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隔天早晨,格雷戈高高抬着头走过丹多罗特许家族最外墙的南门。随着他从平民区移动到内城,沿途的变化相当突兀,而且剧烈:从泥泞小径到干净的卵石路;从烟、粪便、腐败的味道到附近香料烤肉的淡淡香气;当然了,还有街道上的人,行人身上的衣服变得整洁多彩,皮肤变得洁净无瑕;突然间,走动的人不再带着病痛、残缺、醉意或精疲力竭。这总是令他感到大感惊奇:走上不多不少十二呎,你便从一种文明掉进另外一种。而这还只是外层内城而已,甚至不是最棒的区域。每一扇门后,他心想,便是另外一个世界等着你。还有另外一个,另外一个……他跨过门槛时数着脚步。“一、二……三和四……”
卫兵室的门弹开,一名穿戴全套铭印盔甲的丹多罗家族卫兵小跑出来,跟在他身后。
“早安,阁下!”卫兵叫喊。
“早安。”丹多罗说。四步——他们变慢了。
“要到很远的地方吗,创始者?”卫兵问。“需不需要我为您叫一辆马车?”
“我的正式称谓,少尉,”他瞥了眼卫兵的头盔查看他的军阶。“是队长,而非创始者。”
“了解,创……我是说,了解,阁下。”他紧张地咳了一声。“不过您拿的徽封,呃,通报我们——”
“对。”格雷戈说。“我知道我的徽封告诉了你们什么。无论如何,不需要马车,少尉。我用走的就行。”他对男人鞠躬,双指碰触眉毛。“祝你今日顺心。”
卫兵被弄煳涂了,停在那儿看着格雷戈走开。“也祝您顺心,阁下……”
格雷戈.丹多罗从外内城墙走到第二道城墙。他再度回绝马车——第三道城门也是,还有第四道;就这样,他愈来愈深入丹多罗特许家族内城。卫兵提议叫马车时带着紧张的渴切,因为格雷戈的徽封将他标示为创始者后裔,而创始亲族靠自己的两条腿在内城里到处走动,这样的概念对大部分帝泛人来说根本天方夜谭。
事实是,有马车可搭他当然高兴——他的头仍因女孩下的毒而疼痛,而且前一夜,为了找沙克,他几乎走路横跨整个帝泛。不过格雷戈忽视全部提议,忽视盘旋群聚于丹多罗内城街道上的飘浮灯笼,还有喷泉,还有高耸的白色石塔,还有在内城公园内择路而行的美丽女人;她们身穿使她们增色的丝袍,夸耀着涂上复杂缠绕图形的脸庞。
这原本可能属于他——身为欧菲莉亚.丹多罗的儿子,他可以像全世界最受溺爱的王子那般住在这些闪闪发光的街道。这或许一度为真。
不过发生了丹图阿的事。格雷戈变了,或许整个世界都变了。
从丹多罗内城里每个人的举动看来,或许世界再次改变,就在昨晚一夜之间。路人看来肃穆、心烦意乱,压低音量焦虑地彼此交谈。
格雷戈太了解他们的感受了。铭术是他们整个社会的根基。经过昨夜的失效,他们肯定都在担心他们的生活方式会彻底粉碎,就像左艾以一样,他们也无法幸免。
他终于来到内城辉所——行政场所,菁英们在这里管理所有商家事务。这是一栋硕大的白色建筑,庞大拱顶由前锋般的弯曲肋骨状扶壁支撑。数不清的高层职员在前方的洁白阶梯快步上上下下,或是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公事。高大、稍微清洗过、身上套着皮甲和滨水卫肩带的格雷戈走过时,他们瞪着他瞧。他没多加理会,自顾自跳上阶梯大步走入辉所。
格雷戈穿过辉所时思考;比起行政建筑,这整个地方更像寺庙:太多圆柱,太多彩绘玻璃,一个个拱顶下有太多灯笼飘浮,令人联想到来自上方的圣光。但或许就是要这种效果:或许是要让在这工作的人相信自己正在行使神的意志,而非格雷戈的母亲。
可能更糟,他暗忖。也可能像坎迪亚诺的山所,就算不自成一国,实际上也自成天杀的一城了。
他沿后侧的回旋梯快步走上四楼,穿过迂回的走廊来到巨大且气势恢弘的木门前。格雷戈拉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深长、装饰华美,最深处是张富丽堂皇的大桌子,坐落于普通的门前。一个矮胖秃头的男人坐在桌前;格雷戈进来时他抬起头。尽管距离仍远,格雷戈还是可以听见那男人看见他时凄惨地叹了口气:“噢,老天啊……”
格雷戈走过房内来到桌前,途中左顾右看。两边的墙挂满画作,其中大多数他都清楚记得,尤其是较近期的画。他穿过房内时打量着这些画——他太专注于他的案件,忘记该让自己为此做好心理准备。
他最害怕的那幅画在这房间最深处,就在桌后。画中是一名男子,体型高贵、仪表高贵,姿态高贵,抬头挺胸站在椅子后。椅子上坐着一名高F美丽、深色肌肤、黑色卷发的女人。她身旁站着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身穿黑色丝绒;她腿上还坐着胖呼呼的婴儿,裹在金色的袍子里。
格雷戈盯着这幅画——尤其是椅上的女人和胖婴儿。他的目光在婴儿身上徘徊。在她眼里我还是像这样,他心想。无论有再多功绩、伤疤与成就,我对她来说就是咯咯叫的胖婴儿,还是在她腿上弹跳。
他的视线挪到穿黑丝绒的男孩身上——他的哥哥。多梅尼柯。他看着画中男孩的脸,如此诚挚、充满希望,他感到内心深处一丝悲伤。为这幅画摆出姿态的那个孩子永远不会知道,他会在不到十年后和父亲于同一场马车意外丧生。
桌前的秃男人清了清喉咙,“我……以为……那个……”字句似乎不情不愿地从他嘴里一滴一滴挤出来,仿佛从伤口挤出毒液。“您想要……见她。”
格雷戈面对着他。“可以的话,阁下。”他爽朗地说。
“现在。您想见她……现在吗?这么会挑时间?”
“可以的话。”格雷戈又说了一次。“阁下。”
秃头男考虑片刻。“您应该知道昨晚发生一件重大的铭术意外。我们还没从中恢复。”
“我确实听到些传言,阁下。”格雷戈对他微笑。他笑个不停,露出每颗大白牙;秃头男怒目以对。
“很好。”秃头男恼怒了起来。“很好,很好……”他身体往前倾,摇了摇铃。他身后的门打开,年约十二岁,身穿丹多罗家族色的男孩跳了出来。秃头男张开嘴,挣扎着想挤出话来。他指了指格雷戈,然后指指门,最后似乎是放弃了,只厌倦地说:“懂了吧?”
男孩点点头,缩进门内。他们等待。
秃头男怒瞪着格雷戈,格雷格回以微笑。然后,感觉像过了一小时那么久,男孩又跳了出来。
“她可以见您了,创始者。”他的声音低沉顺从——常被别人以声势压制的人都这种语调。
“谢谢。”格雷戈说。他对男人鞠躬,随男孩走进后方的圣殿。
✻
身为商家创始者的后裔,代表你可以在帝泛支配多得超乎想象的财富、权力与资源。莫西尼家的其中一个儿子只在他的私人花园与人会面;会面时,他会骑在身披珠宝鞍套与辔头的长颈鹿背上。崔布诺.坎迪亚诺的姊姊似乎一年内的每一天都各有一件特别设计的丝绸洋装;每件礼服各由十二名女裁缝师苦心缝制,穿过一次便丢弃。
欧菲莉亚.丹多罗不仅是创始者亲族,同时是商家首领,她如此令人心生敬畏,或许也就理所当然了。不过格雷戈觉得他母亲最令人敬畏的点在于她确实有在工作。
她不同于托瑞诺.莫西尼,莫西尼家的首领;此人肥胖至极,总是醉得一蹋煳涂,通常都忙着把他那根年迈的蜡烛插进内城里每一个适婚年龄的女性身体里。她也不同于埃非瑞佐.米奇尔,他已卸下繁重的责任,现在镇日画人物、风景以及裸体画——事实上是一大堆裸体;格雷戈都听人说的,主要是年轻男孩。
不——欧菲莉亚.丹多罗的白日都在桌后度过,大多数夜晚也是:她在桌后读写信件、坐在桌后参与会议、坐在桌后听数不清的顾问啰嗦个不停。经过昨晚铸场畔和绿地的骚乱,格雷戈看见她坐在她私人办公室的桌后阅读报告时一点也不惊讶。
他走进来时她没有抬头。他便站在她前面,双手在身后交握,等她完成手上的工作。他审视正在阅读一份报告的她:身上穿着晚礼服,脸上画了装饰性的图样,一道红色横过她的双眼,蓝色卷须从她的蓝色双唇向外延展。她的头发也盘起优雅的发髻。他猜她应该是在一场舞会之类的活动中接收到铸场畔铭术失效的消息,便一路工作到现在。
她依然高贵美丽,而且强壮。不过也与她的岁数相符,他心想。或许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格雷戈的父亲于马车意外丧生后她便接管商家,已经,多久呢,二十三年了吗?二十四?他原以为她终究会开始将责任下放,但他的母亲并没有——她反倒承接下愈来愈多的责任,直到她最后与丹多罗特许家族画上等号,整个家族的所有政策与决定都单独由她个人发落。
十年这样的日子会毁掉一个正常的人。欧菲莉亚.丹多罗却撑了二十年——只是他不确定她还会有完整的第三个十年。
“你的额头潮湿。”她轻声说——没抬头。
“抱歉?”他吃了一惊。
“你的额头潮湿,亲爱的。”她在报告上潦草写下回应,放到一旁。“我猜应该是汗水。你一定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也猜你拒绝了所有家族卫兵叫马车的提议?又来了?”
“对。”
她看着他,地位较低的人可能会畏缩:欧菲莉亚.丹多罗的琥珀色眼睛在深色肌肤映衬下闪闪发亮;这对眼睛有种神奇力量,会令人觉得几乎能够触知她的意志。她的怒目一扫,就犹如迎面一个耳光。“我也猜你因为让他们感到困惑、失望而沾沾自喜?”
格雷戈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啊,别在意。”她上下打量他。“我希望,格雷戈,你回来是要为你的内城献上一己之力。我希望你听说铸场畔平民区约半径半哩的范围内铭术全部失效的惨剧,于是直接回来看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忙。这些是我的希望——但不预期真的发生。就算发生这种惨剧,我也不觉得你会回家,格雷戈。”
“铭术失效真的对丹多罗特许家族有什么影响吗?”
她低声笑了笑。“有什么影响?史比诺拉的一个铸场符文典失去作用,这地方紧邻绿地。我们很幸运,在那地区还有另外两个符文典供一切平顺运作。否则事态就会从惨剧升等为彻底毁灭。”
太惊人了。铸场符文典是复杂且昂贵得超乎想象的装置,基本上内城的所有铭术都靠它们才能运作。“你怀疑遭到破坏?”
“可能。”她勉强地说。“然而无论我们遭遇了什么,同样与铸场畔接壤的米奇尔内城也受到冲击。这似乎是一次无差别的事件。但你并不是来这里谈这件事的——对吧,格雷戈?”
“对,母亲。恐怕我不是。”
“那……在这最糟糕的时机,你是为了什么而打断我?”
“那场火。”
她一开始看似惊讶,然后转为狂怒。“是吗。”
“是的。”
“我们整个文明刚遭受严重威胁,你却想谈你微不足道的小计划?重振你的……自治兵?”
“城市治安队。”格雷戈快速地说。
她叹气。“啊,格雷戈……我知道你担心那场火毁了你的计划,不过相信我,现在所有人最不操心的就是你那计划了。可能大家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我知道我就是这样。”
“我想让你知道,母亲,”格雷戈觉得受到伤害,“我相信我只差毫米便能逮到纵火的破坏者。我昨晚在平民区。”
她张大了嘴。“你在平民区?昨晚?就在——”
“对。就在闹翻天的那个时候。我当时正在调查,而且可以说成效颇佳。我已经锁定窃贼,几乎百分百肯定今晚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逮到他们后,我想把他们带到帝泛议会前。”
“啊。你想要一场盛大显眼的公开审判——好替你洗清罪名。”
“好昭示滨水卫计划是可行的。”格雷戈说。“对。所以……如果你可以开始为这程序扫除障碍……”
她惺惺作态地笑了。“我以为,亲爱的,你不想用你的家族门路。”
没错。他的母亲是帝泛议会的主要委员之一。议会成员全部都是商家菁英,通常会确保一个商家不过度危害或剽窃其他商家——尽管“过度”的定义这些日子以来已变得愈来愈模煳。这是帝泛城所拥有最接近真实政府的组织,但在格雷戈眼中,其实也没那么接近。
因为身分的关系,格雷戈可以利用母亲的地位强取各种好处,然而他总是极力避免,直到这次。
“为了帝泛更美好的未来,我愿意用上所有必须的手段。”
“好,好。格雷戈.丹多罗,平民之友。”她叹气。“怪的是你的解决方案是开始把一大堆平民丢进监牢。”
格雷戈的直觉反应是——我想关进牢里的又不止平民。但他没笨得坦白说出。
她盘算着。几只蛾从天花板轻飘飘飞了下来,歪歪斜斜地绕着她的头盘旋。她伸出一只手挥赶。“嘘,快走开。讨厌的东西……我们甚至没办法维持办公室整洁。”她怒瞪着格雷戈。“好。我会启动程序——不过铭术失效的事还是优先,解决后才会接续处理你的滨水卫、窃贼与恶棍。可以吗?”
“那……会花多久时间?”
“我天杀的怎么知道,格雷戈?”她叱道。“我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什么,更别提接下来怎么办!”
“了解。”
“满意了吗?”她拿起羽毛笔。
“几乎。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她叹气,放下羽毛笔。
“我可以和丹多罗至尊谈谈吗?有些问题想问他。”
她瞪着他。“问……问欧索?”她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想找他?”
“我有些跟偷窃案相关的铭术问题。”
“但是……但是你可以问任何一个铭术师啊!”
“我可以问十个铭术师结果得到十种不同的答案。”格雷戈说。“我也可以直接找帝泛最聪明的铭术师,得到正确的答案。”
“此时此刻,我想他没办法帮你。”欧菲莉亚说。“不止是因为他忙着处理铭术失效的事,我最近愈来愈觉得他比我原本想的还要疯狂。”
这番话引起格雷戈的兴趣。“哦?怎么说,母亲?”
她看似犹豫着是否要回答,最后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搞砸了。颇为严重。废墟在微奥托出土时,欧索百般游说,要我在被我们的竞争对手抢走前试着弄到一些物件。我答应了——勉强答应,而欧索用尽心力,最后拿到一个奇怪的古物。一个年代久远、破裂的石匣,但是和符文典稍有相似之处。欧索花了一大笔钱才弄到手。然而,从微奥托运送到这里的过程中,石匣却……消失了。”
“遗失在海中?还是被偷了?”
“没人知道。”欧菲莉亚说。“损失非常惨重。我看过帐簿里的数字了。金额庞大,而且不是正数。我禁止继续投注资源。他并不算心悦臣服。”
所以……欧索.伊纳希欧先前可能遭窃,格雷戈暗忖。他记在心里。
“如果你真想找欧索.伊纳希欧,你得去史比诺拉铸场,紧邻绿地的那一个。失效的符文典在那,欧索当然也在那,正努力厘清发生了什么事。”她严厉地看着他。格雷戈见状努力压下退缩的冲动。“我知道我无法告诉你该做些什么,格雷戈。你一向表现得很明显。不过我强烈建议你带着你的问题找别人去。欧索不是任你摆弄的那种人,经历铭术失效的事件,我肯定他的情绪应该糟得无以复加。”
他有礼地微笑。“我跟更糟的人交手过。我相信我自己应付得来,母亲。”
她微笑。“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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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婊子养的!”楼上一道声音回荡。“下三漤、牙齿掉光、说谎成性的婊子养的!”
格雷戈在史比诺拉铸场阶梯顶停下脚步,朝驻场卫兵瞥了一眼,对方朝他紧张地耸耸肩。那个声音继续尖叫。
“你说你觉得纪录正确无误是什么意思?你他妈怎会觉得纪录正确无误?正确度是一种插的二元状态——要不正确,要不就不!正!确!”尖叫出最后三个字的音量如此之大,就连站在这里,格雷戈的耳朵还是货真价实地痛了起来。“你结婚了吗,男人?有孩子了?有的话我可惊讶了,我就是不懂,因为我以为你笨成这副德行,应该不会知道该怎么把你的蜡烛插进你老婆身体里!最好检查看看附近有没有哪些嘴巴开开的呆子,跟你家那些肮脏的兔崽子刚好长得一模一样!我对天发誓,要是你不在一小时内带着真正正确得无懈可击无可争辩的纪录回来,我会亲自为你的卵蛋漆上无花果酱,再把你扒光丢进猪圈!现在他妈磙出我视线!”
下面传来一阵狂乱的脚步声,接着转为寂静。
“整个早上都像这样。”铸场卫兵悄声说。“原本以为到这时候他应该要失声了才对。”
“了解。”格雷戈说。“谢谢你。”他迈步朝楼下的符文典室走去。
楼梯往下,再往下,再往下,深入黑暗中。
随这格雷戈往下走,事情开始感觉……不同。
感觉变得重了些、慢了些,也浓稠了些。仿佛他并不是走在潮湿有霉味的空气中,而是走在深海里,几百哩的海水压在他身上。
真讨厌靠近符文典,格雷戈心想。
跟大多数人一样,格雷戈并不了解铭术的机制,也分不出一个个符印。事实上,他甚至无法分辨不同家族的铭印语言,这可是铭术更基础的部分。不过大体而言,他知道铭术如何运作。
基本符印是自然出现在世界中的符号。没人知道基本符文从何而来。有人说是远西人发明的;有人说是由创世者,天神亲自将这些符号写在世界中,祂利用这些符印为现实编码,借以定义现实,就好像铸场锻造铭器那般锻造这个世界。没人能够确定。
每个基本符印都指向特定事物:岩石、风、空气、火、生长、树叶都有各自的符号,甚至较抽象的现象也有,例如改变、停止、开始或锐利。
符印就算没有几十亿,也有几百万个。只要你认识这些符号,便没什么能阻止你使用它们,只是认识的人没几个。就算是在某个鸟不生蛋的原始垦殖地,如果你试着把木头雕成复杂的形状,你可以刻上“黏土”或“泥”的基本符文,这个微小的变造会让木头变得非常非常轻微地更具可塑性。
尽管铭术的起源有诸多传奇故事,基本铭术其实限制重重。首先,效果不大,顶多就是轻轻一推。糟糕的是,如果你想告诉一把斧头“你非常耐用,非常锋利、非常轻,而且你可以像划开水一样切开雪松木”——这可比区区“锋利”或“坚硬”复杂多了。换言之,这样的指令会有五十到六十个符印这么长。斧头刀刃的空间都不够你写。你还要让符文的逻辑正确无误,斧头刀刃才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必须很具体明确——这可不简单。
不过帝泛后来在海岸旁的一个洞穴找到远西人的纪录藏匿处。他们在纪录中发现了一些关键。
“意义”的符文。然后某个奸巧的帝泛人想出一个绝妙主意。
他们想出,可以取用一片空白的铁板,在上面写下大量复杂的铭印指令;然后,你可以在最后写下“意义”符文,接着再写一个你自己编造的全新符文。如此一来,这个新符文基本上就会代表“你非常耐用,非常锋利、非常轻,而且你可以像划开水一样切开雪松木”——然后你只要把这一个符文写在斧头刀刃上便可。
或是十二把刀刃。或一千把。都没差。每一把刀刃都有一样的表现。
发现这种作法后,复杂许多的铭印指令突然变得有可能了,只是仍然相当受限。
其一是你必须待在任一个写有指令的铁板附近。如果你走太远,斧头刀刃基本上会忘记新符文应该是什么意思,因此不再运作。就某种意义来说,它的参考点不见了。
另一个问题是,如果你在那一块铁板上写太多复杂的铭印定义,铁板容易起火燃烧。像铁板这样的普通物体就只能承受那么多的意义。因此,帝泛城及其诸多开始发展的铭术院有了待解决的问题:他们如何储藏这些复杂铭印的所有定义与意义,又不至于让一切起火燃烧并镕化?
因此他们发明了符文典。
符文典是巨大、复杂且耐久的机器,目的是储藏并保存数以千万计复杂得难以想象的铭印定义,并承担所有意义集中在一起所带来的重担。有了符文典,你便无须担心晃太远个几呎,你的所有铭器就突然全部掉在你身上:符文典能够将那些定义的意义强化后投射到四面八方极远的距离外——少说也足以覆盖一个内城的一部分。不过你愈接近符文典,你的铭印运作得愈好,因此符文典通常都是铸场内的搏动心脏。你总是希望你所有最大、最复杂的铭器以最高效率运作。
既然符文典是铸场内的搏动心脏,它们实际上也等同帝泛的搏动心脏。
但是它们很复杂。复杂得不可思议。复杂得令人惊奇。一般咸认只有天才和疯子能够了解符文典,而这两者间几乎没有差别。
或许可以说,帝泛有史以来的至尊中,欧索比任何人都了解符文典。毕竟战斗符文典正是他的发明——比较小的版本,船和牛队可以拖着跑。这装置的体积还是不小,而且复杂、贵得不太真实,只能驱动一个大队的武器;然而,若非战斗符文典的贡献,帝泛不可能占领杜拉佐海及周边所有城市。
格雷戈对战斗符文典的了解颇深。他在丹图阿围城时曾拥有一具——到此为止。所以他也颇了解失去一具符文典是什么感觉。因此他以为他能同理欧索.伊纳希欧此刻感受。或许他可以从这个角度切入。
他一踏入符文典室便听见:“你是什么屎?”他发现自己立即改变了主意。
格雷戈在昏暗的光线中眨眼调适视力。符文典室宽敞黑暗,几乎空无一物。后面是一片厚玻璃墙,中央一扇门开着,一名高瘦的男人站在门口瞪着格雷戈。他身穿厚围裙、戴厚手套,脸上挂着一副又厚又黑的护目镜。他双手握着一把看来威胁感十足的工具,看起来是某种弯弯曲曲、缠绕的金属棒,附带一大堆锐齿。
“不——不好意思?”格雷戈说。
男人丢下金属棒,推开护目镜,一双苍白、深遂、严厉的眼睛瞪着格雷戈。“我说,你。是。什么。屎?”欧索.伊纳希欧问,音量放大许多。
欧索看起来像是一位刚离开工作室的艺术家或雕刻家,身上的米色衬衫污渍斑斑,围裙底下是灰白色的紧身裤;他那双鞋尖勾起的鞋——最高阶层的人习惯穿这种——又破又烂,脚趾处穿了好几个洞。他的白发又蓬又乱,狂野冲天,一度俊俏的脸庞现在长了皱纹,肤色也转深,瘦骨嶙峋,仿佛这男人在腌鱼棚里待了太久。
格雷戈清了清喉咙。“是我的不对。早安,至尊。很抱歉在这最艰难的时刻打扰——”
欧索翻了翻白眼,看向房内另一个角落。“他是谁?”
格雷戈凝视阴影,这才看见后面还有另一个人,他先前没注意到:一名高F,颇为美丽的女孩,表情沉静内敛。她坐在地板上,面对着一盘铭印方块——长得像算盘的装置,铭术师用来测试铭印串。她正用快得骇人的速度将方块挪进挪出,有如专业西佛里棋手在棋盘上移动他们的棋子,发出稳定的喀啦喀啦声。
女孩停下来,瞥了格雷戈一眼,表情难以捉摸。“我相信,”她用平稳的声音说,“那是格雷戈.丹多罗队长。”
格雷戈皱起眉,感到惊讶。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个女孩。女孩冷静地继续将方块滑入或滑出托盘。
“啊。”欧索说。“欧菲莉亚的孩子?”他注视着格雷戈。“我的老天,你长了不少肉呢。”
女孩——格雷戈猜应该是欧索的助手之类的——尴尬得微微一缩。
但格雷戈并不觉得遭受侮辱。上一次欧索瞥见他的时候,他可能才刚从战场上回来。“对。”格雷戈说。“一个人要是从完全没食物的地方来到有一些食物的地方,通常都会发生这种事。”
“有意思。”欧索说。“好啦。你到底下来这里做什么,队长?”
“对,我——”
“你还是在滨水区那贫民窟搅和,对吧?”他的眼里突然燃起诡异的愤怒。“前提是还有个滨水区可以搅和。”
“对,事实上我——”
“嗯,你可能注意到了,队长……”他摊开双手示意宽敞、黑暗、空荡荡的房间。“我们此刻的环境并无水,更缺乏任何形式的滨。你在这里没什么用处,不过门倒是有很多。非常多。”欧索转身检视身后的东西。“我建议你插的利用其中一扇。哪一扇都好,我说白了一点也不在乎。”
格雷戈大步走进符文典室,略略提高音量,“我来这里问你,至尊……”他停住,蔓延整颗头的一阵疼痛痛得他皱起脸,他按摩着额头。
欧索看着他。“是?”
格雷戈深吸一口气。“我很抱歉。”
“慢慢来。”
他吞了口口水,努力集中精神——但头痛坚持不退去。“这……这会消失吗?”
“不会。”欧索露出讨人厌的微笑。“以前没靠近过符文典?”
“有,不过这个似乎非常……”
“大?”
“对。大。这机器停了,不是吗?我是说,那就是问题所在,对吧?”
欧索嗤地一笑,转身盯着身后的机器。“此刻它是‘停了’,用你的话来说;不过更精确的词是‘削弱’。很难让符文典真的停止,这不是什么天杀的风车,而是有关物理与现实的大量主张。停掉符文典会像是,噢,把一只纹蟹变成碳、钙、氮,以及所有构成它的东西——概念上可行吗?当然,绝对不行。实际上有可能吗?插的不可能。”
“我……懂了。”事实上格雷戈根本鸭子听雷。
欧索的助手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在说:他又来了。
欧索回过头对格雷戈露齿而笑。“想靠近一点吗?看一看?”
格雷戈知道欧索在刺激他,因为距离符文典愈近,感觉愈不舒服。不过格雷戈想让欧索放下戒心,尽他所能,而让自己被玩弄是选项之一。
他痛得眯起眼,仍走到玻璃墙旁看着里面的符文典。它看起来像一只侧倒的金属罐,只是罐身遭细小的银牌与圆盘切入——数以千计,或甚至百万计。他约略知道每个圆盘都写满铭印定义:指示与论据,说服铭器做它们该做的事。不过他也知道,他对符文典的理解程度大约就像是他知道他的大脑负责所有思考的工作,仅此而已。
“我没这么近看过。”格雷戈说。
“没太多人靠这么近过。”欧索说。“这么多意义所造成的压力,强迫现实听从这么多论据,这让那东西变得地狱般火热,也极端难以靠近。然而,昨晚这部机器——它对现实的一切主张——就这样呼的一声被关掉了。就像吹熄该死的蜡烛。而这,我刚刚已经大发善心解释给你听了,应该是不可能的。”
“那怎么会?”格雷戈问。
“一点头绪也没有!”欧索发出野蛮人般的欢呼。他走到铭印方块前的女孩身旁,看着她一个接一个接上铭印串,随着她的手指以快得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在托盘上舞动,小金属方块飞入飞出。每一次方块顶端的小块玻璃都会发出柔和光芒。“终于各种天杀的铭印串都开始运转了!”他说。“运转得完美无瑕、坚定不移、不容质疑!真令人欣慰。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了解。”格雷戈说。“那,可否请问——这位又是谁呢?”他朝女孩点点头。
“她?”欧索似乎对这问题颇感吃惊。“她是我的配者。”
格雷戈不知道配者是什么,女孩又似乎没兴趣回答,没理会他们,继续测试一串又一串的符文。他决定跳过。
“是人为破坏吗?其他商家下的手?”
“再一次地,一点头绪也没有。”欧索说。“我检查过所有维持那东西顺畅运作的基础铭印,但那些铭印串都好好地工作着,活泼得不得了。符文典本身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看起来也没有遭妥善或不妥善削弱的迹象。如果那坨负责维护的蠢屎能够确认这机器有定期排程检查,可以排除人为破坏的可能。而且方块都以某种相当基本、无聊、普通的配置排列。对吧?”
他的助手点头。“正确,先生。”她示意身后的墙。“制造、保全、照明与运输,这些墙承载的范围就是这些。”
格雷戈看着墙,缓缓了解她的意思。“墙”在铭术中,指的是数千个白色方块构成的巨大墙壁,这些方块覆盖铭印,在短轨道上下滑动。每一个方块代表一个铭印定义:方块朝上代表定义闲置,因此并不发挥作用;方块若朝下,则表示定义运作中。
听起来简单,但经过数十载高阶训练的铭术师才能够看着一道墙便说出究竟是什么状况。一道符文典墙,当然了,受到谨慎看守并维护:要是有人把不对的方块往上滑,撤销了某个关键定义,举例来说,就有可能使得丹多罗内城的所有铭印马车突然间无法停止。这可不好。
或者,有人将好几个关键方块往下滑,启动一些复杂至极的定义,可能便会造成符文典过载,导致……嗯。那就是非常、非常不好了。
符文典基本上严重违逆现实,因此靠近它才会这么不舒服。符文典陷入混乱的后果恐怖得让人想都不敢想。这也是帝泛城虽拥有庞大权力与乖张的商家,又如此腐败,至今却尚未经历太多人为骚乱的主要原因:整座城市基本上靠巨大炸弹构成的系统维系,这通常会让人更加谨慎。
“真是棘手。”格雷戈说。
“对啊。”欧索怀疑地看着他。“你母亲不是都知道吗?我以为我一直是个好孩子,都有适度回报最新消息。”
“我不清楚我母亲对于你的状况有多少了解,至尊。”格雷戈说。“我来此也不是为了铭术失效的事。事实上,我想跟你请教有关滨水区的问题。”
“滨水区?”欧索恼怒地说。“你天杀的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烦我?”
“我想跟你请教有关发生在那的窃盗案。”
“浪费时间!你不能期待我……”他顿住。“等等。窃盗案?你是指那场火。”
“不。不是。”格雷戈礼貌地说。“我指的就是窃盗案。调查显示,那场火只是烟雾弹,好让窃贼接近我们的保险箱。”
“你怎么知道?”他质问。
“我们检查了保险箱,发现有东西遭窃。”
欧索非常缓慢地眨眼。“啊。”他安静片刻。“我……我以为保险箱连同滨水卫总部一同烧毁了。我以为全部都毁了。”
“几乎。”格雷戈说。“不过一确定火势会扩散,我便把所有保险箱装上货车送到安全之处了。”
欧索又眨了眨眼。“是吗。”
“是。”格雷戈说。“我们发现有东西遭窃,一个平凡无奇的小木盒,二十三号保险箱。”
欧索和他的助手完全冻结。格雷戈忍不住感到一丝窃喜。
有时候,猜对了感觉真爽。
“真怪……”欧索小心翼翼地说。“你说你有问题要问我——但是我还没听见问题,队长。”
“嗯,我昨晚在平民区做了一些后续调查,想抓住那个贼。我找到他们的赃物商,就是把窃贼偷到的东西卖掉的人;还在他们的物品中找到一份笔记,提及丹多罗至尊和窃贼,还有那场火,都有关联。我的问题是,至尊,你觉得是什么关联?”
“没概念。”这男人的脸原本满是蔑视、不耐与猜疑,现在则是不露丝毫情绪。“你认为是我委托那场窃盗,队长?”
“我目前没什么想法,因为我所知有限,阁下。你可能是遭窃的那个人。”
欧索不自然地笑。“你认为有人从我这儿偷了铭印定义?”
调虎离山。不过格雷戈乐意稍稍被调开。“嗯……那通常在帝泛最值钱,体积也可能很小,阁下。”
“确实可能。没错。”欧索站起,走到层架旁拿出各约七吋厚的三本大书,随后走回格雷戈身旁。“看到这些了吗,队长?”
“看到了。”
欧索将一本丢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砰。“那是削弱符文典的起始释义。”然后是第二本,也发出响亮的砰。“这是释义的续篇。”他丢下第三本。“这是削弱符文典的结尾释义。你知道我怎么知道吗?”
“我……”
“因为是我写的,队长。我写下这三本天杀的书中的所有符文和符文串。”他走更近些。“一个铭印定义或许放得进小盒子里。但肯定不是我的。”
这是一场不错的演出。格雷戈几乎被打动了。“了解,阁下。除此之外你没有任何东西遭窃?”
“就我所知并没有。”
“那好吧。我猜赃物商可能是无意中写下你的名字。”
“或是你解读错误。”欧索说。
格雷戈点头。“有可能。我相信我们很快可以查明。”
“很快?为什么?”
“嗯……我觉得我快抓到那个小偷了。而且除非我的直觉有误,我觉得他们销赃的计划出了大问题。也就是说,失窃的东西可能还在他们手上。所以我们很快就能找回赃物,同时真相大白。”他对着欧索露出开朗的微笑。“我相信大家都觉得这令人宽慰。”
欧索这会儿完全静止——几乎连呼吸也停了。然后他说。“对。我相信这是一定的。”
“是的。”格雷戈看着他身后的庞大机器。“有关符文典和传道者的那些,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阁下?”
“什么?”欧索吃了一惊。
“传道者。我听过一些老故事,说当你靠近真正的传道者时,例如伟者奎塞迪斯本人,会出现严重的偏头痛。跟现在靠近符文典时的感觉很像。这是真的吗,阁下?”
“我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自己也对远西人很感兴趣,不是吗?”格雷戈问。“或者说曾感兴趣。”
欧索怒瞪着他,凌厉、苍白双眼的严厉程度可比欧菲莉亚.丹多罗的瞪视。
“曾经。对,但并不持久。”
一段时间内,两个男人只是瞪着彼此;丹多罗平静地微笑,欧索则是满脸怒意。
“好了。”欧索。“请容我们告退,队长。”
“当然。我就不打扰你们了,阁下。”格雷戈说。“抱歉给你带来麻烦。”他往楼梯走去,但又停住。“啊,不好意思——小姐?”
女孩抬头。“什么事?”
“抱歉,我刚刚太无礼了。好像还没请教芳名?”
“噢。我叫葛玛蒂。”
“谢谢,不过我是指你的全名。”
她瞥了一眼欧索,但他仍背对着她。“葛玛蒂.贝若尼斯。”
格雷戈微笑。“谢谢你。很高兴与你们相见。”他随即转身小跑上楼。
✻
欧索.伊纳希欧听着队长的脚步渐渐远去。他和贝若尼斯看着彼此。
“先生……”贝若尼斯说。
欧索摇头,一根手指搁在嘴唇前。他指了指通往符文典室外的诸多走廊和门,又指指自己的耳朵:可能有人在偷听。
她点头。“工作坊?”她问。
“工作坊。”他说。
他们离开符文典室,叫了一辆马车,搭车回到丹多罗内领地的至尊所;这是一栋不规则、格局凌乱的建筑,有点像一所大学。欧索和贝若尼斯走进去,沉默地上楼到欧索的工作坊。沉重厚实的木门感应到欧索到来,开始打开。他在门上加了铭印,能感应到他的血——迂回困难的把戏;不过他失去耐性,没等门完成自己的工作便一把推开。
他等门在身后关上,然后爆发。
“该死。该死!该死!”他尖叫。
“啊。”贝若尼斯说。“对,我同意,先生。”
“我……我以为那该死的东西毁了!”欧索大喊。“跟整个天杀的滨水区一起!但是……被偷了?又来?我又被偷了?”
“看来的确如此,先生。”贝若尼斯说。
“怎么会?只有我们两个知道,贝若尼斯!我们只有在这个工作坊里讨论过!怎么又会被发现?”
“这确实令人担心,先生。”贝若尼斯说。
“担心!这天杀的比担心严重——”
“的确,先生。不过更严重的问题是……”她焦虑地瞥了他一眼。“要是丹多罗队长真如他所说在今晚抓到小偷——而那东西还在小偷手上,我们怎么办?”
欧索的脸刷白。“当他带回小偷……欧菲莉亚就会知道了。”
“对,先生。”
“她会知道我又花钱支付考察,又买了一件制品。”
“对,先生。”
“然后……她会知道我是怎么付钱的!还有付了多少。”欧索压住两边太阳穴。“噢,天啊!我拿走那好几千督符,我拿走的那所有钱,我在帐册里乾坤大挪移到刚刚好的那所有钱!”
她点头。“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先生。”
“该死。”欧索踱起步来。“该死!该死!我们得……我们得……”他看着她。“你得跟踪他。”
“您说什么,先生?”
“跟踪他!”欧索说。“你必须跟踪他,贝若尼斯!”
“我,先生?”
“对!”他跑到橱柜前急匆匆抓出一个小盒子。“他一定还没走远。格雷戈.丹多罗总是走路穿过整个内城,像个白痴!欧菲莉亚抱怨个不停!抢搭一辆马车,去南门等他,然后跟踪他!还有……”他狂乱地翻弄盒子,从里面抽出一个东西。“带这个。”
他把一个看似铭印小锡片的东西塞进她双手间,锡片顶端和尾端各有一个凸出的部分。“偶合板,先生?”她问。
“对!”欧索说。“我会带着成对的另一个。呃,我们来看看——格雷戈抓到小偷的话,就折断上部,没抓到就折断下部。如果他抓到人,而且那制品还在小偷手上,那就上下都折断!要是小偷逃跑,你尽可能跟上,查出在哪。无论你做什么,我手上的偶合板都会发生一样的事,我会知道实际情况。”
“而你会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确切说来,先生?”
“有些人情该讨回。”欧索说。“别人欠我的债,所以我或许可以掩盖我自己欠这天杀商家的债!如果格雷戈.丹多罗带着那把钥匙回来,我必须让整件事看起来像我只是稍微越线,而不是整个天杀的身体都跑到线的另一边,还拿了丹多罗特许家族三千插的督符!”
“而你打算花多少时间安排好一切?”她瞄了一眼工作坊窗外的米奇尔钟塔。“八小时?”
“对!但如果格雷戈.丹多罗没带着小偷回来这,那当然再好不过,我就什么都不必做了!”
“我不想提的,先生。”她说。“但是我很惊讶您居然没要我去干扰队长工作,确保小偷能逃脱。这样欧菲莉亚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他顿住。“逃脱?逃脱?贝若尼斯——那把钥匙可以改变一切,我们所知有关铭印的一切。只要能拿到手,几乎没什么我不愿意做的。就算得脱光让欧菲莉亚.丹多罗用藤条抽一顿也成!我唯一不愿意的,就是被她丢进内城监牢,钥匙让她占为己有!还有……”他的脸缓缓扭曲成杀人般纯粹狂怒的表情。“我当然不介意逮住那个天杀的小贼——他们羞辱我可不止一次,而是两次;我还要看着他们在我插的眼前被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