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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贝若尼斯调出一辆客用马车载着他们往北走,稍微抱怨着“又不是什么该死的家仆”。他们往前驶的时候,桑奇亚盯着窗外。她先前没多加注意,但现在忍不住盯着丹多罗内领地看个不停。

  最奇怪之处在于几乎整个内领地都在发光,散发柔和温暖的玫瑰色光,似乎从巨大塔楼的角落发散而出,或者可能是从地基的位置——很难辨别。她猜铭印灯应该直接嵌入表面;这些灯特别设计为投射出间接的冷光,因此夜里不会有光线直接射入任何人的窗内。

  当然了,还有其他奇观。有飘浮灯笼,跟她的客户用来搜索她的那些一样:一群群飘在大马路上空,有如群聚的水母。还有许多小水道,里面满是附躺椅的针形小船。她想象居民跳进一艘船,嗖的一声被运过水道抵达他们的目的地。

  感觉不真实。想象有人住在不过几哩外的泥泞巷弄,她自己住的那栋凄惨鸽楼竟跟这地方共享一片雨云……她瞄了一眼贝若尼斯和格雷戈。贝若尼斯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相对来说,格雷戈则绷着脸。他们最后来到前面挡着栅门的高耸宅第,有声望的内城重要人物会住的那种地方。根本无法想象欧索.伊纳希欧竟住在这里——然而铜门无声在他们前方打开。

  “至尊给门加上束缚,让它回应我的血。”贝若尼斯说这话时听起来不太开心。“当然也回应他自己的血。他最爱搞这种把戏,明明就很少回来这里。”

  “为什么他不回来他自己这座该死的宅第?”桑奇亚问。

  “房子是接下他至尊职位的附带条件,并不是他自己去买下这地方。我不认为他有丁点在乎。”

  他们走进去后,贝若尼斯所言就显而易见了:地毯、桌子和灯笼都复上薄薄的灰尘。“他在哪里睡觉?”桑奇亚问。

  “他的办公室。”贝若尼斯说。“我猜的。我没真的看过他睡。”她指指楼梯。“卧室在四楼,沐浴设施也是。如果你们要待在内城,我建议你们两个都去梳洗,以免被人看见——在什么场合就有什么扮相比较明智。”她看着他们,皱了皱鼻子。“而你们现在并没有。”

  格雷戈谢过她后她便离开了。桑奇亚漫步走上三楼,发现一扇巨大的窗型门,打开就是阳台。她推门走出去向四周展望。丹多罗内领地在她眼前展开,明亮,有如奶油,而且是玫瑰般的粉色。卵石马路对面是座公园,里面有树篱迷宫和满溢的花朵。游人一起走在小径上。这概念令桑奇亚惊奇——若是在平民区,若你夜晚外出,很可能会死于非命。

  “他们有点过头了,对吧。”格雷戈在她身后问。

  “嗯?”

  他来到她身旁站定。“我说那些灯。道洛人称我们为发光人,用他们的语言;因为我们倾向在任何东西上装灯。”

  “启蒙战争时得来的?”

  “对。”他转身面对她,靠着阳台。“现在。我们的交易。”

  “你想要我的客户。”桑奇亚说。

  “我想要你的客户。”格雷戈说。“非常想。你可以给我吗。”

  “怎么给?你要他的名字?他的头?还是……”

  “不,不。”格雷戈说。“不要头。这些是交易的条件——你不止帮我找到人,还要弄到能揭发他的证据。我不要他的名字、他的钱、他的商号,也不要他的血。我要后果。我要最后的归宿。”

  “你要正义。”桑奇亚叹气。

  “我要正义。对。”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达成正义?”

  “因为几乎每一次有人试图杀掉你或抓住你,你都逃掉了。也因为你从我这里偷东西。你很擅长——请注意,这可不是赞美——偷偷摸摸的行动。我们若想成功,我想会需要具备你这种天赋的人。”

  “但这要求该死的不合里!”桑奇亚说。“沙克觉得我们的客户应该是创始者亲族,像你这种,或是关系亲近的人。代表我要在像这样的地方工作。”她朝下方的城市点点头。“在内城领地。像这样的地方,基本上就是设计成会确保像我这样的人一碰上他们立刻死掉。”

  “我会帮你。欧索也会。”

  “欧索干么帮我?”

  “才能拿回钥匙,当然啰。”格雷戈说。“还有任何他长久以来偷藏的其他远西宝物。我们的对手已经偷走他两样东西,看来已取得第三样——这个帝器。肯定还有更多。”

  “肯定。”她压下胃里忽隐忽现的焦虑。她不知道哪个比较难:把创始者亲族交给格雷戈,还是归还她不该拥有的宝物。“所以我帮你达成这个……这个正义,然后你放我自由?”

  “基本上是这样。”

  她摇头。“正义……神啊。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你为什么跑出来把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中?”

  “渴望的东西是正义,这样很怪吗?”

  “正义是奢侈品。”

  “不对。”格雷戈说。“并不是。正义是一种权利,长久以来遭否认的权利。”他远眺城市。“重建的机会……这城市货真价实地重建……我愿意为这样的事流尽身上的每一滴血。除此之外,当然了,要是我们失败,邪恶的人将拥有那些能施展近乎天神之力的工具。我个人觉得这结果挺糟糕的。”他拿出缚绳的钥匙交给桑奇亚。“我相信你可以自己来。”

  “我以为欧索是疯子。”她解开缚绳。“不过真正疯的是你。”

  “我以为你会比其他人更容易接受这想法。”

  “这又是为什么?”

  “跟我心里所想你这么讨厌缚绳的原因一样,桑奇亚。还有你隐瞒背上疤痕的原因。”

  她僵住,缓缓转过身瞪着他。“什么?”她轻柔地说。

  “我游历四方,桑奇亚。我知道你这种样子怎么回事。我看过这些,只不过希望永远不必再——”

  她往前一步,一根手指戳上他的脸。“不。”她凶狠地说。“不。”

  他退后,吓了一跳。

  “我不要跟你谈这些。现在不要,也许永远不要。”

  他眨眼。“好。”

  她慢慢放下手指。“你他妈对我一无所知。”说完她便走回室内。

  ✻

  她大步上楼,找到一间卧室,随后关门上锁。她站在黑暗的房内,感到难以呼吸。

  接着一道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有点过度反应,对吧,小鬼?〉

  〈克雷夫!见鬼了!你活过来了!〉

  〈钥匙能有多活就多活,对啊。〉

  〈你回……该怎么说,回来多久了?〉

  〈刚才而已。我第一次看见队长害怕某个人耶。把我从你该死的靴子里拿出来可好?〉

  她在地板中央坐下,拔下靴子,用裸露的双手拿起他,接着用问题轰炸他。〈你去哪了,克雷夫?重力铭器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受伤了吗?你还好吗?〉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他低声说。〈我不好。但是……待会再说吧。首先——我们在哪?在一幢宅第之类的东西里吗?〉

  她尽可能快速将最新发展告诉他。

  〈所以,〉克雷夫说,〈你……现在为队长工作?〉

  〈算是。我个人比较喜欢想成一种伙伴关系。〉

  〈他还是随时能杀掉你,对吧?〉

  〈呃,对?〉

  〈那你们就不是伙伴。你也替叫欧索的家伙工作?想买我的家伙?你想把我,呃,偷回去给他?〉

  〈我想我大致同意。〉

  〈要怎么做?〉

  〈如果你还没想通我是随机应变,克雷夫,我不知道要再跟你说些什么才好。〉

  克雷夫安静片刻。一群飘浮灯笼缓缓沿下方的街道飘动,脉动的粉色光芒投射在天花板。

  〈重力铭器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克雷夫?你怎么用它控制……所有东西的重量?然后你怎么了?〉

  〈我……很难解释。〉他叹气。〈一切关乎界限。我无法让铭器做出超乎它自身界限的事。换句话说,我不能叫用来加热铁的铭器把铁变成泥土或雪或其他东西。〉

  〈所以?〉

  〈所以呢,像是重力铭器,它的界限非常非常大,而且非常非常模煳,给了我很多运作的空间。就算铭器本身无法承受这样的负荷——因为一个铭器愈是反推它的界限,它就愈容易瓦解。当我要重力铭器这样做的时候,我……我想起某些事。然后我就睡着了,作了一场梦。〉

  〈你睡……睡着?你想起什么?〉

  〈我想起……另外一个能够操弄重力的人。久远以前的人……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道影子。〉他的声音加入了作梦般的韵律。〈他可以让所有东西飘浮起来……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他可以在空中飞行,就像夜里的一只麻雀……〉

  桑奇亚寒毛直竖。〈但是……克雷夫,一直以来能飞行的就只有传道者。〉

  〈对。我知道。我觉得……我觉得我想起打造出我的人了,桑奇亚。〉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传道者都死了,对吧?〉克雷夫。

  〈对。〉

  〈这让我感觉……孤单。〉他轻轻地说。〈而且害怕。〉

  〈为什么害怕?〉

  〈在我梦中,我……我想起制造我的过程。你想看的话我可以让你看。〉

  〈让我看?什么意思?〉

  〈嘿。我要在你脑里放进一个东西。很小的东西。想成你在水里游泳,而我要丢给你一条绳子。专注,然后紧紧抓住。〉

  〈呃……好?〉

  停顿片刻。接着……她感觉到了。应该说她听见了:一个轻微且有节奏的声音,答答,答,答——一连串轻柔的节奏与脉动,在她的脑中回荡。她聆听,伸展出去,抓住,然后……

  节奏开展、延伸,而后包复住她,充盈她的思绪。

  回忆入侵。

  沙。黑暗。附近传来低微、焦虑的低语。她躺在石面上,仰望黑暗。

  午夜,她暗忖。世界戛然停止,重新启动。她知道——但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

  一抹火焰,明亮炙热,融化的金属在阴影中散发光热。她感觉到疼痛,剧烈骇人,穿刺她、贯穿她,她听见自己叫喊——但那不是她,她是另外一个人,她知道——接着,就在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填满这个形体、这个用途、这个目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神涌进这个轴柄,这个锯齿,这个凹槽,这个尖端。她变成钥匙,变成这东西,这工具。然而她现在知晓自己远远不止一把钥匙。一个概要,一个汇集。一个仪器,充满如此多铭术、符文与创世的知识。一个工具,明亮骇人。就像刀的目的是切开木材或肉体,她的目的是分开……

  桑奇亚倒吸一口气,回忆释放她。太多,真的太多。她回到卧室,然而她太受惊吓,几近崩溃。

  〈看见了吗?〉克雷夫问。

  她努力喘过气来。〈那是你?那……发生在你身上?〉

  〈这是我的一段记忆。我不确定是属于我或其他人……因为我不完全确定那发生在我身上。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但……但如果你是那样造出来的,克雷夫……看起来你并不总是一把钥匙。在里面的某一刻,你曾经是人。〉

  更漫长的沉默。然后,〈是啊。很怪,对吧?我不知道该做何感想。或许我就是因此才记得酒尝起来的味道,还有睡觉的感觉,还有沙漠在夜里的味道……〉他悲伤地笑了笑。〈我猜我不该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自己。我是一个工具,桑奇亚。他们抓走我,把我放进这里面;而铭器不该有自我意识的啊。就好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你说的。我在黑暗中待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不该等那么久的。〉停顿。〈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对吧?我是一部正在瓦解的机器。到最后,我将停止运作。我……我想我要死了。你懂吗?〉

  她愣愣地在那儿坐了片刻。〈什么?克雷夫……你……你确定吗?〉

  〈我感觉得到正在发生。我,有所意识……就好像钥匙里的肿瘤。我长啊长,但我不是他们要的。我是一个错误。其余的我就要瓦解了。而能够修好我的人……他们都死了。已经死掉就算没有几千年也有几百年了。〉

  桑奇亚咽了口口水。想到克雷夫时,她想象过许多可怕的事——大多是他被不该拿的人拿到手,或是她失去他——但她从没想过他死掉。〈你还有多长时间?〉

  〈不确定。这是一个……过程。我做得愈多,便瓦解得愈多。可能几个月,或几周。〉

  〈那我就不能……我不能用——〉

  〈不。〉他坚定地说。〈我要你用我,桑奇亚。我想要……想跟你一起做事。跟你一起活着,帮助你。你是我记忆所及唯一真正认识的人。就算有人能修好我,说真的,我根本也不确定我想被修好——修好后我就会回到原本的状态。没有心的工具。〉

  她坐在那儿努力想弄懂。〈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那就别想。我觉得你需要休息。我还觉得你需要洗个澡。〉

  〈一直有人跟我说这个。〉

  〈那是因为你真的需要。〉

  〈我不能洗澡。我不能坐在水里。这样接触太多——我会因此而死。〉

  〈好吧。但至少试试什么都好。你会觉得舒服一点。〉

  她迟疑片刻,接着走到浴室。里面全是大理石和金属,有一个巨大的瓷浴缸,还有很多镜子——她这辈子见过镜子的次数寥寥可数。她四处张望找地方藏克雷夫,以免有人走进来,最后把他放在橱柜里。

  〈别恨丹多罗对长。〉她放下克雷夫时,克雷夫说。〈我猜他坏掉了,就跟你和我一样。他只是想修好这世界,因为这是他所知唯一能修好他自己的方法。〉

  桑奇亚关上橱柜门。

  ✻

  桑奇亚独自在浴室内把自己剥个精光。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的手臂、大腿与肩膀都很强壮,一束束肌肉鼓起,精瘦结实。腹部和胸部满是皮疹、咬痕与污垢。

  她转过身,看见自己的背。她勐吸一口气。

  她原以为现在应该都消失或缩小了,但却似乎还是一样大;一道道亮闪闪的疤,从肩膀一路往下延伸到屁股。她瞪着疤,呆若木鸡。她上次见到这些疤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平民区罕见镜子。

  他们诉说奴隶勇敢承受无数鞭笞的故事,泰然接下一鞭又一鞭。然而在她遭受鞭打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那都是谎言。鞭子落在身上的瞬间,所有自尊与愤怒与希望随即消逝。人对自身的想法真是脆弱得叫人讶异。

  桑奇亚站在浴缸里,将一块布浸入热水,而后把自己擦洗干净。过程中,她告诉自己她不再是奴隶。她告诉自己她自由了,而且强壮;她孤单多年,终有一天会再度孤身一人,而她将一如往常幸存。生存是桑奇亚最擅长的事。刷洗自己肮脏、疤痕累累的肌肤时,她试着告诉自己,她脸颊上的湿润只是水栓的水滴,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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