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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索咬牙切齿,按了按额头,叹气。
“我发誓,”他低声抱怨,“要是我再听见一个无趣的狗屁字词……”
“安静。”欧菲莉亚.丹多罗低语。
欧索把头靠在面前的桌上。他很擅长组织抽象概念。这基本上就是他工作的全部:他写论文和论述,说服现实做些新颖有趣的事。如果真有一件他弃如敝屣的事——绝对无疑把他逼疯的事——那就是有人就是无法说插他的重点。观看他人像男学生试图探索女人袍内那般笨嘴笨舌地思索字词,这感觉神似吞玻璃碎片。
“因此,重点在于……”讲者说道——一位莫西尼家的副至尊,过度打扮的混蛋,欧索根本没费心记住他的名字。“重点在于——是否可能设计出我们能借以测量、分析的准则,并创建平民区铭术失效为自然事件的可能性——此处所指为暴风雨或大气中气象波动的某些副作用——相对于人类学的作用——此处所指,就是人为因素?”
“小烂货可能刚学会这个词。”欧索咆哮。欧菲莉亚瞥了他一眼。欧索清清喉咙,假装刚刚那句话只是一阵咳嗽。
帝泛议会这场会议已开了四小时。令欧索惊讶的是,他们居然设法把埃非瑞佐.米奇尔和托瑞诺.莫西尼都从他们各自的内城摇篮给拖了出来。你几乎看不见这两位家族首领,更别提还是在同个地方。埃非瑞佐努力坐直,表现出贵族的关切;托瑞诺则是赤裸裸地发散出无聊的气息。欧索认为欧菲莉亚一如往常举止得宜,然而他看得出来,就连她也渐渐失去耐性。
但欧索颇警觉。他不停审视一张张脸孔,思考着。这会议室有些城里最具影响力的人,其中好几个都是创始者亲族。要是有人表现出很惊讶看见他还活着的样子——嗯哼。这会是很有用的迹象。
欧菲莉亚清了清喉咙。“并没有自然事件造成铭术失效的前例,无论台风或其他灾害都没有;我们的历史上没出现过,远公历史也没有。那么,我们何不直指重点,简单问一个问题就好:这是我们在帝泛所做的事引发的结果吗?”
会议室内涌起一阵低语声。
“创始者,您是否指控其他商家犯下此等行为?”莫西尼家的代表咄咄逼人地问。
“我没有指控任何人,”欧菲莉亚说。“因为我一无所知。难道不可能是致力于某种研究时产生的意外效果吗?”
低语声变得更加响亮。“荒谬。”有人说。
“可笑。”
“无耻。”
“如果丹多罗特许家族有意愿提出这样的推论,”米奇尔家的一名副至尊说,“或许丹多罗至尊能提供一些支持的理论?”
所有视线集中到欧索身上。太棒了,他心想。
他咳了咳,站起。“我必须略微修正我们创始者的声明。是这样的,传道者历史中有个隐晦的传说,其中或许提及我们遭遇的现象——阿米蒂斯大战。”他冷淡地环顾围在身旁的众人。来啊,混蛋们,他心想。为我而中断,显露出自己吧。“帝泛仍无能触及这样的方法论,当然了。但若我们相信我们的历史,那确有可能。”
莫西尼家的某人恼火叹气。“更多传道者,更多巫师!我们还能期望从崔布诺信徒那得到什么?”
此话一出,整个会议室陷入寂静。所有人都盯着莫西尼代表;他这才发现自己严重越线。
“我,呃,道歉。”他转身面对房内迄今无人发声的一个角落。“我失言了,诸位阁下。”
所有人缓缓转头看着由坎迪亚诺商行代表们占据的角落。这个商家的代表远比其他家少。坐在创始者座上的是名年约三十的年轻男子,皮肤苍白,没有蓄胡,身穿墨绿长袍,头戴一顶华美的扁帽,边缘镶着一颗硕大的绿宝石。他就许多方面而言都是异数:首先,他的年纪只有另外三位创始者的大约三分之一;大家都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创始者,根本也不是坎迪亚诺家的血亲。
欧索对着年轻男子眯起眼。尽管欧索讨厌帝泛的许多人,但他尤其厌恶托玛士.齐厄尼,坎迪亚诺商行的首席管事。
托玛士.齐厄尼清了清喉咙后站起。“您并无失言,阁下。我的前任,崔布诺.坎迪亚诺对远西的执迷确实重创我们高贵的商家。”
我们高贵的商家?欧索心想,还不是裙带关系,小烂货!
托玛士对欧索点点头。“当然了,这段过去丹多罗至尊知之甚详。”
欧索微扯嘴角,鞠躬后便坐下。
“帝泛商家有能力重现任何传道者的力量,这种幻想确实荒谬,更别提创造出能造成铭术失效的铭器,还有牵涉其中的道德问题了。但恐怕丹多罗创始者并未切中问题症结。我认为我们都想知道的是,如果我们想查出是否有任何商家幕后主使失效事件……我们该如何设定管辖权?哪个单位该负责监督?这单位又该由哪些人组成?”
这次会议室真的爆出不满的低语。
就这样,欧索叹口气,小托玛士对这场白痴会议挥出致命一击。因为这概念在帝泛是异端邪说——某种城市或政府的权威,能够审查各商家的生意?他们真的宁愿衰败或死去,也不愿臣服于这样的权威。
欧菲莉亚叹气。几只小白蛾绕着她的头飞舞。“真是浪费时间。”她轻声说,一面伸手挥赶。
欧索瞥托玛士一眼,惊讶地发现年轻人居然在看他。更精确来说,他看着欧索的领巾,目不转睛。
“或许不尽然呢。”欧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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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后,欧索和欧菲莉亚在回廊短暂交流。“确认一下,”她轻声说,“你不认为这是蓄意破坏?”
“对,创始者。”
“你怎么能如此确定?”
因为我手上有个卑鄙小贼,她宣称自己看见事发经过;他心里这么想,但说出口的是:“如果是蓄意破坏,手法应该会好上许多才是。为什么锁定平民区?为什么只附带影响内城?”
欧菲莉亚.丹多罗点头。
“有……理由相信是蓄意破坏吗,创始者?”
她目光灼灼望着欧索。
“姑且说,”她不情愿说,“你目前研究灯的工作可能吸引了一些……关注。”
这可有趣了。欧索瞎搞铭印灯几十年了,但都只用丹多罗特许商家的高级符文典构体;他开始试着操纵反转:铭印物品,让其吸收光,而非发散光,创造出就连在白日也持久不退的阴影圈。欧菲莉亚.丹多罗忧心其他商家惧怕这项技术……背后隐含的意义颇令人好奇。
她到底,他纳闷着,打算把什么藏在阴暗处?
“无论如何,”她说,“我希望你守口如瓶,欧索,尤其是那部分。”
“当然,创始者。”
“现在……请容我告退,我紧接着还有一场会议。”
“我也是。祝您今日顺利,创始者。”
他看着她走开,随即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到环绕议会大楼的走廊;众多侍者、办事员与仆役在此徘徊,等待协助大楼内的大批显要。贝若尼斯也在其中,正一面打呵欠一面揉着浮肿的眼睛。“只开四小时?这次真快啊,先生。”
“确实。”欧索飞快从她身旁走过。他穿过身穿白黄双色服饰的人群——丹多罗特许家族族色——接着是红色与蓝色的人群——莫西尼家——然后是紫金色——当然就是米奇尔商行了。
“呃。”贝若尼斯发话。“我们要去哪,先生?”
“你要去找个地方睡觉。”欧索说“今晚派得上用场。”
“那您什么时候睡呢,先生?”
“我什么时候睡过了,贝若尼斯?”
“啊,了解,先生。”
他在身穿墨绿与黑色服饰的人群旁停步;那是坎迪亚诺商行的颜色。这群人的人数少许多,也比较欠缺教养。看来坎迪亚诺家破产的影响仍未消退。
“呃……您打算在这里做什么,先生?”贝若尼斯的语气中有一丝焦虑。
“问问题。”欧索扫视这群人。刚开始,他并不确定她在这,觉得自己太荒谬了,居然幻想她会在。不过他看见她了:一个女人,站在人群外,姿态挺拔高贵。
欧索盯着她看,立即后悔把想法付诸实践。女人身穿复杂得令人眼花撩乱的裙装,袖子上部有些澎起;头发用一根覆满珍珠与缎带的繁复饰针盘起。她的脸涂白,眼睛的部位追随流行画过一道蓝彩。
“我的天。”欧索悄声说。“她热中于贵族气派又浮夸的一切。真是难以置信。”
贝若尼斯瞥见那女人,双眼随即瞪大,接着瞪着欧索,眼里是赤裸裸的惊骇。“不要啊,先生。”
他朝她挥挥手。“回家去,贝若尼斯。”
“别……别去跟她说话。那太不明智了。”
他完全了解她的忧虑:接近敌对商家创始者的女儿?这想法太过疯狂。尤其她还是这敌对商家首席管事的妻子。不过欧索就是靠烂选择起家。“够了。”他说。
“你接近她真的是不恰当得天理不容,无论你的……”
欧索看着她。“无论我的什么?”
贝若尼斯怒瞪着他。“无论你的过去和她有什么纠缠,先生。”
“我自己的事,”欧索说,“就是我自己的事。除非你也想纠缠进来,否则我建议你即刻离开,贝若尼斯。”
她看着他更长一会儿,接着叹着气走开。欧索看着她离去。他吞了口口水,试着镇定下来。我是出于正当理由,他自问,还是单纯想跟她说话?他决定不再踌躇。他脚跟一转,走向那名女人。
“这件裙子穿在你身上很可笑。”
女人愣了一下才听懂,愤怒地张大了嘴。然后她看见他,脸上的惊诧随即消散。“啊。当然了。下午好,欧索。”她紧张地环顾四周。许多坎迪亚诺商行的仆役或瞪着眼瞧,或努力不瞪着眼瞧。“这……非常不恰当,你知道的。”
“我这些日子以来都忘记‘恰当’是什么意思了,埃丝黛儿。”
“我的经验显示,欧索,你根本从来就不知道这两个字的意义。”
他露齿而笑。“是吗?很高兴见到你,埃斯黛儿。就算你是被当作仆从那般塞进这后走廊。”
她回以微笑,或至少打算这么做。那并不是他熟悉的笑容。他多年前认识埃斯黛儿.坎迪亚诺时,她的眼睛明亮有朝气,目光比短剑还锐利。现在则有种……黯淡感。
她看起来很累。尽管她还是比他年轻十二岁,现在却已有老态。她示意往前走,于是他们离开其他人可听见的范围。“终止会议的是你吗?四个小时有点短,对吧?”
“不是我。应该是你丈夫。”
“啊。托玛士说了什么?”
“一些颇贬低你父亲的言论。”
“了解。”一段尴尬的停顿。“那是真的吗?”
“欸,对。不过听了还是觉得不爽。”
“为什么?我以为你恨他。你离开坎迪亚诺商行时,欧索,你和我父亲之间有许多嫌隙。”
“嫌隙,”欧索说,“生于亲近。崔布诺最近怎么样?”
“继续朝死亡迈进。”埃斯黛儿冷酷地说。“也继续发疯。所以啰。能有多糟就有多糟。”
“我……懂了。”他轻声说。
她凝视他。“我的天。我的天!恶名昭彰的欧索.伊纳希欧一度英俊的脸上,一闪而过的会是同情吗?还是懊悔?还是悲伤?想都没想过呢!”
“别这样。”
“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见过这种温柔,欧索。”
“胡扯。”欧索尖锐地说。
“我……道歉。我是指针对他的温柔。”
“还是胡扯。”欧索仔细思考该说什么。“你父亲曾经,或许仍然是帝泛有史以来最聪明的铭术师。这该死的城市根本就是由他建造。他的许多设计至今仍让许多事物屹立不摇。就算设计者本身已改变许多,这仍有重大意义。”
“改变……”她说。“是这样说吗?看着他衰退……看着他腐化,自甘堕落,追求这些远西幻梦,为衰微的幻想砸下数千万督符……我不确定我会仅称此为改变。我们还没恢复,你知道的。”她一瞥身后的人。“看看我们。只是几名仆役穿上书记的衣服。以前议会根本由我们掌控。我们像天神和天使那般走过这些厅廊。我们沦落至此。”
“我知道。你不再施行铭术了。是吗?”
埃斯黛儿看似泄了气。“对……没错。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一名该死优秀的铭术师。”
他们看了看彼此,都知道还有没说出口的话语——虽然你父亲不曾认可。因为尽管崔布诺.坎迪亚诺本身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对自己的女儿却极端冷漠,甚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更想要个儿子。
或许这也是他用那种方式对待她的原因。当崔布诺.坎迪亚诺对远西的执迷造成商家破产时,他基本上算是拍卖掉自己女儿的婚姻以偿还债务;而年轻的托玛士.齐厄尼系出富裕得超乎寻常的齐厄尼家,则迫不急待买下所有权利。
“什么意思?”她问。
“若托玛士让你工作,”欧索说,“我确信你会让坎迪亚诺扭转劣势。你很厉害,该死地厉害。”
“不过那不是首席管事之妻该担的位置。”
“对。首席管事之妻的位置看似在这,在后廊等待,而且是被看见在后廊等待,柔顺服从。”
她怒瞪着他。“你为什么要来跟我说话,欧索?只为了用手指戳刺旧伤口?”
“不是。”
“那是怎样?”
他吸一口气。“听着,埃斯黛儿……有糟糕的事正在发生。”
“你确定你能够谈论这件事?欧菲莉亚.丹多罗不会为此把你的卵蛋拿去熬汤吗?”
“多半会。不过我还是要说。有关你父亲的素材……他的远西藏品,我是说他买下的所有东西,都还在坎迪亚诺商行吗?还是拍卖掉了?”
“为什么这么问?”她诘问。
他回忆起托玛士.齐厄尼看他的方式,装出不自然的笑,“只是好奇。”
“我不知道。那些现在都归托玛士管辖。我已经远离管理事务了,欧索。”
他思考着。托玛士.齐厄尼富裕得令人发指,一直都有奸商的恶名,但他不是铭术师。说到符文,他多半连自己的菊花和地上的洞都分不清。他创造出像窃听铭器和重力碟那样强大的铭器?这想法太可笑。但托玛士财力雄厚,野心勃勃。自己做不出来,他很可能花钱买。
他可能还有办法,欧索暗忖,接近全帝泛最聪明的铭术师。
“托玛士会去见崔布诺吗?”他问。
“偶尔。”埃斯黛儿现在觉得大有蹊跷。
“会跟他谈话吗?如果会,都谈些什么?”
“你彻底越线了。怎么回事,欧索?”
“刚刚说了,城里有糟糕的事正在发生。埃斯黛儿……要是托玛士想对我采取行动,对付我——你会告诉我,对吧?”
“对付你?什么意思?”
欧索用一根手指拉下领巾一角,让她瞥见瘀伤的颈部。
她瞪大眼。“我的天,欧索……谁……谁把你弄伤的?”
“我正打算查出来。所以了。如果托玛士打算对我采取像这样的行动,你会警告我吗?”
“你……你真觉得有可能是托玛士下的手?”
“这几年来有过一些文明高尚的人想杀我。你有任何头绪吗,埃斯黛儿?我得再问一次,如果有,你会告诉我吗?”
她凝视他,表情五味杂陈:惊讶、愤怒、怨恨,然后是哀伤。“我欠你的吗?”
“我觉得是。”欧索说。“我不曾跟你要求过什么。”
她沉默良久。“那不是真的。你……你曾跟我求婚。除此之外,对,你不曾求过我任何事。”
他们站在走廊上,周遭都是仆役,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埃斯黛儿快速眨眼。“如果我觉得托玛士对你产生威胁,我会告诉你,欧索。”
“即便这样做会危害坎迪亚诺家的利益?”
“即便如此。”
“谢谢你。”他对她深深一鞠躬。“我……我感谢你拨空与我一谈,齐厄尼夫人。”他转身走开。
行进时,他目不斜视,双臂僵硬。沿走廊前进大约几百呎后,他躲到一根柱子后查看坎迪亚诺商家的人。他看得出来托玛士.齐厄尼和其他人是在什么时候出现——仆役坐直,清楚意识到自己的主人到来。埃斯黛儿并没有。她冻结般站在那儿凝望空中。她的丈夫走过来牵起她的手领她走开,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