怎样?〉
桑奇亚努力想找出合适的表达方式,因为对任何帝泛人来说,这在本质上根本超出理解范围。〈你……你听说过可以,像是,关掉铭印的东西吗?〉
〈什么?为什么?你……等等,你觉得刚刚是出现那样的东西吗?〉
〈十之八九。〉
〈噢,该死。好。没听过。〉
桑奇亚皱起脸。〈是噢。〉
〈这……真是令人忧心。〉
〈是啊。〉
她扫视东方,大型尘土云正飘向月亮。
〈那也是。〉
〈是啊。〉
✻
穿过铸场畔到旧壕沟的途中,桑奇亚都待在屋顶上。她的双手痛得像地狱,头也没好到哪去,不过只能这样了。她每隔一段时间朝下方的贫民窟窥探,总是会看见体型庞大、吃太好、武器精良,而且看来心怀不轨的人;她还没脱离危险。
她在旧壕沟短暂停留,造访一个她曾经最爱的地方:碧波那酿酒厂。大家都说这里酿的甘蔗酒难喝透顶,他们却依旧生意兴隆——生意够好,值得她三不五时来劫掠一番,但那是早期了。后来某个聪明的混蛋不止在酿酒厂安上强化门,还加装一个计时系统:三副米兰达铜锁,必须在二十秒内一一打开,否则便通通再度上锁。就算有桑奇亚的天赋,还是不值得应付这种麻烦。
不过有了克雷夫,事情变简单了。一、二、三,突然间她的口袋就多了二百督符。
〈如果没有一整支军队磨刀霍霍要把你撕成碎片,我猜这就是我们会过的日子,对吧?〉她蹑手蹑脚熘走时克雷夫问道。
她迅速攀上鸽楼外侧,翻上屋顶。〈差不多。〉
幸运的是,残余者在她找的第一个地方——旧壕沟的一处废弃阁楼。出乎她意料之外,他们并没有待在工坊,而是站在阳台眺望铸场畔的混乱。桑奇亚在屋顶凝望他们,接着小心地下爬。桑奇亚降落在阳台时,吉欧凡尼惊诧地尖叫出声,往后跌在其他残余者身上。“老天垂怜!”她站直。“可以小声一点吗!”
“桑?”克劳蒂亚说。“你天杀的在这里做什么?”她仰望墙面。“你为什么在屋顶上?”
“我来购物。”桑奇亚说。“快速购物。还要走安全路线。”她瞥了瞥下方的街道。“可以进去里面谈吗?”
“不成。”克劳蒂亚说。“灯都灭了,所有东西都失效,所以我们才在外面。”
“最近有再检查过吗?”桑奇亚问。
“为什么要?”吉欧凡尼疑心地问。
“还没。”克劳蒂亚说。“因为我们一出来,有些插的建筑就开始倒塌!附近全部陷入疯狂!”
“噢。”桑奇亚咳了咳。“啊。那,还真奇怪。不过——我们可否,呃,点亮一根蜡烛,赶快进去里面?”
吉欧凡尼对着她眯起眼。“桑奇亚……我突然觉得你的到来和这所有灾难似乎巧合得吓人。”
桑奇亚看到下面的小巷有个戴钢盔的人走过。“拜托进去里面好吗?”她恳求。
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看了看彼此,接着克劳蒂亚对其他残余者说:“待在外面……有动静就来告诉我,像是爆炸之类的。”
进入室内后,桑奇亚快速告诉他们发生的事——尽可能说明。不过她愈说愈觉得一切太疯狂。说话的同时,她在烛光下清洗双手,再用粗布包起双掌和手腕。她不喜欢这样,她不喜欢任何新布料,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等一下有更多得攀爬之处。
克劳蒂亚难易置信地瞪着她。“有一整支天杀的内城军队在外面找你?”
“差不多。”桑奇亚说。
“而且……而且沙克死了?”吉欧凡尼问。
“对。”她轻声说。“八九不离十。”
“而且……”克劳蒂亚害怕地看着她。“你说某个内城贵族……拿着可以关掉铭印的东西到处跑?”
“发生得很快。”桑奇亚说。“我不是很确定。不过……我看到的似乎就是这样。他按下一个按钮,所有东西就这么停住。那些建筑之所以倒塌,我猜就是它们原本靠某种铭印支撑。他的士兵早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改用寻常弩弓,而非铭器。”
“该死。”克劳蒂亚气弱地说。
“你真觉得这一切都跟你的钥匙有关?”吉欧凡尼问。
“我有十成把握。”
“你藏在哪?”他问。“埋起来?还是放在某个安全之处?还是干脆丢掉了?”
桑奇亚思考着该怎么说。“呃……”
吉欧凡尼的脸色转白。“你该不会还带在身上吧?你不是带来这里了吧?”
桑奇亚的一只手内疚地爬上自己胸口,克雷夫正是垂挂于此。“到了这个节骨眼,带克雷夫来这并不比我自己来到这危险多少。”
“啊我的天。”吉欧凡尼低语。
“该死的,桑奇亚!”克劳蒂亚大发雷霆。“我……我告诉过你别再接跟商家有关的工作!你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就因为我们认识你!”
“那就快把我弄出这。”桑奇亚说。“我必须去沙克家拿他的救急包。拿到我便可离开帝泛,你们跟我就再无牵连。”她拿出从酿酒厂偷来的钱丢在桌上。“这里有二百督符。你们说过我下一次可以打五折。我请求兑现,立刻。”
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看着彼此。克劳蒂亚深深叹了一口气,带着蜡烛到橱柜前拉出箱子。“你还要哀棘鱼毒箭吗?”
“要。这些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一击毙命太有用了。还有吗?我希望打斗都尽可能不公平。”
“我……确实新炮制了一个新玩意儿。”吉欧凡尼说。“但还没完工。”他拉开抽屉,拿出看似黑色小木球的东西。
〈优秀!〉克雷夫在她脑中说。〈这东西……我不知道,像是某种会爆炸的垃圾油灯……〉
桑奇亚试着忽视他。〈这是什么?〉
“我把它设计成混用四个商家的照明铭印。”他说。“换言之,按下按钮,丢出去,它会发出多得荒唐的光,亮闪闪的,足以让人瞎掉。然后……”
“然后怎样?”桑奇亚问。
“欸,这就是我不太确定的地方了。”吉欧凡尼说。“里面有定量炸药,不比烟火多。不过我把炸药膛做成对震动敏感,因此它感觉自己应该主导大非常多的燃烧。这会放大噪音,换言之……”
“它会制造非常非常大的爆炸声。”克劳蒂亚说。
“也可能真的爆炸。这种事很难测试,我还无法确定。”吉欧凡尼说。
〈我可以确定。〉克雷夫说。〈不会爆炸。〉
“我付得起多少就买多少。”桑奇亚说。
吉欧凡尼又拿出三个黑球,替她扔进麻袋。“桑奇亚……你应该知道沙克的公寓多半也不安全。”
“我知道。”桑奇亚说。“所以我才会在这!”
“不,听我说。”克劳蒂亚说。“某个大家伙几个小时前走进栖木与百灵,把安多宁.迪.诺微的所有手下打得半死,安多宁也没有幸免;他在打听滨水案的消息。”
桑奇亚盯着她。“一个人?单挑安多宁全部手下,还赢了?”
“对。”克劳蒂亚说。“我肯定安多宁一定把自己对沙克所知的一切全盘托出,那应该相当可观。看来你的搞笑之举把各种恶魔都从黑暗中召唤出来了。”
“而你,桑奇亚.圭铎。”吉欧凡尼绑紧麻袋。“身高恰五呎,体重足百磅,将迎战他们全部。”他将麻袋交给她,咧嘴一笑。“祝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