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假设我们把她拖出去丢在某个地方。她可能会帮我们所有人一个大忙,自己死掉。”
“她没死。而且她救了你的命。”
“那又怎样!她也抢了我,烧掉你那该死的滨水区!老天,想不到传说中的丹图阿唯一生还者居然这么软弱。”
“她是唯一可能知道幕后主使者的人。我看你所知有限,欧索。看起来你只会在上面惊慌失措。”
“我不需要这些狗屁。她只是一个溅满血、肮脏的女孩,在我的办公室里!只要我想,我可以叫家族卫兵过来逮捕她!”
“这样的话,他们会问问题。而我有义务回答他们,至尊。”
“噢,狗娘养的……”
桑奇亚感觉到意识在头壳里的空洞处闪烁。她躺在柔软的东西上,头下埝着枕头。有人在她身旁说话,但她无法理解。屋顶上的打斗是散落在她脑中的几个破碎片段。她一一十起,试图拼凑出全貌。
一栋内城建筑的屋顶上有个男人,她心想。快被杀了……
然后她听见了:数以千万计压低音量喋喋不休的声音。
铭印。我这辈子没待在这么多铭印附近过。我到底在哪?
她的一只眼睁开一条缝,看见上方的天花板。现在想这些很怪,但这无疑是她此生仅见最华美的天花板,以细小的绿色磁砖与金色的泥漆构成。她瞥见附近有动静,于是完全闭上眼。她感觉到凉爽的布块压在她头上。她感觉到布块对她说话,水的清凉涡流、如此多纤维的揉捻……她现在已清醒,因此给她带来巨大的疼痛,但她勉力不让自己畏缩。
“她有疤。”身旁有人说话——女性。贝若尼斯?“好多疤。”
“她是个贼。”毛躁的男性声音。她在屋顶上听过,她记得,一定是欧索。“那种该死的职业风险应该很高。”
“不是的,先生。比较像手术造成。在她头上。”
沉默。
“她像林冠里的猴子那样爬上墙面。”格雷戈的声音平静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她还说她能听见铭印。”
“她说她怎样?”欧索说。“胡说八道!那就好像说你能尝到天杀的奏鸣曲!这女孩一定是个胡乱吹牛的笨蛋。”
“可能吧。但是她知道带重力铭器的人在哪里。她还做了某件事,用其中一个铭器……我怀疑就连你也没见过。她让——”
桑奇亚发现她得阻止对话继续朝这方向发展。格雷戈即将要描述克雷夫对重力碟做的事;而欧索显然是克雷夫的主人,或至少试图拥有克雷夫,他或许能够认出克雷夫的能耐;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听了格雷戈的故事便知道桑奇亚还带着克雷夫到处乱晃。
她吸口气,咳了咳,坐起。
“她醒了。”欧索酸熘熘地说。“好棒棒。”
桑奇亚看了看四周。她躺在一张沙发上,沙发位于一间偌大又豪奢耀眼的办公室内:一盏盏玫瑰色的铭印灯沿墙摇曳,一张大木桌占据办公室内一半的空间,墙面的每一吋都被书柜与书覆盖。
坐在桌后的是她拯救的那个人——欧索——身上还是血迹斑斑,干掉血渍下的颈部又青又紫。他在一杯冒泡的甘蔗酒后怒瞪她;这种酒贵得令人发指,她先前曾偷来卖,但从没喝过。屋顶上爆炸的男人身上的重力碟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血迹已干。格雷戈.丹多罗站在他旁边,双臂交抱,一只前臂裹着绷带。她身旁的沙发上,则坐着那个女孩,贝若尼斯,正以超然但困惑的平静表情看着一切,仿佛眼前只是荒腔走板的生日舞会余兴节目。
“我到底在哪?”桑奇亚问。
“你在丹多罗内城内领地。”格雷戈说。“在至尊大楼里。这里算是研究——”
“我知道天杀的至尊是干么的。”桑奇亚说。“我不是白痴。”
“嗯,错。”欧索说。“偷我的盒子正是白痴之举。是你干的,对吧?大家都同意?”
“我偷了一个盒子,”桑奇亚说,“从保险箱。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哪位。”
欧索嗤之以鼻。“你要不是无知,要不就是说谎。好。你叫桑奇亚,对吧?”
“对。”
“没听过。你是水道管事?”欧索问。“哪一家的?”
“都不是。”
“个体户,嗯?”他又倒出一杯气泡甘蔗酒一饮而尽。“我没帮其他商家做过多少水道工作,但我知道个体户都不持久。可重复使用的程度大概跟木刀一样吧。你既然还活着,应该很厉害啰。是谁?花钱要你偷我东西的是谁?”
“她说她不知道。”格雷戈说。
“她不会自己说吗?”欧索说。
格雷戈看了看欧索,然后是桑奇亚。“让我们来弄清楚。桑奇亚——你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吗?”
听到这问题,欧索僵住。他瞄了贝若尼斯一眼,然后坚决地盯着地板。
“请说。”格雷戈说。
“跟你说过了。”桑奇亚说。“客户说不能打开盒子。”
“这不是答案。”
“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相信。”他转回身面对欧索。“你应该也不觉得古怪吧,至尊。因为这些罪犯知道,而你也知道,里面装着远西的东西——不是吗?”
就算满身血迹,桑奇亚仍看得出欧索脸色霎时刷白。“你……你是什么意思,队长?”他问。
“我就免去所有矫饰了。”格雷戈叹气。“没时间也没力气搞那些。”他在欧索对面的椅子坐下。“你违反我母亲禁止购入远西物品的禁令。你试图买某个珍贵的东西。这物品放在我的滨水区,因为不能放在丹多罗内城。当那物品在那时,小桑奇亚受雇偷出来。她的伙伴沙克尽忠职守地将东西交给客户,然后便因他惹出的麻烦而被杀。从那时起,这个人试图杀掉任何跟那件物品有最遥远关联的人——桑奇亚、你、贝若尼斯,还有我。我觉得今晚事情还没完——那物品一定难以置信地重要。远西工具通常都这样。毕竟,传说奎塞迪斯用金属与岩石打造出他自己的神;而能做到那种事的工具肯定价值不斐。对吗?”
欧索开始前后摇晃。
“盒子里是什么,欧索?”格雷戈问。“你必须告诉我。看来我们的小命都得靠它。”
欧索揉揉嘴,突然转向桑奇亚啐道:“东西现在在哪?你这该死的家伙,拿它来做了些什么?”
“不对。”格雷戈说。“先告诉我,是什么东西这么珍贵,竟会让某人试图在今晚杀掉我们全部。”
欧索喃喃抱怨了片刻。然后说:“是……是一把钥匙。”
桑奇亚尽最大的努力不动声色,但心跳仍突然乱了节奏。还是说她该动声色,她暗忖。她努力装出困惑的样子。
格雷戈挑起一边眉。“钥匙?”
“对。钥匙,只是一把钥匙。黄金钥匙。”
“这把钥匙有什么用途?”格雷戈问。
“没人确切知道。你知道的,盗墓者通常欠缺适当的测试经验。他们在微奥托一处巨大发霉的崩塌要塞找到它。这是他们和海盗和所有其他人找到的几件远西工具之一。”
“你买过像这样的工具了,不是吗?”格雷戈问。
“对。”欧索咬牙切齿地说。“应该是你母亲告诉你的吧。上次是类似符文典的东西,一个古老的大箱子。我们付了大把督符,东西却消失在微奥托到这里的路上。”
“多大把?”格雷戈问。
“非常大。”
格雷戈翻了翻白眼,看着贝若尼斯。
“六万督符。”贝若尼斯平静地说。
桑奇亚咳了起来。“见鬼了。”
“对。”欧索说。“因此欧菲莉亚.丹多罗才那么失望。但这钥匙……它值得我再试一次。各种故事都提到传道者利用铭印工具操控现实的界线——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的界线!”
“你只是想打造出更强大的工具。”格雷戈说。
“不是。”欧索说。“不止是。听着,当我们在物品刻上符印,我们便改变了该物品的现实,这大家都知道。但若你抹掉符印,或移动到符文典的范围外,这些变造就消失了。远西人并不止是发明出不需要符文典的铭器——当远西人改变现实,现实便永远改变。”
“永远?”桑奇亚问。
“对。假设你拥有传道者的铭器,呃,可以让一条小溪从地面汩汩冒出。当然了,你需要用符印做出那个工具;不过当你把那工具用在地上,冒出来的水便永远存在。这个铭器以直接实时,而且永久的方式编辑了现实。如果故事可信,奎塞迪斯的权杖应该能拆解现实,再把现实拼回去。”
“哇噢。”桑奇亚悄声说。
“正是哇噢。”欧索说。
“怎么可能?”格雷戈问。
“这正是我试着解开的天杀巨大谜题之一。”欧索说。“有一些理论。少数传道者文本称我们用的基本符文为灵艾.特若拉注1——大地与造物之语。而远西符文则是灵艾.帝微纳——神之语。”
“意思是?”桑奇亚问。
“意思是我们的符文是现实的语言;树和草还有,妈的我不知道啦,鱼的语言。但远西符文是神用来形塑现实的语言。所以——用神的语言编配成指令,现实就成了你的玩物。不过只是一个理论而已。那把钥匙有助我厘清理论的真实性。”
〈克雷夫。〉桑奇亚。〈你有在听吗?〉塞在她靴侧的克雷夫依然沉默不语。她纳闷着他是不是用力过头把自己弄坏了,就好像她今晚用力过头弄垮自己一样。
“但钥匙也被偷了……”格雷戈说。
“嗯,我原本以为那该死的东西也在滨水区大火被烧个一干二净。”欧索对桑奇亚沉下脸。“火也是你干的?”
桑奇亚耸肩。“情况失去控制。”
“可不是。”欧索说。“但接下来呢?你把那盒子怎么了?”
桑奇亚又搬出跟格雷戈说过的那套说词:带去鱼工厂、沙克被杀、打斗、逃脱。
“你交出去了?”欧索问。
“对。”她说
“你的沙克说他怀疑背后是商家族裔。”
“他是这么说。”
欧索看着格雷戈。
“我或许算是商家族裔,”格雷戈说,“但我想我们可以排除掉我吧?”
“我不是因为这个看你,白痴!”欧索怒叱。“你相信她吗?”
格雷戈思考了一下。“不。”他说。“我不信。不尽然信。我觉得她有些事没告诉我们。”
该死,桑奇亚心想。
“你搜过她吗?”欧索问。
桑奇亚心跳加速。该死!
“还没机会。”格雷戈说。“我也,呃,不愿强逼女性屈从于我的碰——”
欧索翻白眼。“老天垂怜……贝若尼斯!可否麻烦你为我们搜一搜桑奇亚小姐身上?”
贝若尼斯裹足不前。“呃。认真的吗,先生?”
“你都被箭射过了,”欧索说,“这不会是你今晚遇上最糟的事。事后把手洗干净就得了。”他对桑奇亚点点头。“来吧。站起来。”
桑奇亚叹着气站起,双手高举过头。贝若尼斯快速由上而下拍过她全身。贝若尼斯大概比桑奇亚高一个头,因此得弯下腰。她在桑奇亚的臀部停下,拿出最后一颗震撼弹、几把撬锁工具,没其他东西了。
桑奇亚努力压抑松一口气的表情。还好她没要我脱掉插他的靴子。
“好了。”贝若尼斯直起身子。这女孩快速转过身,怪的是她竟然脸红了。
格雷戈严厉地盯着桑奇亚。“居然。”
“居然。”桑奇亚尽可能加强语气中的防备。
“太棒了。”欧索说。“我们有个贼,附带一个乏味的故事,没有宝藏。还有什么吗?什么都好?”
桑奇亚快速思考。她知道远不止如此。问题是哪些该保留、哪些该放手。
当下的状况是尽管她救了欧索一命,她自己的生命对两个男人来说还是毫无价值。一个握有城市赋予他的职权,另一个则是拥有商家的所有特权;相对来说,她只是平民小贼,而且就他们所知,大家都在找的宝藏已不在她身上。只要欧索或格雷戈想,他们谁都可以杀掉她。
但是她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这总有点价值。
“有。”她说。
“有吗?”格雷戈问。“你先前跟我说的时候避而不谈?”
“对。”桑奇亚说。“我的客户是关掉平民区所有铭术的那个人;我没告诉你这部分。”
办公室内鸦雀无声。众人都瞪着她。
“什么?”欧索气急败坏地说。“什么意思?”
“你的客户?”格雷戈问。
“对。”
“一个人就做到?”格雷戈问。
“对。”
“对?”欧索恼怒地说。“你不能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只会对对对!”
“没错,请解释清楚。”格雷戈说。
她告诉他们那场逃脱,她怎么逃出鱼工厂躲在绿地——当然省略克雷夫帮助她的部分——还告诉他们那名内城男子,还有他那只诡异的金怀表。
欧索举起双手勐摇头。“停,停!太荒唐了。你是说,你的客户用一个铭器,就这么一个,不知怎地便抑制或取消了绿地与铸场畔,再加上其他好几个地方的所有铭术?”
“基本上是这样没错。”桑奇亚说。
“一个按钮,所有指令、所有约束、所有铭术就这么停止?”
“基本上是这样没错。”
他大笑。“发疯了啊。愚蠢至极!而且……”
“跟阿米蒂斯大战一样。”贝若尼斯突然发话。
“啊?”欧索说。“什么?那是啥?”
贝若尼斯清了清喉咙。“远西帝国的阿米蒂斯大战。很久很久以前。一支庞大的铭印舰队扬言要推翻帝国。传道者只用一艘船迎敌。只不过这艘船上有个武器;武器发动的时候,整支舰队……”
“就这么沉入海底。”欧索缓缓说。“没错。我想起来了。你哪时知道这故事的,贝若尼斯?”
“我们跟我们在微奥托的人交涉时,你逼我读那十八卷传道者历史。”
“啊。现在仔细想想,逼你读那些好像有点太残忍,贝若尼斯。”
“因为确实残忍,先生。”她转过身看着原本在她身后的书柜,找出厚重的一卷。她用力拉出书卷,翻开后行行浏览。“找到了……‘但透过集中帝器的作用力,传道者得以夺取敌方对所有符印的控制力、屏弃他们,仿佛他们只是麦子上的粗糠。于是坎拜西亚之王和他的所有人马沉入海湾底部溺死,从此再无人听闻他们的踪迹。’”她一一注视其他人。“我先前总是看不懂……但若这段描述的是真实的工具,那就说得通了。”
欧索歪过头,眯起眼。“透过集中帝器的作用力……嗯。”
“没说那东西是不是像支怪异的大怀表?”桑奇亚问。“我看见的就是像支怪异的大怀表。”
“没提到。”贝若尼斯说。“但若钥匙留存下来,我想其他工具也可能留存。”
“知道这些对我们有什么帮助?”格雷戈问。
“没帮助。”桑奇亚说。“但我看见他了。我看见他的脸。所有人肯定都由他指挥,从在鱼工厂伏击我到今晚试图杀掉我们的所有人。如果这个金怀表——这个帝器,是这两个字吗?如果它和钥匙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一定花很多钱才弄到手。你不会把这样的东西交给手下。你会好好收在你自己该死的口袋里。所以主使者一定是他。”
“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桑奇亚?”格雷戈问。
“就内城样。”桑奇亚说。“干净。皮肤干净。衣服干净,而且合宜。我猜像你吧。”她指着贝若尼斯。“不像你。”她对欧索说。
“嘿。”欧索觉得受到冒犯。
“还有呢?”格雷戈问。
“高。”桑奇亚说。“卷发。驼背。在室内工作的室内人。胡子稀疏。但他没有配戴徽型或纹章或任何显而易见的东西。”
“很模煳的描述。”格雷戈说。“我猜你接下来要说如果你看到他,你可以认得出来。这么说对你很有帮助,因为我们就得照看你了。”
“我知道更多的话就会说更多。”桑奇亚说。
“但这样谁都有可能啊!”欧索说。“任何一个商家!莫西尼、米奇尔、坎迪亚诺——我想甚至我们自己也有可能!我们没办法缩小范围!”
“重力铭器没给你任何线索吗,欧索?”格雷戈问。
“没有。”欧索说。“因为那东西是史无前例、开创性的作品!真正天才的作品,我从来没见过。无论制作铭器的是谁,都把他们的天赋藏得密不透风。”
听到这,贝若尼斯又清了清喉咙。“还有一个未解答的问题,先生。无论此人是谁,他是怎么查出远西符文典的?又是怎么知道那把钥匙?怎么知道丹多罗队长要去抓桑奇亚,还有我在跟踪他们?他怎么知道这一切?”
“这样有,像是,六个未解答的问题耶!”欧索说。“而且答案很简单!有人泄漏,或是有人潜伏在内,或是内城里有间谍!”
贝若尼斯摇头。“我们只跟彼此谈论过那把钥匙,先生。你叫我去跟踪丹多罗队长时旁边也没有其他人,而且就是今天的事而已。不过确实有一个共同点,先生。”
“有吗?”格雷戈问。
“有的。都发生在同样地方——您的工作坊。”
“所以?”
贝若尼斯叹气。她伸手从一张桌子里拿出一大束纸,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下至少二十个精细、复杂、美丽的符号,速度快得令人眼花撩乱。仿佛是舞会中余兴的魔术,在一眨眼的时间内轻松变出这些华丽的图样。贝若尼斯将纸张展示给欧索看。符号对桑奇亚来说没有意义,欧索见了却倒吸口气。“不可能!”他说。
“我觉得是这样,先生。”贝若尼斯说。
他转身瞪着工作坊的门,惊讶得合不拢嘴。“不可能会……”
“发生什么事?”格雷戈问。“你画了些什么,贝若尼斯?”
“一道古老的铭术问题。”贝若尼斯说。“一个未完成的设计,目的是引起学生的好奇心——怎么制作能捕捉空气中声音的铭器?”
“有人解答出来。”欧索微弱地说。“一个铭器。铭器!就只是一个铭器,对吧?”
“我想是的,先生。”贝若尼斯说。“一个装置,隐密的装置,偷藏在您的工作坊,以某种方式回报我们的对话。”
就这么一次,格雷戈和桑奇亚来到同一阵线——他们困惑地望着对方。
“你们认为有个铭器在监视你们?”桑奇亚问。
“这不是不可能吗?”格雷戈说。“我以为铭术大多只能移动物体、让物体变重或变轻。”
“没错。”贝若尼斯说。“铭术在简单的大程序方面很好用,大尺度的大量交流。可以让物体变快、变热、变冷。然而小东西、精细的东西、复杂的东西……那些比较棘手。”
“比较棘手。”欧索说。“但并非不可能。声音铭器——能够制造或捕捉声音——是铭术师最爱三不五时拿出来思考的理论问题。然而不曾有人真正做出来。”
“但若这些人铭印了重量,”贝若尼斯看着欧索桌上的重力碟,“天知道他们还打破了哪些限制?”
“假设他们能做出这种铭器,他们又怎么进得来?”格雷戈问。
“他们会飞啊,混蛋。”桑奇亚说。“这地方有窗户。”
“噢。”格雷戈说。“对。”
“尽管如此,”贝若尼斯说,“这只是我的理论而已。我也可能完全弄错。”
“但若我的客户确实把东西放进这里,”桑奇亚说,“我们现在只要把它找出来就好,对吧?然后,我也不知道,把它砸烂之类的,对吧?”
“用点脑子啊。”欧索说。“要是那铭器很显眼,我们早就找出那该死的东西了。”
“我们甚至不知道像这样的铭器会是什么模样。”贝若尼斯说。“什么都有可能。一个碟子、一枝铅笔、一枚硬币。也有可能藏在墙里、地板里或天花板里。”
“我们如果开始到处挖,他们便会听见,”欧索说,“我们就又露马脚了。”
格雷戈看着桑奇亚。“不过桑奇亚,你不是能听见铭印吗?”
工作坊内一片安静。
“呃。”桑奇亚说。“堆——对啊。”当然了,先前听见重力铭器朝他们靠近的是克雷夫。桑奇亚只告诉他一半的实情。愈来愈难圆住所有谎了。
“那么你只要走进工作坊张开耳朵听就好,对吧?”格雷戈说。
“对啊,不行吗?”欧索往前坐了些。他凝视她的目光有些太过热切。
“我可以试试。”桑奇亚说。“不过这里有很多杂音……”确实如此。内城内回荡着喃喃的指令、咕哝的处方、轻声的吟诵;偶尔当某些大型、看不见的基础设施执行任务时,声音会冲上高峰、转为响亮,让她的脑几乎无法承受。
“有吗?”欧索质问。“那你怎么听得见这些杂音?这过程是怎么一回事?”
“它就是这样发生。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那得看你到底帮不帮得上。”
桑奇亚没动。
“现在问题在哪?”欧索问。“你去看,去找,就这样,对吧?”
桑奇亚看着所有人。“要我做的话……可不是免费。”
“啊,好。”欧索轻蔑地说。“要钱?我肯定我们可以达成某种约定。特别因为我确信你会失败。”
“不对。”格雷戈说。“欧索答应要给你多少钱都是他的事。但跟你谈判的不是他;是我才对。”他拿起缚绳的钥匙。
“狗娘养的。”桑奇亚怒叱。“我不是你的人质!我才不要白白为你们做事!”
“你会做,因为这是你欠我的。而且也是为了这座城市好。”
“这该死的城市又不是我的!是你们的!我只是刚好住在这,或是设法在这里生存而已!但你们这些人让活着天杀的难如登天!”
他看似被这番激烈的言论吓到,他考虑片刻。“可以的话,就找出铭器。然后我们再来谈。涉及这样的事时,我并非蛮不讲理。”
“可能插的骗我。”桑奇亚说。她站起,打开通往工作坊的门走了进去。
“嘿。”欧索在她身后叫喊。“嘿——别碰里面的任何物品,好吗?”
✻
无论是谁,走进欧索.伊纳希欧的工作坊都可能会大吃一惊。物品的数量——大量物品全面、荒唐地雪崩般突然涌入眼前——令人心生敬畏。
工作坊是一个宽敞的长型房间,六张长桌上堆满钵钵冷却的金属,还有铁笔、木扣,以及许许多多机器、仪器、新发明物——或是零件。有些铭器在动,缓慢至极地转动或欠缺节奏感地不停敲打。墙壁若不是被书柜遮住,就是覆盖着纸张、图像、雕刻、符文串和地图。最古怪的仪器位于后面,是一个巨大的金属罐,里面装满表面覆盖铭印的圆盘。仪器放在轨道上,可以借此滑入后方墙上的洞里;这个洞看来应该是某种炉灶,绿地都在像那样的东西里烤派饼。她猜那应该是测试用的符文典——真正符文典的缩小版。她从残余者那儿听说过,但不曾亲眼见识。
有很多可看之处。但桑奇亚觉得震耳欲聋。
工作坊内充斥回荡着轻声的吟诵,所有铭印装置像一窝不安的乌鸦那般咕哝个不停。拯救欧索之后,桑奇亚的头仍虚弱未愈,所以感觉就像用沙子摩擦晒伤处。
可以确定一件事,她暗忖,这些人做的比残余人从头到尾做的都多太多了。
她迈步穿越工作坊,凝神聆听。她经过某个构件内部拆解摊开在亚麻布上;接着是一组奇异的铭器,全都在轻柔颤动;接着是排排简单的黑箱子,却诡异地笼罩着阴影,仿佛吸收了周遭的光。
如果这里面有叛徒,她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出来。她希望克雷夫清醒;他一秒就能嗅出目标。
她瞥见墙上的某个东西,停下脚步。两座书柜之间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炭笔素描,主角是克雷夫。画得并不完美——钥齿全错了——然而头部还有古怪的蝶形孔洞都精准到位。
桑奇亚走近画像,看见底部有手写注记:
能打开什么?为了什么样堂皇的锁而设计出这样的钥匙?
这家伙比我花更多的时间思考克雷夫,她心想。或许他知道的比他所说的还多——就跟我一样。
接着她看见素描底部有个污痕,就在最下面纸张卷起的地方。有人一定重复把这张纸钉在墙上。
她伸手抓起纸掀起,看见克雷夫的素描后另有其他东西。
一幅巨大的雕刻。这画面令她不安。
雕刻描绘一群站在厅堂中的男人。他们看起来像僧侣,身穿朴素长袍,只是长袍上各有枚奇怪的佩章——或许是蝴蝶的轮廓,她说不准。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看着这厅堂:那是一个华丽巨大的石室,宏大厚实,在所有不对的地方凹折成角落。感觉像是光在里面以不对的方式折射。石室的最深处有个箱子,看似巨大棺材或藏宝箱。所有人看着一个男人站在箱子前,双手高举,似乎单靠意志力打开箱子。箱子里显露出……
某个东西。或许是个人。或许是个女人,或许是尊雕像,只不过形体有些模煳,仿佛创作者并不确定描绘的是什么。桑奇亚看着雕刻底下的印刷文字,上面写着:
伟者奎塞迪斯位于世界中心之室:记载中,传道者相信世界是具机器,由神打造;机器中心的某处有一室,曾为祂的宝座。奎塞迪斯发现神之座中无神,试图在室中安置他自己创造的神以管理世界。如同许多消息所指,这幅雕刻暗示他获得成功。但若他确实成功,这并无法解释为何他的大帝国最后灰飞烟灭。
她看着这幅雕刻,不禁颤抖了起来。她想起克劳蒂亚和吉欧凡尼说过传道者有什么能耐。然后她想起克雷夫对重力铭器做的事——一个男人在沙漠中熄灭星辰的幻象。
她幻想着像欧索.伊纳希欧这样的人能用克雷夫做些什么,又是一阵颤栗。
她听见了——喋喋不休的低语,比其他吟诵略为大声。
这……不寻常。
她闭上眼凝神聆听,走到工作坊后部。声音在这里更为响亮。
就像重力碟一样,她暗忖。所以或许……要不真正强大,要不就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她发现声音来自后面的一张桌子,某种设计桌,欧索在这里涂写符文串。她的头歪向桌子,聆听铅笔、墨水瓶、石块,还有……
桌角放着一尊鸟形黄金小雕像。桑奇亚不安地拿起雕像凑近耳朵。它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如果真有古怪在这房间,她心想,肯定就是这个。她将雕像放回原处,感觉颇满意。她没像这样用过自己的天赋。走回办公室时,她非常短暂地好奇起自己还有什么能耐。
✻
十分钟后,他们全部挤在欧索工作坊的一张桌子旁,看着他翻看那尊黄金雕像。底部有个小铜片,中央有一个大螺丝。欧索看了看其他人,一只手指抬至唇畔示意噤声,接着拿起螺丝起子动手转开螺丝。他轻轻拉出螺丝,再用极小的扁平工具撬开铜片。欧索无声地倒抽一口气,惊讶得合不拢嘴。雕像内有具机器——如此迷你脆弱,仿佛以蛛网与鼠骨打造。他抓过一盏灯和放大镜凝神细看,接着双眼瞪大,朝贝若尼斯示意,换她来看。看过后,贝若尼斯勐眨眼,受到不小惊吓;她看着欧索,而欧索点头,表情严肃。
检查终于结束。欧索轻手轻脚将机器放在桌上,一行人蹑足走回办公室。欧索紧紧关上与工作坊相连的门——随即爆发。“我是个天杀的笨蛋!”他大喊。“我是个只会嘴巴开开抓裤档的笨蛋!”
“所以……你的怀疑没错?”格雷戈问。
“当然!”欧索叫道。“老天,我们一团乱。谁知道他们听见了些什么?我在那只蠢小鸟前说了些什么?我从头到尾没想过!”
“不用客气。”桑奇亚说。
“那雕像完全仿冒了原本放在我桌上的那尊。”他忽略桑奇亚,接着往下说。“我猜他们一定老早就以假代真了。”
“利用那些铭器飞上来。”格雷戈说。
“对。”贝若尼斯心烦意乱地说。“而且打造那东西的人是……好手。”
“天杀地好。”欧索说。“惊人地好。那是最高级的作品,知道吗!我确定城里要是有人真那么厉害,我们应该都会知道才对。所有人都会排队等着舔他的蜡烛,我一点也不怀疑!”
格雷戈做了个鬼脸。“感谢你的说明。”
“你看过类似的东西吗,队长?”欧索问。“你比我常在外游历,各商家在战争期间用了很多实验的东西。你看过哪个阵营用像这样的铭器吗?”
格雷戈摇头。“没有。我看过最近似重力铭器的东西是铭甲,但重力铭器还是远胜于铭甲。”
“什么是铭甲?”桑奇亚问。
“整套的铭印盔甲。”格雷戈说。“跟我们帝泛的盔甲有所不同,铭印后兼具超乎自然轻量与强韧的特性;铭甲还会强化穿戴者的动作、放大他们的重量。换言之,让他们比一般人更快、更强壮。”
“我以为铭印重量是违法的。”桑奇亚说。
“对。”格雷戈说。“因此铭甲只在国外的战争中使用,数量有限。”他抹了抹脸。“好了。我们可否专注于随之而生的结论?”
“好啊。”桑奇亚说。“我们到底能怎么应对?你们不能看看那东西然后想出……我不知道,想出些什么吗?”
贝若尼斯缓口气。“好。我相信我们在工作坊里看见的是进化版的偶合体。”
“什么,像是我在滨水区用的炸弹?还有你的金属片?”桑奇亚问。
“没错。只不过对应的是一根非常小,小到极点的针,在那机器的中心。非常灵敏,不知怎地对声音极度敏感。”
“针怎么对声音敏感?”格雷戈问。
“因为声音透过空气传递。”贝若尼斯说。“以波的形式。”
桑奇亚和格雷戈呆瞪着她。
“是这样吗?”桑奇亚问。
“跟……大海一样?”格雷戈也问。
“没时间改善你们的狗屎教育程度了!”欧索说。“就当作对,没错!声音撞击针,造成针振动。但因为是偶合体,另一根针也跟着振动——在某个地方。”
“这就是棘手之处。”贝若尼斯说。“接下来呢?第二根针振动,然后……”
“噢,得了吧,贝若尼斯。”欧索说。“很明显好吗!第二根针的振动在柔软的表面留下刮痕——焦油、橡胶或蜡之类的。等到表面硬化……”
她瞪大眼。“再用另一根针画过表面,画过所有刮痕……重现出声音。”
“对。效果应该很烂,不过足以捕捉词语了。”
“等等。”格雷戈举起一只手。“你认真觉得有人想出从空气中捕捉声音的方法?”
“太疯狂了。”桑奇亚说。“所以你可以一再又一再又一再重复发出相同的声音或对话?”
“你刚刚才用什么狗屁魔法耳找出那该死的东西耶!”欧索生气地说,手指着门。“而且一个飞檐走壁的男人刚刚才想把我从屋顶丢下去!我们对于‘疯狂’的概念明显需要更新!”
“但这是一种棘手的偶合。”贝若尼斯说。
“有什么了不起吗?”格雷戈问。
“偶合是一种近位效果。”贝若尼斯说。“通常偶合体不需要距离彼此太近,因为你想要达到的对应效果并不复杂。就像引爆偶合体——只要动态、摩擦与热。这样的偶合体在几哩外都能生效。但这……这复杂太多了。”
欧索停止踱步。“所以第二根针的位置一定非常近!”他说。“你说得对,贝若尼斯!写下声音、把振动刻在蜡上的工具一定在近处,才能准确捕捉所有声音!”
“这座宅子里的某处,先生。”贝若尼斯说。“或许就在这栋建筑里。只有这样,那个铭器才能发挥作用。”
“你!”欧索指着桑奇亚。“再做一次,把它找出来!”
桑奇亚僵住。这远远超出她天赋所及。在一个房间内听出强大的铭器是一回事,彻底搜查整栋建筑找出某特定铭器可是另一回事。她需要克雷夫才做得到,前提是他再度开口。
令她松一口气的是,格雷戈在这个时候清了清喉咙。“这事可以等。”
“什么!”欧索说。“该死的为什么?”
格雷戈朝窗户点点头。“因为天快亮了。很快便会有人来此。他们来的时候,最好不要被他们发现一个血迹斑斑的女孩带着一个血迹斑斑的至尊在走廊上乱晃。”
欧索叹气。“该死的。我们没时间了。”
“什么意思?”格雷戈问。
“我明天要参加帝泛议会一场有关平民区铭术失效的会议。一大堆四大商家重要人物都会出席,包括我和欧菲莉亚。超多人会看见我。”
“所以你还没死的流言会传出去。”桑奇亚说。“派出杀手的人会收到风声。”
“他们会来查看捕捉到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贝若尼斯说。
“对。”欧索说。“我们得比他们快一步找到它。”
“我们会尽快回来。”格雷戈说。“但就现在,需要找个地方清洗清洗。”
欧索考虑了一下,转过身对贝若尼斯说:“再派发一辆马车,带他们去我家。让他们洗澡弄干净。他们今天可以待在那,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就连内领地里也不安全。”
注1:“灵艾.特若拉”和“灵艾.帝微纳”是作者在故事中的自创字,原文分别是“lingai terrora”和“lingai div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