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现在呢?〉克雷夫问。
桑奇亚坐在米奇尔屋顶的边缘,位置就在铸场下风处;她试着耸肩,却发现自己没那种心情。〈不知道。活下去吧,我猜。或许从哪个内城垃圾堆里偷些食物当晚餐。〉
〈你在垃圾堆里找食物?〉
〈是啊。之前这么干过,很可能又要了。〉
〈通往西方的丛林非常茂密,你或许可以在里面躲一阵子?〉
〈有高度到男人眼睛的野猪。它们显然喜欢拿猎杀人类当消遣。不太确定一把魔法钥匙在那里有多大用处。〉
〈好吧,不过……不过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对吧?找不到藏身处吗?完全没有?〉
〈铸场畔和绿地不安全。我或许可以去北方的平民区,远离水道。不过平民区的面积只占帝泛大约十分之一。城市的其他部分都是内城,而藏匿在内城可是天杀地难。〉
〈我们现在做得还不错啊。〉克雷夫说。
〈暂时。在屋顶上。对。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好吧……那怎么样?你有什么计划?〉
桑奇亚盘算着。〈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说过坎迪亚诺家换了他们的徽封……〉
〈谁?〉
〈坎迪亚诺。四大商家之一。〉她指向北方。〈看见那个大拱顶了吗?〉
〈你是说,真的真的真的很大的那一个?〉
〈对。那是坎迪亚诺家的山所。他们原本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商家,直到崔布诺.坎迪亚诺发疯。〉
〈噢对,你提过他。他们把他锁进塔里,对吧?〉
〈应该是。总之,克劳蒂亚说他们在一夜间换掉他们的所有徽封;除非真的出什么大错,否则不会有人干这种事。也就是说,那座内城一定有些混乱骚动,而混乱骚动正是下手偷窃的最好时机。〉她叹气。〈不过一定要是大家伙,才能弄到我们需要的钱。〉
〈为什么不偷那个什么山所?那地方看起来就像塞满值钱的宝物。〉
她轻笑。〈是啊,不。没人,我的意思是没有一个人曾闯入山所。就算你有奎塞迪斯本人的权杖,你也无法闯入那个地方。我听说过有关山所的奇怪谣言——里面闹鬼,或是……嗯。更糟的东西。〉
〈所以你打算怎么样?〉
〈想出该怎么做。尽我所能。〉她打呵欠,伸展一下,在平坦的石屋顶躺下。〈日落前还有几个小时,我要休息一下。〉
〈什么,你打算睡在石屋顶上?〉
〈对?有什么不妥?〉
克雷夫顿了顿。〈我有种感觉,小鬼,你都在些粗陋的地方过活。〉
桑奇亚躺在屋顶上,凝望上方的天空。她想着沙克,想着她的公寓——虽然一室荒芜,现在感觉起来却像天堂。
〈跟我说话,克雷夫。〉
〈吭?说什么?〉
〈什么都好。除了正在发生的事,什么都好。〉
〈了解。〉他想了想。〈嗯。好。目前在半径一千呎范围内有三十七个活动中的铭印。其中十四个相互关联,与其他铭印活络互动,往来传送信息或热能或能量。〉他的声音转轻,渗入一丝有如诵经的抑扬顿挫。〈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看见它们。我们下方的两个在跳舞,像最轻柔的跷跷板那样一来一回;一个将热能传送进一大堆密集的石块里,深埋入石块堆的骨头,另一个铭印则是将热能舀起,撒在一盘玻璃珠上,软化、融化玻璃珠,直到它们形成一片最透彻的玻璃盘……对街的卧室有一盏铭印灯,光线温和美好。灯上的铭印将所有过去的烛光储存起来,现在才涓滴流泄……光线在弹跳,非常轻柔,偶尔推挤。我想有一对伴侣在附近的床上做爱……想想看——这些人在可能有几天、几周,甚至几年那么陈旧的光中分享他们的爱……感觉就像在星光下做爱,不是吗?〉
桑奇亚听着他的声音,眼皮渐渐沉重。
她很高兴有他在身边。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就是她的朋友。
〈希望你能像我一样看见,桑奇亚。〉他低语。〈对我来说,它们就像我心里的星星……〉
桑奇亚睡着了。
✻
手术后她便不再作梦。不过有时睡着,回忆会回来找她,就像骨头从焦油坑深处冒着泡泡浮出。
在那片屋顶上,桑奇亚睡着,而且忆起。
她想起垦殖地的炙热太阳,割人的甘蔗叶。她想起老面包的味道与成群叮咬不休的蚊虫,还有简陋小屋里的硬帆布床。
她想起屎尿的臭味,就在距离他们睡觉之处不过几码外的露天粪坑里腐烂。夜里呜咽哭泣的声音。卫兵把一个女人,有时是一个男人拖进林子里为所欲为时传来的惊恐叫喊。
她也想起垦殖地小屋后方山丘上的房子,来自帝泛的时髦男子就在那儿工作。
她想起每天薄暮时分缓缓驶离山丘上那栋房子的货车。她也记得苍蝇紧紧跟随货车,车上的货物藏在厚防水布下。没过多久大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每晚都有一名奴隶就这么消失。隔天,货车驶离山丘上的房子,可怕的恶臭跟在车后。
有人暗中传说失踪的奴隶其实逃跑了,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谎言。大家都知道发生什么事。大家都知道山丘上那栋房子传出的尖叫声是怎么回事;尖叫声总在午夜。总是,总是,总是在午夜,每一夜。
然而他们一直都是无声、无助的。尽管在岛上,他们的人数是帝泛人的八倍,帝泛人拥有威力骇人的武器。他们见识过举起手反抗主人的奴隶是什么下场,他们不想掺和进那种事。
有一晚她试着逃跑。他们轻而易举逮到她。或许因为她想逃,他们决定就让她当下一个。
桑奇亚想起那栋房子的味道。酒精、防腐剂与腐败。
她想起地下室中央的白色大理石桌,用来束缚她手腕与脚踝的镣铐。墙上那些覆满奇怪符号的薄金属碟,还有和金属碟成对,闪闪发光、尖锐的螺栓。
她想起地下室的那个男人,又矮又瘦,一只眼剩下空洞的眼窝;她想起男人总轻拍额头抹掉汗水。
她想起他是怎么看着她,微笑,疲倦地说:“好吧,我们来看看这一个行不行得通。”
那是桑奇亚遭遇的第一个铭术师。
她睡着时常想起这些事。而当她想起,总会发生两件事。
首先,她头侧的疤开始发痛,痛得好像那并不是疤,而是一个烙印。
然后她会逼自己想起能让她感到安全的那一段回忆。
桑奇亚想起一切是如何陷入火海。
✻
她醒来时天色已暗。她的第一个动作是脱下手套,用手指碰触铸场的屋顶。
屋顶在她脑中亮起。她感觉到烟在铸场盘旋,感觉到雨在烟囱基部积成水洼,感觉到她自己的身体,瘦小、不起眼,紧贴着屋顶宽广的石面。最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自己孤单一人。上面除了她和克雷夫之外别无他人。
她动了起来。她起身,打呵欠,揉揉眼睛。
〈早。〉克雷夫说。〈或许我该说晚——〉
远方某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爆裂声,有个东西狠狠撞上她的膝盖。
桑奇亚倒下,惊叫出声。同时间,她看见一条怪异的银色绳索像个陷阱般圈住她的小腿。她隐隐意识到对面屋顶上有人朝她投掷或发射了这条绳索——无论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摔倒在石屋顶上。〈该死!〉克雷夫说。〈我们被发现了!〉
〈不会吧!〉桑奇亚试着爬走,但发现没办法。绳子突然似乎重得不可思议,仿佛并非由纤维构成,而是铅;无论她再怎么拉抬,也只能勉强将绳圈拖动比半吋长不了多少的距离。
〈绳子被加上铭印,认为自己比实际上还密实!〉克雷夫说。〈你愈想移动它,它就愈密实!〉
〈我们可以弄断——〉
她没机会说完,因为又传来第二阵爆裂声。她抬起头,刚好看见一条银色绳索从几乎一个街区外的屋顶上飞了过来。绳子有如张臂拥抱般在空中展开,然后撞上她的胸口,把她又撞倒在屋顶上。她试着抬起绳子,但随即顿住。〈等等。克雷夫,我是不是可能在无意间让绳子变得太密实,最后压碎我的胸腔?〉
〈那是一个绳圈,会分散力量——多多少少。你倒是可能让绳圈变得太密实,压穿屋顶。〉
〈该死!〉她低头看着绳索。侧边似乎有某种锁定机制,等待着铭印钥匙来打开。〈做点什么!帮我解锁!〉
〈没办法啊!我得碰到才行!〉
桑奇亚努力把他拉出她的衬衫,但第二条绳索很快地将她的手臂缚在她的身体上。〈我拿不到你!〉
〈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桑奇亚瞪着上方的夜空。〈我……我不……我不知道。〉
他们只能在那儿等着,仰望上方,铭印绳索的吟诵声在桑奇亚耳里回荡。然后,好一会儿之后,她听见脚步声靠近。沉重的脚步声。格雷多.丹多罗队长那张瘀青、擦伤累累的脸从上方凑了过来,一把巨大的弩弓挂在他的背上。他有礼地微笑。“再次晚安。”
✻
显然那些绳索由丹多罗队长控制:他调整弩弓上的某个东西后,便适度降低绳索的密实度,好让他可以替她翻身。当然了,他没有松绑。“之前打仗时用的东西,用来捕捉入侵者。”他欢快地说。他一手拉住一条绳索,把她像只受缚的猪那样提起来。“我应该要闻出是米奇尔铸场的烟才是,就像闻到茉莉花香。先前总是到这里来订制武器。火焰与热,正如一般人所想,在发动战争时很有帮助。”
“放我走,你这愚蠢的杂种!放我走!”
“不。”他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竟然能在这一个字内放入多得令人愤怒的愉悦。
“把我关进牢里他们会杀了我的!”
“谁?你的客户?”他朝通往楼下的楼梯走去。“他们没办法接近你。我们会把你关进丹多罗家的监狱,那地方挺安全的。你唯一该顾虑的只有我,小姐。”
桑奇亚又是用头顶又是用脚踢又是咆哮,然而丹多罗颇强壮,也不受她源源不绝的咒骂影响。他们往楼下走时,他愉快地哼着歌。他走出楼梯,拖着她到对街一辆带有丹多罗徽型的铭印马车旁;丹多罗家的徽型是羽毛笔与齿轮。“马车在等我们!”他打开后座,把她放在地板上,再次启动绳索上的铭印,将她锁定在地板——弩弓侧面有调节器。“路途很短,希望这还算舒服。”接着他打量她片刻,深吸一口气,“但是首先,我必须问……东西在哪?”
“什么东西在哪?”
“你偷走的东西。那个盒子。”
〈噢妈的。〉克雷夫说。〈这家伙不像外表那么蠢。〉
“不在我身上!”桑奇亚竭尽所能在短时间内编出一个故事。“我交给客户了!”
“是吗?”他平板地说。
〈我不认为他相信你。〉克雷夫说。
〈我知道!闭上你天杀的嘴,克雷夫!〉
“是!”她说。
“如果你照顾客的要求做了,他们为什么还想杀你?这不就是你想逃出城的原因吗?”
“对。”桑奇亚诚实地说。“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逮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杀沙克。”
这番话令他一顿。“沙克死了?”
“对。”
“你的客户杀了他?”
“对。对!”
他搔了搔下巴的胡子。“我猜你并不知道客户的身分。”
“对。我们从不知道名字,也从不看盒子内的东西。”
“那你把盒子怎么了?”
桑奇亚决定说一个接近事实的故事。“沙克和我在约好的时间带着盒子到约好的地点——一座位于绿地的废弃鱼工厂。来了四个男人,像是那种吃得很好的内城人。其中一个人拿走盒子,说他想确认一下,留下我们和另外三个男人。然后有人发出某种信号,他们刺了沙克一刀,也几乎杀了我。”
“然后你……杀出重围?”
她对着他眯起眼。“对。”她防卫地说。
他的深色大眼扫过她瘦小的身形。“独自一人?”
“我有足够的战斗能力。”
“哪一座鱼工厂?”
“在安纳费斯托水道旁。”
他点头,一面思考。“安纳费斯托,是吗。好吧。那我们就去看看吧!”他关上车门,爬上驾驶座。
“去哪里看?”桑奇亚惊愕地问。
“绿地。”队长说。“你刚刚说的那个鱼工厂。里面想必会有几具尸体,对吧?说不定尸体上会有些线索,刚好说明是谁付钱要你去偷我的滨水区?”
“等等!你……你不能带我去那里!”她大喊。“才几个小时前,那里还有几打大杂种到处走动,指望能把我开膛破肚!”
“所以你最好保持安静,对吧?”
✻
马车车轮辘辘磙过通往绿地的平民区泥泞小路,桑奇亚动也不动地躺着。这或许是她最惨的下场:她原本打算再也不回到绿地,更别提现在还被捆在格雷戈.丹多罗队长的马车上。〈你一感觉到有大东西往我这里来就告诉我,好吗?〉
〈干么,好让你躺在那里看着死神一步步接近?〉克雷夫说。
〈听我的就对了,好吗?〉
马车终于停下。车窗外一片黑暗,不过她闻得出来他们确实已来到鱼工厂。回想起那一夜,恐惧在她胃里发酵——不过就是昨晚,只是现在感觉距离好遥远。
丹多罗有很长一段时间一言不发。她想象他拱着背坐在驾驶座里,看着街道和鱼工厂。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低微但坚定地说:“不会花太多时间。”
他爬出驾驶座,关上门;马车轻微晃动。
桑奇亚躺在那儿等待。等待。
〈我们天杀的要怎么逃过这一劫?〉克雷夫问。
〈还没有想法。〉
〈要是他搜你身……我是说,我就挂在你颈间的绳子上耶!〉
〈格雷戈.丹多罗是一位内城绅士。〉桑奇亚说。〈他或许也是一名退伍军人,不过骨子里,所有内城好男孩都绝对不会想碰触平民,更别提摸索平民女孩的胸。〉
〈我觉得你错看他……等等。〉
〈怎样?〉
〈附近有铭器。〉
〈噢天……〉
〈不,不,是小东西。真的很小。迷你,甚至容易被忽视。像是一个点,贴在马车外,后面。〉
〈什么作用?〉
〈它……想跟其他东西结合?我猜跟你的建构铭术有点像。像是一个磁铁,非常非常用力地朝另外一个东西拉,一个肯定……就在附近的东西……〉
桑奇亚紧绷起来。她突然领悟确切发生了什么事。〈妈的!〉她说。〈他被跟踪了!〉
〈你是什么意——〉
驾驶座的门打开,有人爬了进去——应该是格雷戈.丹多罗,不过她看不见。然后她听见他轻声说。“没有尸体。一具也没有。”
桑奇亚震惊地眨眼。“但是……不可能啊。”
“是吗?”
“对。对!”
“尸体应该在哪里,小姐?”
“楼上,还有楼梯上!”
他回头看着后座的她。“你确定?百分之百?”
她怒瞪着他。“对,该死的!”
他叹气。“我懂了。好。我确实在这两个地方发现不少血迹——所以我不得不勉强承认你故事中的某些部分看似有几分真实性。”
她瞪着车顶,怒火中烧。“你在测试我!”
他点头。“我在测试你。”
“你……你……”
“你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吗?”他突然盘问道。
桑奇亚一惊,努力镇定下来。“跟你说过了,我不知道。”
他凝望远方,思考着。“那……我猜你对传道者一无所知?”他轻声说。
她的皮肤转为冰冷,但她没说话。
“是吗?”他问。
“除了他们是魔法巨人之外?”桑奇亚说。“对。”
“我觉得你在说谎。我觉得关于那盒子里的东西、你们的交易怎么告吹,还有里面怎么会有血迹,你并非都说实话。”
〈该死。〉克雷夫说。〈这家伙令人毛骨悚然。〉
〈你确定那东西在马车后面?〉
〈对。面对后面的时候右下角。〉
“而我觉得我将要救你一命。”她说。“再一次。”
“你说什么?”
“去你的车后面找个东西,应该会贴在右下角。看起来像个纽扣,不该在那里的纽扣。”
他眯起眼看着她。“你在玩什么把戏?”
“什么把戏也不是。去啊。”她说。“我等着。”
他看了她一会儿,接着手往下探拉了拉绳索,确定仍紧绑住她。满意后,他打开车门再次下车。
她听着外面传来嘎扎的脚步声,在马车后方的某处停下。
〈他找到了。〉克雷夫说。〈把那东西撬下来了。〉
格雷戈走回来,从后座的乘客窗看着她。“这是什么?”他的语气略带怒意。他举起那东西——看起来像是黄铜大头钉。“有铭印,在底端。这是什么?”
“类似建构铭术的东西。”桑奇亚说。“会拉扯它的偶合体,跟磁铁一样。”
“那又是为什么,”他说,“会有人想把建构铭器贴在我的马车上?”
“你想想啊。”桑奇亚说。“把偶合体之一贴在你的马车上,另一个绑在绳子上。那条绳子就会变得跟罗盘里的指针一样,永远像指北针那样对准你。”
他瞪着她。然后他环顾左右,凝望身后的街道。
“看来你懂了。”桑奇亚说。“看见任何人了吗?”
他没出声。勐地探头进车窗。“你怎么知道那东西在那?”他质问。“你怎么知道那是什么?”
“直觉。”
“鬼扯。是你放的吗?”
“我什么时候有机会放?睡在屋顶上时?还是被你的绳子捆住时?你必须放我走,队长。他们放那东西不是为了追你,而是为了找我。他们的目标是我。他们发现你知道我在哪,于是就跟着你。而你这会儿正中他们下怀。放我走,或许你还有机会逃过一劫。”
他沉默片刻。这莫名逗乐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都觉得这位队长的血管里流动的是冰,看见他流汗感觉很好。
“嗯。不要。”他良久后才说。
“什么?”她惊讶地说。“不要?”
他把纽扣丢在地上重重踩踏。“不要。”他爬上驾驶座。
“就是……就是不要?”
“就是不要。”马车再度开动。
“你……你这该死的傻瓜!”她朝他大吼。“你会把我们两个都害死!”
“你的行为已经危及他人性命与生计。”队长说。“不止是我而已,还有我那些治安官。你欠缺思虑,漫不在乎地伤害你周遭的人。改正这一切是我的责任。我不容许任何威胁、任何谎言,也不会因为遭受任何攻击而放弃我的道路。”
桑奇亚凝望车顶,惊讶得呆住了。“你……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白痴!头顶上挂着丹多罗的名号,你有什么权力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那跟这有什么关系?”
“伤害人、利用人、危害生命——都是些商家的勾当!你们这些人就跟我一样肮脏!”
“或许如此。”丹多罗的语气平静得令人满肚子火。“这个地方有一颗腐败的心,我曾在极近处见识过。不过我也在外面的世界见识过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小姐。我学会驯服其中的某一些。我回到故乡,将我正要送你去面对的那样东西带给这座城市。”
“那又是什么?”
“正义。”他简洁地说。
她张大嘴。“什么?你是认真的吗?”
“再认真不过。”马车转弯时他说道。
桑奇亚难以置信地大笑。“噢,就这么简单?好像丢下一个包裹一样?‘拿去,朋友——这里有些正义!’这是我听过他妈最蠢的笑话了!”
“伟大的事物都有个起点。”他说。“我的起点是滨水区。被你烧了的那个。逮捕你,我便能继续下去。”
她笑个不停。“你知道吗,我几乎相信你了,你和你这番圣战言论。但如果你真如你所说那么高贵正直,丹多罗队长,你命不长矣。如果说这座城有哪件事不能忍受,那就是正直。”
“让他们来。已经有很多人找上门。我有一次还真的死了。我承受得了再一——”
他没机会说完。因为马车在这一刻倾倒,失去控制。
✻
格雷戈.丹多罗先前驾驶过铭印马车好几次,他熟知该如何驾驭像这样的车辆——但他可没驾过突然只剩一个前轮的车。
转眼间,似乎就是发生了像这样的事:刚开始他们好好地前进,接着前轮突然就这么爆炸。
他拉下减速杆,同时转动方向盘绕过坏掉的车轮——但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马车撞上木制步道,另一个前轮也被撞断;也就是说,马车在泥泞巷弄间疾驰,但他却无法控制方向。世界在格雷戈周遭当啷震动,但他还是认出马车前进的方向;只是他也看见,那个地方由一座高耸的石造建筑占据。一座看来建造得相当扎实的建筑。
“老天。”他跳进马车车厢;女孩被绑在这里的地板上。
“你做了什么好事?你这个大白痴?”她朝他大喊。
格雷戈抓起弩弓,将绳索的密度转到下方,否则绳索可能会在马车内到处乱飞,把他压扁,当然她也是。“请撑住。我们快要——”
接着世界在他们周遭跃起,而格雷戈.丹多罗在此时回想起过去。
✻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场马车事故。车子是怎么倾覆,世界是怎么翻覆,还有玻璃的溅洒与木材的爆裂。他也想起黑暗中的啜泣和外面闪烁的火炬。火光是如何勾勒出父亲塞在座位里的毁坏身形,还有撞烂的马车里,他旁边那名年轻男子的脸,正随着他的血从身体涌出而哭泣。
多梅尼柯。在黑暗中为他们的父亲哭泣,同时恐惧不已,就这样死去。格雷戈后来将发现,很多年轻人都是这样死去。格雷戈又听见啜泣声,他得这样告诉自己:不。不对。那是过去,那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
然后是母亲的声音对他耳语:醒来,我的宝贝……
泥泞的世界冻结,现实重返。
✻
格雷戈呻吟着抬头看。看来马车翻覆了,所以一边乘客座的窗户现在朝天,另一边则陷入泥浆中。女孩歪七扭八躺他身旁。“你还活着吗?”他问。
她咳了咳。“你干么在意?”
“我不做杀掉逮到的人这种事,就算是意外也不做。”
“你很确定那是意外?”她的声音粗哑。“跟你说过了,他们跟踪你。他们要抓我。”
格雷戈怒瞪着她,接着拿出阿鞭,在马车内往上爬。他钻出乘客座的车窗;这扇窗此刻正对夜空。
他坐在翻倒的马车边缘看着前轮轴。一枝粗大的金属弩箭恰从原本轮子的位置穿出。
箭一定刚好穿过轮辐中央,而那该死的轮子绕着箭旋转时便被切成碎片……
厉害的一箭。他环顾左右,没看见攻击者。他们在铸场畔的一条大马路上,不过路上空无一人。经过昨晚的建筑倒塌和啸箭,居民很有可能觉得要是探头出来查看外面在闹腾些什么,头就不保了。
女孩大喊:“啊,该死。该死!嘿,队长!”
“又怎么了?”格雷戈叹气。
“我要跟你说另外一桩你肯定不会相信的事,但是我还是得说。”
“当然了,小姐,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她迟疑地说。“我……我能听见铭印。”
“你……你怎样?”
“我听得见铭印。”她再说一次。“我就是这样知道你马车上的东西。”
他努力想弄懂她到底在说什么。“不可能!没人能够——”
“对对对。”女孩说。“听着,我之所以非告诉你不可,是因为现在,我是说现在,若干非常吵闹的铭器正往我们这靠近。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能听见它们。而且如果它们真的非常吵,表示它们一定真的非常强大。”
他嗤地一笑。“我知道你认为我很笨——毕竟你大声说过好几次了——不过一个人就生物上来说不可能笨到会相信那种事。”他环顾四周。“我没看见街上有任何人拿着啸箭之类的东西朝我们走来。”
“我听到的不是在街上。抬头。它们在上面。”
格雷戈翻了翻白眼,抬起头,随即冻结。四层楼上的建筑侧面有几名蒙面黑衣人。他们站在建筑表面,仿佛那不是建筑的外侧,而是地面——彻底违反所有已知物理定理。他们用弩箭对准格雷戈。
格雷戈躲进倾倒的马车内。接下来,他只知道传来许多巨大的咚咚声。他摇摇头,往上看。
五只箭矢射入马车侧,几乎完全穿透。马车的墙与地面都经过强化,这代表攻击者用的是铭印武器。
不止是其中之一,他暗忖,至少有五具铭印武器。
“不可能。”格雷戈说。“这不可能发生。”
“什么?”女孩问。“外面是什么?”
“有……有人站在建筑侧面!”格雷戈说。“就好像重力根本没作用一样!”
他抬头从马车侧边洞开的窗户往上看,震惊地看着一名黑衣人像朵古怪的云般优雅地飘过马车上方。黑衣人弩箭对准下方,发射。
箭矢呼啸而至,格雷戈抱住墙。箭射入下方的泥地时,女孩放声尖叫。
格雷戈和女孩看着箭矢,接着看着彼此。
“我插的真恨被我说中。”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